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陷落阳谋 杜重石从沈阳回到上海,一晃又近半年,关于调职国务院的消息,却一直没有。 按照他的估计,大概要等到整风运动结束,把各人的政治面貌搞清楚以后再说了。 他自我解嘲地对妻子说:“我即便不是左派,至少也是个中间派吧?” 没有想到的是:他对自己的估计过高了,太高了。 1957年冬季,上海市教育系统才开始整风反右学习。杜重石的工作地点在黄浦 区,所以参加的是黄浦区统战部和民革黄浦区委联合主持的整风学习会,地点在福 州路的一幢大楼内。主持会议的是两个青年,一个是黄浦区统战部派来的干部,但 他不大出头露面,只在幕后指挥,一切前台表演,都由民革黄浦区委主任委员程伊 衡①出面。 -------- ① 程伊衡──现民革上海市委委员。 既然是“整风”,当然要从动员大家对党提意见开始。尽管会议主持者再三反 复地说:“帮助党整风,要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和风细雨地进行批评与自我批 评,从而达到再团结的目的;更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即 便有说错了的,也不要紧。”等等。但是这时候全国第一个反右高潮已经过去,中 央机关、各大专学校的右派分子基本上都已经按六个档次处理完毕:最重的开除公 职,送劳动教养,最轻的免予行政处分,降级留用。人们对“提意见”三字已经心 有余悸,谁也不敢出这个风头了。因此整风座谈会上,与会者除了说几句“很好很 好都很好,没有什么意见”之外,一个个噤若寒蝉,基本上没人给党组织提什么意 见。 但是反右派斗争是从中央布置下来的,各单位都有“大约百分之五”的具体数 字。哪个单位抓不出这么多右派来,完不成任务,就说明这个单位的党组织保守、 右倾,弄得不好,这个单位的头头儿就是右派了。因此,为了避免自己当右派,各 单位的负责人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也要抓出几个右派来,凑够了上级所要的数字,才 算完成任务。 像这样的工作方法,在今天的人们看来,简直是笑话,可在那个形而上学统治 的年代,却的的确确就是这样干而且必须这样干的! 当时划右派,主要的根据就是在整风座谈会上的言论。现在人人都已经知道 “整风座谈会”是请君入瓮的“阳谋”,还有谁会这样傻,愣充好汉来自愿当右派 呢? 办法还是有的。一个人长了嘴巴,当然要说话。既然你在座谈会上不说话,那 么就查你平常时候都有什么言论。当然也不能挨着个儿人人查,而是有重点地查, 由组织按比例“内定”若干人为重点审查对象,然后发动群众对这几个人提意见, 贴大字报。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群众中间,还有许多善于分析批 判的“理论家”呢。 于是,历史上有问题的,平时好提意见的,与领导干部闹过别扭的,特别是个 性耿直、相信事实、喜欢抬杠的人,这一次大大的倒楣了。 杜重石就是个天生的“杠头”,他与李宗林之间的矛盾,既不是杀父之仇,也 不是夺妻之恨,更不是阶级斗争、民族矛盾,说穿了,无非因为杜重石尊重事实, 不肯顺着他的意思当应声虫,人云亦云。更没有想到的是:李宗林的“原则性”有 如此之强:1950年赶跑了杜重石、1952年整死了杜桴生,居然还不甘心,到了1957 年,还把杜重石当年在成都跟他的磨擦当作“右派言论”给转到上海来了。 于是,向党提意见的整风学习会一变而为向群众进攻的反右批判会。首当其冲 的,就是杜重石。 古话说:“泄底怕老乡。”反右领导人也懂得“知情者揭露最彻底”的道理。 在职工干部业余学校,杜重石与黄昌汉过从最密切,因此黄昌汉被选中为攻击杜重 石的炮弹,而黄昌汉本人也特别喜欢当这样的积极分子。于是黄昌汉杀上阵来,贴 出了第一张大字报: 杜重石同志:你说新民主主义社会至少要过十五年、二十年,怎么才六七年时 间就进入社会主义了?这是你诋毁共产党、反对政府对私营工商业的改造! 杜重石同志:你说新民主主义社会不是嫌资本家太多,而是嫌资本家太少,还 说什么剥削合法,剥削有功。请问合哪家的法?对谁有功? 