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拘留所中四十天 杜重石被押送到警察局拘留所,天色已经放明。拘留所所长姓刘,也是个袍哥, 杜重石又在省会警察局挂过事务主任的虚衔儿,所以他跟杜重石本来就认识的,今 天见杜重石被送进了拘留所,很客气地说:“杜大哥来了,应该受到优待。你就在 警长的卧室住好了。”当即把杜重石让到了警长室。 1946年春,杜重石与 素蓉小姐订婚之后,未曾举行婚礼, 小姐即返沪探 望老母。因此这时候他仍是单身汉一个。他被捕之后,由家里拉包车的车夫把消息 通知了黄瑾怀,又把寝具及日常用品送进了警察局拘留所。所长收到之后,亲自送 进警长的卧室里来,还帮着铺设好。 当天入夜之后,一位不认识的警长到所长办公室跟他说了些什么,那人一走, 他就走进警长室来,吞吞吐吐十分为难地说:“杜大哥,真是对你不起,今夜晚只 能委屈你一些,请你到……到……拘留室去过夜。”说着,就把原来铺设在警长铺 位上的被褥又卷了起来。 这当然是徐中齐怕杜重石在牢中受到优待,特地派人来关照的。刘所长官小职 卑,也无可奈何。他亲自抱着被褥用具,把杜重石带到监房前面,把卧具递到他手 里,再次致歉说:“杜大哥,真是对不起你,委屈你了。上面的命令,我实在没办 法。” 杜重石苦笑一声说:“你我都是在行①的,这事情与你不相干。” -------- ① 在行──这是袍哥行话,称为“拿言语”,指同是袍哥中人。 这里的拘留室,是并排的两大间。每间大约二十个平方米,两边是两排地铺, 中间一条两尺宽的“过道”,每面头冲墙壁脚对脚躺着十几二十来个人。靠近拘留 所大门的是男监房,挨着男监房里面的一间是女监房。女犯进出拘留所大门,都要 经过男监房的牢门。男女监房的牢门都是用胳膊粗的木条做的,很像牛栏。 这时候已经入夜,监房里面电灯昏黄,暗淡无光。杜重石进了牢门,从两个地 铺间的缝隙中慢慢儿往前走,想寻觅一处空档放下自己的被褥。通道窄,怀里又抱 着铺盖,一不小心,碰着了一个人的脚。正要道歉,突然这只脚往杜重石的大腿上 一踹,接着是一声粗鲁的海骂:“瞎了你的眼了?往哪儿踩!老子在这里关了好几 年了,还有十几天就要出去,要不是为了这个,老子捶扁了你!” 睡在他旁边的另一个人“呼”地坐了起来:“三天两天的我还出不去,老子不 怕这个!老弟,我来帮你揍这小子!” 这人瞪着眼睛正要挥拳,忽然改了口:“哟,这不是‘蜀德社’的杜大哥嘛! 刚才兄弟说话多有冒犯!”说着,按袍哥的礼节,将右手大拇指往上一翘,握成拳 头,左手手掌在右拳上一搭,再把右腿弯曲向前作弓形,全身向下蹲两下,说了声: “小兄弟向大哥赔罪!” 刚才骂人的那个人听说是“杜大哥”,急忙也滚起身来,抱拳行礼说:“不知 者莫怪罪嘛!刚才的话,冒犯大哥了!” 杜重石也急忙点头还礼说:“梁山兄弟,不打不亲热嘛!把话讲明白了,就没 事!你们两位兄弟,怎么认得我?” 要动手打人的那个说:“杜大哥的大名,我是慕名已久了。那年彭大爷掌舵的 ‘合叙同’在华瀛大舞台开山设堂,举行迎宾大会,我和五哥……”他指指刚才骂 人的那位:“我和张五哥两人都去了的。杜大哥在会上的讲话,真是为我们袍哥兄 弟长了志气,我们听了,心里特别舒坦。从那时候起,我们就想拜会拜会杜大哥, 只是老没那机缘。因为我们俩为彭大爷‘合叙同’开山设堂,打了方仲文,吃了官 司,一直到如今,还没出去。为兄弟行的事情,要的就是‘义气’二字,关几年也 没啥子了不起的,有心当光棍儿,决不能拉稀①!没想到,倒在这里跟杜大哥见面 了。真是难得!我姓李,行六。大哥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兄弟办,尽管吩咐,兄弟 一定效劳!” -------- ① 拉稀──袍哥行话,指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拉扯别人。 说着,张李二位就把杜重石的被褥接过去,帮他在靠木栅栏的地位铺好。这个 铺位,本来是李六的,为了表示对“大哥”的敬意,特意让了出来,说是靠栅栏的 铺位空气好一些。 杜重石进牢房,由于有张、李二人以袍哥义气对待,又宣扬了杜大哥在袍哥界 的地位和为人,很快就得到了同监犯人们的照顾与敬重,因此并没有吃到什么大苦。 第二天深夜,牢房里的人全都呼呼入睡了,杜重石脑子里还在思前想后,久久 不能成眠。十二点左右,一个值夜班的青年警察在拘留室门外来回巡逻,见前后没 有别的警察,蹲下身子,轻轻地敲了两下木栅栏:“杜先生,这两本书,是外面有 人托我交给你的。还要我转告先生:《大义》停刊了,大家都平安。你有什么话, 我替你转告。不要告诉别人,免得上当。” 杜重石接过书来,在暗淡的灯光底下一看,一本是文天祥的《正气歌》,扉页 上写着“身如逆水舟,心比铁石坚”两句;另一本是《水浒传》,封面上写着《血 溅鸳鸯楼》一回书中赞武松的诗句:“铁拳劈开生死路,钢刀杀尽横蛮人”。一看 就知道是蔡梦慰的笔迹。书里还夹有一支铅笔和几张纸。他急忙抽笔写了“我因追 悼李、闻的事被拘捕”几个字,托他交给范朴斋。 蔡梦慰是个记者兼诗人,与杜重石在成都共事多年,是《大义》的主要编辑与 撰稿人。他在杜重石被捕的当天,就捡出这两部书来,写上诗句,托人打点送进牢 房来给杜重石,鼓励他继续与敌人斗争。这个爱国诗人,在重庆解放前夕,被国民 党特务杀害于‘白公馆’魔窟。 