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因写诗而加刑 一天,他在监房的木板铺上颓然枯坐,两手抱着脑袋,往两膝上一撑,在烦恼 中打发光阴,等待转到提篮桥监狱。忽然看见在木板铺与水泥地的交接处,有一个 空烟盒,还有一小段比香烟更短的铅笔。这东西,可真是久违了。在监房里,纸笔 居然也成了禁违品,不是写坦白交待材料,犯人是不许写字的。他把香烟盒子拆开, 展平,摊放在膝头。古人云:诗言志。写首诗来抒发一下此时此刻的心头所想吧, 可脑子里浮想联翩,要写的话,太多太多了。写什么呢,对,就写牢房即景: 平地风雷起,无辜入牢监。 母妹涕关北,妻女泣江南。 牢房生死路,辗转难入眠。 晨间喝稀粥,见水少见饭。 人多无睡处,马桶挂铁栏。 桶下得睡地,聊胜立体眠。 提审逼供词,软硬兼施全。 为免饥肠苦,只求早宣判。 我得判决书,方得送"提篮"。 到了提篮桥,方许妻儿见。 …… 刚写到这里,被门外巡逻的看守小头目看见了,他声势汹汹地问:“哪儿来的 纸笔?” “地上拣的。” “地上怎么会有铅笔?” “前几天那么多人进来,说不定是他们掉在这里的。” 小头目打开牢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铅笔和没写完的顺口溜都收走了。 3 号犯人在旁边感叹:“你呀,你呀,你还是太老实了!既没有眼力劲儿,也 没机灵劲儿!没等他开门进来,你就应该把纸撕得粉碎,或者干脆塞进嘴里吞下肚 去,给他一个死无对证。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他们总还不至于把你送到医院去破胃 取证吧?” 第二天,那个看守小头目又来问杜重石要他的判决书。杜重石问干什么,他臌 着眼睛说:“你去问审判员!”临关门,还扔下一句:“反动本性不改,关在牢房 里还不老实!” 3 号犯人又连连皱眉:“看样子你的案子还要改判。 再提审你,千万别跟他 们顶嘴,先争取维持原判,到了劳改队再说。” 过了几天,果然又提审了。杜重石迈出监房,一路上频频嘱咐自己:要耐心, 要沉得住气,免得纠缠不休拖延时间,影响去提篮桥与妻儿相见! 一进法庭,只见戴审判员阴沉着脸,扬一扬手中的香烟盒:“这东西,是你写 的么?” 杜重石只说了两个字:“是的。” 戴审判员咬牙切齿地训斥:“你这个人,真是反动透顶!本庭念你追随共产党 多年,虽然一贯与党离心离德,立场始终没有站到人民这一边来,总也算是接近过 革命的,有心开脱你,只判你五年徒刑。你不但不感谢政府对你的宽大处理,反而 变本加厉,视政府为可欺,居然身在牢房,还念念不忘谩骂政府,污蔑政府,是可 忍孰不可忍。根据你的现行活动,本庭现在宣布改判。” 说到这里,他和女书记员都站了起来,朗声宣读: 刑 事 判 决 书 58黄(刑)字第2783号 案由:反革命。本案业经审理完结。现查明被告人杜重石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七 年先后充任伪二十军司令部秘书、驻沪办事处主任(少将级)。一九四○年由军统 特务谈××介绍在四川省警察局充任总务组长。一九四三年又充伪二十七集团军驻 成都办事处副处长(少将级)以及绥靖参议等伪职。任职期间,在成都梓潼桥街私 设刑庭,勾结黄××组织“蜀德社”、“哥老会”贩卖毒品,聚众赌博,并与特务 人员极为密切。解放后仍坚持反动立场,当共产党整风之际,被告人猖狂的向党进 攻,并积极写信支持右派分子进行活动。经本院于一九五八年十月三十日判处有期 徒刑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二年在案。当判决后又发现被告人隐瞒了在看守所内窃取 铅笔书写反动诗词恶毒地污蔑国家法律的事实。 上述事实,经查证属实,并有搜获的亲笔所写反动诗词可资证明,证据确凿, 被告人亦供认不讳。 本庭认为:被告人杜重石解放前长期充当反动伪职,并有罪恶活动。解放后, 仍坚持反动立场,乘我党整风之机猖狂进攻,捕后仍不低头认罪,窃取铅笔,书写 反动诗,妄想蒋帮复辟,审判时隐瞒了在看守所中的反动罪行,判决后在搜获反动 诗后才被迫作了供认,情节殊为严重,依法应从严加刑惩处。为此特根据中华人民 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第七条第三项及第十条第三项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杜重石因犯反革命罪应加判徒刑叁年,剥夺政治权利壹年,与前判徒刑 伍年,剥夺政治权利贰年合并执行徒刑捌年(刑期自一九五八年九月三十日起计算); 剥夺政治权利叁年。 如不服本判决,可于收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起上诉状及副本, 上诉于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 一九五九年一月三十日判决 上海市黄浦区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审判员 戴骏书 书记员 范顺英 一九五九年一月三十日发出 这一次,杜重石是特别注意听他宣读的。