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故事:山城旅店的女招待 乡下姑娘玛妮还只有16岁的时候,她爸爸得了严重的肺病。支付医药费和一家 人生活费的重担,就落到了这个小姑娘稚嫩的双肩上。仗着她脸蛋儿漂亮,身材窈 窕,又能歌善舞,到城里的旅店当上了女招待。可她不知道在这里当招待,白天要 上班,夜里还要上班,不但没有工资,而且还要给老板交“管理费”。 下午三点多钟,本来有点儿阴沉沉的天气,终于下起了牛毛细雨。泰国的湄南 河平原和沿海地区,年降水量平均在2000毫米左右,比中国的东南沿海要高 500毫 米左右,而北部山区的年降水量,竟高达5000毫米,雨季多雨,更是平常而又平常。 对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件见惯不怪的事情。马车上的乘客们,男的大都无所谓,女 的最多也不过再披上一块纱龙,谁都没有放下塑料顶棚来聊避风雨的意思。──也 难怪,一共只有四五个平方米的马车车厢,比一张双人床也大不了多少,如果再变 成一个笼子,闷在里面,像沙丁鱼罐头似的,谁受得了? 但是,路却愈来愈难走了。 泰国的交通,除了一条荷兰人建的窄轨铁路直通南北之外,只有曼谷附近湄南 河流域和南部沿海发达地区的公路,是平整的柏油路面,东部高原和北部山区,名 义上也有公路,实际上都是略微加宽的乡村土路,一下雨就翻浆,许多所谓的“公 路”,都是半年通车半年闲。这些公路,为避免翻越高山峻岭,尽量跟着河流的流 向走,因此大部分公路,都一面是山,一面是河,修路的土石方量比较大,不可能 修得太宽,两车交汇都比较困难,一旦翻车,就会掉进深不可测的河沟里去;而一 旦发生了塌方滑坡,道路被泥石流所阻,就好像闸了一道闸门一般,单身空手或骑 马固然可以通过,车子要想过去,可就困难了。 扎嘎的这辆马车从南邦出发,因为前面一段路有公路局的道路工人清障,行进 还算顺利。眼前的这段路,清障工人还没有到达,遇上有泥石流挡道,只能卸车拆 车,别无他途。中午第一次拆车,道路离南邦近,路基好,还比较干燥,现在头上 细雨濛濛,脚下泥泞滑溜, 卸下装上, 几乎比上午要多付出一倍的力气,除了 托钵僧照例站在一旁默诵经文之外,其余九人,人人出力,果然有点儿同“车”共 济的样子。每过一关,大家都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还好,一下午,也不过两个地方需要拆车,紧赶慢赶,在五点多钟的时候,终 于到达了敖县县城。车子还在郊外的山坡上,远远地就看见一片房顶,还有一座佛 塔,灰白色的塔尖高高地指向天空,美丽而神奇,是佛教国家特有的景色。 敖县还属南邦府管辖。再往北,就进入清莱府地界了。在泰北,敖县并不算最 小的县,但是县城里的居民却不太多,看上去比中国的江南小镇还要小。所有的商 店和居民房,清一色儿全是高脚楼,与村寨里的高脚楼不同的是:房顶上盖的不是 椰叶或芭蕉叶,而是当地一种没放进窑里烧制过的土瓦。连县珊,也就是县衙门, 都是高脚楼,只不过是木结构,格局大一些、外观漂亮一些,房顶上盖的不是土瓦, 而是进口的镀锌铁皮,如此而已。在泰国,不论村寨还是县城,最大最漂亮的房子, 是给佛住的,不是给人住的。这也是佛教国家的特色之一。在敖县,最好的建筑, 当然是寺院了。 扎嘎把车子赶到一家挂着“敖县车马旅店”大牌子的旅店门口,对大家说: “再往前,十胜八胜之内,可就没有宿头了。天下着雨,眼看就要黑下来。咱 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其实,他这话不说也不要紧。能在县城的旅店里住下,难道还有谁愿意到小村 寨的土地庙里过夜不成? 大家纷纷下车。旅店老板满脸含笑地迎了出来,合十招呼: “萨瓦迪!欢迎欢迎!天气不好,道路阻塞,诸位旅客,一路辛苦!快请进来, 小店设备虽然不是一流的,招待可是顶呱呱的哟:热饭热菜,味道可口,招待小姐, 服务周到,大小房间,随意选择,铺设整洁,卧具干净,光临住宿,包君满意!” 吴永刚想起多洛给他的那几封信,掏出来一看,其中果然有一封是写给“敖县 车马旅店格勒老板”的,就执信在手,上前合十问讯: “萨瓦迪,请问,您就是格勒老板吗?” “萨瓦迪,不敢当!