警察局办事,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抓捕一个人之后,除非案情特别重大或特 别紧急,一般并不立刻审问,而是先关押个十天半月的,目的有三:一是杀杀火气, 以免上堂哄闹;二是尝尝牢房滋味,以便急于求出而全盘招供;三是材料不全,证 据不足,正在搜集或制造之中。杜重石的案子,也不例外。直到抓了他一个多星期 之后,一个警察才来打开牢门,一面通知说是“司法科科长找你谈话”,一面就掏 出铐子来,把他铐上押走了。 省会警察局杜重石以前经常来,跟许多人都认识。司法科张科长是个浙江绍兴 人,上海法政学院毕业,到四川来也已经好几年了,依旧讲一口“绍兴官话”,听 见别人喊“杜大哥”,他也喊,结果听起来倒像“堵大哥”,大家常常笑话他。 这一回,张科长倒是没有摆出公事公办的派头来升堂问案,而是在他的办公室 里“谈话”。一见杜重石被押进来,依旧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里,也不叫“堵大哥” 了,而是没有任何称谓地说了声:“请坐,请坐!” 杜重石一面在他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一面把双手举了起来:“你就是这样 把我‘请’来呀?我犯了你们什么罪?要给我戴手铐?” 他急忙让警察开了铐子,挥挥手,让警察走开,一面从茶几上拿起一支烟来点 燃,若有所思地凝神抽了一口,一面取一支递到了杜重石面前。杜重石从来不抽烟, 这他是知道的。今天也许是走神了,也许是故意装作。杜重石摇摇头,刺他一句: “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向来不‘沾毒’的。” 张科长习惯于他的职业,脸皮锻炼有素,被犯人噎两句甚至于骂两句,都不在 乎,依旧神色自若地抽他的烟。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我有个朋友,他的弟 弟叫陈全忠,在华西大学读书,你认识吗?” “不认识。”杜重石很干脆地回答。 “他倒是认识你呢!他是民盟盟员,你怎么会不认识?”他歪着头,似乎十分 惊讶。 “我既不是盟员,又不在华西大学上课,我怎么会认识他?现在我是到你们司 法科受审的,凡是与‘袍哥流氓杜重石包庇烟赌’一案无关的事情,好像没必要问 也没必要回答吧?” “包庇烟赌的案情,当然要搞清楚的。我和你是熟人,见了面,先‘摆摆龙门 阵’,随便聊聊嘛!” 对他这种拿人家当小孩子愚弄的‘引诱审讯法’,杜重石实在无法忍受了,就 提高嗓门儿,大声地说:“要摆龙门阵,等我出去以后,我请你到茶馆里当着大家 一起摆。今天我是被你们抓来,没得那个心情跟你冲壳子。彼此都是老熟人,也没 有必要捂着盖着的。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杜重石要是当真包庇烟赌,你们是不会抓 我的” “那可不见得。”他半扬起头,吐出了一口烟。 “怎么不见得?”杜重石的嗓门儿更高了。“我在拘留所里亲眼看见夜里有人 用黑布遮住了烟灯抽鸦片!” 张科长一怔,脸上露出了窘态,旋即恢复镇静,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下面的 人偷偷摸摸地干的,上面不知道。” “现在我告诉你了,你总知道了吧?”杜重石继续噎了他一句,又转了话题: “不用绕圈子说那么多废话了,还是痛痛快快干干脆脆说说蓉光大戏院开追悼会的 事儿吧。” 话说到了这一步,张科长也不再绕脖子了,开门见山地问:“听说追悼会上有 一副挽联,是你写的。是吗?” “不错。那挽联已经被你们抢走了。” “不是抢,是为了收取你的罪证!”他似乎也有些沉不住气儿了,把“罪证” 二字,说得很重。 “行啊,‘罪证’已经到了你们手里,杀人的大权也在你们手里。怎么样?开 刀吧!”杜重石没好气地大声噎他。 他忽然又脸色一变,笑嘻嘻地说:“杜大哥,我们不会难为你的。只要你登报 声明一下脱离民盟,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哈哈哈!”杜重石不由得纵声大笑起来。“我不是民盟盟员,你要我登报声 明脱离民盟,开啥子玩笑喔!这样的声明登出去,别个不说我是神经病啊!” 尽管杜重石再三申明自己不是民盟盟员,但是张科长却像看见过名单似的,死 死咬住了不放,还以老相识的关系,出于友好的诚意,一再说明此事关系重大,要 他好好儿考虑考虑。一直纠缠了一个多钟头,杜重石不改口,他也不松口。最后, 他只得让警察来把杜重石押回牢房,除当面吩咐“对杜先生要客气些,不要上手铐” 以示“优待”之外,还亲自送到办公室门口,亲切地拍着杜重石的肩膀“善意”相 劝:“登报的事,你真的要好好儿考虑考虑呀!” 杜重石当然懂得他的“善意”中所包藏的是什么,因此也不会去“考虑考虑”。 他每天在牢房里读着《正气歌》,觉得自己为完成中共中央所交待的任务、为共产 主义的崇高理想而奋斗,虽九死而无悔。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再也没人来提审过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