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牢房见闻 抓杜重石的,是黄浦区公安分局。这个分局是接管了国民党黄浦区警察局的全 部财产建立起来的。“口”字形的楼房就建在马路边,粉刷成赭红色,外观相当讲 究。大门里面,就是“口”字的内框:一片相当开阔的水泥地,可以集合许多人, 也能停得下很多辆警车。进门向右的第二三层,有许多钉着铁条的房门,这就是分 局看守所的监房。大小因被囚者的身份而有所不同。关押杜重石的一间,进深大约 两米五,宽约一米六,靠门是一块半米长的水泥地,角落放一只马桶;靠里是一个 离地半尺高的木板炕,长约两米,宽约一米五六。先他而到的,已经有四个人。 杜重石从被捕起一直到被塞进监房,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继而是百感交集, 对外界的事物几乎一切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先是担心妻女听到他被捕的消息 以后会怎样哭得死去活来;又担心家里失去“主心骨”以后,妻子一个人如何支撑 起这个家庭;再想想她一个月63元工资如何维持一家四口最低的生活……等等,等 等。真是想完了这个想那个,哪个也解决不了,只好不去想它。 接着又琢磨自己这一次怎么会被捕的。一宗一宗事情想过来,从1939年离开延 安开始,哪一件工作不是为革命需要而干的呢?哪一件工作不是为党组织所肯定的 呢?想来想去,只有到了四川以后,仅仅因为实事求是地根据事实说了夏炯曾经支 援红四方面军一些枪支弹药和军需物资,就被李宗林强揞上一个“阶级立场不稳” 的大帽子,强行否定周总理肯定了的工作职务,并从此紧钉不放,追到北京,使自 己在统战部受到点名批评,又追到上海,使自己成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最终还要 送进监狱,似乎要置之死地才甘心。所有这一切,难道都说明李宗林的阶级立场站 得稳么?不是的。怎么想也不是的。 再想想,自己解放前因为革命被特务分子诬指为反动,进了国民党的监狱,今 天还是因为革命,因为坚持正确的观点,却被某些干部诬指为反动,又进了共产党 的监狱。自己真应了一句古话: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分局的拘留所里,每天给犯人开两顿饭:上午饭九点钟开,每人一勺水多米少 名副其实的“稀”粥;下午饭四点钟开,每人一饭盒带沙子的糙米饭,饭上面有一 点儿白水煮白菜。杜重石是上午被捕的,没赶上上午饭,进了拘留所,闭目枯坐了 几个小时,却到了开下午饭的时间。只见看守带着伙夫推着送饭车挨着号儿送饭来 了:把五个长方形铝饭盒一字儿排在铁门的外面,喊了一声“新来的犯人是五号饭”, 就把送饭车推到下一个门前去了。 监房内的犯人们一见饭车到了,早就拥到了铁门的旁边,好像迎接圣驾似的蹲 下了身子,两眼直瞪着那几个饭盒,唯恐少了自己的一个。一俟饭车推走,又迫不 及待地把属于自己的一个抓到手里,唯恐别人抢去。好在饭盒子盖儿上,都用红漆 写有号码,除非故意,是不会拿错的。坐在杜重石旁边的一名犯人,见他不去取饭, 好心地帮他把饭盒子拿来,放到了他的面前,又好心地劝他说:“你刚进来,这样 的饭难怪你吃不下。不过最好还是吃两口。不管官司怎么样,只有活下来,才耗得 过他们。” 杜重石低头看了那饭盒一眼,只见上面写着14-5,意思大概是14号监房5 号犯 人的饭。但是他这时候确实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别说是糙米囚粮了,就是山珍海味, 又怎能下咽?他依旧闭上了眼睛,把头仰靠在墙壁上,耳听着铝勺敲击、刮擦饭盒 的声音,像山风呼啸,似惊雷滚滚,如暴雨骤降,乒乓咔嚓,热闹非常。 