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蔡文娜之死 蔡文娜上的是社会学系,有比较清晰的头脑,对妇女解放运动也有一定的认识。 她自己在14岁的时候糊里糊涂地被杨传云老婆送给杨森做姨太太,随着年龄的增长 和认识的提高,对自己的婚事当然是很不满意的。她有心要冲破这个牢笼,求得自 己的解放。但在那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历史时代,她的生死存亡都在封建军阀杨森 的掌握与控制之下,要想通过“请求”的方式向杨森乞求解放,无异于与虎谋皮。 结果,她还是死在杨森的屠刀之下,成为封建主义的牺牲品。 蔡文娜的故事本来不在本书的叙述范围之内,但是一者这里提到了这个人物, 二者蔡文娜之死不但事例典型,故事本身也能说明许多问题,所以这里顺便作一简 单介绍。 关于蔡文娜的被害经过,一般人的传说和报刊上的报道,是这样的: 蔡文娜到华西大学社会学系读书,因为她以前有过“不轨”的行为,杨森当然 很注意她,就让五姨太肖邦琼的哥哥、时任二十七集团军驻成都办事处主任兼天府 中学校长的肖寿眉派人暗中监视。一连观察了三年,反馈回来的消息,都说她虽然 经常与一些外国人往来,参加打网球、听音乐之类的活动,但是恪守杨森的“家训”, 从不敢参加舞会。因此杨森对她的监视,也逐渐放松了。 在她上四年级的时候,通过打网球认识了医学院口腔系一个姓吕的男同学。那 时候,她那个只占有十分之一的老丈夫已经六十多岁,性格暴戾,动辄打骂,缺乏 情趣,刚刚二十岁冒头的蔡文娜,眼看着校园中一对对青年情侣,联系自身,不免 有红颜白发之叹;而这个学医的小白脸,则风度翩翩,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久, 两人就由相怜而相爱了。他们悄悄儿商定,等蔡文娜大学毕业以后,逃离杨森的桎 梏,两人一起到美国去生活。 尽管两人的行动相当秘密,但是男女相爱,总难免要见面,一见面,也难免要 亲热一番。一次两次,也许没人知道,时间一长,就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来。没过 多少时候,就被肖寿眉放出的眼线所侦知,并把情况汇报到了杨森那里。 杨森姨太太多,最怕的就是戴绿帽子。一听说蔡文娜“老毛病”发作,气得脸 都白了。立刻发电报,要文娜在寒假期间回到重庆。 蔡文娜回到重庆的那天,正好赶上杨森宴请外宾,即由文娜充任翻译。饭后又 一同到戏院看了川剧,没发现杨森有什么反常的脸色。看完戏回家,杨森发现她手 上的一枚大钻戒没有了,严辞追问。蔡文娜无法掩饰,干脆来一个破釜沉舟,把实 情说了出来,还十分天真地要杨森看在她伺候了他十几年的份儿上,放她一条生路, 准许她离婚,成全她与姓吕的婚姻。杨森听了,只是绷着脸,既不答应,也不说不 许。当夜两人还在一起歇宿。 第二天一整天见不着杨森,蔡文娜心中惴惴不安。她不是不知道七姨太曾桂枝 是怎么死的。但她又幻想杨森如今年纪已老,也许会对她网开一面。直到深夜,还 不见杨森回到公馆,她只当不会有事儿了,就上床休息。没过多久,房门被推开, 她还以为是杨森进房来,抬头一看,却是杨森的侄子杨汉印,而且手里还握着手枪。 蔡文娜喊了一声:“汉印,你要做啥?”杨汉印没有答复她,枪声却响了。 杨森杀害蔡文娜以后,立刻集合所有的姨太太到蔡文娜的房间里去看。姨太太 们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杨森又吩咐马弁把蔡文娜的尸体用被子裹紧,扔进“渝舍” 网球场旁边的枯井里。 杨森搜检蔡文娜的遗物,发现有吕某用英文写的信,请人翻译出来,当然是卿 卿我我的情书。杨森气儿不打一处来,立刻派人去杀。不久杀手回来说:姓吕的已 经逃跑,是坐飞机先到印度后转的美国。──不知道是杀手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呢,还是姓吕的听到了风声,果然逃跑了。 事后,蔡文娜的姐姐蔡文琪因好久没接到妹妹的信,特地到重庆去看看,在公 馆里没找到妹妹,就去问杨森。