第五十九回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关胜率军马回到金沙滩边，见金毛犬段景住一个人气急败坏地跑来。林冲问：
“你和杨林、石勇去北地买马，怎么这样慌张跑回来？”段景住说：“我和杨林、
石勇到北地，选买了骏马二百余匹，回到青州地面，被一伙儿以‘险道神’郁保四
为首的强人，把马尽数劫夺，送到曾头市去了。石勇、杨林不知去向。小弟连夜逃
来，报知此事。”
众人都到忠义堂上见了宋江。关胜引单廷珪、魏定国跟大小头领都相见了。李
逵把下山遇见焦挺、说了鲍旭，同去打破凌州的事说了一遍。宋江见又添四个好汉，
正在欢喜。接着段景住备说夺马一事，宋江听了大怒，说：“前者夺我马匹，今又
如此无礼。晁天王的冤仇未曾报得，要不去报此仇，惹人耻笑。”吴用说：“如今
春暖，正好厮杀。前者进兵，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当即叫时迁去探听消息，
回来再作商量。
过两三天，杨林、石勇逃回山寨来，备说曾头市抢马，史文恭要与梁山泊势不
两立的事。宋江立即就要起兵。吴用说：“等时迁回报，再去不迟。”宋江忍耐不
住，又叫戴宗去打听。
没过几天，却是戴宗先回来，说：“曾头市要给凌州报仇，在曾头市口扎下大
寨，又在法华寺内做中军帐，数百里内遍插旌旗，不知何路可进。”次日，时迁回
寨报说：“小弟到曾头市里面，探知备细，现今扎下五个寨栅；曾头市前面二千余
人守住村口。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南寨是次子曾
密，西寨是三子曾索，东寨是四子曾魁，中寨是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把守。这个青
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绰号‘险道神’，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
华寺内。”
吴用会集诸将商议：“既然他设五个寨栅，我这里调五支军将，分作五路去打
他五个寨栅。”卢俊义起身说：“卢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报效，今愿尽命向前。”
宋江说：“员外如肯下山，请为前部。”吴用说：“员外初到山寨，未经战阵，山
岭崎岖，乘马不便，不可为前部先锋。别引一支军马，前去平川埋伏，只听中军炮
响，就来接应。”
吴用的意思，是怕卢俊义捉了史文恭，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让位给他，因此
不同意他当前部先锋。宋江的意思，只要卢俊义建功，趁此机会，让他为山寨之主。
吴用不肯，立主叫卢员外带同燕青，引领五百步军，在平川小路埋伏听令。再分调
五路军马：曾头市正南大寨，差马军头领秦明、花荣，副将马麟、邓飞，引军三千
攻打；曾头市正东大寨，差步军头领鲁智深、武松，副将孔明、孔亮，引军三千攻
打；曾头市正北大寨，差马军头领杨志、史进，副将杨春、陈达，引军三千攻打；
曾头市正西大寨，差步军头领朱仝、雷横，副将邹渊、邹润，引军三千攻打；曾头
市正中总寨，都头领宋公明，军师吴用、公孙胜，随行副将吕方、郭盛、解珍、解
宝、戴宗、时迁，领军五千攻打；合后步军头领李逵、樊瑞，副将项充、李衮，引
马步军兵五千。
曾头市探事人探知备细，报入寨中。曾长官请教师史文恭、苏定商议。史文恭
说：“梁山泊军马来了，只要多设陷坑，就能捉得他强兵猛将。”曾长官就差庄客
拿了锄头铁锹，去村口和曾头市北路各掘下几十个陷坑。等到宋江军马起行之前，
吴用暗使时迁又去打听。几天之后，时迁回来报说：“曾头市寨南寨北，尽都掘下
陷坑。”吴用大笑：“不足为奇！”引军前进，来到曾头市附近。吴用传下令去，
教五军各自分头下寨，掘下濠堑，下了蒺藜。
一住三日，曾头市不出来交战。吴用再使时迁扮作伏路小军，去曾头市寨中探
听，所有陷坑，暗暗地记着，离寨多少路远，总共几处。时迁去了一天，侦察详细，
暗地做了记号，回报军师。
公孙胜已经算定来日午前有强劲南风，吴用传令前队步军各执铁锄，分作两队。
