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劳改队"文革"见闻 转眼间到了1966年。天灾人祸带给中国百姓的苦难刚刚结束,人们刚刚吃了几 年饱饭,人民生活刚刚开始安定些,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鼓又 擂响了。 十年动乱,从此开始。 “文革”中的事情,可写的实在太多了。按照青岛出版社编者定下的“宜粗不 宜细”原则。略去了批斗会、红宝书、大跳“忠字舞”、推行早请示晚汇报的宗教 仪式……等等尽人皆知的雷同故事,这里只说与杜重石有关的几件事。 第一,八月间毛泽东的大字报《炮打司令部》见报之后,指出了“赫鲁晓夫就 睡在我们身边”。于是国家主席刘少奇和一批创建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们,就陆续被 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刘少奇是“中国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中国的赫鲁晓夫,是隐 藏在党内的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是罪恶累累的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国 民党反动派的忠实走狗”; 邓小平是党内另一个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 他借反对个人迷信为名,疯狂攻击毛主席,在国际上则是苏修忠实的辩护士,是苏 修“和平共处”、“和平过渡”、“和平竞赛”的热烈鼓吹者,在国内,只要能够 增加生产,包产到户、单干都可以,“不管白猫黑猫,只要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贺龙是“大土匪、大军阀、大野心家”…… 原以为“文化大革命”只是在文化领域批批《海瑞罢官》和《三家村夜话》的 杜重石,突然想起了当年军统特务谈云章说的斯大林为了稳坐“唯我独尊”的宝座, 阴谋陷害基洛夫、布哈林等一大批老布尔什维克的事情来了。当时他只以为那是谈 云章出于他的职业本性故意诬蔑斯大林的反苏反共言论,如今看来,他的话也许倒 是真的了。有人说:历史不会重演,但是历史上重演的故事,有多多少少?周幽王 不就是亦步亦趋地完全重演了殷纣王的故事么? 对刘少奇和邓小平,杜重石没有直接交往,可以说并不认识;但是对贺龙,从 1949年12月到1950年2 月,杜重石基本上和他在一起工作,深知他胸襟坦荡,为人 诚挚,忠于革命,忠于毛泽东。如今毛泽东要清洗他,就说他是“大土匪”。即便 真是“绿林”出身,又有何妨,何况还是莫须有?1928年,毛泽东自己不就在井冈 山上联合了两个真正的土匪袁文才和王佐,让他们当团长,自己当军长,在井冈山 开辟了革命根据地么?贺子珍不就是在袁文才的主持下“公开”了与他的夫妻关系 么?而那时候,杨开慧还被关在长沙监狱里,直到1930年,才被反动派杀害的。这 又怎么解释呢? 当然,这样的思想,在当时是十分反动也是十分危险的,只要一说出来,他也 许就活不到今天了。 第二,杜重石所在的三分场六中队,队长兼指导员叫周忠,尽管他胸前挂着七 八个毛主席像章,像个马戏团老板,但却是个既没有文化又自以为是的人,私心杂 念还特别重,整起人来心狠手又辣。 有一次,他给犯人读文件,读到“纲举目张”这个成语的时候,他把“纲”理 解成“钢”,于是自作聪明地解释说:“纲是很重的,要把纲举起来,必须先闭目 运气,等到把纲举起来了,才能把眼睛张开。”他还两眼紧闭,双手上举,表演了 一下“举纲”的形象。 犯人中不乏有文化的人。真聪明的人,心里暗笑一下,也就算了。独有卢翰才 这个假聪明,在会后振振有词地给别的犯人说:“‘纲举目张’是《论语》上的话, 纲是网上的大绳子,目是网眼。