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次违心 一九八一年我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原因是我的功课发展很不平衡:语文、 外语、历史这些我所喜欢的功课,在班里就数我好,而数理化却很差。按照我自己 的理想,是考文科,以后从事文学创作和翻译,但是妈妈非要我去考理科不可。因 为她一心想等我大学毕业以后,送我到日本去留学,而到日本去学文学,回来以后 是没有用处的。我违心地接受了妈妈的意见,补习了一年,去年又参加了一次高考, 结果呢,还是名落孙山之外。 这一来,我只好违心地接受劳动局的分配去上班了。考虑到我能够说一口流利 的日语和俄语,分给我的工作,是到市旅游局去当导游翻译。这工作,每天可以陪 着外宾游山玩水,吃得好住得好,还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应该说是很不 错的了。没想到妈妈却坚决不让我去。她怕我老是陪着外国人吃喝玩乐,会学坏, 会堕落。她那年正好五十五周岁,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她没有跟我商量,就跟厂长 达成了协议:她退休,由我顶班,而且就在配料车间。 我母亲这样做,有她的想法:我们全家,几代人都跟烟丝配料打交道,我的两 个哥哥不幸没有长大成人就死了,母亲要我把这一行手艺继承下去。 妈妈办完了手续,才回家来动员我。说着说着,我们两个都哭了。 第二天,我把录用通知书送回旅游局,违心地跟着母亲走进了光华烟厂。 说心里话,我对烟丝配料这种工作并不太感兴趣。仅仅因为我家里有个辅导员, 国外又有个舅舅经常给我寄日文资料并提供信息咨询,不过一年时间,在配料车间 里,我就成了一个技术小权威了。 车间主任辛向东,年纪比我大十来岁,知识面却很窄,又是我所看不起的辛德 林的儿子,我对他的印象很不好。可他偏不识趣,总是以向我母亲求教技术为由, 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到了我家里,一坐俩钟头,正经谈配料的时间,还不到十分钟。 他总是往我家跑,老婆又跟他离婚了,于是无形中造成了一种我们俩在“搞对象” 的错觉。我心里非常讨厌他。为了用事实来回答大伙儿的疑问,我故意打扮得漂漂 亮亮的,从形象上就给他一个“不相配”的感觉,还经常邀请厂里的男同志到我家 里来唱歌跳舞写诗画图画。辛向东既不会唱又不会跳,写诗画画儿更是一窍不通, 哪一档子都没他的份儿。好在他对炒菜还算内行,每次我在家里跟朋友们聚会,就 打发他下厨房去当厨师。为此他生气了,在背后说我生活方式欧化,作风浪漫。我 当然不去理睬他,依旧我行我素。 去年年底,全国各大烟厂都在改革机构、革新产品,在订货会议上,我们厂生 产的几种老牌子香烟,由于质量次价钱贵,销不出去,不得不减产一半儿,如果再 不革新换代,工厂将面临停产甚至倒闭的危机。辛德林常到我们家里来,不知什么 时候我母亲说话不注意,让他探听到了我舅舅已经把那半张配方带回国内来的消息。 从去年年底订货会议上碰了钉子回来,辛德林爷儿俩就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家这张配 方上来,两个人白天黑夜地围看我母亲疲劳轰炸,动员我母亲把配方交出去。辛德 林不但再三检讨了他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错误,再三向我母亲道歉,还封官许 愿,只要我母亲肯把配方交出去,能救活我们厂子,就提升我当配料车间副主任。 依着我的性子,任凭他父子俩说下大天儿来,我是绝不会交出这张配方去的。 可是我母亲的性格一向随和,不像我那么倔。她想起了我舅舅的话,觉得万里迢迢 回到中国,尽管前一个时期国家对待我们并不像一个慈母,但是我们做子女的总不 能记恨母亲在重病中的失言和失态。不管怎么说,今天祖国总算拿我们当亲儿女看 待了,我们做儿女的总也应该表表自己的一片心意。再者,我母亲被他们父子二人 日夜轮番疲劳轰炸,说的又都是为国为民为工厂的大道理,于是‘文化大革命’初 期连打带骂以死相逼都没有交出去的这半张配方,却在他们花言巧语的诱骗下凑成 了一张违心地交出去了。──不过我们交出去的是抄件,我外祖父的手迹,依旧保 存在我母亲手中。 辛德林父子拿到这张配方以后,在配料保密的状况下进行了试制。这种烟,由 于有特殊加料,可以缓解烟气中的尼古丁、焦油和一氧化碳等有害物质对人体的损 害,被称为“安全香烟”,受到了专家们的好评。于是呈请轻工业局批准试销,牌 子就叫做“金凤凰”。厂里的人都说这是用的我的名字,其实这是我祖父和外祖父 三十几年前起的名字,曾经在南洋畅销过一阵的老牌子,只是后来因为失去了配方, 方才被迫停产了。 “金凤凰”刚刚试销,就以价廉物美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市面上供不应求。 光华烟厂从停产、倒闭的危机边缘上一跃而为先进厂。辛向东为此立了功,被提升 为副厂长,仍兼着配料车间主任;至于我呢,辛德林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不过总 算尽了他的最大努力,提升我为配料车间的技术员。不过,对我来说,其实这也是 违心的:我进厂时间不长,对烟丝配料工作不是那么感兴趣,辛德林父子又没公布 配方是我家所献出,突然宣布我为技术员,人们还以为这是辛家父子对我的“特殊 照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