在下正是格勒。请问有何见教?” “南邦多洛先生有信给您,请您多多照应。” 吴永刚把多洛的信递给格勒,他瞄了一眼,立刻就满脸含春地欢笑起来: “啊呀,原来是上客光临,荣幸,荣幸,真是小店的荣幸!多洛先生嘱咐小店 要伺候得周到些,那是当然!多洛先生就是不吩咐,小店也会以上宾之礼来接待贵 客的。”说到这里,他回头向门内高声叫喊:“玛妮,贵客临门了,你还不出来接 待呀!” 随着这一声叫喊,应声从大门里面走出一个身穿水绿络骚甲子①、抖动着胸前 的一对丰乳、裸露着两个明显是擦了粉的雪白的肩头、下着紫红色长筒裙、齐额角 插了一圈儿兰花的姑娘来。她的相貌、身材其实都不错,可是打扮得俗不可耐,而 且偏要尖着嗓子用一种装出来的娇滴滴的嗓音答应: -------- ① 络骚甲子──泰族青年女子穿的一种无肩头背心,是一个圆筒子,用两条 同色小带挂在两肩,胸腋以上全部赤裸,本是家居便装。当地华侨、华裔称之为 “吊肩衫”。 “来了,来了!这个鬼天气,又下起雨来了。我还以为今天不会有贵客了呢!” 格勒冲吴永刚一扬下巴: “快把上客吴先生领到贵宾楼去休息,好好儿伺候着!” 玛妮又是一声娇滴滴的“是咧!”就过来帮吴永刚提起帆布包,说了声:“请 跟我来。”就在前面引路。 吴永刚颇有些后悔不该这样早就把多洛的介绍信亮出来,以致在这一车旅客中, 他的身份显得有些突出了。 进了大门,才看清里面是一个“口”字形的大院子。围着大院子,除了大门两 边是平房之外,其余三面高低大小都是高脚楼。正对着大门,是一排朝南的木结构 高脚楼,中间一座房子最高,像钟楼一般,四面脱空,看上去好像只有一间房间。 大概这是一等客房了。这座楼房的两边,各有一排稍矮的高脚楼,也是木结构,每 排大约有三四间房间。这大概是二等客房。院子的东西两面,各有一排低矮的竹楼, 房间都很大,连在一起,样子像营房。这是三等的统铺,无所谓房间了。大门两旁 朝北的平房,一面是马厩和草料房,一面是老板伙计的住房和烧菜做饭的厨房。 “口”字形院子里,有两条十字交叉的碎石子甬道,把院子分割成“田”字形,从 甬道可通三面高脚楼前各自的木扶梯,旅客可以从这里直接上下进出。此外,所有 的房间前面都有相通相连的阳台。就是楼与楼之间,也有“天桥”连接。这样,即 便在雨季,店家送水送饭,或旅客互相来往,都不必露天行走了。 玛妮把吴永刚引到正中间那座小楼前,沿着木扶梯上了楼,前面是一个阳台。 门前放着一个棕垫,那是擦去脚上、鞋上的尘土用的。门旁边放着一个铜盆和一把 大铜壶。这里没有自来水,一般的旅客,只能下河洗涤。旅店特地为一等客房准备 一把贮水壶,以备高贵的旅客随时可以用壶里的水洗脸、洗手、洗脚。开门进房去 一看,里面是内外两间,都是木地板,象征性地用半人高的篾笆隔开,四周却都是 木板墙,窗户还是双层的,一层玻璃窗开着,一层纱窗关着。外间放有木制的桌椅, 桌子上还有一台十分老式的留声机,这里就算是客厅吧。泰族人住竹楼,一般都不 用床,而是在地上铺几张竹席,全家人都围挨着火塘睡在一起;这里的“贵宾楼”, 因为有时候也要接待非泰族的外宾,所以半泰半洋,居然在里间设一张雕花的大木 床,挂着淡绿色的蚊帐,作为高级卧室。 泰国的经济文化发展南北差异很大。随着旅游业的开发,沿海地区和湄南河两 岸发展得相当快,人民生活已经逐渐接近西方,英美香港有什么,那里都有;甚至 英美香港没有的东西,那里也有。但是东部高原和北部山区,却还相当落后。有的 地方,比起现代化的曼谷来,几乎要落后两个世纪。南邦虽然也属于北部地区,但 它处于北部地区的中心,又有火车过境,经济文化的发展尽管比不上南方,在北方 就算是相当不错的了。至少有电灯自来水,街面上店铺林立,西式房子和高脚楼同 时存在。说起来,敖县离南邦不过一百公里,但是经济文化,至少相差一个世纪。 这里连电灯都还没有,遑论广播、电视了。 泰族人的村寨一定傍水而建。因为地处热带,气候炎热,最热的时候,摄氏40 度是常事儿,中午阳光直射下,能把鸡蛋烤熟了。夜晚入睡之前,人人都要下河洗 澡,连女子也习惯于入江河溪流裸浴。即便在凉季,他们白天大都不穿鞋,入睡之 前,也需要下河洗脚,然后换上拖鞋。以前是木拖鞋,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现在 大都穿塑料拖鞋了。 