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耳目一新的感受 车到延安,李克农把杜重石安置在陕甘宁边区政府招待所,由边区政府交际科 科长金城①负责接待。金城安排他住下,又给了他一摞餐券,分早中晚三种颜色, 并交待说:以后每星期到他那里领一次;每张餐券可以到招待所大门外右侧那家小 饭馆儿里吃一餐“份儿饭”。 -------- ① 金城──解放后任中共中央统战部秘书长、副部长。 杜重石归置好行李,觉得肚子饿了,就拿上一张餐券,按指点到大门口右边找 到了那家小饭馆儿。这家小饭馆确实不大,迎面就是炉灶,店堂内一共只有四五张 方桌。他找了张桌子坐下,用餐券换来了主食和副食,一个人坐着慢慢儿吃。主食 是四个小馒头,或者是一大碗米饭,可以任择;也可以要两个小馒头、半碗米饭; 副食是一菜一汤,菜是榨菜炒肉丝儿,汤是榨菜肉丝儿汤,够得上“原汁儿原味儿” 四个字。用这样简陋的饭菜来招待客人,而且是到延安后的第一顿饭,杜重石总觉 得共产党也过于小气了些、寒酸了些。后来才知道,就是这样的饭菜,也已经比当 地的军民生活高得多了。 杜重石一边吃饭,一边随意地看着街上。这时候有两个穿着日军军装的人,挑 着满满的两桶水,神态自若地用日本话聊着天儿,从小饭馆儿门前走了过去,前后 走了两三个来回。看样子,一定是日本战俘无疑。八路军优待俘虏,不打不骂,这 他是听说过的,但是不加拘束地满街上走,还让他们挑水,却就感到有些奇怪了。 在灶上掌勺的厨师见杜重石满脸惊讶的神色,就用四川话搭讪:“老乡,你从 ‘白区’来,看到东洋兵帮老百姓挑水,看得稀奇,是不是?” 杜重石觉得自己穿一身灰布中山装,说话也十分平易近人,已经很像‘苏区’ 的干部了,就否认说:“老乡,这一回你老哥看走眼了:我不是从白区来的;我是 老解放区来延安办公事的干部。” 不料那厨师却连连摇头说:“不像,不像。我这双眼睛,看的人多了,是老区 来的还是白区来的,我一眼就能认得出,你骗不倒我。我们苏区的干部,没得你这 样整齐的衣服鞋袜,更没得你哥子这样说话的派头;看见东洋兵帮老百姓挑水,也 不会臌起眼睛看稀奇的嘛。” 杜重石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老乡,你的眼睛真像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好 厉害唷!实话告诉你说,我是今天刚刚从汉口来的。你倒是跟我说说,这两个日本 战俘,怎么会帮老百姓挑水呢?” 那个厨师也哈哈大笑起来:“怎么样,我说我的眼睛看人不会走眼嘛!你连日 本战俘在延安的生活都不晓得,还充啥子老区干部唷!告诉你,我们这里有一个日 本共产党办的‘日本反战同盟’,专门帮我们教育、训练日本战俘。经过学习的日 本战俘,有的到前线去喊话,做反战宣传,有的在延安参加为人民服务的劳动。刚 才你看见的那两个战俘,是在帮助年老体弱没得劳动力的老百姓挑水,也就是学习 为人民服务嘛!……” 这是杜重石到达延安以后初次接触老百姓所上的第一课,感触颇深。──如果 今天还有人穿着灰布中山装到延安小饭馆儿去吃一菜一汤又自称是政府干部,恐怕 人家也不会相信的。因为今天的“政府干部”一出来,都是前呼后拥、坐着小车、 鸣笛开道、“官派”十足的,既不会穿这样的服装,也不会吃这样的饭菜,更不会 “出无车、食无鱼”的了。 吃过饭回到招待所,在大门口意外地碰见朝鲜族青年音乐家郑律成。他是在上 海的时候由罗青介绍认识的。今天邂逅相遇,倍感亲切。问他到招待所干什么,他 说找冼星海研究谱曲的事儿。走进招待所,才知道原来冼星海就住在杜重石隔壁的 房间里。 郑律成介绍杜重石跟冼星海认识。他拿来找冼星海研究的歌曲,就是后来十分 出名的《延安颂》。郑律成顾不得和冼星海研究曲谱的事儿,急不可待地谈他自己 的近况、问杜重石的近况,又说了许多朝鲜、越南、日本的人民和共产党支持中国 抗战的消息。说到越南的时候,他说:“胡志明现在就在延安。听说他还是杨森掩 护到中国的,可真有这事儿?” 杜重石把杨森如何掩护胡志明到昆明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冼星海说:“从前 四川内战,常常听见杨森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个四川军阀,今天听你这么一说,他 对越南人民的反帝斗争还是满支持的嘛!”