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黑社会无法无天有判官 什么叫黑社会?词典里没有解释。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各人有各人的理 解。 黑社会的各帮派,大都是无法无天的亡命徒。他们之间要是有了争执,既不服 从国家法律,又无共同遵守的帮规,怎么办呢? 黑社会也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请出一位年高有德、为各帮各派所共同敬重的 “前辈”来,仲裁争执,解决矛盾,摆平事端,俨然是一个判官。 这里介绍一个泰国黑社会的“最后仲裁者”乌冬。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 至于是不是值得敬重,不同地位的人,当然有不同的看法。 下了一夜雨,如今天倒是晴了,道路却泥泞不堪,被车轮压出来的两条车辙, 深深的,里面积满了水,好像两条小溪流。 好在出了敖县县城,道路就平坦多了。越往北走,巍峨挺拔的山峰逐渐减少, 进入了丘陵地带,公路两旁,大都是起伏的缓坡,主要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丛林,很 少再有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深渊的险路。因此,塌方、滑坡、泥石流之类的险情, 也大大减少了。 晨风拂面,气温很低,人人都穿着长袖子的衣服。妇女们都把纱龙披到了头上。 吴永刚看看娜达莎,只见她依旧半低着头,像一尊蜡像似的凝神坐着,脸上没 有半点儿表情。吴永刚最后一个上车,她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好像昨天晚上她 根本就没到他房间里去过一样。既然她不想打招呼,想来总有她的理由,因此他也 不搭理她,装作根本就不认识她的样子。 努丹挨着吴永刚坐,昨天两人就交谈过的,可以算是“老朋友”了。今天重新 见面,就主动先搭茬儿: “吴先生,您住的那间高级客房,价格很贵吧?” “不算小费和饭钱,三百铢。这个价格,在曼谷根本就进不了旅馆,在南邦也 住不上单人房间;在这个小县份,恐怕要算相当贵的了。你们住的呢?” “这么贵呀?我们住的是统铺,一个人五十铢。没有纱窗,没有蚊帐,没有毯 子,房间正中央生一个火塘,坐一个水罐子,带着茶叶的,自己沏着喝,带着干粮 的,自己啃着吃,没人来招呼我们。要是买他们的饭吃呀,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夜里虽说也烧着一根干艾绳,可那蚊子根本就不怕,咬起人来,跟锥子似的。” “这就叫‘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嘛。要我看,县城里面有这样一家旅店, 还算不错的呢!要是他只顾赚钱,不从方便旅客着想,一律都设单人房间,每间房 间都要你二百三百的,穷人出门,不就更困难了不是?” “照我看,事情不是这样。这家旅店,北房一共七间,您住的那间三百铢,其 余六间就算每间二百铢,一共也不过一千五百铢;东西两厢的四间三等客房呢?一 个人五十铢,看起来比北房便宜得多,可是每间房间能住二十个人,如果客满的话, 一共可以收入一千铢,四大间就可以收入四千铢。这样算起来,老板赚的,还是这 不提供任何服务的三等客房的钱。” “哟,你的眼光还很敏锐嘛!你是在哪个学校念书的?” “我在南邦‘国二中’读五年级,中学快要毕业了。其实,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旅店设一二等客房,赚的不是房钱,而是各种各样的服务费。我可以猜想得到,您 给的小费和饭钱,绝不止五百铢。对不对?” “不错。你还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吴永刚暗暗佩服这个小孩子的观察力,想 继续考验考验他。 “我还看见他给房客送鸦片和烟具。现在王家明令禁止种植贩卖和使用鸦片, 他这里竟还半公开地出卖。胆子够大的啦!吴先生,您说这个旅店的老板,是黑社 会的人不是?” “努丹,不许胡说八道!”他姨怕他惹事,急忙呵止他。 “嗬,这倒不好贸贸然下结论。”吴永刚笑着接了下茬儿。“因为这里从前本 来就是鸦片的产区,尽管如今王家明令禁止种植了,可当地人说是以前的存货,买 点儿卖点儿,都不算什么。更不能因此就肯定他们是黑社会中人。不过凡是开旅店 的,每天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与黑社会的人有些来往,倒是难免的。你能告 诉我,按照你的看法,什么叫做‘黑社会’么?” “‘黑社会’嘛,就是为非作歹的一群人。” “你说的不完全对。为非作歹的人是罪犯。尽管黑社会分子大都是罪犯,可罪 犯并不都是黑社会分子。” 说这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他是车上唯一一个不穿泰服而穿西式便 服的人。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掖在西服裤子里面,脚下还穿着皮凉鞋。昨天晚上, 他也是住在二等客房里的。当然不是娜达莎隔壁的那一间。 “这位先生说得对。请教您怎么称呼?您能把‘黑社会’的涵义给努丹说得更 确切一些么?”吴永刚转向他说。 “在下昭维,是个中学教师。不过我教的是地理,关于什么叫做‘黑社会’这 个问题,我没有研究过。查词典,也没有这一条,所以说不好。不过可以根据自己 的理解试着解释解释看。说得不对,请吴先生指教。”他先说了一段开场白,接着 像教书先生讲课一样侃侃而谈:“先说什么叫做‘社会’。按照我的理解,‘社会’ 是从动物的‘群体’发展而来的。古人猿虽然也群居,但是没构成社会,依旧只能 算是‘群体’。从人猿发展到了原始人,有了部落,有了生产,有了分工,更主要 的是有了共同改变生活方式的意志,就逐渐形成了社会。蚂蚁和蜜蜂都是群居的动 物,有了生产,而且也有分工,可是它们没有共同改变生活方式的意志,所以依旧 只能算是‘群体’。一般的说法,人类已经经历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 资本主义社会,理论上,还有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不过直到今天,还没 人说得清楚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因为目前世界上已经存在的几个‘社会主义国 家’,都在互相攻击,说自己的才是‘正宗的’社会主义,别人的都不是真正的社 会主义,而是‘修正主义’。咱们不是研究这个的,可以暂时不管它。不论是什么 社会,都有一个为大家所公认、所共同遵守的生活准则,在民间形成的叫做‘民俗’, 由官方制定的就叫‘法律’。一个人或一些人不愿意受民俗或法律的约束,做出违 反了大家共同意志、共同利益的事情来,就叫做罪犯。某一些人或某一群人,如果 产生了另一种与当今社会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意志,这群人就有可能形成另一种社 会意识形态。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当今的社会生活准则根本不同,因此这些人的 结合体,就称其为‘黑社会’。不知道我这样解释,吴先生以为然否。” “昭维老师的解释,从道理上我同意,不过有一点补充:某一群人所产生的与 当时社会生活准则不同的意志,其目的如果是为了全社会多数人的利益,这群人就 是革命派;如果要牺牲多数人的利益去取得他们那一群人的利益,这个群体,就是 犯罪集团,也就是黑社会的组成部分了。黑社会分子的共同点,是不服从当时社会 的法律和民俗,因此它的成员大都是无法无天的。一切为非作歹的犯罪集团,例如 流氓集团、邪教流派、走私集团、贩毒集团、贩卖妇女儿童集团等等,都是黑社会 的组成部分。此外,还有一些以行业为基础组成的帮派,以维护本行本业的利益为 其主要目的,犯罪的性质和程度都与犯罪集团不同,但是仍只能纳入‘黑社会’的 范畴之内。各集团之间有认识的差异,有利益的冲突,因此黑社会内部有联合又有 斗争。而联合往往是暂时的,斗争则是永久性的。这样解释,可能更清楚一些。