就在这时候,旁边那个犯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轻轻地说:“你快吃啊,再不 吃,一会儿就来收饭盒了。” 杜重石摇摇头:“我不想吃。” “你真的不想吃?” 杜重石点点头。他赶紧伸手把饭盒拿过去,狼吞虎咽地把第二盒饭也吃得干干 净净,然后把两个饭盒都递到铁门外面。他自己的那个饭盒,盖子上写着14-3,当 然是3 号犯人了。 他转过身来,开导似的说:“凡是新来的人头一两顿饭大都吃 不下。我和你一样,刚来的一两天,什么也不想吃。不过再过几天,你就会觉得这 样的饭不但好吃,而且还吃不够。” 杜重石注意到饭盒的大小固然一样,里面的饭却有多有少。既然这个犯人主动 跟自己说话,不理他似乎不大合适,就以此为题问他:“我看几个饭盒里的饭多少 不一,是不是按各人的饭量定的?” 他笑了起来:“哪有这样的好事!要是按照各人的饭量定,还有吃不够的时候 么?这里的饭,是按照劳动不劳动分的。劳动的多给二两。所以凡是老号儿,都争 取出去劳动。比如我,夜里出去参加大炼钢铁,不但下午饭多给二两,半夜里还有 一顿‘补助餐’,有半斤面,还有一块肉。” 旁边一个年老的犯人插话:“在这里,犯人能够出去劳动,就好像买了彩票中 了奖一样高兴。不过这要像他这样身体‘棒’的人才吃得消。像我这样六十多岁的 人,就没这福份。我想去,人家还不要呢!” 接着三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起来。3 号犯人自我介绍,说他原来是公安 局的留用人员,七八年来,干得兢兢业业,没犯过任何错误,就因为他解放前是个 警长,反右运动以后接着来个反坏运动,把他当作坏分子抓进来了。 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4 号犯人,他说自己解放前信一贯道,解放后还信。户 籍警说他思想顽固,散布迷信,毒害人民;他说这是信仰自由。户籍警说:信佛教、 基督教都可以,就是不许信一贯道,因为一贯道是被政府取缔的反动会道门。他说 反动害人的是少数几个点传师,他是普通信徒,不反动。一争二吵的,就把他抓进 来了。 他们也问杜重石因为什么被抓进来。杜重石说自己在去年被划为右派分子,在 原单位监督劳动,其实表现得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把他抓进来了。 3 号犯人以老公安的口气摇摇头说:“不会这样简单吧? 右派分子是敌我矛 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最重的行政处分是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你没有犯罪,绝 不会逮捕法办。等到提审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 他们三个在聊天的时候,监房内的另外两个犯人似乎也在听,却都不插嘴说话。 看样子他们都是知道自己犯什么罪的人。 天色暗下来以后,3 号犯人见杜重石家里还没送铺盖来, 好心地说:“我反 正夜里上班,要到天亮了才回来。你还没铺盖,就先用我的吧。” 没过多久,一个看守来开监房门,喊了一声“三号犯”,他答应一声“有”, 站起来就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楼下大院子里就冒出了红色的火光,黑色的煤烟,伴随着敲打废铁 的叮当声,鼓风机的嗡嗡声,搬运重物的嘿唷声,画出了一幅大跃进年代最新最美 的画图,奏出了一首时代最强音的《1070交响曲》。 这一夜监房里虽然只有四个人,不算太挤,但是杜重石思前想后,浮想联翩, 加上楼下大炼钢铁的喧哗嘈杂,哪儿还有一点儿睡意? 第二天起床以后,3 号犯人回来了。一进门, 就问杜重石昨天晚上睡得怎么 样。