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森提携后辈 1931年,四川广安人杜重石,上海新华艺术大学毕业后,凭他父亲与杨森的深 厚世谊,杨森任他为二十军军部秘书。从此,这个本来学艺术的学生,进入了军政 圈子,在坎坷的道路上艰难地颠簸了一生。 本章叙述他是怎么进的二十军,二十军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其军长杨森是怎 样的一个人。同时也介绍了杨森这个妻妾众多的军阀如何生活。 第一节 讲闲话引出话头 四川古为巴蜀之地,川东为巴国,川西为蜀国。据《人民日报》1988年11月19 日的考古发掘报导,早在两百多万年前,就有人类的祖先在这里繁衍生息,所以这 里也是华夏文化的发祥地之一。 四川省是我国各行省中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一个行省,现有人口一亿一千多 万,将近我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解放前,现在的四川省分为四川和西康两个省。 整个西南地区共分四川、西康、云南、贵州四个省。当时西南地区川、康、云、贵 四省一共七千万人口,四川就占了五千万。半个世纪来,我国总人口翻了一番,四 川省的人口相应地也翻了一番。 四川不但在西南四省中人口最多,物产也最丰富,自古就有“天府之国”的美 称。 但是这个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其实只富了一个“川西坝子”,而川东和 川北的山区,则十分贫穷,老百姓连穿衣、吃饭都有困难。 1949年11月,笔者是二野三兵团进军大西南接管部队的成员,路经川东秀山、 酉阳二县的交界处,当时天降大雪,命令就地宿营,我们一个班在公路边不远的半 山坡上找到一家老乡,就在那里住下。进门不久,就发现这家人家夫妻两口子只有 一条能遮羞的裤子,需要见人或外出的时候,两口子倒换着穿;一个五六岁的小儿 子赤条条一丝不挂地站在大门口看雪;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因为既没有衣裳也 没有裤子,只好躲在床上不露面,后来见她像猫似的溜下床来上厕所,才发现她身 上也是赤条条地一丝不挂。再看看他们的床上,除了茅草之外根本无所谓被褥。问 问孩子,只知道吃苞谷,根本不知道大米饭是什么东西。于是全班同志纷纷解开背 包,拿出不多的替换衣裳来“武装”了这一家四口。“解衣衣人,推食食人”之余, 得知这家人家已经四个多月没尝到盐味儿了,又把随身带的食盐给了他们小半碗。 全家人感激涕零,几乎给我们下跪。 第二天出发,一路上经村过庄,所见到的大人孩子包括姑娘、媳妇儿在内,身 上挂的全是“烂巾巾”,也就是无法再补的破布片。于是大家再次解开背包,许多 人自己也只剩下身上的一套军装了。 这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贫穷的百姓,而且是在号称“天府之国”的公路边儿 不远处。同是一个四川,贫富悬殊竟有如此之大!后来我把自己的亲眼所见讲给许 多人听,居然还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 广安县,在四川省东部,距离成都约二百公里。清代以前属顺庆府管辖。辛亥 革命后废顺庆府,改名南充。现属南充地区管辖。这里地处山区与盘地的缓冲地带, 没有太高的山,但也没有广阔的平原,县境内以丘陵为主,连县城也建在半山坡上。 有一条渠江,从东北往西南流经全境,到合江与嘉陵江汇合后注入长江入海。物产 和生活尽管比不上川西,但比山区还是富庶一些。 据清代《广安县志》记载:“广安厥土饶沃,无旷土,无闲田,无沃瘠之别, 无水旱之忧。树以桑麻榆枣,畜以牛马鸡豚,植以葱韭蔬果,延以瓜瓠薯葛。广安 物产富饶,凡山林竹柏之材,原野羽毛之族,陂池鲢介之虫,水陆草木之实,岩洞 药石之宝,畜产皮角之富,兼而有之。兹地所产之稻米‘苞谷香’尤滋润,号称金 羹玉版;所出之蚕丝品质特优,黄白莹然;所织之賨①布,汉赋有载,谓为筒中黄 润,一端数金。” -------- ①賨(c ón ɡ从)──指賨城。川东古为巴国,有賨族人在今广安地区筑賨 城。