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天,杜重石怕影响他们研究曲谱的事儿,就告辞回自己房间 休息。 第二天,陈昌浩到招待所看望杜重石来了。他穿一套肩头和膝头都已经磨白了 的灰布人民装,赤脚,穿草鞋,打着裹腿, 比起几年前那一身商人打扮来,显得 寒酸多了。人也还是那样清瘦,不过精神却很好。一见面,陈昌浩先感谢当年二十 军赠送给红四方面军的许多物资,然后又检讨违背互不侵犯密约突然进攻二十军防 地的错误,并再三说明那是张国焘的错误决策,当时他也曾经表示过异议,可是作 为一个党员,又不得不坚决执行的苦衷。还说:“张国焘受到党内批判以后,仍拒 不承认错误,已经逃离延安,投靠了国民党特务机关,为此党中央已经在最近、也 就是上个月的16日作出处理决定:开除了张国焘的党籍。” 杜重石笑着说:“张国焘的那一手,不但坑害了二十军,也损害了红军的威信 和共产党的信用,实际上是得不偿失的。像这种言而无信的人,终究成不了大气候。 开除他出党是完全应当、绝对正确的。不过我们听说他投靠了国民党以后,颇有点 儿提心吊胆:他要是把当年跟二十军秘密谈判的事情当资本向蒋介石告密,我们可 就要人头落地啦。” 陈昌浩也笑着说:“你我今天不是又见面了吗?可见张国焘还没有向蒋介石告 密。他不是不想出卖这一情报,可惜的是当时咱们的谈判并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资料, 即便有的话,也不在他手上,他是人证、物证一样也拿不出来。这种事情,关系重 大,凭他空口说白话,蒋介石也不会相信的。何况他自己后来又进攻过二十军的防 地,这个谎怎么也扯不圆。再说,他虽然投靠了蒋介石,蒋介石可不保他的身家性 命。他从自身安全出发,也还不敢像疯狗似的到处咬人的。要是你们的杨老令公人 头落地了, ‘杨家将’的弟兄们,还不找他算账啊?” 一番话,说得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天,金城陪杜重石去参观陕甘宁边区信用合作社。这是陕甘宁边区银行的 前身,也是发行“边币”的“真正”单位,负责人是专门筹划边区政府经济建设的 杨献珍同志。为什么要说这里是发行边币的真正单位呢?因为陕甘宁边区银行正式 发行十元以上的边币,是1941年的事情,在此以前,也就是1938年3 月,开始以 “延安光华商店”名义发行只限于边区流通的“辅币券”。这种辅币券,当时也叫 “边币”,而“延安光华商店”,实际上就是边区信用合作社的另一块牌子。 关于为什么要发行这种边币,杨献珍对杜重石这样解释说:“国民党不但严禁 人民日常生活必需品流入解放区,还想尽一切办法限制法币落到我们手里。我们没 有法币,就不能在白区买东西。所以我们必须把中央银行发行的法币积攒起来,拿 到白区去买医药用品和我们边区目前还不能生产而又为人民生活所必需的物资。解 放区的农村经济,有些可以以物易物,比如拿一个鸡蛋到信用社换几张纸;可是还 有许多东西、许多场合不能以物易物。边区政府为了老百姓买卖方便,只好由信用 合作社以延安光华商店的名义发行少量的辅币券,只限于在边区流通。这是我们被 国民党逼出来的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可是国民党却指责边区政府私发货币,扰乱金 融,破坏政令统一。” 杨献珍一面说一面从抽屉里取出几张辅币券来递给杜重石看:“请你看看,这 样粗糙的辅币券,还不如国民党统治区烧给死人用的‘冥钞’质量好呢。这能说是 我们私发货币、扰乱金融、破坏政令的统一吗?我们在物质条件这样差的地区艰苦 奋斗,还要应付国民党对我们的物资封锁,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服从一个 大局:抗日救国!” 辅币券的纸张质量相当次,图案和印刷也很糙,面值最大的是一元,最小的是 五分,中间还有五角、两角和一角的。杨献珍接着说:“边区政府除了用积攒法币 的办法到国统区购买必需的物资之外,还发动军民到南泥湾开垦荒地、发展生产, 自力更生,逐步解决边区军民的吃穿用问题,少受国民党的窝囊气。