杨森回答说:“她跑了,跑到英(阴)国去了。” 接着又言不由衷地说:“你的丈夫,我准备委他当县长。” 蔡文琪发觉杨森的脸色不对,说话也不自然,心知妹妹多半已经被害,就哭着 跑到了陈兰亭家里,果然得到了证实。陈兰亭的夫人房芝兰还劝她说:“你赶紧离 开这里,当心杨森要斩草除根!” 蔡文琪无可奈何,只得立刻离开重庆。 以上是一般的传说。但是杜重石先生说:蔡文娜的被杀,完全是一桩冤案,而 且是因为政治上的原因被国民党特务借题假手谋害而死的。其经过过程曲折复杂, 绝不是传说的那样简单。因为那时候杜先生不但与蔡文娜都在成都,而且与她的关 系还比较接近,所有过程,基本上都知道。下面就是杜先生提供的蔡文娜被害经过。 1942年夏天,身为贵州省主席、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的杨森由贵阳到重庆向国 民政府述职,蔡文娜也回重庆“渝舍”与杨森团聚。暑假结束,蔡文娜由重庆到成 都返校。同行的有潘文华部师长陈兰亭的夫人人称“房八姐”的房芝兰、国民政府 经济部次长刘航琛的夫人外号“黑牡丹”的陈玉英。车子开到离成都六十华里的龙 泉驿地方,汽车的发动机出了故障,司机下车修了半天,仍无法启动。时近黄昏, 她们三人站在汽车旁边,一副焦急不堪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溢于言表。 这时候,有一辆美国空军的吉普车飞驰而来,见道旁停着一辆小轿车,三位美 貌的女士伫立一旁,明知是车子抛锚,却故意停车询问停车原因。当即由蔡文娜用 英语回答。美国空军就热情地邀请她们三位搭他的吉普到成都。途中,蔡文娜继续 用英语和那美国空军交谈,向他表示感谢,并得知他的名字叫史特沫斯,是个空军 中尉;蔡文娜也告诉他自己的姓名,现在在成都的华西大学读书,但没告诉他自己 是杨森的如夫人。 这以后,史特沫斯到华西大学去看过蔡文娜,还给她写过一封信,按照美国人 的习惯,抬头写的是 My dear miss tsay,也就是“我亲爱的蔡小姐”。这在外国, 本是很普通的事情。 成都华西坝,是教会大学集中的地方。除了华西大学之外,还有抗战后内迁的 南京金陵女子大学、山东齐鲁大学,都是教会办的学校。 由于蔡文娜的身份特殊:既是贵州省主席的如夫人、本身又有封建婚姻的桎梏 和封建家庭的处境,四年的大学生活,在进步同学的影响下,她不但成了反封建、 争女权的活跃分子,而且在华西坝的女大学生中具有相当大的号召力。 解放前的教会学校,学生大都是有钱人的子女,除了家在成都本市的之外,一 般都住学生公寓。蔡文娜的条件更好:杨森专门给她在华西坝置一座小洋房,门口 挂着“蔡寓”的铜牌,里面卧室、书房、客厅、厨房、车库、卫生设备一应俱全, 书房里还有钢琴。不过她的车库里放的不是小轿车,而是一辆“包车”。 当时成都的小轿车还不是很多,除了军政高级人员之外,一般的富有商人、有 身份的官员、高级的教授、走红的演员等等,坐的都是这种“包车”。所谓“包车”, 其实就是人力车,通称“黄包车”。不过“包车”与街上兜揽生意的黄包车可不一 样。尽管也是两个轮子一个座,一个人在前面拉,可不论是车是人,突出的一个字 是“帅”:先说拉车的车夫,讲究的是请那膀大腰圆、年轻力壮、模样清秀、腿脚 麻利又不爱说三道四的老实小伙子。夏天穿一身细白洋布的中式裤褂,扎着裤腿儿, 脚登一双布面皮底的圆口鞋,头戴一顶细麦秸编的小草帽,一条雪白的毛巾搭在脖 子上;冬天则是一身藏青或深灰色的小棉袄棉裤,戴一顶毡帽。从外表上看就显得 干净利落。跑起来不但要快,更要稳,上坡不要人家下来走,下坡能走四川车夫特 有的“飞步”,让坐在车上的人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有时候前面眼看就要撞人 了,要立刻站得住;实在站不住的时候,哪怕自己滚出八丈远,也要保证坐在车上 的人不摔下来。没有这几宗本事,就甭想拉包车,拉辆破车街上揽生意去吧! 再说车子,当然是崭新的,车篷乌黑,车两边两盏白铜大车灯,擦得锃光瓦亮, 车上插一个油光光的大鸡毛掸子,足有二尺多长,车垫子上绣着图案。