玛妮把吴永刚安顿在最漂亮的客房里,回头又送来茶壶茶杯和洗脸、洗脚水。 看来,这是对头等客房的特殊照顾。 吴永刚洗过了脸和脚,端一杯茶,站在窗前的阳台上远眺。尽管毛毛雨并没有 停止,但是住在东西两面三等客房里的男女旅客们,却都提着拖鞋到大门外不远处 的小溪边洗澡去了。 这时候扎嘎已经把马车踃(音shào 哨)进车库,牲口也拴上了槽头,喂上了 草料。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马是不睡觉的,顶多不过站着闭一闭眼。但是夜里 仍要不断地吃,不然,第二天就没有力气拉车了。赶车的人辛苦了一天,半夜里还 要起来给马添一两次料。因此扎嘎就睡在车库里。 托钵僧呢,按规矩和尚四大皆空,吃八方饭,身上不带一文 钱,随遇而安,逢斋化斋,逢缘化缘。到了旅店,他没跟大家一 起进客房,而是随着扎嘎进了大车库。 扎嘎不愿意托钵僧也住在车库里,要他进客房去。托钵僧却 说:自己是不交店钱的旅客,还是不进客房的好。反正做和尚的 有舍身饲虎之心,无生老病死之虑,就地坐禅,随处可歇,不在 乎房内房外。只为外面下雨,才不得不在车库借宿一宵。两人为 此吵吵起来。扎嘎还在喋喋不休,老和尚却不想再与他理论,管 自盘腿打坐,不停地念佛。 泰国是个佛教国家,百分之九十的人信佛教,对和尚都特别 尊敬。还有百分之十的人或是伊斯兰教徒,或是基督教徒,他们 虽然不信佛教,但也不能打骂和尚。这就叫“不看僧面看佛面”。 扎嘎似乎不是佛教徒,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由他。 吴永刚正在眺望,玛妮送饭来了。一个托盘里面,米饭酒肉 都有,菜肴也还不错,当然辣的居多。当地人早先吃饭用手抓, 近代提倡卫生,吃饭改用勺,吃米粉才用筷子。格勒得知吴永刚 是中国人,为尊重中国人的习惯,特地吩咐放了双筷子。 天气潮湿,喝两口酒,吃点儿辣椒,对身体有好处。玛妮就 站在桌子旁边替吴永刚斟酒。她的那件“吊肩衫”,本来就短,露着半个乳房 和一条深深的乳沟,斟酒的时候,故意面向吴永刚把腰弯得低低的,让一对丰乳就 在客人面前几乎全裸地晃动。她一边伺候着,一边打开留声机,放了一段泰族音乐, 并在乐曲的伴奏之下唱了一支歌,跳了一个舞。吴永刚听那唱片旧得兹啦兹啦的十 分刺耳,所谓歌舞,不过是念经一般的哼哼和肆无忌惮的全 身扭动而已,并无出色之处,推说他吃饭的时候不习惯听音乐看 跳舞,她也就很知趣地停止了哼唱和扭跳,把留声机合上。她一 面继续斟酒,一面随口问一些有关中国的事情,又问来泰国几年 了,常住什么地方,在这样的雨季,跑到这泰北山区来做什么, 又讨好地问对她的服务满意不满意,还有什么要求,等等。 吴永刚闯荡江湖多年,根据玛妮的言语、神态和那双带钩儿 的眼睛,心里基本上已经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了,就一边吃饭,一 边随口答应着,并不怎么理睬她。 玛妮见吴永刚并不上钩,也无可奈何。泰国一年四季都有蚊 子,雨季更加猖狂。她见吴永刚喝过了酒,开始吃饭,就站在一 边替他扇扇子打蚊子。等他吃完了饭,把残汤剩水收拾了,端了 托盘自去。 过了半个多小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吴永刚正要寻找蜡烛, 只见玛妮一手提一把白瓷茶壶,一手端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 推门进来了。 “吴先生,刚才我去洗了一个澡,灯送晚了,对不起。” 她把灯放在桌上,随手又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献到了吴 永刚面前。她头上的兰花已经全部卸去,上身的络骚甲子换成了 浅紫色的“泡丰”,也就是一条只有几寸宽三四尺长的绸带子, 象征性地围住了乳头,在背后打一个蝴蝶结,只要一拉结扣,上 身就赤裸了。下身围的是一块浅绿色的绸子,露着肚脐眼儿和纤 纤细腰,绸子的一端,只在腰间一掖,没有任何扣带之类,只要 随便一拉,下身也就赤裸了。 玛妮入夜之后如此打扮进入客人的房间,此来为何,聪明人 一看自然明白,是不用再问的。