还没等听到回答,他自己倒拉开铺盖,一躺倒就呼呼睡着了。4号犯人感慨地 说:“熬了一个通宵去烧高炉炼钢铁,为的是吃那半斤面一片肉,实际上付出的要 比吃进的多得多。三天五天没什么,时间一长了,像他这样棒的身体,只怕也要吃 不消的。” 这天是国庆节,但是在拘留所里的犯人,喝的依旧是见汤不见米的稀粥。尽管 杜重石已经饿了整整一天,但是满肚子都是火气,依旧一点儿食欲也没有。一饭盒 米汤似的“粥”,送给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喝了。就算是节日的“贺礼”吧。 刚收走饭盒,一个看守提着个铺盖卷儿,打开门,扔了进来,说是5 号犯人家 里送来的。杜重石急忙问:“是谁送来的? 留下什么话没有?” 那看守态度倒还平和,笑笑说:“东西是大门口传进来的。我怎么知道是谁送 来的?” “我能给家里写封信么?” “这可不行,拘留所里是不许和外面通信的。” 这时候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从门外走过,扭过头来说了一句:“给他纸,叫他 快写!” 一会儿那看守拿来了四张纸、一支圆珠笔。杜重石只以为自己的请求感动了上 帝,正要道谢,那看守说:“这是给你写交待材料的。纸不够可以问我要,不许糟 蹋。给你几张要还我几张。” 杜重石拿着纸笔愣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4号犯人过来劝他说:“这是这里 的规矩,新来的人,先要自己写一份交待材料,叫做‘认罪书’。预审员看了你的 交待以后,根据你认罪的程度,才决定是不是提审你呢!” 这真是奇怪的逻辑,抓了人来,不告诉人家为什么抓他,反而要自己先认罪。 他苦笑一声:“我正要在提审的时候问他为什么抓我呢,他倒可真聪明,要我自己 给自己定罪行。我什么罪也没犯,这样的交待,我不写。” 4 号犯人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他:“不行啊, 我刚进来的时候,也和老弟你 一样,我有我的信仰自由,你把我抓来,是你错了,不是我错了。我正要找你论一 论谁是谁非呢,你倒先叫我自己认罪,你好根据这个来判我的刑。谁能这样傻呀! 所以我坚决不肯写。可是我不写,他就不提审我,我就只能永远在这里关着,既吃 不饱,也不许见家属。还是老犯人劝我胳膊不要根大腿较劲儿,进来了,唯一目的 就是早点儿出去。想出去,唯一办法就是认罪,争取早判刑,判轻刑。只要到了劳 改大队,就可以吃饱饭,也可以见家属了。我是听了人家的劝,才想通了的。反正 我只是相信一贯道,也没有害过别人,承认自己错了,总不至于判我十年八年的刑。 老弟你不就是思想反动么,又没犯什么罪,承认一下,以后不反动了,不就什么都 了结了么?” 老人家不懂得什么叫思想反动,以为像他一样,信神而不信共产党,就是反动。 但是从他的话中,却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不写交待,提审员就不提审。这可真是 新中国的新发明。讲法制的国家,嫌疑犯扣留不能超过24小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 能宣布逮捕。这倒好,公安局办案,可以没有证据先抓人,抓人以后再取证,取不 到证据就不放人,继续扣押,直到你自己承认有罪为止。难怪公安局只有错抓的人, 没有错放的人呢! 说一千,道一万,不论有罪没罪,这“交待材料”还非写不可。杜重石拿着纸 笔,愣神半天,忽然灵机一动:今天既然来到了法制机关,法制机关应该是以事实 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中国尽管还没有完善的六法,但是国家的根本大法《宪 法》却是在1954年就公布了的。