杜重石同志:你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你这是不要党的领导。请问,你要谁来 领导? 他的第一张大字报,当然很得反右领导办公室的赏识,受到了表扬。于是第二 张大字报接踵而来,火力更猛,口气也更强硬了: 杜重石:你从沈阳回上海,对我说:东北的民主空气很浓。你这话的意思,是 说上海的民主空气不浓,是独裁了?上海的独裁者是谁?答复我! 杜重石:你在成都办的《大义周刊》是黄色刊物。你都宣扬了哪些淫秽、色情 的东西?要交待! 杜重石:你在成都是帮会头子,又是广厦饭店的老板。你都做了哪些欺负劳动 人民的坏事?要交待! 杜重石:你在成都是袍哥大爷,是包庇烟赌的罪犯。你罪恶累累,要老实交待, 决不让你蒙混过关! 大字报上所提到的问题,有一些是杜重石跟他聊天的时候谈起过的,黄昌汉作 为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当然也懂得其中的涵义。如今他却故意断章取义地摘录片言 只语,用作歪曲、攻击的资本,只能说明此人是“人头太次郎”,确实如他岳母所 说的“难缠得很”,是个见利忘义的无耻小人。至于在成都的那些事情,是杜重石 从来也没有跟他说起过的,如今也出现在大字报上,可见问题的根子不在上海,而 在成都。反右领导人不过把成都转过来的材料授意他照抄罢了。──难怪别人写大 字报,都只能在大楼的大礼堂内铺放好的桌子上写,独有他一个人可以到桌上放满 材料只有反右领导小组才有资格进入的“反右领导办公室”里去写! 杜重石的杠头性格,当然不可能你说什么我就承认什么。好在其他人写的大字 报不过是从黄昌汉那里趸来的“转手货”,只要把黄昌汉的大字报驳倒,所有问题 也就迎刃而解了。于是他把反右大会当作辩论会会场,振振有词地为自己声辩起来: “新民主主义社会至少要过十五年到二十年;在新民主主义社会中容许剥削、 剥削有功,这话是1949年刘少奇、薄一波在天津工商界说的,当时我跟黄昌汉说得 很清楚,他为什么要揞在我的头上说是我说的?……我的历史,1938年以前的,中 共中央完全了解,不然就不可能吸收我为特别党员;1938年到1949年,我在党的领 导下从事统战工作,从党中央周副主席、吴玉老、李克农到成都地方党委杜桴生全 都了解。黄昌汉大字报中所写,全是别人对我无中生有的陷害……” 他这里话还没有说完,会场上按照“导演”安排的积极分子们立刻站起来高声 制止: “杜重石,你玩儿什么花招!我们不要你来做大报告,我们要你坦白交待你的 罪行!” “我们不要听你丑表功,不许你用丑表功来掩饰你的罪恶!” “政府早就掌握你在成都所作所为的大量材料了。你不彻底交待,决不让你蒙 混过关!” “杜重石,你的反党反人民不但是一贯的,而且还是有组织有系统的,你勾结 党内外的大右派向党猖狂进攻,不要以为政府不知道!” “杜重石,言者无罪无罪对你来说是不适用的,你上窜下跳,扇风点火,唯恐 天下不乱,这就是行动!” …… 一时间会场上显得十分热闹。在这样的场面下,杜重石只能做到一条,那就是 充耳不闻,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在杂乱的吼叫声中,他倒冷静下来了。他在想: 任何一个民主的国家,都有让被告辩护的权利。现在我成了被告,却不许我申辩。 这种事情,只在封建主义统治的国家中才有。现在已经是新中国了,为什么还会有 这种事情发生呢?归根结底,是中国的封建主义统治时间太长了。不论是中央领导 还是蚩蚩群氓,习惯于用封建主义的形式、方法办事而不自觉,还以为自己忠于人 民忠于党。可悲之处也正在这里。他们利用人民对党的忠诚与信任,蒙蔽群众,然 后利用群众来做他们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在这样的前提下,群众是无知的,也是 可怜的。但是蒙蔽只能一时,无知也不会永远,人民终究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 人民一旦觉醒了,发现自己上当受骗,轻则对某一个人失去信仰,重则对党对政府 失去信任。事情如果发展到那个地步,国家可就要混乱了呵! 当然,他的这些想法,也只能在头脑中如此想想而已,对谁也不能说出来,不 然,就不是右派分子的问题,而是可诛可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了。 