公元前316 年,巴国为秦所灭,改賨城为宕渠县,属巴郡;五代改名始安; 隋复賨城旧名;唐改名渠江;宋改名广安,以迄现今。 本地人为本县修县志,不免要自夸几句,实际上广安的天时地利,都不如县志 上写的这样好。 处于丘陵地带的广安县,山坡一般都比较平缓。即便是石山,也很少有突兀而 起的崇山峻岭。山虽然大都是土山,可惜土质较薄,不利于草木庄稼生长。但是每 个山顶,几乎都有一棵黄桷树孑然独立,树干挺拔,枝叶茂盛,树冠伸张,远看幢 幢如华盖。怪的是:每个山顶,总是只有一棵黄桷树,很少有两棵并排的。因此 “识者”有曰:广安县要出几个大人物,不过他们只能各立山头,独霸一方,互不 相关,互不统属云云。 这话也许不错,因为广安县确实是个出人才的地方。大家都知道邓小平是广安 县人;年纪稍微大点儿的,可能也知道广安县还出过一个杨森。他们两个,也可以 算是各立山头,独霸一方,互不相关,互不统属的大人物。 邓小平的历史尽人皆知,不用介绍了。至于杨森,则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地方 军阀:第一,他的小老婆之多,除了沙特阿拉伯国王,在中国的近现代史上,至少 在国民党的军政要人中,恐怕是数一数二的了;他几乎到处都有公馆,每个公馆里 都有个小老婆。老婆多,自然子女也多。子女吃饭前,要做祷告。但不是向上帝祷 告,而是同声念出:“爸爸给我衣穿,给我饭吃……”第二,他与共产党的关系, 说不清也道不明:1920年,恽代英与萧楚女在泸州创办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他不但 支持,而且还常常参加活动,似乎颇有进步倾向;北伐期间,他当二十军军长,共 产党员朱德,是他的党代表;他儿子杨汉忻、侄女儿杨汉秀,又都是正牌儿的共产 党员:特别是杨汉秀,还是延安派到重庆去做策反工作的,四川解放前夕,让军统 局特务杀害了;他自己本人,在四川当军阀,与各川军军阀争地盘,到上海抗战, 几乎全军覆没,当过贵州省省主席、也当过重庆市市长,后来到了台湾,活到96岁, 不但在90岁高龄还娶了个17岁的小姑娘做第十三房姨太太,居然还给他生了第四十 三个孩子,开创了夫妻年龄悬殊、老年得子两项迪斯尼记录。此人一生,可谓充满 了传奇色彩。 在这里,我要向大家介绍的,既不是共产党的领导者广安县人邓小平,也不是 四川军阀、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广安县人杨森,而是更具传奇色彩的另一个广安县人 杜重石:他既是共产党,又是国民党,而且还是个袍哥大爷,到了晚年,又成了虔 诚的基督教徒。他的一生,简直就是一部中国的现当代史。 他──是杨森的秘书,是二十军驻上海、成都办事处的少 将处长,是延安抗大的学生,是秘密的共产党员,是贺龙的政 治代表; 他──学的是艺术,干的是政治,当的是袍哥大爷,做的 是党的统战工作; 他──坐过国民党的监狱,也坐过共产党的监狱,铁骨铮 铮,虽九死而无悔, 历史最终证明他无罪; 他──本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晚年居然成了虔诚的基 督教徒;目的是通过宗教来唤醒人们的良知,绝不为进天堂; 他──是一个特殊的少将,一个特殊的党员,一个特殊的 袍哥,一个特殊的犯人,一个特殊的教徒,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肩负着特殊 的使命,在特殊的道路上,忍受着特殊的委屈。 人人都知道,革命战争,有明暗两个战场,一个在地上,那里炮火连天,硝烟 遍地,军号一响,冲锋陷阵,与敌人展开白刃战、肉搏战,争的是一城一池的得失, 为每一寸土地付出血的代价,较量的是武力;一个在地下,这里听不见枪声,看不 见炮火,凭的是社会地位、人际关系,以语言作武器,用文字作刀枪,也许还要嘻 嘻哈哈,频频碰杯,甚至出入歌厅舞榭,妓院娼寮,与敌人“同流合污”中进行隐 蔽的战争,较量的是智力。一个有勇有谋的斗士,往往愿意在明的战场上拼博,争 一个谁强谁弱,斗一个你死我活,是胜是负,心明眼亮,胜得痛快,败得心服,而 不愿意在暗的战场上用一言一语、一计一谋去磨磨蹭蹭,去勾心斗角。其原因,就 在于地下战场的战斗,比地上战场更激烈、更复杂、更难于应付。