可是吴永刚这个聪明人偏偏要装 糊涂,故意问: “你忙活了一整天,如今天黑了,你也该下班了吧?” “干我们这一行的,哪有什么上班、下班哪!白班完了,接 着上夜班嘛!“玛妮故意用一种装出来的娇滴滴的嗓音说话。 “上夜班干什么呢?” “伺候您哪!”随着这句话,一个迷人的媚眼飞了过来。 “你是老板雇来专门伺候这个房间的客人吗?” “不是他雇我来的。是他答应让我到这里来专门伺候贵客。我到这里来已经三 四年了,他只管我的吃和住,没有给过我一个铢,到了每月月底,我还要给他钱呢! 他说客人给我的赏钱,比给他的房饭钱多。其实呢,这间客房不是天天有客人。没 有上客的时候,这间客房就空着,我就只好伺候另几间客房里的客人。他们不能算 是上客,给的赏钱就不太多。再说,客人给多少赏钱,全凭他们高兴,又没个标准, 有时候有的客人给得多,有时候有的客人给得少。伺候人么,不比买卖交易,既不 能给客人开发票,也不能让客人给我开收据。客人到底给我多少钱,只有我自己清 楚。就这样糊里糊涂的,让老板多要了我不少钱走。”玛妮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骚。 “那你可以不在这里干嘛!” “您没看出来么?在这个县城里,就数格勒大叔这家旅店算最大的啦!在街上, 是还有两家小旅店,可那里没有这样干净舒服的单人上房,大都是‘进门倒’,也 就是进了门只能躺下睡觉的意思。凡是到敖县来的上客,只要是过夜的,大都住格 勒大叔的店。我要是离开这里,到别的店里去,就赚不到这样多的钱了。格勒大叔 知道我舍不得离开他这里,所以存心敲我的竹杠。我也只好想开些。反正我是给客 人提供服务的,是多是少,总是我收入,不用我支出。除非这一个月断档就没有一 个上客。好在这样的事情,几年来还没有过。” “你都给客人提供什么样的服务呢?”吴永刚再一次明知故问。 “这就看客人的喜欢啦!一般的,不过唱歌、跳舞、侍寝这三样。最多再伺候 他们烧几个烟泡,帮他们捶捶背、揉揉腿什么的。过路的大佬,无非花几个小钱找 点儿乐子寻点儿刺激享受享受嘛!南方来的客人,说我们北方姑娘性子野,把这叫 做‘打野味’呢!吴先生,你们中国人,喜欢怎么玩儿,您想要我提供什么服务呢?” “你说一般的客人不过是要你唱歌、跳舞、侍寝这三样,那么,不是一般的客 人呢,他们都要你干什么,遇上过什么特殊的要求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玛妮满心以为交易已经谈妥,今天夜里,自己是出卖给这个 中国客人了,所以大大方方地谈开了生意经,并不以为有什么难为情。不料吴永刚 却不点节目,而是想看看玛妮都能提供什么节目。这倒使她为难了。说实在的,既 然有心出卖自己了,怎样卖还不都是一样?可是有许多客人所要求的,尽管当时自 己也都忍着迁就着让客人满意了,可是过后想想,却实在恶心。尽管她已经干上了 这一行,有些事情当时也做了,可要她事后详细描述,她还真有些说不出口。她也 和一般泰国人一样,恪守“房帷之事可行而不可言”的习惯。再说,今天来的这个 中国客人,是不是也要自己重复那些“非一般”客人所要求的呢?这样一想,她倒 又有些顾虑了。犹豫了好半天,最后只是笑了笑说: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更不可思议的呢!这里开的是旅店,南来的,北往的, 本国的,外国的,什么样的人都有。特别是那些从山下来的人,什么样奇奇怪怪的 事情没见过?他们总以为:他给钱了,我就等于卖给他了,就应该什么都听他的, 他想怎么玩儿,就可以怎么玩儿,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我们山里人不像山下 人那么开通,只知道睡觉就是睡觉,不懂得还有那么多花样。特别是前两年我的年 纪还小,这些反常的事情,连听都没听说过,也实在难以接受。” “那么说,你还是碰见过这种特殊的客人,也勉强接受过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啰?” “怎么说呢?”