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爱国 那一年我已经六岁半,人间的温暖没有尝到多少,苦头却已经吃够了。不平常 的生活经历,使我懂事得很早。我们娘儿俩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抹去眼泪,埋 葬了父亲。从此,每天晚上,母亲就关上房门,小声地教我认“假名字母”,教我 说简单的日本话。等到我们从五七干校回来,在家里我已经能够用日语跟妈妈对话 了。我背上书包进了小学以后,妈妈又教我学俄语,妈妈是俄罗斯贵族小姐的女儿, 从小就能用俄语跟我姥姥对话。就这样,当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我的日语、俄语水 平,都已经可以阅读原版的文学作品了。 妈妈从五七干校回来,依旧在配料车间干活儿。我十三岁那一年,“四人帮” 终于倒台了。一批批我所痛恨的坏人,有的进了监狱,有的失去了昔日的高官厚禄; 而当日被欺压、被凌辱的好人,也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不过,像辛德林这样的人, 却因为他在“文革”后期被革命造反派整了下去,也算是受到了冲击的“好干部”, 让他回到光华烟厂来当书记,我是不满意的。因为当年他先扣押后公布了我舅舅的 来信,不顾事实乱扣帽子,害得我们一家从此陷入了灾难之中。他重新上台之后, 他的儿子辛向东也当上了配料车间主任。辛向东是我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他 知道我母亲干了一辈子烟草配料,技术水平在他之上。一方面为了笼络人心,一方 面车间里也确实缺乏技术骨干,就由辛德林出面买好,恢复我母亲配科车间技术员 的职务。这样一来,让人感觉他以前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对党的忠诚,个人品质, 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坏。 中日建交以后,我母亲跟我舅舅又联系上了。舅舅叫妈妈到日本领事馆去办理 日侨登记手续,但是却没有办成。原因是一九五三年我父亲回归祖国的时候,替妈 妈改名田平芳,申报了中国户口,因此只能算作中国籍的日裔,不能算是日侨了。 我母亲申请去日本探亲,又只许她一个人去,不许带我一同走。说句老实话,当时 母亲之所以要带着我去日本,原是一去不回头的意思。让她一个人走,我还未满十 八岁,在国内又举目无亲,叫她怎么舍得?这样反反复复申请了几次,一耽误两耽 误的,就拖下来了。 这期间,我的变化可就大了。我刚刚懂事的时候,就赶上了史无前例的空前浩 劫,整整十年中,我们一家人全都处于被整挨斗受侮辱的境地。说一句老实话,我 的爱国心淡薄得很。尽管我是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出生的,但我觉得祖国这个母亲并 不可爱。根本的原因,在于这个母亲并不爱我和我的一家。她像一个后娘,对于我 们这些前娘生的子女,哪怕我们根本没做错一件事情,也要找碴儿打我们,而且是 往死里打。我认为,一个人的血统,既可以从父亲,也可以从母亲。从父亲,我应 该是中国人;从母亲,我也可以算是日本人。如果叫我自己选择,当然是哪个祖国 对我好我就选择哪个祖国,这中间没有什么必然可谈,也没有什么价钱可讲。因此, 长期以来,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有一股十分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一定要走完我二 哥所没有走完的路:到日本去。 在新中国的苦水中泡大的我,加上懂事又比较早,可以说,新中国留给我的印 象,并不比传说中的旧中国好多少。我相信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靠本事吃饭的人家, 在旧中国绝不会吃这样大的苦、受这样大的罪。我体验到的新中国,是“坏人专政, 无恶不作;好人受罪,无处申诉”。这是我无法忍受的。上了初中以后,我逐渐爱 上了文学,特别爱看中国古典小说和外国小说──当然是偷偷儿地看。从这些小说 中,我体会到中国古代还有几个青天大老爷;外国的当权者似乎也比中国的专权者 更讲天理、更有人味儿。对照一下当时的中国,唉,我为自己生在这样一个红色中 国而感到命运多粲;我也埋怨爹妈当时不应该选择回归祖国这条道路了。 我们多次申请出国不成,舅舅却在一九八○年来中国探望我们了。 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从资本主义社会来的舅舅,观察力却大大高出像我这样在 新中国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洞察到中国的可塑性,看到了中国无限美好的前景肯 定将超过日本。他鼓励我应该把自己的才能贡献给祖国,不要因为祖国曾经错误地 对待过我们而怀恨在心。他欢迎我到日本去留学,但前提是学成之后,必须回中国 来。 舅舅回国之前,母亲把那半张配方拿出来叫舅舅带走。舅舅却拿出他保存的那 半张配方来,合成了一张,然后抄下一份儿来他自己带走,而把原件留给了我们。 他的意思,一方面是把我外公临终之前的亲笔留给我们以作纪念,一方面得知我母 亲已经恢复光华烟厂的配料技术员,鼓励我母亲用这张配方试制一下,以便参加国 际市场的竞争。那时候我母亲对光华烟厂心怀不满,配方虽然留下来了,却并没有 交到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