不 知道努丹你明白了没有?” “要是那么说,黑社会各集团之间的斗争,就永远不会平息了?”努丹天真地 问。 “从理论上说,”昭维来了兴致,主动来给努丹解释。“黑社会成员的共同点 是无法无天,各帮派集团之间,也不可能有共同的生活准则,斗争永远不会平息, 这是必然的。斗争的结果是两败俱伤,这也是必然的。为了缓和各派势力之间的矛 盾,为了减少各集团内部的牺牲,黑社会帮派也有他们所谓的‘最后仲裁者’,在 无法无天无理可讲的前提下,愣要摆出一个‘公道’来。这个充当‘判官’角色的 ‘最后仲裁者’,当然是黑社会中资格最老、威望最高的人。他所讲的‘公道’, 实际上就是利用他的声望,强迫争执双方接受他个人的决定。我以前在曼谷上的大 学,而曼谷正是黑社会各派势力的集中点,各集团之间经常发生打斗。如果两派实 力悬殊,一派打败了另一派,事情也就结束了;如果两派势均力敌,不是两败俱伤, 就是冤冤相报,无休无止。在这样的前提下,第三势力就会出面请‘最后仲裁者’ 来进行调解,用他们的行话来说,就叫做‘摆平’。我在曼谷的时候,最出名的一 个‘最后仲裁者’,是政界、商界、流氓界都有名气的乌冬·乌达恭。” “唔,乌冬·乌达恭这个人,名气大得很哩!我们南邦的中学生中间也常常有 人说起他,不过谁都不知道他的底细。您要是知道,能给我讲讲他的故事么?” “我又不是黑社会中人,怎么知道他的底细?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罢 哩!” “管他呢,道听途说也好,人云亦云也罢,反正是瞎聊天儿,昭维老师,您就 拿他当个外国故事,给大家说说解个闷儿嘛!”吴永刚也在一旁打边鼓。在曼谷的 时候,他也听人家说起过这个人,当然并不知道此人的底细。 “那好吧,我知道多少说多少…… 说起乌冬这个人来,还真颇具传奇色彩。据说他父亲原本也是北方人,世代务 农,特别擅长种菜。他听说曼谷人讲究吃蔬菜,菜价比北方要高出好几倍,而曼谷 郊区的土地又特别肥沃,根本不用上任何肥料,就把自己的地卖了,带着老婆孩子 到曼谷北郊来落户。他们租了一块地,搭了一间房,爷儿俩辛勤耕作,每天一早用 小车推着新鲜蔬菜进城去卖,日子比在北方好过多了。 1941年,日本帝国主义入侵泰国,乌达恭家肥沃的菜地被征用修建军用机场, 一家三口被迫从北郊迁进了城内,在贫民区搭一个木棚子暂时居住。无以为生,父 子二人只好各挑一副货郎担,沿街叫卖。乌冬个子矮小,又是外地来的乡下人,开 头一些日子,到处受人欺负。不但同行欺负他,不许他走这儿,不许他摆那儿;连 买主也欺负他,有趁他不注意抓他一把的,有付一份儿钱拿走两份儿货的,有根本 就不付钱愣拿他东西的。特别是随军来的军官太太和少爷们,仗着自己的丈夫或父 亲是日本军官,也以占领者自居,经常拿了他的东西不给钱。他一个外乡人,总是 以忍耐谦让为主,碰见强硬的人,只好自认吃亏,从不敢与人家争执。 有一天,他挑着零食担子串胡同,突然有一个小日本崽子拦住了他,伸手就从 他的担子上取糖果、汽水、冰棍儿。这一天,也不知他怎么忽然胆子大了起来,一 定要那日本崽子付钱。那小崽子神气活现地蛮不讲理,梗着脖子说: “我们是大日本皇军占领者,你们泰国佬都是愚蠢懦弱的劣等民族,只配给我 们高贵的大和民族做奴隶。主子我今天喝你一瓶汽水,那是看得起你,是你的造化。 你不磕头感谢,还敢问主子要钱,难道你吃了老虎胆、豹子心不成?快滚,别惹恼 了小爷,叫我爸爸出来,一枪嘣了你!” 乌冬一听,多少天来积压的怒火突然爆发,再也按捺不住,扬手给了那小崽子 一个大脖拐: “你小兔崽子乳臭未干,就想到我们泰国作威作福来了。今天先让你尝尝劣等 民族的耳括子是什么滋味儿!” 那小崽子是飞扬跋扈惯了的,也不示弱,抡起手中的汽水瓶子就砸过来。乌冬 正在火头上,也豁开去了,头一偏,让过这一瓶子,也从担子上抄起一瓶汽水,抡 圆了就往那小崽子的脑袋上砸去。小日本没想到奴隶也会造反,没防备,一下子被 乌冬砸了个正着,玻璃瓶粉碎,那小崽子号啕大哭起来,汽水和血哗地流了一地。 乌冬正想挑起担子来赶紧逃跑,不料那小崽子的母亲听见儿子嚎叫,穿着木板鞋就 从屋子里追了出来,一面追,还一面喊。乌冬个子本来就矮小,又挑着一副担子, 更其跑不快,终于被那日本女人追上,抓住了货郎担。乌冬一看逃不了了,停下脚 步,抽出扁担来,拦腰向那女人揳了过去。那女人“啊呀”一声倒在地上,乌冬怕 她爬起来还要追自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往她脑袋上给了一扁担,把她打晕 了过去,这才赶紧挑起担子,一溜烟儿跑了。 这一场恶战的全过程,过路的人都看见了。知道日本人的事情惹不得,谁也没 上前,就一哄而散。等到小崽子把大人找来,路上早已经连人影儿都没有了。 这件少见的事情,立刻传遍了整个曼谷。日本人也到处搜查、通缉他。有个拳 师傅喜欢他的机灵胆大,就收他做学徒,把他带到外地,一面避风,一面教给他拳 脚。等到这阵风刮过去以后,他才回来,白天仍不敢在街上露面,到晚上,才在城 南“风化区”赶夜市,卖些香烟、瓜子、糖果之类。没想到他无意之间打出了“万 字儿”,赶夜市的小贩不但都佩服他、掩护他,还推举他做了他们的小头目。不久 以后,在风化区混日子的妓女、暗娼、青皮、光棍儿没一个不认识他的,至少在夜 市中他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了。 他手底下有了一帮人以后,想起日本鬼子强占了他的家园,总想给日本人一点 儿颜色看看,也让他们知道知道“泰国佬”并不都是驯服的奴隶,更不愚蠢。他想 好了一个主意,让大家分头行动:把街上四处流浪的野狗,尽量收集起来,一共找 来了十几条。一天夜里,他让大家把这些狗都悄悄儿地牵到北郊军用飞机场附近, 这才给大家说他的行动计划:在机场铁丝网外面,找一个离仓库最近的地方,用稻 草绳一道道缠在狗身上,再全身浇上煤油,然后“一二三”,大家一齐打火,点着 了狗尾巴。狗负痛向铁丝网里面狂奔,就会把火带进仓库里面去,引起一场大火。 如果仓库里有弹药或者汽油,这场火准小不了。大家一听,果然是好主意,就照计 而行。 结果,十几条狗有七八条钻进了铁丝网,途中被岗楼上的机枪扫射打死了几只, 有几只钻进了仓库,引起了大火。可惜仓库里既无汽油,也无弹药,对防火设施还 算不错的日军来说,不一会儿工夫,就把火扑灭了。总算乌冬他们地形熟悉,手脚 麻利,点火以后,立即撤离现场。岗楼上密集的机枪扫射,并没有伤着他们一个人。 一场奇袭,战果并不辉煌。但是消息不胫而走,乌冬两次教训日本人,给泰国 人出了气,人人都夸他是民族英雄。 他的身价,突然间高了起来。借此东风,他又办成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他以夜市的小贩为中心,联络全市的小贩,打出了“落日帮”的旗号, 赶走了原来专门欺压摊贩的“夜市场帮”。 “落日”既有隐喻“夜市”的意思, 也有“打倒日本”的意思,他这个帮,一时间在曼谷叫得很响。从此他当起了龙头 大哥,再也不用挑担子赶夜市了。 第二件,是他刚进夜市之初,人生地不熟的,全靠邻摊位一个叫台云的姑娘指 点照应,不久两人就有了感情。他当了“落日帮”的龙头大哥,不能没有“压寨夫 人”,经大家一怂恿,办了个单刀会,把台云姑娘娶了过来,坐镇香堂,处理日常 杂务,兼管帮内的银钱出入。台云本来就是摆地摊的女光棍儿出身,性格泼辣,敢 说敢干,一句话不对付,还敢跟男人既动口也动手,跟乌冬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所 以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帮内的事情,她也做得一半儿主,手下的弟兄们也都服她。 别的帮派,一有了字号,就要在自己的地盘内收“月钱”,也就是“保护费”, 大自商店老板,小至地摊商贩,每月都有一定的成数,不然,手底下的“弟兄们” 就要上门生事儿。乌冬和台云自己都摆过摊子,知道摊贩的艰苦,所以他这个以摊 贩为骨干的“落日帮”,只收商店字号的“月钱”,对于摊贩,只要入了帮,不但 不用交一个钱,还能够得到帮里的保护。这样一来,曼谷的摊贩大都入了“落日帮”, 夜市场的摊贩,则几乎没有一个例外。 落日帮收钱少,手底下又不能不养一帮“镇山门”的闲汉,有时候外地帮派的 老大们来了,还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请人家下馆子吃吃喝喝,以联络感情,图个 日后互相照应。遇到帮里没钱的日子,他这个夫人,哪怕把自己仅有的几件首饰拿 到当铺去当,也要给“大哥”圆过面子来。她的这些做法,手下人人人佩服,对她 也特别尊敬。 