年轻的太太 坐在车上,夏天打一把小伞,冬天膝头盖一块毛毯,嘴里嗑着瓜子,脚底下踩着叮 咚作响的车铃,招摇过市,的确是当年成都街头点缀市容的一景。 蔡文娜有的是钱,选车夫不是百里挑一,而是千中挑一,从外表模样儿到拉车 的技术,全是第一流的。对这个车夫,蔡文娜十分满意。不论上学、上街,坐的都 是这辆车。──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命,就送在这个人的手上。 当年的大学生,功课不像现在这样紧。有些选修课,可以上也可以不去上。只 要修满了规定的“学分”,就可以毕业。因此,大学生们聚集在一起聊闲天儿、侃 大山的时间也比较多,不一定非得是星期假日。而蔡文娜拥有这样宽敞、豪华的住 所,既不受外界的干扰,又有茶点可供,因此她的“蔡寓”中,经常总是高朋满座, 胡侃神聊,从生活小节到国家大事,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变成了一个家庭沙龙。 前面说过,蔡文娜出于自己的人生经历,政治上的基本态度是反封建、求自由 的,加上与杜重石等思想进步的人士接触较多,政治倾向越来越明确。而出于她独 特的身份,又养成了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什么犯忌犯禁的话她都敢说。由于 她具有比较强的号召力和感染力,她的言论,逐渐成为华西坝女大学生议论时政的 舆论中心。 国民党的特务组织,是无孔不入的。在大学生中,他们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 发展了一批特务分子或外围组织。在蔡文娜的座客中,当然也不乏这种“职业学生” 混杂其中。 根据特务学生的汇报,军统当局对蔡文娜既感到头疼,可又无计可施。因为他 们并不能据此通知杨森,让他对自己的妻子多加管束;也不能直接把蔡文娜抓起来 关进监狱。于是,就产生了“除之而后快”的念头。 要杀蔡文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明杀暗杀都不行。最理想的办法,就是让杨 森自己下手。杨森小老婆多,而他最怕的就是戴绿帽子。他的七姨太是怎么死的, 特务头子们都很清楚。那么,干脆投其所好,让他来一个醋海兴波,让她在醋海中 灭顶。 本来,军统特务打算利用美国空军中尉史特沫斯给蔡文娜写信这件事情来大做 文章,但是这样做一者会引起中美外交上的麻烦,二者也还难于制造一两种能让杨 森相信的物证,仅凭一封写有 My dear miss tscy 的英文信,是不能让杨森动杀 机的。 于是军统局的特务分子们处心积虑地想办法制造一件事端,专门用来刺激杨森。 这一任务,就交给了毛人凤的老婆向心影。这时候,毛人凤和向心影都借住在杨森 的“渝舍”内。 1943年冬,杨森循例到重庆去向蒋介石述职,而蔡文娜也值寒假到重庆与杨森 欢聚。其间适逢美国空军节,宋庆龄在嘉陵宾馆举办盛大的中美联欢舞会,杨森也 带了蔡文娜去参加。 杨森有很严的“家规”,绝不许姨太太和女儿们参加任何舞会。因为他的七姨 太曾桂枝,就是在舞场上认识了“野男人”而勾搭成奸的。尽管蔡文娜从来不进舞 场跳舞,可今天是孙夫人办招待,又有丈夫在身边,这条家规,似乎也有了“圆通” 的余地。说巧也真叫巧:恰恰在舞会上又遇见了美国空军中尉史特沫斯,他一者不 知道蔡文娜是杨森的如夫人,二者即便知道她名花有主,绝不会知道她家有不许跳 舞的规矩,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蔡文娜共舞。杨森并不知道史特沫斯半年前 就认识蔡文娜,见他们俩不但跳得起劲儿,谈得也很亲热。而他们用英语交谈,杨 森又一句听不懂。特别美国人的性格比中国人奔放,杨森在旁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儿,不由得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蔡文娜与他相处十几年,当然知道他爱吃醋的 毛病,三场跳下来,见杨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说:“咱们提前走吧!