为了证明自己历史清白无罪,杜重石向周恩来、吴玉章、李克农、罗青都发出 求援信,希望他们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作证。但是只有吴玉老一人有信回来。而这封 信,也是劝他不要背思想包袱,要相信人民相信党,只要自己确实没有问题,党和 政府绝不会冤枉好人,地方上一定会实事求是地做结论的。等等。 周总理不回信,李克农不回信,都不奇怪。反右运动中,这样的信,能不能送 到他们手上都不一定。但是想想罗青与自己不论是公是私关系一向很密切,而他又 是个胸怀坦荡、实事求是论是非曲直的人,总不应该连信也不回一封吧? 没有想到的是:1957年12月,《人民日报》上突然登出一则消息:“罗青趁党 整风之际擅自召开所谓民主教授钱端升等座谈会,大发右派言论,被划为右派,开 除党籍。”这一来,反右领导人可有了根据了,他向群众说:“杜重石说他过去为 党做了许多工作,完全是吹牛。他说的那个罗青,也是个右派,已经被开除党籍了。 他们两人是一丘之貉。这也是杜重石勾结党内外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证明。” 杜重石也确实有好长一段时间想不通:暑假我到北京的时候,你说我不知道北 京的政治气候,不还再三嘱咐我要小心谨慎吗?你身在北京,而且在党内担任要职, 能听到毛主席的讲话,知道政治动向的,你怎么也会那么不小心,被人家抓住了口 实呢? 接下来的批判,温度升高了。人人可以喊着“杜重石”三个字并指着他的鼻子 随意谩骂,把一切凡能上纲上线的反动帽子都给他扣上。统战部和民革的两个领导 人找他谈话,要他当众检讨自己的错误。杜重石气愤之极,拍着自己的脑袋说: “过去国民党的特务分子说我思想反动,把我投入监狱;现在共产党干部也说我思 想一贯反动,要我检讨。我的思想越弄越糊涂,弄不清我到底对谁反动了。” 这两个领导人到底年轻,肚子里面除了有几句教条之外,也没什么政治理论基 础,所以听了杜重石这样的感叹之后,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第二天开大会的 时候,在会上一提杜重石的话,国民党社会部次长的儿子究竟见多识广,立刻联系 历史,上纲上线地批判起来:“杜重石说,国民党、共产党都说他反动,他思想上 越来越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对谁是反动。其实杜重石一点儿也不糊涂。这是国民 党极右派戴季陶说过的‘用右手打共产党,用左手打国民党’的翻版。他有意把共 产党和国民党牵在一起,放在一处,目的就是污蔑共产党和国民党一样。大家说, 杜重石反动不反动?” 会场上一片口号声。等待口号声平息下去了,黄昌汉接着说:“杜重石反动不 反动,我们不能听他现在是怎样说的,而要听他过去是怎样说的。过去他说过的话, 没有录音,他会不承认。但是他亲笔写的反动诗词,他想赖也赖不掉的。同志们, 大家擦亮眼睛,请看杜重石的反动诗!” 说完这些话,他从整风办公室内推出一辆早就准备好的双轮车来。车上用木条 搭了一个架子,上面横幅大字写的是“请看杜重石的反动诗”九个碗口大的字, “杜重石”三字是用黑笔写的,其余的字都是红笔写的。下面分四行用拳头大的字 照录今年暑假杜重石从北京寄给他的那首诗: 江山喜霁漫天雪,梅柳捎回大地春; 便觉韶光无限好,王朝沉沙乾坤新。 这诗,是今年春天初雪放晴后杜重石有感于怀写的歌颂祖国春回大地的颂诗, 怎么又变成“反动诗”了?学问就在于如何解释上。黄才子昌汉凭着他的法眼慧心 或曰特殊的嗅觉,发现这是一首诅咒社会主义的反动诗:“漫天雪”暗示“白色恐 怖”;诗的作者喜欢新中国出现这种白色恐怖,然后蒋介石才能回来,也就是“春 回大地”;“韶光无限好”当然指的是复辟以后的资本主义社会无限好;“王朝” 指的是新中国,“沉沙”指的是灭亡,这里的“乾坤新”,指的就是变天,恢复旧 社会。──多么精辟而又令人信服的分析! 杜重石当然绝不承认。于是在“态度恶劣,死不认罪”的结论下,给他戴上了 右派分子的帽子,不许再吃粉笔灰,被罚到行政科当工友,负责扫马路和厕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人,竟也有“天良”发现的时候。