一天,从巴蜀码头来了几个朋友,专门要会会“落日帮”老大。巴蜀是巴蜀府 的首府,也是泰国在马来亚半岛上国土最狭窄的地区,从东到西,不足二十公里。 但是这里却是水陆交通的枢纽:铁路往北可通曼谷,再通清迈或柬埔寨的金边;往 南可贯穿马来亚全国直通新加坡,东边就是巴蜀海港码头,往西坐汽车十几分钟就 可以到达缅甸最南边的那沙大林区和丹老群岛。因此,巴蜀是泰国各种走私商品的 主要进出口岸之一。曼谷的摊贩们,主要靠卖走私商品赚钱,如今码头帮的朋友慕 名来会,作为摊贩帮的帮主,怎能不盛情招待? 但是偏偏这几天不但帮内银柜空空,夫人的几件首饰还押在当铺里没有赎出来, 而手下的几个兄弟也都外出未归。乌冬没了办法,只好一面把客人带到一家经常光 顾的饭馆先坐下来,一面吩咐夫人急速想办法周转现金。 这时候刚下午三点多钟。对阴阳颠倒的夜市中人来说,下午三点等于黎明前的 三点,所有妓女户、暗娼寮、大小摊贩们都还在香甜梦中。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候 去砸门借钱,是特别忌讳的。 台云实在无奈,想起平时常到当铺当当,跟当铺掌柜的刘老板多少也有些交情, 以自己的帮主夫人身份,因招待外地朋友而商借一桌酒饭钱,而且三天之内一准归 还,这样一件小事,应该是绝无问题的。没想到这个华侨小财主,恪守典当业的规 矩:只当不借。台云上门,说了事情经过及需用数目,不料刘老板死咬住一句话: “有东西抵押,按质论价;没有东西,免开尊口。” 台云碰了一鼻子灰回家,急得团团转。乌冬在饭馆里陪着巴蜀来的几个朋友山 南海北地一通神聊,又猜拳行令地尽量拖延时间,一顿饭从五点钟开始吃,一直吃 到天色黑了下来。客人们几次以酒足饭饱告免,怎奈乌冬客气之极,一会儿说这个 地方特产没上过,一会儿说那个风味特色没尝过,一张桌子上菜肴都摆满了,实在 没地方可摆了,主客双方实在都再也吃不动了,可台云还没送钱来。乌冬急得手心 儿出汗,心想:再过五分钟夫人如果还不到,只好到账房找老板卖面子,声明今天 手头不便,这一席的酒菜钱要赊账,最快也得明天还了。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关键时刻,台云终于露面了。她以天色已晚,来请客人到旅 馆安歇为由,悄悄儿告诉丈夫,酒饭钱她已经跟老板结清,旅馆也已经定好,只等 一干客人过去了。 两口子把客人送到旅馆,回到家里,台云才跟丈夫说起当铺刘老板的刻啬,幸 亏弟兄们天黑后回来,立刻四处奔跑敛钱,总算把这个面子圆了过来。台云对刘老 板恨得牙痒痒的,说是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摆小摊儿的也不是好欺负的。乌冬反倒 一个劲儿地劝她: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当铺不是钱庄,借是客气,是人情,不借是 本份,不能难为人家。 台云却没听丈夫的劝告。过了几天,乌冬应邀到巴蜀去回访码头帮,台云把几 个弟兄叫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弟兄们答应着走了。 他们到殡仪馆借来一具普通的黑漆红头新棺材,四个人两根杠子抬到了当铺门 口,进门就喊“当棺材”。刘掌柜的一看大惊失色,怒气冲冲地一面往外推一面嚷: “快抬走,快抬走!世界上哪有当这玩意儿的!” 弟兄中有一个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与他“论理”: “俗话说: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棺材怎么就不能当?这不也是 花钱买来的东西吗?你看看这棺材的货色,是地道的楠木做的,上过九十九道漆, 再上一道漆,就可以用了。本钱嘛,花了一万铢,现在只要当五千,还不便宜你呀! 少啰嗦,快兑钱来,我们还有急用呢!” 刘老板气得满面通红,争又争不过人家,打更打不过人家,只好吩咐伙计上店 门,买卖不做了。 这几个弟兄既不与他动武,也不与他相争,只是不阴不阳地撂下了几句话: “刘老板,我们可是上门来当当的,不是上门来找茬儿打架的。棺材全新,价 值一万,你不信,可以请行家来鉴定。你不让当,可就是你的不是了。这种东西, 既然抬来了,总不能抬回家去吧?现在暂时放在这里,明天我们再来收钱。可别让 人碰坏了,别让人偷走了哟!”说完,几个人一哄而散。 刘老板虽然关上了店门,可一具棺材放在店门口,总不是个事儿呀?再说,这 时候早招来了一群人围着棺材看热闹,如果真的碰坏了,让人家讹一笔,也不划算。 好在这几个人大都认识,知道是乌冬的手下。心想:一定是台云来借钱自己不借, 他出这个主意来报复我的。这样一想,他就气冲冲地跑到乌东家里去找他论理。 出来接待的是台云。刘老板口口声声要见乌冬,台云说: “我们老大上巴蜀去了,‘落日帮’现在我当家。你有什么话,尽管向我说。” 刘老板无可奈何,只好质问她当棺材的主意是不是她出的。台云又不阴不阳地 一通损: “刘老板不是说:‘有东西抵押就可以当当,没东西抵押免开尊口’吗?我们 几个弟兄可能手头紧了些,又没更值钱的东西可以拿去当,只好把给家里人准备送 终的大物件搬出来了。这玩意儿,样子可能笨重了些,可确实是好东西哩!再说, 也是遵照您老先生的规矩办事的呀!一具棺材,不过是万把铢的小事儿,当不当的, 也没什么大关系。刘老板要是用得着,我作主,就送给刘老板吧。” 话不投机,刘老板噘着嘴回到家里。想想实在没有办法了,最后一招,就是告 到官府里。可现在是日军占领期间,大小事情都是日本人在管,又怕弄得不好,会 引火烧身。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找福建同乡会会长商量。 会长一听是这么回事儿,苦笑着数落他: “乌冬现在是泰国的民族英雄哩,你怎么这样不开眼,竟把他给得罪了?一桌 酒饭钱,别说是借,就是送他,大家交个朋友,也是应该的嘛!如今事情办成了这 样,只能破财免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还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呀?你要是告到 了日本人那里去,激起了公愤,不但你自己引火烧身,只怕所有的泰国人都要跟你 做对头,连所有华侨都要受你牵连呢!” 一夕话说得刘老板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只好拜托会长出面转圜。第二天,两 人带了礼品,到落日帮香堂登门拜访。会长先说了许多日占期间,物资缺乏,物价 飞涨,开当铺的买卖更不好做等话,然后请台云多多关照,不要为难刘老板。刘老 板也向台云道了歉,说自己不懂得交情,不会做生意等等。台云见找回了面子,也 不再难为刘老板,吩咐弟兄们把棺材抬去还给殡仪馆。至于礼品嘛,坚决不收,以 免人家说是落日帮敲竹杠。会长做好做歹,算是给弟兄们抬棺材的一点儿辛苦钱。 这事儿才算了了。 乌冬从巴蜀回来,听说了这样一场闹剧,哈哈大笑。他是不主张惹事的,不过 事情出来了,他也不怕。 没过多久,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他们在东南亚飞扬跋扈了一阵子,没在泰国打 出什么市场来,倒给乌冬造成了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国王返京,重选议员,改组内阁。社会各界,几乎众口一词地都要选乌冬为曼 谷市的议员。乌冬再三逊谢,说自己既不识字,又不是政界人士,怎么可以当议员 呢?架不住名声在外,众望所归,他的弟兄们还来向他报告:什么地方什么帮的帮 主参加竞选了,什么地方什么派的大哥已经当上了议员了,等等。既然别处的帮主 可以当议员,为什么他乌冬不可以当呢? 大家的一致要求,他辞也辞不掉。直到“提名截止期”的前几天,他才算答应 了弟兄们要他参加竞选的要求。为此他出高价专门请了一个政法系毕业的大学生来 给他当秘书,办理一切文书文件,还兼他的文化课老师,教他识字、写字。他都已 经三十来岁了,才开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学写自己的名字,一笔也不马虎。每次 议会开会,别人都夹着皮包独自出席,只有他算是例外,进会场也非带着那个秘书 不可。 竞选期间,刘老板为报当年“当棺材”之仇,给议员资格审查委员会写了一封 检举书,检举候选人乌冬·乌达恭当年有“抬棺材进当铺敲诈勒索”等情事,企图 破坏他的竞选。