玛妮迟疑了好久,终于赧然地开口了:“有一回,有个客人要 我脱光了衣服,摆出各种姿势来让他前后左右转着看,一边看一边拍着手哈哈笑, 可又不是要拍我的裸体照片;有的客人,对那个事情不感兴趣,却喜欢从头到脚摸, 摸摸不过瘾,还用舌头从脸上一直舔到脚,舔得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他才满足了, 呼呼地睡着了;……还有个客人,竟要我光着身子骑在他的脖子上,他呢,激动得 很,像疯了似的,驮着我满房间里转圈子,几乎都把我转晕了;……有一回,有个 客人一定要我用牙咬他的肩膀,说是咬得越疼越舒服,不把他咬疼了,他就到不了 高潮;还有一回,有个客人倒过来要用牙咬我,我不肯,他就给钱,我只好忍着, 他还不满足,一定要我大声喊叫,我不干,他又给钱,以后他每咬我一口,我就爹 呀妈呀的狂叫,他这才满足了。……您说,这些人,是有神经病不是?” “这些人,可以说是有神经病,因为他们的心理状态都不正常,正确地说,是 性心理变态。前几种人是‘一事妄想狂’,只有他想望的、习惯的,才够刺激,此 外,任何别的事物对他都没有吸引力;后两种人,一种是‘虐待狂’,一种是‘被 虐待狂’。他们只有受到折磨或者折磨别人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幸亏你遇见的两 个人只热衷于用牙咬,如果碰见一个要用烟头烫、用鞭子抽甚至要用刀子拉才满足 的变态者,你可就苦啦!你说说,除了这几个之外,还遇见过什么特殊的客人?” “没有了,就这几个,还不够特殊的呀?” “你别害怕,我不是性心理变态者,凡是你碰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我一样 也不会要求或者强迫你去做的,还不行么?” “唔……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不是说了吗,我们这地方偏僻,又不是旅游 区,过往的客人终究不是太多。再说,我出来的时间也不长,才三四年工夫,即便 稀奇古怪的事情别处都有,可我的确没碰见那么多呀!” “好吧,这个我也不勉强你。我只想打听一下,你的客人,一般的给你多少钱? 特殊的给你多少钱?” “这个……”她又犹豫了,不知道吴永刚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大概是 想按人家的价码照方抓药。于是她就往高里说:“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东西都有 价钱,独有这个女人伺候男人的事情,是没有一定价格的。这要看客人大方不大方。 大方的,出手就给一千铢,不大方的,五百铢还有点儿舍不得,非得再三向他讨才 拿出来。倒是您说的那些‘心理变态者’手松,只要他高兴起来,一千两千的根本 不在乎,就是把他的口袋掏空了,也不要紧。难的是要他们高兴一下,可真不容易。” 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她不肯说。 “这样行不行?咱们俩来一个君子协定:今天晚上,我碰也不碰你一下,只要 你坐在这里跟我聊两个小时天,我多了没有,付你五百铢是没有问题的。不过,你 得给我说实话,编故事应付我可不行。十点钟正,我就让你回去。我明天还要赶路, 你明天还要干活儿,大家都需要休息,不能睡得太晚了。怎么样,做得到吗?” “这个……”她扭动一下腰枝,装得难以决断的样子,其实是感到惊讶,是在 思考:这个自称不是性心理变态者,怎么比神经病还要神经病呢?三四年来,碰见 过的客人,没有一千个,也有好几百了,他们付出几个钱,谁不是要在她的身上加 倍地找回去呀!他们一个个都像从来不睡觉的夜猫子,从天一黑就开始变着法儿地 折腾,不折腾得你散了架,躺在地上动不了了,甘心罢休么?甘心把钱拿出来么? 还有一些善财难舍的,把人家折腾得像一摊烂泥了,他却又心疼起钱来了,一百一 百地往外掏,哪儿有他这样好心,不但不折腾人,还想到我也要休息,十点钟就让 我走?难得遇到这样好心的怪人,这五百铢,不赚白不赚。这样一想,她倒痛快起 来了:“好哇,只要您愿意,我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能够休息一晚上,又挣到钱, 正求之不得呢!