在大生产运动 中,我们共产党员处处带头,连朱总司令也参加开荒、周副主席都学会了用纺车纺 线呢!” 杜重石插话说:“我到延安来才两天,根据我的观察,边区军民的生活水平, 实在是低得不能再低了。在国统区,政府官吏大都是靠裙带关系钻头觅缝爬上宝座 的,不但不学无术,而且贪污腐败,就连一个小小的乡保长,也要借抽壮丁、派捐 款敲竹杠,中饱私囊。当官的和老百姓生活悬殊,长此以往,不但要失去民心,对 抗战也是不利的。” 金城接着说:“我们解放区,根本就没有贪污腐败的事。解放区各革命根据地 政府都有规定:凡贪污公款在五百元以上的,处以死刑;挪用公款为私人谋利的, 以贪污定罪;工作人员玩忽职守,浪费公共财产,使公家受损失的,根据其浪费程 度惩处,或撤职,或监禁。再说,解放区的干部不论大小,生活水平相差得并不多, 如果有人贪污,搞特殊享受,也很容易被发现的。” 杨献珍又补充说:“1932年的时候,湘鄂赣临时省委对贪污惩治得最坚决:凡 是侵吞公款的,一律交群众大会议处,严重的当时就枪毙。” 杜重石到延安才三天,但是所见所闻,给他的感觉是耳目一新,到处体现出朝 气蓬勃欣欣向荣的气象。这里的生活虽然艰苦,可是社会秩序有条不紊,各人都在 自己的岗位上积极劳动,支援抗战。共产党员更是以身作则,处处带头,吃苦在前, 与人民血肉相连。他们这种不辞劳苦,一心为中华民族求解放的无私奉献精神和自 我牺牲精神,跟国民党统治区的结党营私、贪污腐败、破坏国共团结、妨碍全民抗 战比较起来,真有天壤之别。这一边是一切服从抗日救亡大局而艰苦奋斗,那一边 却寻找种种借口,破坏团结合作和共同抗日。两相对比,尽管杜重石是来自地方杂 牌军的参观客人,不是蒋介石嫡系部队的什么官员,但总是“那一边”的人,不免 也感到羞愧。 当时杜重石只有25岁,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极强,加上性格爽直,习惯于肝胆相 照,因此参观结束以后,很激动地对金城倒出了肺腑之言:“俗话说:‘不怕不识 货,只怕货比货。 ’我到延安才三天时间,但是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 团结抗日景象。尽管国民党顽固派动用了一切手段来剥夺解放区军民的最低生存条 件,但是延安军民发扬了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给我的感觉是面貌焕然一新, 跟国统区简直是两个世界。三天来的感受,使我坚定了一个信念:共产党是中国唯 一的救星,共产主义必将在黑暗的中国冲出迷雾,显出万丈光芒,普照到政治上受 压迫、经济上受剥削、文化上受桎梏、生活上受困苦而渴望民主自由的人民身上。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抗日救国,就必须长期深入群众,学习群众,溶入群众,投身 到延安军民在共产党领导下如火如荼的斗争生活中去,为抗日斗争作出无私无畏的 奉献。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到了延安,好比如丹在炉,如铁在冶,我这颗爱国之心 一定会狂跳,我这腔救亡的血一定会沸腾。为了开我茅塞,广我眼界,我要求谒见 掌管延安这座革命大洪炉的高人毛泽东,向他请教,接受他的鞭击和棒喝。” 金城见这个好激动的年轻小伙子慷慨激昂地说出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辞来,莞 尔一笑。也许他当交际科长以来,像这样迫不及待要求留下来学习的人见得太多了, 所以倒有些见怪不怪,只是淡淡地说:“杜先生能够放弃比较优裕的生活条件,到 我们延安来吃小米,这行动本身就是一大进步嘛!……” 杜重石急忙把话头抢了过来:“对比国共两区人民的生活和奋斗目标,我只有 这点儿‘大进步’,是远远不够的。我还需要更加深入地锻炼,改造世界观,与旧 社会的旧习性彻底决裂……” 在杜重石的诚恳要求下,终于感动了上帝,金城笑嘻嘻地答应请示一下上级, 能够安排的话,尽量安排他会见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