有一次,黄昌 汉上厕所,正好碰见杜重石。他见左右没人,悄悄儿地对杜重石说:“老杜,识时 务者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别太死心眼子了,先检讨一下,过了这一关再说 嘛!我是没有办法,人家都给我准备好了材料,我不得不写呀!” 对于他的这种两面派表演,杜重石感到恶心死了,没好气地反将他一句说: “我的‘反动诗’,也是他们给你提供的吗?我不是俊杰,所以也不识时务,更学 不会你的那套本领。” 他一声不响,哭丧着脸说了一句;“老杜哇,你太冤枉好人了。我这都是为了 你好哇!我可真是好心无好报。吃力不讨好!”说着,灰溜溜地走了。也不知道他 说的“好人”、“好心”,都是什么品牌、什么标准的。 一天,杜重石下班回家,见八岁的大女儿咪咪在客厅里哭得很伤心,好像受了 什么大委屈,六岁的小女儿茜茜在旁边劝姐姐不要哭。这可是很少有的事。杜重石 最爱的就是这两个女儿,哪怕自己吃天大的苦,也不愿女儿受一分委屈。见女儿哭 得这样伤心,暂时收起自己满肚子的官司,好言好语地把她劝得不哭了,这才问她, 究竟为了什么哭。不料咪咪抽抽咽咽地说:“妈妈打我。” 孩子的答复使他大吃一惊。这可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在家里,不论是爸爸、 妈妈、奶奶、姥姥,谁也没有打过她们。孩子们做错了什么事情,大人总是跟她们 讲清道理。今天咪咪犯了什么大错,竟使夫人破天荒地第一次打起孩子来了? 做爸爸的一把抱起已经老大了的咪咪,逗她说:“好孩子是不哭的。走,咱们 上楼跟妈妈说理去,问问她为什么要打挂红领巾的好孩子!” 三人上了楼,只见夫人一个人仰靠在沙发上,眼角也挂着泪水。这更使杜重石 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急忙放下孩子,轻声地问妻子:“蓉,你今天怎么打了孩 子,自己也在哭?” 杜夫人名“素蓉”,夫妻之间,习惯于以“蓉”相称。但是妻子依旧低头不语。 杜重石继续问:“蓉,我知道你是从来不打孩子的。是不是咪咪这一次过份淘气了?” 这一问,妻子还没回答,咪咪可不答应了。本来已经停止了哭泣,这时候又委 屈地瘪上了小嘴:“爸爸,我……我没淘气。我放学回来,在家里唱歌,妈妈不许 我唱。歌是老师教的,我唱不好,就不能得五分……” 一听是这么一件小事儿,杜重石倒乐了:“就为这个呀!什么歌,爸爸教你唱, 保险你得五分。” 咪咪得到爸爸的支持,刚刚露出一丝儿笑意,妻子却用很不高兴的口气说: “我就是不让她唱这支歌!” “什么歌呀?”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为什么不让唱?现在不是大人都在唱么?” “唉,小牛哇,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开窍!”妻子用埋怨的眼光白了丈夫一眼。 “要是原来的《社会主义好》,我怎么会不让孩子唱?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歌词 中原来‘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这一句,现在改成‘右派分子想翻也翻不了’。 我叫小东西不要唱,爸爸听见会难过的。她偏不听,还要唱……”说到这里,她自 己也忍不住委屈,那泪珠儿就像断线的珍珠,刷刷刷地往下滚。 听到妻子为了这件事情打了孩子,首先体会到的,是妻子往后做人的困难,继 而体会到的,是妻子对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 心处”。今天,他的确伤了心了,所以也情不自禁地搂着妻子大滴大滴地掉眼泪。 两个孩子张大了小眼睛看着爸爸妈妈互相搂着掉眼泪,又互相用手绢儿擦眼泪, 咪咪反而停止了哭泣,和妹妹俩一起拉住了爸爸妈妈的衣角,很真诚地说:“爸爸, 妈妈,不要哭了,我和妹妹都不哭了。我一定听妈妈的话,不唱那支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