但是当时他的名声大得很,议会的人大都向着他,经过多方调查取 证之后,证明抬棺材进当铺的,是他的弟兄,而当时他确实不在曼谷,也不知道此 事。议员资格成立,并终于当选为市议员。 乌冬爱憎分明,当选为议员以后,又亲自狠狠地教训了刘老板一次。 一天,他手托一只鸟笼,笼子里是一对儿“十姐妹”,慢吞吞地走进了刘老板 的当铺: “刘老板,生意兴隆,恭喜发财呀!” 刘老板一看是新上任的议员,头皮有些发麻,不知道这个冤家对头将如何来报 复自己,只好笑脸相迎: “哟,议员大人啦,今天怎么有工夫光顾小铺哇!快请到里面来坐!”一面说 着,一面开开高柜台旁边的栅栏门请他进去,又吩咐伙计敬烟沏茶招待。 “不用客气啦,免啦!我有两个兄弟从巴蜀来,还在饭店等着我哩!这两天我 手头紧,办不成招待,只好老办法,当当啦。刘老板,你看我这两只十姐妹,值多 少钱?” “这……这个……”刘老板为难了,说话也结结巴巴的。他知道,乌冬“讨债” 来了。 “快点儿啦,客人还在饭店等着呢,你要给我漏气是不是?” “不敢,不敢!你要多少,你自己开个价好了。我们铺子,本小利微,只要拿 得出来……” “什么,你叫我自己开价,你好去告我新当上议员就敲诈勒索呀?你要我开价, 我要一百万,你拿得出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急于用钱,要多少,我借给你不就得了吗!咱 们是老朋友啦,干吗还要当当啊!” “那不行啊,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嘛!开当铺的,只当不借,这是规矩。我这对 儿十姐妹,当年花一万铢买的哩!如今这种鸟儿正是行情看涨的时候。你看值多少 吧?” “既然你是一万铢买的,那就算一万吧。怎么样?” “也没有这个理儿的。你们的规矩,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什么东西,哪怕是刚 从商场里买出来的,只要拿到你这里,就只值一半儿钱了。我不破坏你们的规矩, 这对儿十姐妹,就当五千铢吧!” “是咧,是咧!” 刘老板唯唯诺诺地应着。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己得罪了人家,欠 下了债,如今不能不还了。他打开保险箱,取出五十张一百铢的钱来,点了又点, 这才哆嗦着递了过去: “请你点仔细,这是五千铢。” “不用啦,我看你点了好几遍了,还会有错?这些钞票,不是用破的,都是让 你这样的人点破的啦。”他把钱一把塞进衣袋里。“写张当票给我。我会来赎取的。 利息照算。要是你叫我当一万,我也许赎不起,就不来赎啦!” 刘老板哭丧着脸,开了一张当票,递到了乌冬手上。 “看好我的十姐妹,我可是花一万铢买来的呀!”说着,把当票塞进衣袋里, 出门走了。 刘老板等他走远了,这才吐了口唾沫: “丧气,今天真丧气!” 泰国山多林密,鸟类也多。日占期间曾经一度兴起过养鸟热,并曾有大量的观 赏鸟出口。当时的价格,一对儿十姐妹,大约卖一两千铢。三十多年前,货币贬值 不像现在这样厉害,一千铢,相当于一个教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够贵的了。乌冬说: 他的十姐妹花一万铢买的,当然是瞎话。可这时候的刘老板不敢再得罪他了,只好 听他说多少是多少。 乌冬上当铺当鸟的故事不胫而走,在曼谷市一时传为笑话。刘老板当然笑不出 来。一连十几天,他白天吃不好饭,夜里睡不好觉。尽管他派了一个小徒弟三步不 离左右地看着鸟笼子,但只要听到一声猫叫或者耗子叫,就赶紧先看看十姐妹还在 不在。他知道,只要这对儿十姐妹有个三长两短,他的五千铢扔进水里不算,只怕 还要倒贴五千呢! 好在乌冬作事并不太绝。他打听到刘老板拿十姐妹当亲爹亲娘看待,照顾得关 怀备至,满意地笑了笑。过了半个多月,又亲自登门,把鸟赎了回去。利息当然照 付的。他办事,从来不给别人留把柄。 乌冬只当了一任议员,就不再参加竞选了。他说这不是他的行当,他不愿老带 着秘书,一切都听秘书的指挥。不过这四年中间,他在秘书的指挥下,还真给百姓 办了几件好事: 第一,给摊贩们争得了合法经营的权利。原来曼谷的摊贩没有登记制度,谁愿 意设摊,愿意设在什么地方,第一看摊主的高兴,第二看帮会的容许。市议会在讨 论摊贩问题的时候,多数议员从整饬市容和治安出发,主张取缔摊贩,是他据理力 争,终于把摊贩也纳入了商业的范畴之内,每摊立照,每月上税,有固定的摊位, 既利于国家,也利于摊主,更利于顾客。他还在“落日帮”的基础上,组织了一个 “曼谷摊贩协会”,自任会长,把帮会合法化了。从此黑道变成了白道。不久“泰 国摊贩协会”成立,又公选他当会长。当然,随着日本旗的降落,随着摊贩协会的 成立,早期的“落日帮”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就解散了。 第二,日占期间,日军把泰国生产的鸦片转运到中国大陆,毒害了许多人。战 后根据国际上的呼吁,决定禁毒,取消鸦片生产和贩卖。本来,泰国的鸦片是国家 专卖的,日占期间,扩大了生产额和销售额,不但商店有售,连小摊小贩都出售鸦 片或海洛因。政府明令公布禁毒以后,凡是持有毒品的,一律没收烧毁。这一来, 许多经营毒品的商店和商贩面临着倾家荡产,他们不是铤而走险,把毒品通过走私 的渠道运往国外,就是纠集多人与警察武力对抗,几乎发展到烧警车、砸警察局的 地步。又是乌冬出面力争,以日寇造成的后遗问题为借口,限期在几个月内,持有 毒品者可以按规定价格卖给国家,过期一律没收。这一举措,免除了一场暴乱,也 确实保住了许多商家免受破产之苦。 1948年,乌冬退出政界以前,就开始做生意了。先是经营美援物资和美军剩余 物资。当时美军登陆,赶走了日本鬼子,泰国的老百姓对美国人极有好感,对美国 生活群起仿效。特别是年轻人,不嚼槟榔改嚼口香糖了;不穿线袜改穿尼龙丝袜了, 不着泰装改着西装了,不涂姜黄改涂胭脂口红了。他通过政府的渠道,在码头上整 船整船地把美援买了下来,又通过军队的关系,在仓库里把军用剩余物资整车车整 车地运了出来,然后转手批发给大小摊贩们,发了一笔大财。 美国物资的买卖结束以后,泰国以别国无可比拟的优美风景和历史建筑特别是 佛教建筑以及风格特殊的民族歌舞,吸引了大量的国外观光客,因此兴起了茂盛的 旅游业。乌冬看准了这一来势凶猛的财源,拿出全部财产,一口气在全国各大旅游 城市开了六家与旅游业配套服务的大饭店,又赚了不少的钱。这时候,他在国内还 算不上富翁。他的富有,是在王家为应旅游业的大发展而允许公开赌博以后。大家 都知道,所谓国际旅游业,山水和风光只是吸引观光客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而且 是具有更大吸引力的一方面,则是提供一掷千金和一见销魂的销金窟。他再一次看 准了这一新的财源,把他经营饭店所赚的全部利润,在大城府①旅游区建起全国最 豪华、在全世界也堪称第一流的现代化综合性大赌城,里面赌博、住宿、用餐、娱 乐、按摩、桑那浴一应俱全,集美女、美酒、美轮美奂之大成,融各种土洋赌博于 一炉:洋的有轮盘赌、扑克牌,来自中国的有麻将、排九、骰子,本地土产有三十 六将、月缺月圆,甚至包括围棋、象棋、国际象棋在内,专门接待外国观光客在旅 游之后住宿豪赌。欧美各国和东南亚的富商巨贾们趋之若鹜,每天赌城门前总停有 上百辆最豪华的各式小轿车,简直成了世界轿车博览会一般。一场豪赌下来,输赢 几百万不算稀奇,黄金、美钞,在这里就像小孩子玩具一样扔过来扔过去。每天上 交给国库的税收,就占全市税收的一半儿以上。至于他个人究竟从中赚了多少钱, 那可就谁也无法计算了。 -------- ① 大城府──在曼谷北一百公里处的湄南河东岸,是泰国的古都,有大量的 寺院、佛塔以及故宫等旅游景点。 乌冬从摊贩变为帮主,又变为议员,再变为富翁,身兼黑白二道,交际广阔, 举凡军政要人、各帮舵主,没有他不认识的。只要他说一句话,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黑社会各帮派之间如果有了磨擦,无法解决,最后总是请他出 面调停仲裁,天大的事情,也能摆平。在华侨中,大家对叫他“判官”。几十年来, 他时而往南,时而往北,也不知道制止了多少腥风血雨的仇杀和几代冤仇的纠葛。 在黑道中,只要一提起“最后仲裁者”,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乌冬大名的。只要是经 过他调停的争端,当事者双方和事外的第三方,也没有一方不心悦诚服的。 