您想了解什么,凡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诉您。比如您问有什么更特 殊的客人,我就不好意思全说出来。您是不知道,有的人不喜欢走前面,一定要走 后面;有的人,宁可出大价钱,一定要我用嘴……” “这些事儿,你不好意思说,我并不勉强你。其实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并没 有非要你回答的意思。我说过的,咱们是随便聊聊,不是要向你了解什么。你能够 把真心话都告诉我,我就很满足了。你坐下来,咱们接着聊。我问你,你读过书么? 除了干这个,你还能干什么?” “我家住在离县城二十多胜的乡下。”她依言在吴永刚的脚下席地而坐。她自 鄙,自认低人一等。在上等人面前,她不敢与人家平起平坐。但她是拿了人家的钱 伺候人的,又不能坐得太远了。因此她虽然跽坐在地上,却把上身靠在客人的大腿 边,扬起脸儿来,楚楚可怜地叙述起自己的身世来。“我家里穷,没有机会上学。 不过我弟弟倒是上过三年‘国小’,他放学回来,就教我识字。我们的泰文是拼音 的,比你们中国的方块儿字好学得多。所以普通的书报,我大都能读,简单点儿的 书信,夹几个错别字也能写。家里地里的活儿,其实我也都能做,可就是不如在这 里能赚到这样多的钱。” “你在这里赚了钱,都干什么用呢?是拿回家去?还是给自己做嫁妆?” “当然是拿回家去呀!我们泰国雨季时间长,空气潮湿,生肺病的人很多,是 最常见的病。我爹生肺病好几年了,如今刚好些,身体还很虚弱,什么活儿也干不 了,还要吃些营养的东西;弟弟呢,又还小,有些活儿还不会干。没办法,只好让 我到这里来干这个。自己的嫁妆啊,我这辈子是不想了。大家都知道我在旅店里当 招待,本地人,谁会娶我呢?外地人来到山区,旅途寂寞,找我伺候,不过是逢场 作戏,拿我解解闷儿而已。他们高兴的时候,也会说一些让我听着喜欢的甜言蜜语, 其实那也是玩笑。一个过路的客人,昨天还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呢,今天怎么可能 就喜欢我爱我了?这些事情,我早就前前后后想过多少遍的了。” “那你往后打算怎么办呢?干这一行,出卖的是青春,是生命。一个姑娘,青 春能有几年,你不是不知道。不说年老,就是再过十几年二十年,你怎么办,想过 没有呢?” “怎么没想过?我是我妈的娇闺女,我们全家谁都不愿意我出来干这个呀!可 当时逼到那个份儿上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顾眼前,过一天算一天。几年以 后,人老珠黄,客人不喜欢我了,格勒老板也不肯留我了,我当然只能回家。嫁是 嫁不出去的,没人会娶我。我弟弟说过,现在靠我养着这个家,等他长大了,他会 养活我一辈子的。这话能不能兑现,现在也只能这样说说而已。人心难测呀!今天 我养活他,他自然这样说;等到他养活我,等他娶了媳妇儿,可能又要嫌我这个做 姐姐的丢了他的人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不还有死路一条么?”说到这里,玛 妮不由得动了真感情,心里一酸,眼睛圈儿就湿了。急忙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吴先生,我不应该念这些苦经的。” “倒是我不应该问你这些的。惹你伤心了,对不起。”吴永刚很诚恳地向她道 了歉。“只是我还不明白,你家住在乡下,怎么会到城里来当招待呢?” “这话说起来,可就只能怪我命苦,是我命中注定的了。四年前,我爸爸得了 肺痨,整天咳嗽,还吐血。吃了过路郎中的几服药,根本不管用。人家说,这病在 外国早就不算病了,有特效药,一治就好。县里的西医诊所,兴许就有这种药,要 我爸爸进城来看看。谁陪他来呢?妈妈不识字,弟弟还太小,那年我已经十六岁, 我们这里的姑娘成熟得早,十五六岁的姑娘,有不少人都做了妈妈了。我已经十六 岁,当然是个大人了,而且也算是识字的人,就决定让我陪爸爸进城来。到了诊所, 大夫前胸敲敲,后背听听,说是爸爸的病已经很重,肺里面都有好几个空洞了,如 果再不赶紧治,只怕性命都有危险。我们一听着了慌,求大夫给开方子。