又用一百有余粮车，装载芦苇干柴，藏在中军。当晚传令：来日巳牌，东西两路步
军先去打寨，再令攻打曾头市北寨的杨志、史进把马军一字儿摆开，如果那边擂鼓
摇旗，虚张声势，切不可进。
史文恭只想引宋江军马来打寨，好掉进陷坑里。第二天巳牌，听得寨前炮响，
追兵大队都到南门。又见东寨边来报：“一个和尚、一个行者，领兵攻打前后。”
史文恭唯恐有失，分人去帮助曾魁。只见西寨边又来报：“两个贼人，旗号上写着
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领兵前来攻打甚急。”史文恭又分拨人马去帮助曾索。
又听得寨前炮响，史文恭按兵不动，只等敌军跌进陷坑，伏兵起来捉人。吴用却调
马军从山背后两路抄到寨前。前面步军，只顾看寨，又不敢去。两边伏兵，都摆在
寨前。背后吴用军马赶来，尽数掉下陷坑去。这时候南风正起，史文恭刚要出来，
吴用鞭梢一指，军寨中锣响，推出百余辆车子来，把上面的芦苇干柴点着，烟火迷
天。史文恭军马出来，被火车挡住，只得退军，风力加大，刮得火焰卷进南门，敌
楼排栅尽行烧毁。
第二天，曾涂和史文恭计议：“若不先斩贼首，难以追灭。”嘱咐史文恭牢守
寨栅，自己率领军兵，披挂上马，出阵搦战。宋江带领吕方、郭盛，来到前军。门
旗影里看见曾涂，心怀旧恨，用鞭指着他说：“谁给我先捉这厮？”小温侯吕方拍
坐下马，挺手中方天画戟，直取曾涂。两马交锋，军器并举，斗到三十合以上。
吕方的本事不及曾涂，三十合以后，戟法乱了，只辨得遮架躲闪。郭盛怕吕方
有失，催坐下马，拈手中方天画戟飞出阵来，夹攻曾涂。三骑马在阵前绞做一团。
两支戟上，都拴着金钱豹尾。吕方、郭盛两支戟齐举，曾涂用枪一拨，两条豹尾搅
住朱缨，夺扯不开，三个各要掣出军器使用。小李广花荣在阵中看见，就纵
马出来，拈弓搭箭，拽满弓，望着曾涂射来。曾涂刚掣出枪来，那两支戟还搅
成一团。说时迟，那时疾，曾涂掣枪望吕方项根搠来，花荣的箭却先到，正中曾涂
左臂，翻身落马，吕方、郭盛双戟同时往下一扎，曾涂死于非命。
曾长官见了大哭。曾升大怒，绰刀上马，咬牙切齿地直奔前寨。史文恭劝说：
“小将军不可轻敌。宋江军中智勇猛将极多。以史某愚见，只宜坚守五寨，暗地里
使人前往凌州，请知州飞奏朝廷，调兵选将，多拨官军，分作两处征剿：一打梁山
泊，一保曾头市，令贼人无心恋战，必欲退兵，急奔回山。那时史某和众兄弟一同
追杀，必获大功。”曾升大叫：“杀我亲兄，此仇不报，更待何时！直等养成贼势，
退敌就难了！”史文恭、苏定阻挡不住。曾升上马，带领几十骑马军飞奔出寨搦战。
秦明舞起狼牙棍，正要出阵，黑旋风李逵手掿板斧，直奔军前。对阵有人说：“这
个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曾升就叫放箭。原来李逵每逢上阵，都要脱光了衣服，
全靠项充、李衮蛮牌遮护。今天独自一个抢出来，被曾升一箭射中腿上。曾升背后
马军一齐抢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花荣飞马向前死救，背后马麟、邓飞、吕方、郭
盛一齐接应归阵。曾升见宋江阵上人多，不敢再战，领兵还寨。宋江也收军驻扎。
史文恭、苏定都主张不要对阵，怎禁得曾升要报兄仇，力主出战。史文恭无奈，
只得披挂上马，横杀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要夺头功，飞奔坐下马来迎。二骑相交，
军器并举。约斗二十余合，秦明力怯，望本阵败走。史文恭奋勇赶来，他骑的马，
就是那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比秦明的马要快得多，一枪搠在秦明后腿股上，攧
下马来。吕方、郭盛、马麟、邓飞四将齐出，死命来救。虽然救得秦明，军兵却折
了一阵。收回败军，离寨十里驻扎。
宋江用车子载了秦明，使人送回山寨将养，再与吴用商量：要取关胜、徐宁、
单廷珪、魏定国四位下山，同来协助。公孙胜说：“咱们一连败了两阵，当心今夜
贼兵劫寨。”宋江说：“不妨早作准备。”吴用当即传下号令，布置军马四下里埋
伏。
当夜天清月白，风静云闲。史文恭对曾升说：“贼兵今天输了两阵，必然惧怯，
乘虚正好劫寨。”曾升就请北寨苏定、南寨曾密、西寨曾索引兵前来，一同劫寨。