听完了判决书,不由得火冒三丈,把 提审之前谆谆嘱咐自己的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失去理智似的跳了起来大喊大叫: “我写的是牢房生活的实情。是先有这种牢房实情,然后才有我的牢房文字。是因 为牢房生活的艰苦,才引起我对亲人牵肠挂肚的思念。难道这也叫‘反动诗词’? 只有没心肝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来!判决书上说我在抗战时期所任的那些‘伪职’, 你连名称都没有搞清楚,就说什么掌握了‘确凿的犯罪事实’。与黄××组织‘蜀 德社’,有这事。他是川康绥靖公署副官长黄瑾怀。我是川康绥署参议,不是什么 ‘绥靖参议’。我和他组织‘蜀德社’,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旧瓶可以装新酒’, 利用哥老会团体进行统战工作。‘贩卖毒品,聚众赌博’,是因我1946年秋在追悼 李公朴、闻一多的大会上挂了痛骂国民党特务的挽联,他们给我诬栽一个‘袍哥流 氓杜重石包庇烟赌’的罪名,目的是借此可以公开逮捕我。你们引用了国民党特务 诬栽我的罪名,岂不是你们和国民党特务站在一个立场上去了?‘谈××’的确是 军统特务,也确实介绍我到四川省会警察局挂名任职。不过那是我利用他在军统局 的关系,以便取得有利于统战工作的情报。我与他的来往情况,党中央周副主席、 四川省委书记吴玉章和负责跟我联络的地下党负责人杜桴生都知道的,不是什么秘 密。判决书中,只有一句是实事求是的,那就是:‘捕后仍不低头认罪。’因为我 确实没有什么罪好认。其余各条,不是捕风捉影,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戴审判员大发雷霆,拍着桌子喊:“杜重石,你老实点儿!你在整风、反右运 动中就丑表功,到今天还不认罪!” 杜重石继续顶撞:“我没罪,叫我认什么罪?我只认命!” “你这样闹,还想再加几年刑?” “权在你手里,随你的便!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 最讲认真。我认认真真写的东西叫反动,你们说假话整人就叫‘正动’?你根据什 么加我的刑?我在旧社会坐过国民党警察局的牢,审问我的司法科科长,是上海法 学院的毕业生,水平当然没有你这个从部队转业的文武全才高。……” 戴审判员让杜重石给气得呼哧呼哧的,说不出话来。他虽然年纪轻些,终究在 部队里呆过几年,又何尝不知道要把一个党的地下工作者愣说成是反革命有多么违 心,有多么孛于情理。无可奈何之下,最后一招,只好示意民警强把杜重石押回牢 房算完事。 平心而论,戴审判员在处理杜重石案件的态度上还算是好的。杜重石这样一闹, 他要是生起气来,坚持一下“无产阶级”的立场,对“反革命”作坚决的、不调和 的斗争,真的来一个第三次改判,也不是不可能。 五十年代,我作为上海市行政干部学校的教育干事,曾经带领一批即将毕业的 学员在上海市法院系统实习,我挂的“虚衔”是“处理积案办公室秘书”,也参加 案件的审判。不过我处理的是婚姻、房屋、债务这三种民事案件,没有涉及到刑庭, 而且也不是在黄浦区。不过同在一院,刑庭办案的情况,也时有所闻。而各区办案 的情况,则基本上都差不多。 上海市的各区法院,是1952年在“工人五反法庭”的基础上筹建起来的,成员 中大都是手工业工人,有的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是五反运动中斗争资本家最卖 力的积极分子。从院长到审判员,没有几个是学法律的。真正学法律的,不是解放 初期刚从大学毕业的学生,就是国民党法院的留用人员,他们往往被斥之为“旧六 法全书”,手中无权。说实话,从部队下来又有点儿文化的审判员真还不多。我就 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干部,但我父亲一生搞法律,当时是上海市第一法律顾问处民 事组组长、上海市政协政法研究组“九老”之一,经常参与法律起草的讨论的。因 此我算是“得之家传”,跟法律多少还沾点儿边。 当时正式的法律虽然已经在起草,但是反复讨论,越讨论问题越多,无法统一, 所以迟迟没有公布。司法人员办案的根据,是政策和条例,甚至是上级的指示。而 政策规定,即是民事以调解为主,刑事以惩办为主。凡是反革命案件,如果判轻了, 就会受到“对阶级敌人手软”的指责。到了五七年,这些手软的审判员大都成了右 派。 典型的一个例子:解放前执行王孝和死刑的那个刽子手,解放后被捕了。上海 市法院在讨论他该当何罪的时候,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派人认为:刽子手是一种 职业,他的工作就是杀人。