由乌冬出面解决了的帮派之间的纷争,次数实在太多了,黑道中人,只要一提 起乌冬的名字,几乎人人可以说出许多惊心动魄的例子来。 为什么要说是惊心动魄的例子呢?因为凡是黑道中的帮派组织,大都是亡命徒 的结合体,而帮派头目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往往不惜牺牲成员的利益。帮派之间 一旦发生争执,就不是小孩子打群架那么简单,使的是砖头、瓦块、竹棍儿、木棒, 顶多伤一个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亡命徒之间争输赢,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动兵器, 在刀枪上见高下,用的是日本武士刀、手枪甚至冲锋枪;一种就叫“赌亡命徒”, 实际上就是赌哪一方不怕死。因此,不论采取哪一种方式,那场面都是十分“壮观” 的。 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 泰国是个农业国家,大米出口,占世界第一,玉米、黄麻出口量也不少。此外, 造船用的柚木,做高级家具用的花梨紫檀,都是出口的大宗。泰国的交通,汽车运 输业不太发达,几条铁路干线,还都是近百年前荷兰人建造的窄轨火车。但是内河 航运和远洋航运却很发达。特别是沿海的几个深水码头,出口物资,主要从这里起 运。但是码头的机械化装卸设备,却还很落后,一包一包的大米,几乎全是靠人工 从码头上背进船舱里去的。因此码头上装卸工人数量众多,形成帮派,也不奇怪。 一般说来,码头帮下面的各派各系,根据历史渊源和各自的势力范围,都有其 固定的作业码头,并不会发生“抢码头”之类的争执。但是日占期间,有一些码头 被日军强划为军用,原有的装卸工人,或被轰出码头,流离失所,或被迫给日军当 劳工,生活悲惨。日军这条强龙,愣是用枪杆子把码头帮这条地头蛇给震住了。 1945年日寇投降,部分被占军用码头恢复民用。消息快的帮派,立刻抢先进驻, 等到原来本码头的帮派得到消息,码头已经被别的帮派所占领。于是两派为了争夺 一个码头,争端迭起,酿成了多起血案。 1946年,曼谷的一个海运码头,也因为上述原因,发生了一起争执。先下手为 强的,声称自己是从日军手中夺得,来晚了的,则说此码头日占之前,本属我的作 业范围。双方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两方的头目坐下来“赌亡命徒”,哪一方 “怕死”的,哪一方退出码头。 “赌亡命徒”的“比赛”,场面十分残酷,而且逐步升级,残酷到对方看了感 到害怕,不敢再赌为止。 “比赛”的场地,就设在码头上,正北放两张桌子,分左右坐着两派的大头目, 两翼雁翅儿站着双方的小头目,两翼的中间,就是比赛的场地。比赛公开进行,有 胆子来看的,敬请参观,以图“英名”广泛远播。 最“初级”的“比赛”,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由双方各派出一个人来, 坐在地上,自己搬起一块大石头来砸断自己的脚。先砸左脚脚面,后砸小腿,再砸 大腿,一节一节往上砸。甲方砸一节,乙方跟着砸一节。砸完了左脚,接着砸右脚。 谁不敢砸了,谁就算输。 如果双方势均力敌,“比赛”升为“中级”:油锅里捞钱。 一个铁锅里注满了油,烧开,甲方扔进一枚银币去,由乙方出一人伸手从滚开 的油锅里把银币捞上来;乙方再扔一枚银币,由甲方出一人以同样方式捞上来。谁 不敢捞,或捞而捞不上来,就算输了。 如果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比赛”还要升为“最高级”:跳油锅。 换一口八尺大铁锅,也注满了油,架猛火烧开,在锅边搭一块跳板,甲方往油 锅里跳进一个人,乙方也得往油锅里面跳进一个人。一个一个接着往里跳,直到哪 一方不敢再跳为止。 凡是被选中做牺牲的人,都是帮中最讲“义气”的人。或主动挺身而出,或点 上香烛在祖师爷面前抽签决定。每一个牺牲者的身后,都由帮会负责供养其家属。 砸断脚骨的,延请名医把骨头接上;烧烂了一只手的,把这只手锯掉;至于跳进油 锅里的,必然炸得焦头烂额,活不成了。 “比赛”固然残酷到不能想象,但是为了一帮一派的利益,特别是抽到了签的, 也不得不硬硬头皮,明知道前面就是死亡,而且是极为残酷的死亡,也只能闭着眼 睛咬着牙往下跳。 那一天,码头帮两派的“比赛”已经开始,围观的市民人山人海。两个人的腿 已经砸断,两个人居然也都从油锅里捞出了银币来。两个头目端坐在桌子后面,一 人手抓一把酒壶,面不改色,齐声吩咐准备大锅,非得要“比”出一个高低上下来 不可。 消息不胫而走。各帮各派,都为这惊心动魄的残酷比赛而惶惶不安。新近刚成 立的码头工人协会,更为这工人之间的纷争所付出的惨痛代价而痛心。但是他们只 能管协会内部的事情,不是协会会员,他们还无法管。于是只好找到乌冬,要他想 办法制止这一自相残杀的惨剧。 乌冬琢磨了一下,独自一人来到码头边的“赛场”上。慑于他的名望,比赛双 方的头目都站起来合十问讯,并在中间另设一席,请他坐下观看比赛,聊充“评判” 之职。乌冬也不推辞,端然坐下。 这时候,双方负伤的人员,都已经送走。场上正支起八尺大锅,点火烧油。至 于跳油锅的牺牲者,双方也都已经掣签选出,正满怀悲愤地或在书写遗嘱,或在与 家人诀别。趁这空档中,乌冬发话了: “你们甲乙双方比赛跳油锅,这样的盛事,在下以前只听说过,可有年头没见 演出了。今天能够亲眼一见,眼福可谓不浅。只是不知道双方各准备了多少人往油 锅里跳哇?这些英雄们气吞山河的壮举,确实值得称赞,不知道可否请出来大家一 见?也让在下敬酒一杯,以示景仰吧!” 这种比赛,据说一向都是甲乙双方一对一地上场,从来没有“双方运动员一起 亮相”这一说。今天既然是黑白二道中颇有名望的乌冬先生出面敦请,当然不便拒 绝,于是双方的头目都大声吩咐,让准备好了的牺牲者上场来,领乌冬的一杯赏酒。 一片喧哗声中,甲乙双方几乎同时各上来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赤裸着上身, 面色凝重,在自己一方面前站成一排。 乌冬一看,本来手捧着的酒壶,突然往桌子上一放,假装不能理解地问: “你们一方各出五个人,如果这十个人都跳下去了,怎么分胜负呢?” 双方的头目全都自负地回答: “我们还有后备,保证胜过对方。哪怕拼到最后一个人,谁要是皱一下眉头的, 不算好汉。” “能不能把后备人员也请出来看看?” 其实,双方各准备了五个人,已经是最大数量了。双方都估计到对方绝没有这 样大的勇气,敢于一个个接着往油锅里跳。这种刑罚,第一个人闭着眼睛往下跳, 反正下去就是死,痛苦也不过片刻之间的事,人在油锅里挣扎,自己已经不知道, 因此畏惧情绪还稍微小些。后跳的人,眼看着这一惨状,往下跳的决心就比较难下 了。因此,据说历史上发生这样的比赛,最高记录还没有超过连下五人的。 但是今天乌冬提出这样的问题,比赛双方为了表示自己的力量雄厚,谁也不肯 示弱,尽管根本就没有掣过签,居然也有许多硬汉子一拥而上,声称自己就是“后 备梯队”。 这第二次上来的人数,当然不可能是双方相等的。乌冬再次装模作样地一一清 点,就宣布哪一方少了几个人,看样子这一方要输。而少了几个人的一方,立刻又 上来更多的人,在数量上压过了原来人数多的一方。而原来人数多的一方,当然也 不肯让对方压过自己去,于是反复递增的结果,场上的人站满了。 乌冬哈哈大笑起来,对在场的所有人说: “诸位的豪情壮志,实在令人敬佩。你们甲乙两方,为了争得这个码头,肯牺 牲自己生命的人,不下一百来个,可真多呀!不过我也有一个疑问:这些兄弟,好 像都是在码头上扛大个儿的吧?你们每人都有父母、都有老婆孩子吧?咱们就拿每 位兄弟家里有五口人计算,牺牲一百个兄弟,可就是毁了五百人的家呀!这一百多 位兄弟,都是干活儿的好手,这五百口人,以后都要大伙儿来养活他们。你们两方 加在一起,可就是一千多口子哟!大家想过没有,这可是一件两败俱伤的事情!” 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他们何尝不知道?只是话赶话挤 到了这里,下不来台,双方都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经乌冬这样一说,全不做声了。 乌冬接着说: “这个码头,日军占领期间,怎么不见你们哪一方出来跟日本鬼子拼一拼呢?”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因为他在日本鬼子占领曼谷期间,年纪轻轻的就曾经火 烧飞机场,干过人人都称赞的“英雄事迹”的。 “日占期以前的房屋田产,按王家规定,现在大都归还或折价归还原主了。日 本人占据的码头,现在也归还民用了。那么码头工人呢?从道理上说,也应该原来 谁在这里干的,依旧在这里干。可是时代变迁,有许多人已经改行,有许多人已经 到别的码头上干了,有的已经故去。硬性规定只有以前在这里干过的才能回来干, 也不合理。我看,最理想的办法,是大家都参加码头工人协会,大家在一个协会下 面,岂不就不存在你我的问题了?具体到谁应该留在这个码头,谁应该换到另一个 码头去,由协会出面解决,就不必用这个杀人比赛的方法来决定去留了。大家说, 我的话对不对?” 工人们大都同意这个意见。说他们不怕死,那是在无可奈何下被逼的。何况究 竟要死多少人,才能把这个码头争到手,谁也说不清楚。再者,多数码头工人都听 说过曼谷市也已经有了码头工人协会,能够不死人解决问题,谁又非得去死不可呢? 不太愿意的,只是帮派的头头儿。但是他们一者慑于乌冬的身份和地位,二者 心里其实也怕这样拼下去,死人太多,在牺牲者家属面前无法交待。因此,经过反 复做工作,第一步先做到双方都偃旗息鼓,退出赛场,第二步再争取愿意组织码头 工人协会的人出面挑头,第三步再由码头工人协会出面进行协调,不久就把争端给 平息了。 这一场争码头的事端,最后吃亏的,还是帮派的头目。因为工人一参加了协会, 就不听帮派头目的话了。 诸如此类的争端,乌冬也不知道解决了多多少少。 就在他的事业最最兴旺发达的时候,他的母亲故去了。他手下的徒子徒孙和全 国各地各帮派的帮主、大哥、舵把子们,都主张借此机会大肆张扬一番,为乌冬扬 名,实际上也是为黑社会各帮派竖立一杆旗杆。乌冬心里明白,这件事情如果办起 来,尽管自己不用花费一个铢,甚至可以大大收入一笔,但是场面之大,一定是空 前的。为了心中有底,他特地去拜访市长,征求意见: “我从小没念过书,靠母亲含辛茹苦扶养长大。自己之所以有今日,都是她的 功劳。我的朋友们,都拿她当母亲、当祖母般敬重。如今故去,朋友们从全国各地 纷纷赶来吊丧,我也不好意思推拒。朋友一多,场面一大,出殡的时候难免要影响 交通。我怕为此招来物议,所以特地来与您商量,这样的事情,办得办不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嘛!”市长很痛快地说。“曼谷市三天两头有富贵人家大 出殡,简直成了我们曼谷的一景了,旅游者遇上了,都高兴得了不得呢,为什么独 独到了你母亲,就不行了?国王提倡忠孝,你为母亲出殡,正是一片孝心嘛,谁敢 说这不是好事?至于说怕影响交通,这不成问题。到时候我通知警察局,让他们多 派交通警察,给你维持秩序。只要你多打发几个酒钱就行了。” 乌冬得到了市长的准许,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广泛散 发讣闻,来一个开历史之先河,办一场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场面最最盛大的大出殡。 到了出殡的那一天,那场面之大,别说是市长没有想到,就是乌冬自己,也没 有想到。因为吊丧的人是从全国各地甚至外国汇合来的,到底有多少人、多大的场 面,他事先并不知道。 总之,出殡的那一天,全城主要干线为之停顿交通达四个多小时。任凭临时增 加的一百多名交通警察在沿途维持秩序,可是根本不起作用。出殡的行列,从首至 尾,加上看热闹的,足足拉了有三四里路远。队伍的最前面,是由一百人组成的特 大型军乐队,人人都穿着雪白的制服,佩着乌黑的肩章、领章,连指挥棍上的红穗 穗,都换成了黑穗儿,以示哀悼。乐队的最前面,是四面大鼓,四个大低音喇叭, 像潜望镜似的,老远就能看见。乐队后面是仪仗,由各机关、团体、公司、商号、 帮派、个人送的花圈、香亭、纸人纸马之类组成,足足又是几百抬。最前面的一个 大花圈,就是市长先生送的。仪仗队的后面,是领灵的孝子乌冬,他身穿白色粗麻 布孝袍,手捧灵牌神龛,弯着腰,哀哀切切地边哭边走,身后是高搭白绢彩棚的灵 柩,足有三四丈高。灵车前面是用好几匹白绸接起来做成的两根“挽”,足有二百 多人胸佩白绢花、臂戴黑袖章,排成两行,一手扶“挽”一手持白花一束,作为前 导,称为“执绋”。能够参加“执绋”行列的,当然都是有头有脸的至亲好友以及 各地帮派的帮主和大哥们。 在棺材前面的仪仗和执绋队伍,是经过组织安排的,长度不过一里路,人数不 算太多,秩序井然,并不混乱。人数多而秩序乱的,是棺材后面的那一部分“送葬” 行列。送葬的人,事前无法精确统计,除了各帮派的徒子徒孙们之外,临时即兴参 加的还不少。这些人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一路上起哄打闹,秩序就有些乱了。而最 糟糕的是各帮各派各商店字号送的电子琴花车,足有一百多辆,却把送葬行列秩序 彻底打乱了。 电子琴花车,是近几年刚在曼谷流行起来的一种新花样。在一辆小型卡车的车 厢上,用铝管、三合板搭一个戏台,饰以彩绸绢花,靠近司机的那一面放两台或三 台电子琴,连着扩音设备,另三面脱空。行进的时候,两三个乐师弹奏着乐曲,车 上站三四个艳丽的女郎,穿着时装或三点式比基尼泳装,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一 面扭动着腰枝,一面唱着流行歌曲,同时向路两旁的行人和观众做媚眼,抛飞吻。 车子的后面,则往往跟着许多花钱雇来的半大孩子,与车上的演员“交流应和”, 实际上是瞎起哄,要的无非是“热闹”二字。 这种电子琴花车,刚开始的时候,本来是商店字号作为礼品送给结婚或做寿的 人家以增添热闹的。第一,新娘子的彩车在前面开,后面每隔若干米跟着一辆电子 琴花车,一排一大溜儿,非常有气派;车到喜事人家,电子琴花车一辆辆排在大门 两边,继续奏乐演唱,更其增加喜庆气氛。花车上歌女们争奇斗艳,五彩缤纷,打 扮得花团锦簇,衣服是越穿越透明;歌声飞扬,唱起来嗲声嗲气,曲调是越来越销 魂。所有这一些,确实能够给喜庆的场面增添几分热烈、几分欢快。第二,送花车 的公司、商店,可以在车顶棚的两边写上自己的字号地址和出售的商品,实际上等 于给自己做广告。第三,花车上的歌女,不是歌舞厅的歌女舞女,就是淑女窝里的 明娼暗娼,她们出一次花车,也等于给自己做一次活广告,因此收钱并不很多。有 此三方面的有利因素,所以尽管电子琴花车刚刚发明,出现不久就流行开来。开始 只限于结婚做寿的喜庆场面使用,后来则发展到一切有贺客的场面,连小孩儿满月、 大学生毕业都有人送花车,最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居然用到了出殡的场面。 现在已经发展到以花车的多少来评估婚丧喜庆场面的大小、主家交际的广阔了,弄 得朋友少的人家,为了绷面子,不得不自己花钱去请花车。 乌冬母亲出殡,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送电子琴花车的朋友多得出奇,竟达 一百多辆。曼谷全市的花车,也不过百辆之数,这次出殡,有许多花车,估计还是 临时找娱乐圈内的人现凑现上的呢。 花车一多,歌女们怕自己的车子周围没人听,场面冷落,不但起不了热闹的作 用,也显得自己姿色不美丽,歌喉不婉转。因此,大多数歌女都自己出钱雇上十几 个半大的孩子,跟在车后起哄, 车上唱一句“Oh my darling ”,车下就答应: “嗳,在这儿呐,叫我干什么?”车上唱一句:“爱我可是真心?”车下就答应: “当然是真的啰!”如此一路哄闹,无止无休。 这一“盛况空前”的出殡大典,给市民们开了眼,给观光客长了见识,也给各 报馆的记者们制造了新闻报道和评论的素材。有从热闹程度的角度描写的,有从气 派宏大的角度描写的,有从花费巨大方面报道的,也有从阻塞交通、造成不便的损 失方面报道的。有的报纸,甚至把这次出殡说成是“帮派大检阅”、“黑社会大亮 相”、“是恶势力向市民的一次大示威”、“强烈要求市政府进行彻底调查,做出 负责的答复”,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怎么说的都有。 事后,市政府为了做出负责的答复,还专门组织了一个委员会真的进行了彻底 的调查,结论是“乌冬对王家、对社会有功有过,功大于过;此次出殡,一为响应 忠于王家、孝于父母的国王的号召,二则曾向市政府申请备案,因此既合乎情,也 合于法。至于秩序混乱,乃因送葬人数过多,所派维持秩序之警察人数过少”云云。 满天乌云一风吹。