二更左右，马摘鸾铃，人披软甲，直到宋江中军寨内，见四下无人，知道中计，急
忙转身。左边撞出解珍，右边撞出解宝，后面是花荣，三路人马一同赶上，曾索在
黑地里被解珍一钢叉搠于马下，史文恭夺路逃回。
第二天，关胜、徐宁、单廷珪、魏定国到了。见了众人，就在中军扎驻。
曾长官见又折了曾索，烦恼倍增，要史文恭写书投降。史文恭也有八分惧怯，
随即写书，差一人送到宋江大寨。上写：
曾头市主曾弄顿首再拜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日昨小男倚仗一时之勇，误有冒
犯虎威。向日天王率众到来，理合就当归附。奈何无端部卒，施放冷箭，更兼夺马
之罪，虽百口何辞！原之实非本意。今顽犬已亡，遣使讲和。如蒙罢战休兵，将原
夺马匹尽数纳还，并以金帛犒劳三军。此非虚情，免致两伤。谨此奉书，伏乞照察。
宋江看罢来书，心中大怒，扯书大骂：“杀我兄长，焉肯甘休？只待洗荡村坊，
是我本愿！”下书人俯伏在地，颤抖不已。吴用忙劝说：“兄长，我等相争，皆为
气耳。既是曾家差人下书讲和，岂为一时之忿，以失大义？”随即写了回书，取银
十两赏了，来使返回，将书呈上。曾长官与史文恭拆开看，上写：
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复曾头市主曾弄帐前：国以信而治天下，将以勇而镇
外邦，人无礼而何为，财非义而不取。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无仇，各守边界。奈缘
尔将行一时之恶，惹数载之冤。若要讲和，须发还二次所夺马匹，并要夺马凶徒郁
保四，犒劳军士金帛。忠诚既笃，礼数休轻。如或更变，别有定夺。草草具陈，情
照不宣。
曾长官与史文恭看了，惊忧参半。次日曾长官又使人来说：“若肯讲和，各请
一人质当。”宋江不肯，吴用说：“无伤。”随即差时迁、李逵、樊瑞、项充、李
衮五人前去为质。临行前，吴用叫过时迁，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休得有误。”
时迁引四个好汉来见曾长官，说：“奉哥哥将令，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讲
和。”史文恭说：“吴用差遣五个人来，必然有谋。”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就打。
曾长官慌忙劝住。时迁说：“李逵虽然粗鲁，却是俺宋公明哥哥的心腹，特使他来，
休得疑惑。”曾长官一心只要讲和，不听史文恭之言，就叫置酒相待，请到法华寺
寨中安歇，拨五百军人前后围住，却使曾升带了郁保四来宋江大寨讲和。二人到中
军相见了，随后将两次所夺马匹，和金帛一车，送到大寨。宋江看了，说：“这马
都是第二次夺的。还有先前段景住送来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怎么不见送
来？”曾升说：“那马如今归师父史文恭乘坐，因此不曾送来。”宋江说：“你快
写书信去，叫早早牵那匹马来还我。”曾升就写书信，叫从人回寨讨这匹马。史文
恭说：“别的马都可以送去，这匹马却不给他。”从人往复走了几遭儿，宋江定死
要这匹马。史文恭带回书来说：“要我还这匹马，着宋江即刻退军，我就送来还他。”
宋江正和吴用商量，探马来报：“青州、凌州两路军马到来。”宋江说：“那
厮们得知，必然变卦。”暗传号令，差关胜、单廷珪、魏定国去迎青州军马；花荣、
马麟、邓飞去迎凌州军马。暗地叫出郁保四来，用好言抚恤他说：“你若肯建这场
功劳，山寨里也教你做个头领。夺马之仇，折箭为誓，不再提起。你若不从，曾头
市破在旦夕，你命不保。”郁保四听了，情愿投降，吴用授计说：“你装作私逃回
寨，给史文恭说：‘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讲和，打听得真实：如今宋江只要赚这匹
千里马，实无心讲和，要是还给他，必然翻变。如今听得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到了，
他们十分心慌，正好趁机用计。’他若信从了，我自有处置。”