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宪法》的任何一 条,何不借此机会写一份申诉书,详细申诉一下呢? 注意打定,他盘腿凝神,奋笔疾书。不久就把“交待材料”写好,交了上去。 今天是国庆节,各机关单位按规定休息一天,但是上海市公安局各分局的干警 们这一天不但不能休息,而是更加忙碌。还没到天黑,14号监房里就塞进来7 个新 抓来的犯人。 拢共三个平方米的板铺上,原设计最多睡三个人的地方,怎么能够 睡下12个人呢?偏偏这一天分局因为公务繁忙暂停大炼钢铁,3号犯人也不“上夜 班”。他是老公安,见得多识得广,他让十一个人分两排面对面靠墙坐着“打通腿”, 然后把那个马桶挂到了铁门的门闩上,他自己铺开褥子,就睡在马桶的下面。谁起 来解手,要小心地从门闩上提下马桶来,再挂回去。好在拘留所里饮食有限,夜里 没有大便的,小便的人也不多。要不然,他的觉也睡不成。 10月2 日,杜重石开始感觉到头晕眼花,饥肠辘辘了。 上午饭的一饭盒“稀 饭”,喝起来有如美味珍馐,喝完了还想喝,可惜只得半饱,再要喝只能等明天了。 下午饭尽管饭里有沙子,菜里更没油水,但是吃起来却很香,而且开始嫌量小了。 这时候他想起3 号犯人说的话来,的确是经验之谈,也是至理名言。 他相信,再 过三天,就是给他吃喂牲口的饲料,恐怕也会吃得有滋有味的。 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共产党的牢房不如国民党。那时候他被关进了四川省会警 察局拘留所,家里送吃的东西来,拘留所还是可以收的。家里没人送,只要身上有 钱,哪怕量小一些,也还能买到一碗肉丝面吃。共产党的牢房,囚粮不足,却又不 许犯人家里送,让人干饿着。他哪里知道,共产党的牢房,正是利用“饥饿”这种 不是刑罚胜似刑罚的刑罚,来教育罪犯,从而使最最顽固的犯人,也低头认罪的。 到了黄昏,只听得各监房的铁门乒乓作响,新抓来的犯人进来一批又一批。他 们都是国庆节前“请”到各派出所去“学习”而没有毕业的“升级生”,让他们来 体验一下生活的。天黑之前,一共进来了20多个人。连同原来的12个,这间牢房里 一共有30多人了。当然不是这一间牢房如此,而是整个拘留所的监房都一样。 这一夜,谁也别想坐下,大家只能像挤公共汽车似的人挤人肩挨肩,谁有本事 站着睡觉,只管睡。 人们挤得难受又闷得难受,有的自言自语地发发牢骚,胆子大点儿就骂开了街: “戳伊拉格娘,铁门是阿拉自家花钞票买来格,勿答应伊拉拆,就抓我进来吃官司, 讲我是反对大炼钢铁,是反对三面红旗。我看格搭牢监里铁门多得来,为啥勿拿去 炼钢铁?戳伊拉格娘,我又勿是恶霸地主,为啥要共我格产?” 另一个年级大点儿的名为劝他,其实自己也在发牢骚:“小阿弟讲闲话当心眼, 今朝拆侬格铁门去炼钢,叫做共同生产,勿是共地主恶霸格产。阿拉屋里格铁门拆 仔去勿算数,拿我墙头上装仔防小偷格铁隔栏也要拆仔去。我只讲仔一句‘啥人拆 我格铁隔栏,啥人立到我格墙头浪搭我防小偷’,就来吃官司哉……” 从他们的牢骚与对话中,可以听出他们都是因“破坏大炼钢铁”、“反对大跃 进”的罪名被抓进来的。 不过他们的进分局,完全是“留学”性质,是在国庆节学习班上不认错,特地 送到这里来“提高一下认识”的。这个办法可真管用,第二天,把他们提出去再问, 除了不知好歹者外,一个个全都承认自己错误,全都自觉自愿地肯把铁门、铁隔栏 送到炼钢炉里去炼成矿渣了。 不登高山,不知平地。这些“留学生”统统毕业出去,监房里只剩下原来的那 五个人,却突然觉得这3平方米的牢房特别宽空、特别高大了似的。 这一天拘留所为了表示大家合作得好的谢意,特许吃饭不定量,吃饱了算。尽 管吃的是煮白薯,大家也觉得此白薯非当年的白薯,特别好吃,特别有味儿,吃了 也不觉得翻胃,更不觉得撑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