大夫一算, 单是药钱一个月就要两三千铢,还不算诊金。因为这药是美国进口的,本来就很贵, 运到我们山区来,价格就更贵了。再一问,就是这种特效药,也要吃一两年才管用。 仔细算算,没有三四万铢,不用想治好我爸爸的病。我们家本来就穷得叮噹响,想 想办法,东借西借,三四千铢也许还拿得出来,三四万,到哪儿变去?爸爸无可奈 何地摇摇头,说是他的命不值这许多钱,不治了。回家去等死吧。” “那么后来怎么又到了这里了?” “您别急呀!是诊所的那个大夫,他可真是既救命又害命,他见我的模样儿长 得还可以,就问我可会唱歌、跳舞。我说:是泰家姑娘,谁不会唱歌、跳舞哇?只 可惜唱歌、跳舞救不了我爸爸!大夫说:‘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用唱歌、 跳舞来救你爸爸的命,你愿意么?’我说:只要能够救我爸爸的命,叫我用自己的 命去换都可以的。大夫说:‘倒不用你的命拿去换,只要你在人前唱唱歌,跳跳舞, 豁得出去,不怕难为情就可以。’我问他哪儿有这样好的事情,他说:‘格勒大叔 开的旅店,本来有一个女招待,如今病了,干不了活儿了。他有心想另找一个,可 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如果你真会唱歌、跳舞,倒不妨去试试。在那儿当招待, 弄好了,一个月就能挣一万多。’我一听,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情,要真的干上了, 不但爸爸的诊金药费有了着落,弟弟上学的学费也有了。” “于是你就自愿到这里当招待来了?” “哪儿那么简单呢!要是当时格勒大叔明告诉我当招待就是当妓女,或者大夫 明告诉我那个干不了活儿的女招待得的是什么病,也许我根本就不会考虑,搀上爸 爸,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可他们俩当时什么也没说。我按照大夫的指点找到了这家 旅店,又见到了格勒大叔,问他要不要找一个女招待。格勒大叔说:他要找的,第 一模样儿要漂亮,第二要会唱歌、跳舞。我的模样儿,他说还可以,不知道唱歌、 跳舞怎么样,当时就把留声机打开,放了一段音乐。每年的玛迦普差节和吠舍佉 (音q ū区)节①,在人山人海的大庭广众面前我都敢唱敢跳,在他一个人面前我 有什么不敢的?我这一唱一跳,他立刻点了头,要我第二天就去上班。我说我是因 为阿爸缺医药费才出来找事情干的,要他先支三千铢给我爸爸看病。他考虑了一下, 让我打了张借据,就给了我三千铢。我再次陪爸爸到诊所取了药,那大夫还说我走 运呢!” -------- ① 吠舍佉节──阴历六月十五,把释迦牟尼诞生、成道、涅槃合在一起纪念 的节日。 “第二天你就开始接客了?” “哪儿能呢!第二天,我来旅店上班,当夜格勒大叔就叫我到他房间去睡觉。 我说那不行。他说:凡是新来的女招待,头三天必须跟他一起住,他好传授我怎样 伺候客人。要是我不愿意,把三千铢还给他,他找别人来干。有什么办法呢?花了 人家的钱,我又还不上,只好按他的吩咐办了。到了夜里,才知道他传授给我的, 原来是这种伺候客人的招数!” “那么说,你的处女之夸,就这样让他白白玷污了?” “事情还不止于此。三天一过,他就给我张罗了一个客人,把我当处女卖出去 了。我说我是来当招待的,不是来卖身的。他说这就是当招待。在他这里当招待, 他也不给一个钱工资,挣多挣少,全在自己的本事。还是那句话:不干,还钱;干, 高高兴兴地进房去,还不能让人家发觉是二手货。我都已经让他睡了三夜了,等于 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难道还能打退堂鼓么?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明知道前面是 火坑,也只能往里跳啦。后来听人说:这种事情,难的是第一步;只要第一步迈了 出去,迈第二、第三步就不难了。到如今,我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就这样一条 道路走到黑啦。所幸者,是我爸爸自从吃了那个大夫开的特效药以后,病情一天比 一天有好转,现在总算基本上好了。