一场热闹的出殡,给曼谷市民和外国观光客留下了不可磨灭 的印象,报纸舆论和街谈巷议足足谈论了十几天,这才逐渐冷淡下来了。 乌冬身在黑道,烟酒嫖赌当然样样精通。不然,也当不了龙头大哥和帮主。用 他的话来说:烟就是给人抽的,酒就是给人喝的,女人嘛,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 赌博嘛,发明出来就是给聪明人发财的。实际上,对他来说,烟和酒不过是应付场 面而已,嫖和赌才是他的真正嗜好。他出身夜市场,明娼暗娼,他见得多了。这些 人身上,十个中八个有梅毒,他比谁都清楚。近年来还发现了无法医治的艾滋病, 更令他害怕。所以他的嫖与众不同:已经出山的妓女他一个也不沾,要沾,也是那 些还没有接过客的稚妓。而主要的目标,是靠“银弹”即钞票去攻击那些还在中学 读书的漂亮女学生,特别是中学生。 此外,每逢他为黑道上的朋友解决了一场争斗,当事者双方无以孝敬,也感到 很为难。给钱吧,他的钱多得自己都数不清,给他几十万几百万,他也不稀罕。知 道他有这个嗜好的,就投其所爱,给他准备几个漂亮的小姑娘,第一保证是处女, 第二保证没梅毒,还个个都有医院检验的证明书。然后一晚上一个悄悄儿给他送到 宾馆去,他保证心照不宣,照单全收。有人说:这几十年来,乌冬玩儿过的处女究 竟有多少,也和他的财产一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大家都知道,泰国的姑娘成熟得早,自古以来,妓院里十三四岁的小妓女都接 客。要在妓院里找处女,只有十一二岁的。可这样小的姑娘第一没有优美的身段和 曲线,第二还不解男女之间的风趣和情调,抱上床去,也是死狗一条,死猪一头, 有的还吓得瑟瑟发抖,确实没什么意思。所以真正摸透了他脾气的,都花大价钱买 进十五六岁的漂亮姑娘来,还要经过短期的专门训练,这才送上去。反正只是一夜 两夜的买卖,乌东本人又是常做体检的,绝无性病,为了得到一大笔钱,有些中学 生居然还自愿报效呢! 为什么要悄悄儿给他送去呢?几十年来,乌冬走南闯北,身通黑白二道,连日 本人都敢惹,可以说还没有他害怕的人和事。但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怕他的夫人, 简直像耗子怕猫。夫人不在场的时候,他和姑娘们有说有笑,上下其手,什么样的 话都说得出来,什么样的事儿也干得出来;只要他夫人一在场,他保证目不斜视, 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跟姑娘们连一句笑话也不敢说。为什么会这样?无法解释, 也无以名之,只能说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吧”。 可尽管他这样小心,终于还是得了他最害怕的艾滋病,如今到美国医治去了。 这病,现在还没有特效药,只怕到哪儿也治不好了。这也可以说是他糟蹋了那么多 小姑娘的报应吧。据知道内情的人说,他嫖女人,有一条十分苛刻的规矩,叫做 “好马不吃回头草”,再漂亮再动人的姑娘,也只睡一夜,最多连睡几夜,过后就 丢手,再相见,重相逢,绝不再动心。为的就是怕沾上了艾滋病,无法医治。 不过什么事情都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往往一次例外,终身懊悔不迭。乌冬 也是如此。据说早在十几年前,他曾经玩儿过一个人家送上来的小姑娘,当时也不 过十五六岁,不但长得漂亮极了,而且能歌善舞,很得他的喜爱。当时他把这姑娘 藏在一个秘密公馆里,破天荒地一连在那里住了三个多星期,对她爱得不得了,真 有心把她收为姨太太。可是事机不密,被他夫人派的耳目侦知,把消息悄悄儿递了 过去。于是夫人醋海兴波,打上门来了。河东狮一声吼,吓得乌冬屁滚尿流,不得 不乖乖儿地跟随夫人回家去跪搓板,顾不得那姑娘了。 没想到事隔十几年,居然又跟那姑娘邂逅相逢了。那姑娘出落得比十几岁的时 候更加美丽,更加成熟,而且端庄贤惠,轻易不苟言笑,完全是一副大家闺秀的风 范。一问她近况,才得知人家对他一往情深,相信他一定会实现娶她为妾的诺言, 所以逃脱他夫人的控制之后,十几年来一直守身如玉,哪怕生活再苦,也没有让第 二个男人碰一下。乌冬感动之极,再一次向她保证,这一回说什么也要跟河东狮决 裂,非娶她不可。当夜两人就在一起重叙了旧情,山盟海誓,恩爱非常。 奇怪的是:三天之后,这个姑娘忽然不见了。乌冬还只以为又是河东狮搞的鬼, 可是在夫人面前,他又不敢问,只好不了了之。 过了一段时间,他到医院进行常规体检,意外地发现得了艾滋病。这才隐隐约 约有点儿明白过来,准是上了那个姑娘的当,人家是以此为手段来报复的。立刻派 出人四处去找那姑娘,却再也找不到她。估计是得手以后,逃到国外去了。 乌冬经此一役,才算真正地断了“嫖”字的路,两口子一起到美国治病去了。 说到赌,乌冬也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样样精通。不过他这个人,在“赌” 字上也有其与众不同的风格。凡是开赌场的,可以说没有一家不做假,或玩弄遮眼 手法,或制造秘密暗号,或串通多人哄抬一家,诈人钱财。独有他开的赌场,绝不 做假。因此尽管他收的头钱比别家高得多,可人家还是愿意到他这里来赌钱。他那 数不清的财产,主要就是靠赌场收入的。 有道是“善骑者死于马,善泳者死于河”,武林高手,往往死在刀剑之下。乌 冬善于嫖,命运已经注定他最终必将死在女人手上。乌冬精于赌,靠开赌场发了财, 最后他还是在赌场上栽了跟头,失去了他的全部财产。 往常,他只经营赌场,自己很少下场赌。偶尔一赌,也是赢的时候多。有一次, 从美国来了个“赌王”,自称打遍了美国著名赌城拉斯维加斯无敌手,精通各种赌 博,而且气派很大,一掷万金,来到乌冬的赌城,上场以后,还从来没输过。一连 赌了三天,把场上的人都输怕了,再也没人敢跟他赌。乌冬不服,亲自下场与他较 量。有道是“强者还有强中手,能人之外有能人”,乌冬这个逢赌必胜的高手,在 “赌王”面前,恰恰略输一筹。所有赌博方式几乎全都试过了,乌冬居然盘盘皆输。 手下人一再暗示他:要么赶紧做假,要么赶紧罢战。偏偏乌冬又是个硬性子,钱输 光了没关系,面子不能丢。因此一点儿假也不做,愣是一场一场继续拼下去。 凡是嗜赌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的毛病,那就是越输越赌,越赌越大,越大也就 输得越多。乌冬久涉赌场,这些道理其实再清楚不过。但是当局者迷,别人的劝告, 哪里听得进去? 一夜豪赌,乌冬终于输光了自己所有的现金和存款。他输红了眼,最后决心破 釜沉舟,来个孤注一掷:他提议:一方以来泰国后所赢的全部钱财为赌注,一方把 整个赌城为赌注,进行一次“最后的一博”。赌王笑了笑说: “很乐意奉陪。即便我输了,不过等于没来泰国。可是如果阁下输了,可就倾 家荡产,连一世英名都搭进去啦!不过我对于阁下高尚的赌品赌德,还是十分敬佩 的。这一局怎么赌,任凭阁下安排,在下莫不唯命是从!” 乌冬双掌合十,连连道谢。他从兜儿里摸出一个银币来,递给赌王看过,说: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五世王时代的五铢银币,当时可以买一担大米,现在已经 很少见,也可以算是文物了。这是我祖父留给我父亲,我父亲又留给我的传家之宝。 我们认为它是一个‘子母钱’,能招财进宝的。现在我要用它来与阁下进行一次最 简单的赌博:把这个银币扣在两个瓷碗里面,随便摇晃,然后咱们俩分别来猜碗里 面是花纹朝上,还是字朝上。只赌一次,就分输赢。如果您同意的话,请先检查这 个银币是真是假。” 赌王依旧轻松地笑笑: “我说过,我对阁下的赌品赌德,是十分佩服的。您要是想做假,早就做了, 也不必等到这最后一场。银币当然是真的。再说,只要它不是两面的花纹一样,就 无所谓真假。按照通常的赌法,银币放进碗里面,不是大家都可以随意摇晃么?” 双方都是“赌中君子”,谁也没在台面上放一个钱,只凭一句话,就要进行一 场泰国历史上最大的豪赌。 瓷碗拿来了,银币放进去。按照先客后主的习惯,先由赌王认,他认了图像的 一面。因为银币上的文字他不认识。然后由他端起两个扣着的碗来,随便地上下摇 了三摇。 乌冬押的,就是文字的一面了。他端起碗来,闭上了两眼,默默地祝祷:“历 代祖先在上,如果不孝儿孙还应该继续经营这个赌城,请显现字面;如果觉得不孝 儿孙应该退出这个赌城了,那就请显现图面。”祝罢,很虔诚地上下摇了三摇。 银币在瓷碗内几次翻身,叮噹作响。现在碗里面究竟是图是字?牵动着场上每 一个旁观者的心。 “为防我做假,阁下还可以再摇晃一次。”