郁保四领计，到史文恭寨里，把此话说了。史文恭领了郁保四来见曾长官，备
说宋江无心讲和，可以乘势劫他寨栅。曾长官说：“曾升质当在那里，如果翻变，
必然被他杀害。”史文恭说：“打破他军寨，就能救了。今晚传令各寨，尽数都起，
先劫宋江大寨。如断去蛇首，众贼无用，回来再杀李逵等五人不迟。”当即传令北
寨苏定、东寨曾魁、南寨曾密，一同出兵劫寨。郁保四却闪进法华寺大寨内，暗暗
跟时迁透了这个消息。
宋江问吴用：“咱们这计能行么？”吴用说：“只要郁保四不回来，就是中计
了。如果他今晚来劫寨，我等退伏两边，却教鲁智深、武松引步军杀入他东寨；朱
仝、雷横引步军杀入他西寨；令杨志、史进引马军截杀北寨。这就是《黄石公兵书》
上说的番犬伏窝①之计，百发百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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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番犬伏窝──传说西番有一种狗，常趁野兽离窝外出之机，伏在野兽的窝
里，等野兽回窝的时候，突然把野兽咬住。
当晚月色朦胧，星辰昏暗。史文恭、苏定当先，曾密、曾魁押后，马摘鸾铃，
人披软甲，来到宋江总寨。见寨门不关，寨内并无一人，又不见动静，情知中计，
立即回身。时迁爬到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以钟响为号，曾头市东西两门，火炮
齐响，喊声大作，不知多少军马杀来。
法华寺中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一齐发作，杀了出来。史文恭急忙回寨，寻
路不见。曾长官见梁山泊两路大军杀进来，就在寨里自缢而死。曾密径奔西寨，被
朱仝一朴刀搠死。曾魁要奔东寨，乱军中马践为泥。苏定死命奔出北门，却有无数
陷坑，背后有鲁智深、武松赶杀，前面是杨志、史进，乱箭射死苏定。后头撞来的
人马，都攧入陷坑中去，重重叠叠，死的不知其数。
史文恭的这匹千里马走得快，杀出西门，落荒而走。约走了二十多里，听得树
林背后一声锣响，撞出四五百军士来。当先一将，手提杆棒，望马脚就打。那匹马
是千里龙驹，见棒打来，从头上跳了过去。这时候黑雾遮天，不分东西南北。只见
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史文恭勒马再回旧路，正撞着浪子燕
青，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喝一声：“强贼，哪里走！”史文恭腿股上挨了一朴
刀，跌下马来。小军用绳索绑了，燕青牵着那匹千里龙驹，径到大寨。
宋江看见史文恭，仇人相见，份外眼红。把曾升斩了，曾家老少尽数不留。金
银财宝，米麦粮食，尽数装载上车运回梁山泊。
关胜领军杀退青州军马，花荣领兵杀散凌州军马，都回来了。大小头领，不缺
一个。又得了这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其余物件，更不必说。陷车内囚了史文
恭，收拾军马，回梁山泊来。回到山寨忠义堂上，都来参见晁盖之灵。宋江传令，
教圣手书生萧让作了祭文，令大小头领人人挂孝，个个举哀，将史文恭剖腹剜心，
祭奠了晁盖。
「简评59」祝家庄等村落离梁山泊不远，惧怕梁山好汉来借粮，三个村庄联合
起来防御，都在情理之中。如果时迁不偷鸡，战争一时还打不起来。曾头市离梁山
泊很远，梁山泊即便缺粮，一时间也不会舍近求远去找曾头市借，因此曾弄要跟梁
山泊作对，从哪方面说，都没有必要。何况曾弄只有两个教师、五个儿子，兵少将
缺，比起梁山泊的实力来，双方相差太远，处于必败的劣势。稍有头脑的人，应该
是尽量保持实力，绝不主动挑战的。史文恭不像个笨蛋，为什么要给曾弄出这样的
主意？其实，这是施耐庵添出来的故事。《大宋宣和遗事》中晁盖并没有死，《水
浒传》要让宋江做梁山泊主，让晁盖死掉，就不能不安排史文恭射杀晁盖（实际上
是乱箭射杀）这一情节，再安排一个战役，消灭曾头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