我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哪怕用我的一条命去换 他的一条命,我也干。稍微感到吃亏的是:后来我才从客人那里听说:大夫开的那 种进口特效药,叫做‘雷米封’,是一种很普通也很便宜的药,你们中国就能制造, 不是只有美国才能制造的。大夫懵了我们,不但骗了我们不少钱,还把我送进了这 个本来我不应该来的地方。不过事情已经过去,我爸爸的病好了,我也就不去计较 这许多了。” 不知道是谁说的:每一个妓女,都有一本血泪账,都是一部好小说。这话还真 不错。玛妮的叙述中,把格勒的面目也暴露无遗了,看来这不会是故意造谣中伤。 这个可怜的小女人,今后,她怎么办?听她的口气,至少目前她还不想就此打住。 第一,她弟弟还小,而她爸爸大病初愈,身体虚弱,这个四口之家,还要靠这个小 女子来支撑;第二,她自己也说,她虽然家里地里什么活儿都会干,可她再也不想 干了,因为干这个比干那个挣得多。虽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可这箭不能就这样一直 往前射,总有一天要落地的。她今年刚二十岁,离“人老珠黄”还有一些日子,可 她没说自己是否已经染上了性病;或者是否知道自己已经染上了性病。一旦她也像 她的“前任”那样,“有了病,不能再干活儿”了,她的这点儿积蓄,就将像他爸 爸治肺病一样,一千两千地往大夫那儿送。治性病的特效药,价格可是比治肺病的 特效药要贵得多得多呀! 这种美妙的前景,玛妮可能还没有想过,也可能早就想好了应变的办法。总之, 自己作为过路的“外人”,只能是“听听故事而已”,爱莫能助。泰国自从开展旅 游业以后,全国的妓女据说已经有四十几万之多,占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一,占女 性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占青年妇女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自己就是爱而能助,也助 不过来呀!何况其中有许多人并不以此为苦,而是以此为乐呢! 玛妮见吴永刚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的故事引起了客人的不快,她是个逆来顺 受惯了的人,唯恐得罪贵客,急忙引咎自责: “吴先生,都是我不好,我不该 跟您叹这些苦经的。总之,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想逃也逃不了。即便侥 幸逃过了这一劫,下一劫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等着我。我佛早就说过: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只有皈依我佛,才能求得彻底的解脱。” “这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要你给我讲故事嘛!”吴永刚从沉思中觉醒过来, 取出两张大额钞票,笑了笑递给她说。“你为父治病的孝心,你皈依佛祖的虔诚, 我想总会感动上苍,得到保佑,让你早日脱离苦海,早日到达极乐世界的吧。我不 能给你太多的帮助。这一千铢,是我说过的给你聊天的报酬。天不早了,你回去休 息吧。” “这可真是多谢了。”玛妮没有想到,自己一叹苦经,聊天儿的报酬又增加了 一倍。她接过钱去,双掌合十,举过了眉心。“您不是说,让我陪您到十点么?现 在大概还不到十点吧?” “也差不了多少了。”吴永刚看了看手表,又听了听外面。“咱们光顾说话, 没注意外面。你听,雨下大了。” 玛妮站了起来,过去把西面和北面的玻璃窗都关上,又把蚊帐放了下来,仔细 地看了看里面有没有蚊子。 “那我就告辞了。我们山区,日夜温差很大,特别是夜里下雨,再加上西北风。 您夜里注意盖好毯子,别着凉了。还要我给您送壶热茶来么?” “不用了。” “那么明天见。谢谢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