乌冬不慌不忙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谁输谁赢,咱们就来看个分晓吧。” 两个人同时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上面那个碗的一边,喊声“一二三”,两人同时 把盖碗掀起,几十条脖子同时伸长了,几十双眼睛同时睁大了,几十颗心全都被吊 到了半空中。 “你赢了。”乌冬很平静地说。但是脸色凝重,没有一丝儿笑意。 “你输了。”几乎是同时,赌王也很平静地说。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开宝以前 那个无所谓的微笑,不过也凝固在脸上了。 全场静默了足有三分钟,人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通通地跳。 赌王环顾四周,只见人人都用期待的目光在注视着乌冬。他心里明白,这时候 只要乌冬摆一下下巴或者努一下嘴,自己就会失去自由,甚至连命都不保。他走遍 了全世界,对赌博王国里的事情清楚得很。即便这里是泰王国的故都,因赌博而发 生的命案,官府里总是不怎么认真追究,而且往往向着本国人的。 赌王的嘴角挂着笑意,汗却从鼻子尖儿上渗出来了。 我们无法猜测乌冬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两三分钟的时间,对在场的人说来, 都像两三年一样长。 终于,乌冬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笑意也挂上了嘴角,并发出了他在赌城的最 后一道指令: “拿纸笔来。” 手下人都知道拿纸笔来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全都站着不动。 “执行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们做事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要听从约翰 先生的命令了。” “慢!我提一个请求,可以么?”赌王收敛了笑意,神色庄重地说。 “请吩咐。”乌冬左手一摊。 “我只要这块银币做个纪念,刚才的一局,就算咱们没进行过。” “这不行。我们帮会中人,言出如山,覆水难收。请别为难在下。您这样做, 不是帮助了我,倒是毁了我了。我不是说过么,这个银币,是我家的传家之宝,已 经传了好几代了。要是从我的手上丢失,我死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先哪!” 手下人终于依命拿来了纸笔。经过这几年的磨练,他也已经能够勉强写些不太 复杂的书信文件了,当即亲笔签了一张草契,交给赌王,并郑重其事地说: “这是我亲笔写的草契,本身具有法律效力。为了郑重其事,明天你我双方再 到法院办一下公证手续。关于账目上的事情,凡是人家欠我的,都属于赌城财产, 归您接收;凡是我欠人家的,属于我私人债务,一概由我负责归还。” 赌王感动了。开始是一定不肯接这张草契,后来拗不过他,接虽然接了,却也 很诚恳地说: “我是个四处飘泊的流浪汉,以赌为最大兴趣,对于经营赌城,既没有兴趣, 也没有能力,更不可能叫我长住在泰国亲自管理。这样吧,我作为这座赌城的新主 人,虔诚地聘请您继续担任总经理职务,营利对半分红,您每年只要向我汇报一次 经营状况就可以。请您一定接受我的礼聘。” 乌冬听了,频频摇头: “这个我可没那本事。这座赌城属于我,我能够随心所欲地经营管理,如果不 属于我,我就没有那个胆量和能力来随心所欲了。请您也不要为难我。” 正在不得开交,恰好手下人把他的夫人请到,乌冬立刻退避三舍,请夫人出面 与赌王继续交涉。 台云是个女光棍儿出身的阔太太,她问明白了来龙去脉,并不怯场,很痛快地 说: “您赢了我男人,就想雇我男人给您当经理,好像也太小看我家男人了吧?他 丢了这座赌城,可还是六家大饭店的老板呢!这样吧。我来跟您这个赌王赌一场。 您赢了我,我佩服您,我来给您当经理;您输了,乖乖儿地让我们两口子走路,别 拦我们。行么?” “行,行,行!咱们一言为定:我赢了,请您出任经理;我输了,这座赌城的 产权仍归你们。行吗?” “不行。您以为我们输光了,没有可以押的赌注了么?”说着,她从手上捋下 三枚钻石戒指,每枚都有十几克拉,往赌台上一放:“不问谁输谁赢,我与您只赌 三局,三打两胜。怎么个赌法,由您决定。” “不,不不。俗话说:客随主便。我来自远方,怎么说我总是客。赌什么,听 您的。” “好,痛快。拿一副扑克牌来。” 赌城里,扑克牌是现成的。因为凡是豪赌,不管什么样高级的纸牌,规矩只用 一次,以免作弊。因此柜台上包着玻璃纸没有拆封的扑克牌整箱整箱地放着,要多 少有多少。台云取牌在手,撕去包装,请赌王仔细检查。赌王哈哈大笑,连说“多 此一举”。台云当众露了一手,啪啪啪一连洗了三次牌,每次一个花样,看得赌王 连连称赞。接着她两手一扬,一副牌明明满天飞舞,她两手一合,那副牌却又整整 齐齐地摞在她的左手中。最后她把牌往桌子中间一墩,说: “咱们来赌最简单的:押单押双。我先押,您翻牌;您先押,我翻牌。怎么样?” “行,就这么着了。您和您先生一样痛快!” “好,那我押双。请您翻牌。”台云押上一个戒指。 “行,那我就是单的了。请您看牌:”赌王拿起一摞牌来,把牌面朝向台云。 他自己看不见牌面上是什么。 牌面是梅花九。台云输了,把自己面前的那枚戒指轻轻地往赌王面前一推。 旁观的人都为台云捏一把汗,唯恐她又要走乌冬的路。赌场上,除了麻将之类 一半儿靠技术一半儿靠“牌风”之外,其余属于“立刻显”系统的掷骰子、猜单双 等等,没有什么赌技高低之分,是胜是负,主要靠“手气”二字;乌冬今天之所以 会输得这样惨,关键在于手气不好。老于此道的,每逢手气不好的时候,只有一个 办法,那就是“高挂免战牌”,要坐得下去也站得起来,不论什么人来拉来拽,一 律不理不睬。乌冬今天手气不好,又不肯听人劝,来一个“半途而废”,结果栽了 跟头了。 第二局,台云再押一个戒指。这一局,是赌王要牌,他依旧认了单数。台云翻 牌,是个“皮蛋”。算十二点,是双数,台云赢了,把第一局输掉的戒指赢了回来, 一输一赢,等于没参赌。 第三局,才是定输赢的关键一局。台云的女光棍儿脾气发作,也来一个孤注一 掷,把三个钻戒都押了上去。这一局该她叫牌,她也是个认死扣的人,依旧要了个 双数。这很出于赌王的意料之外。老于此道的人都知道,只认定一门押注,是最笨 的方法。既然对方认了双数,那他当然只能认单了。由他翻牌。他拿起一摞牌来, 翻过来往桌子上一拍,几十双眼睛一齐注视,几十张嘴,同时哄然大笑起来。牌面 是一张“小二”,台云取得了最后胜利。 台云虽然赢了,但只能按三个钻戒的实际价格结账,也就是说,她只赢回来二 百多万。不过这一下,她的名气可叫响了。这名气,在黑社会的价格,可不止二百 万哪! 台云拽着丈夫的胳膊,潇洒地走出了不再属于自己的赌城。 从此,乌冬只剩下六家饭店了。他虽然还不算穷光蛋,但在曼谷的富翁名单中, 已经没有他这一号儿了。 从此,他不敢再进自己亲手创办又亲手送掉的赌城去一试手气。他已经没有这 样的赌本,也没有这样的信心了。赌瘾发作的时候,他也曾经到一些比较小的赌场 去走走。但是一进场面,所有参赌的人立刻站了起来,很客气地向他问候,问他需 要多少钱,大家情愿凑足奉送,只求他不要下场。第一因为他的赌技实在太精,除 了美国的赌王,在泰国,只能让他挂头牌了。第二,像他这样的豪赌,场上可是谁 也奉陪不起呀。 他一连走了三家,人们几乎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一样对待。尽管他再三声明: 自己下场,不为赢钱,只想过一过赌瘾,可是没人肯相信。这个硬汉子再一次发起 怪脾气,从此不再进赌场。 他戒赌了。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为黑社会各帮派排解纷争上。就凭他 一局输掉一座赌城的硬骨气,各帮各派的老大们,谁敢不听他的? 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发现得艾滋病,有小姑娘送上床来,他还是来者不拒, 尽情享用的。 自从他出国治病以后,就一直没得到过他的消息。也不知道这个黑社会的“判 官”还活着不。要是他死了,也不知道往后各帮派之间发生了矛盾,请谁出来仲裁 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