这里是舞 会,总会有人邀我共舞的。” 杨森却又很犹豫:“今天是孙夫人主持的联欢会,他也很注意我,咱们这样早 就走,是对她的不礼貌、不尊敬。还是再坐一会儿吧!” 这时候,由向心影挑选并安排的一个军统小特务,西服笔挺,风度翩翩,彬彬 有礼地过来请蔡文娜跳舞。在这种场合,即便不想跳,也不能过拒,只好勉强应付 一曲。小特务是向心影关照过的,跳到某一个角落,突然把蔡文娜搂得很紧,脸挨 着脸,两人的嘴唇几乎就要贴在一起了。就在这一刹那间,躲在一旁的向心影的情 人周伟成偷偷儿迅速抢拍下这一镜头。 下面的戏,就都由向心影和周伟成导演了。 寒假期满,蔡文娜返回华西大学不久,肖寿眉突然接到一封署名“华大同学” 的匿名信。信中说:蔡文娜即将与情人私奔。肖寿眉不敢隐匿,把匿名信转给了杨 森。杨森密嘱肖寿眉不要声张,暗地里派人监视蔡文娜的行动以及与她来往的可疑 人物。肖寿眉用钱收买了她的几个同学和拉车的车夫。 蔡文娜的车夫,按例送她到学校以后,就回到住处兼任“门官”,等到了说定 的时间,再拉车到学校去接。有一天,蔡文娜已经上学去了,突然来一个衣冠楚楚、 文质彬彬的青年,上门来拜访“蔡夫人”。车夫说:“太太上学去了。请教尊姓大 名,等太太回来了,我好回话。”来客说:“不用了,我下次再来吧。”说完,就 匆匆地走了。 从那以后,这个年轻人又来过两三次,每次都是太太上学去了,总也见不着。 最后一次,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这样不凑巧,来了几次,都见不到你家主人。 这样吧:等蔡夫人回来,请你把这封信交给她。” 车夫觉得这事情蹊跷,根据肖寿眉的嘱咐,没把信交给太太,而是交给了肖寿 眉。 信封里不但有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而且还有一张蔡文娜与一青年男子几乎脸 颊相贴的亲热照片。 照片正是向心影的姘夫周伟成所偷拍。至于那个青年,也就是舞会上邀请蔡文 娜共舞的那个小特务。至于情书,反正是男方写给女方的,怎么造都可以。 肖寿眉以为抓到了证据,立刻把这封信连同照片一起转给了杨森。肖寿眉的妹 妹肖邦琼是杨森的五姨太,不论是出于替妹妹争宠,还是为自己邀功,他都不会把 这封昧起来的。 杨森看见了这封情书和两人如此亲热的合影,怒不可遏,就起了杀蔡文娜的心。 这根套在蔡文娜脖子上的绞索越拉越紧了,而她却仍被蒙在鼓里,毫无所觉。 不久,杨森以述职为由到了重庆,并电召蔡文娜来渝相会。夜间,杨森诘问蔡 文娜可有私情,蔡文娜说绝对没有。两人为此争吵起来,蔡文娜觉得受了委屈,气 愤之下,跑到邻室去过夜,不与杨森同房。这对杨森来说,无异于火上加油,追到 邻室,拿出合影的照片来质问:“照片上的这个人是谁?他到华西坝去看望过你多 次,别以为我不知道!” 蔡文娜瞠目结舌,不知所对。杨森拂袖而去,蔡文娜嚎啕大哭。杨森在火头上, 不辨真假,下令叫杨汉印枪毙蔡文娜。杨汉印说:“夜间人静,枪声一响,会惊动 何(应钦)总长。”杨森说:“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把她整死就行。”结果杨 汉印把蔡文娜勒死,把尸体扔进了渝舍的废井里。 蔡文娜死后三日,肖寿眉对杜重石说:“惠公蔡夫人与人私奔,现在还隐藏在 成都,伺机外逃。老弟是袍哥大爷,地面上人头熟,消息灵通,请你找袍哥弟兄探 听一下隐藏的地方。” 肖寿眉放出这样的烟幕,目的当然是为了掩饰蔡文娜的真正死因。其实杜重石 心里很明白,又一个冤鬼作为封建婚姻的牺牲品离开了人世,哪儿也找不到她了。 蔡文娜的姐姐蔡文琪,在民生轮船公司当会计,好久不见妹妹,去问杨森,杨 森也说:“你妹妹有了情人,现在藏在成都,打算外逃。我正在找她。” 蔡文琪明知是谎言,但在杨森炙手可热的权势威胁之下,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