和屠宰厂的屠宰工人没什么两样。至于杀的是什么人, 为什么要杀,他是不问也管不着的。因此王孝和虽然死在他的枪下,但责任不在他, 而应当归罪于判处王孝和死刑的审判员。甚至有人说:连判他死刑的审判员也没罪, 因为他是根据国民党的法律量刑的。有罪的是蒋介石。另一派则认为:凡是与杀害 王孝和案件有关的人都有罪,包括刽子手、审判员、蒋介石。不然,就只有蒋介石 一个人是反革命,因为他手下的人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的。 上海市法院院长韩述之,是专业学法律的。解放前就在上海市地方法院当法官, 是个地下党员。在处理这件案子的时候,他同意第一种人的看法,认为刽子手是职 业,职业本身不构成犯罪。充其量也是“职业犯”,量刑应该从轻。结果,五七年 韩述之成了大右派,法院院长也当不成了。 我也是同意第一种意见的。不过那时候我的官儿小,没有参加这一论战。根据 我的看法,戴骏书身在其位,干的就是“坚决镇压反革命”这一神圣的事业。他不 能也不敢把原单位认定是反革命的人裁定为非反革命。不然,就是他右倾,甚至他 本人也成了反革命了。总之,在那个“有天无法”(韩述之的“右派言论”之一, 原话是:“解放前‘无法无天’,解放后‘有天无法’”;这本是对解放后法律迟 迟不推出感叹司法工作的难做,但却被当作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言论被批判)的时 代,搞法律的人不懂得法,也没有可根据的法,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剧,也是造成大 量冤假错案的原因之一。 杜重石判刑以后,被转到提篮桥监狱。这是上海市最大的一所监狱,十一座楼 房,能关押一万多名犯人。这还是英租界时期英国人造的。现在是上海市劳改局所 在的地方。犯人们在这里等待接见一次家属后,就要分配到市属劳改大队去了。至 于分到什么地方,一看你有何特长,是否为本市郊区各劳改工厂所需要,二要看你 的体力,第三才看你的命运。按照公安局的老规矩,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犯人是不 知道自己去向何方的。 接见的日子终于到来。接见的地点在提篮桥监狱大铁门里面的那个大院子里。 一排桌子打横接成长龙,每次放进四五十个家属来,在桌子的外侧坐好,然后关上 大铁门。再到牢房里提出相应的犯人来,坐在桌子的内侧。看守和狱警则在犯人背 后盯着,严防有人在接见中进行非法活动。接见的时间名义上是一刻钟,但是从放 进人来到见上亲人,时间就过去了十来分钟,真正能够用来说话的,也不过五六分 钟时间而已。 杜重石用十一年劳改的代价所换来的,就是与妻儿见面诀别的这五六分钟! 杜夫人带着八岁的长女咪咪来“探监”。才两个多月时间,她看到丈夫已经被 饿得脱了人形,绝不是富有诗意的“人比黄花瘦”,悲痛得连一句离别之言也说不 出来,只是泣不成声。女儿拉着妈妈的手,一个劲儿哭喊:“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见妈妈不理她,只知道哭,她倒不哭了,挣脱妈妈的手,一低身就从桌子底下钻了 过去。但被站在犯人身后监视的看守大声吆喝所吓了回来,眨巴着大眼睛凝视着面 前所发生的一切,不懂得爸爸为什么要被关进监狱里。 “春宵一刻”,不过值千金而已。犯人接见的一刻,往往是万金难买的。因为 他们中有许多人,见了亲人这一面以后,就在人世间消失了,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 一声哨子响,宣布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杜重石紧紧地抓住了妻子女儿的手, 再三重复的只是“你要保重自己”这一句话。──他明白,诸如“照顾好老人、孩 子”这一类话,对这个善良、贤惠的女人来说,是无须嘱咐的。 接见后的当天深夜,杜重石和一批犯人即被驱上停在监狱大院子中心的一辆辆 大卡车,每辆车上都要密密麻麻地塞进四五十名犯人,挤得连转身也困难。每辆车 子的司机旁边,都坐着一名全副武装的押车士兵。然后在警车开道、武装车殿后的 阵势下缓缓开出上海市区。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迎送, 如临大敌。直到车子开出市区很远很远了,天色才渐渐放明。 车上的犯人在纷纷议论:用汽车直接运送犯人,说明去的地方不会太远。但是 为什么要在天不亮的时候出发呢?一个可能是计算准了行车的时间,出发得太晚了, 当天到不了目的地;另一个可能是:如此庞大的一支犯人车队,要是在大白天的招 摇过市,不仅会引起市民的注意和惊讶,似乎和社会主义社会人民生活的安定、幸 福也不大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