对个人来说,更 充满危险性。 但是,要取得革命的胜利,这两个战场,却又是互为因果,缺一不可的。有时 候,地下战场所取得的胜利,能胜过地上战场十万神兵的战果,甚至是地上战场所 不能取得、不能替代的。因此,不管地下战场有多么困难、多么危险,还得有一部 分革命战士而且是最优秀、最忠诚的战士舍命去做。 其实,不论地上战场还是地下战场,根本的目的,都是削弱敌人的力量,增加 自己的力量。地下战场,如果细分起来,还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个以取得敌方的 情报为目的,一个以取得对方的理解为目的。第一个地下战场的斗士,不管他以什 么样的身份出现,都要求具有各种各样用于窃取情报的技巧,包括化装、跟踪、摄 影、游泳、驾驶、打斗、密电、急救……等等全套技能,以便在任何困难的处境下 顺利取得情报,为地面战场服务;还需要机智勇敢,善于随机应变,一旦暴露,要 凭自己的本事“全身而退”。第二个地下战场,是从思想、认识、利害关系等方面 争取敌对营垒中人脱离敌方与我联合,以分化、瓦解、削弱敌方的力量,或争取中 间力量为我方所用。在敌占区从事“统一战线”工作,属于第二个地下战场。 “统战工作”,不但比地上战场的战斗难打,而且比地下战场的第一个战场处 境更困难。其困难之处,不仅仅在于要遭受到敌方的袭击而牺牲,更有可能来自己 方的误会、中伤而惨遭磨难甚至杀害。翻开中国共产党党史,其中做统战工作的人, 有几个“不犯错误”?有多少人因“犯错误”而撤职、开除、判刑甚至从肉体上加 以消灭?就可以间接地说明。 在所有的电视节目中,我最爱看又最不忍看的,就是“血沃中华”。看看那许 多被“自己人”所杀的烈士,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1952年,我从部队转业,调到上海市行政干部学校当教育干事。校长是上海市 副市长潘汉年所兼。因此, 我对潘汉年多少有些熟识。这位中共高层次的地下工 作者,就因为在白区做统战工作时与南京汪伪政府人员有所接触被中央所误解,与 高岗、饶漱石同时被逮捕判刑。巧的是,他从监狱里出来,被软禁在北京市大兴县 团河农场。一天,他在湖边垂钓,正好我从那里经过,两人邂逅相遇。我喊了他一 声:“潘校长,您怎么在这儿?” 他脸上毫无表情地说:“我姓胡,你认错人了。” 我笑笑说:“1952年我在上海市行政干部学校工作,您是我们的校长,我怎么 会认错了人?” 他见无法否认,苦笑一声说:“你快走吧,我的警卫员回屋拿东西,一会儿就 回来。” “您还怕您的警卫员?” “他是专门照顾我的。” 我“噢”了一声,心里已经明白,但还是要问:“您的事情结束了?” 他眼睛看着远处,淡淡地说:“十年徒刑已经结束,不过事情还没完。看样子 是永远也不会完的了。” “您就住在这儿?” 他用嘴一努前面不远处的一座房子:“我就住在那儿。” 那是一座独门独院儿的小洋房,尽管没有铁丝网。但是四周有挺高的围墙,铁 门紧闭,只能看见院子里的树和灰色的洋瓦屋顶。 “就您一个人?” “怎么会是一个人呢?不是还有一个警卫员么?哦,还有一个炊事员。” 我立刻想起了张学良关在湖南凤凰山的时候,也有一个警卫员。不过那是个蒋 介石派来的特殊警卫员,级别是少将,但必须终身陪着少帅蹲监狱。不知道潘汉年 的这个警卫员,会是个什么样儿。正想问问,他声色俱厉地向我下了命令:“快走, 别给我惹麻烦,也别给你自己找不自在!” 我抬头一看,从那紧闭着的小铁门里出来一个穿便衣的人,看年纪,也不过二 三十岁。我立刻装着若无其事地在湖边随便走走,旋即离开。 现在,潘汉年的冤案已经得到平反,他的那个年代也已经过去,他住过的那座 小院子如今已经改成了招待所,以潘汉年一生事迹为素材的大型电视剧《潘汉年》, 也已经在1996年国庆前播出。但是他留给我们的问题,却值得继续深思。 这部书中所写的杜重石,就是我党一个在国统区做统战工作而在解放后受到不 公正待遇的前辈。他那艰难曲折的人生道路,也像潘汉年问题一样,给后人提供了 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在本书中,说的固然主要是他一个人的历史,但是通过他的故事,要反映的, 则是近半个世纪来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