‘纲举目张’,是把纲绳提起来,网眼就会张开的 意思。怎么会是纲很重,要闭着眼睛才能举起来呢?” 他的话被汇报到了队部,周忠说他是宣扬孔老二的腐朽思想,把他揪出来恨恨 地批斗了一场。那个批斗会上的笑话,那就更其可笑了。 每个中队,都有大伙房、小伙房之分。大伙房是犯人食堂,每半个月吃一次肉; 小伙房是干警食堂,天天有肉。大小伙房的炊事员,则都是犯人。能被挑选进小伙 房去给干部做饭菜的,不仅手艺要高,脑子更其要灵。每次大伙房宰猪,或者从鸡 鸭棚拿来淘汰的鸡鸭,干部或家属总要来“买”一些。除了指什么给什么之外,在 份量上还要特别足,买一斤肉至少要给一斤半。这样,队长一喜欢,就有希望调进 小伙房去天天吃肉了。 有一个小伙子叫汪翰卿,本是个厨师,所以劳改后让他在大伙房做饭。他不但 炒菜手艺好,人也年轻漂亮,干净利落,特别在周忠买鸡鸭鱼肉的时候,一声“记 在账上”,以后给不给钱,给多给少,就全凭周忠的喜欢了。为此讨得了周忠的欢 心,把他调到小伙房去给干部炒菜做饭。 “文革”开始以后不久,有一天晚上,周忠忽然叫人把汪翰卿从小伙房里拖出 来,吊在队部门口的一棵大树上,亲自动手用木棍子狠打。一边打一边问:“你说, 你是不是强奸?”打得汪翰卿吱哇乱叫,一叠连声地供认:“是我强奸,是我强奸 了周小姐。队长饶命吧!”可是周忠依旧不住手地打,直打得汪翰卿奄奄一息,快 要没气儿了。 这时候围在队部门口看热闹的犯人越聚越多,杜重石也跑去看。见是队长在吊 打犯人,而且是往死里打,看了有些气不忿,就喊了起来:“劳改犯也是人,犯了 法可以送法院,按法律办事,怎么可以私刑吊打?” 一个人开了头,起哄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有人说:“劳改犯就是色胆包天,也 不敢强奸队长的小姐呀!”有的说:“什么强奸,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有的说: “强奸一次就怀孕,好枪法呀!” 昏暗的灯光下,谁也不知道说话的是谁。热闹的声音,把中队部管教队长孙敦 智招了来,一看是这样的场面,就对周忠说:“不要再打了,强奸案可以送法院处 理,打死人可就是人命案子了。” 周忠不吭声,不过不再打了。孙队长叫人把汪翰卿解下来,已经是遍体鳞伤, 不会说话了。周忠还说他“装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还是孙队长派人把 汪翰卿送到医院去抢救,才算保住了一条命。不然,任凭周忠再飞扬跋扈,也难逃 这一场人命官司。 事后打听,才知道是周忠时常叫女儿到小伙房去买饭买菜,汪翰卿拿大伙儿的 钱送人情,不但给得特别多,有时候还给一毛钱饭票找她五毛。时间一长,两人有 了感情,而汪翰卿又是一个人住在小伙房旁边的一间单人房间内。找个机会让周小 姐到他房间去拿油拿肉,一来二往的,就勾搭成奸了。从此周小姐常常半夜里溜到 汪翰卿房里过夜。日子一长,小姐怀孕了,吃到油腻东西就要吐。她母亲只以为她 得了胃病,就送她到医院去看。一检查,原来是怀孕了。周忠是个粗人,不懂得 “家丑不可外扬”,更不懂得“暗处理”,反而把汪翰卿抓来大打出手。于是“好 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两天工夫,整个农场都知道这件桃色新闻了。 第三,当时“毛主席语录”是一切行动的指针,办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先读 《毛主席语录》,事后用语录检查。因此,当时的人,不论大人孩子,几乎人人都 会背若干条“毛主席语录”。劳改农场,也号召犯人背诵“毛主席语录”,还开展 竞赛,声称谁背诵得最多,谁就“最忠于毛主席”,可以得到表扬,并得到减刑。 杜重石信以为真,早晚诵读,结果一本260多页的《毛主席语录》,从第一页“领 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开始到最后一页“党委领导”章为止,共一 百零几页都能背,中队还特地测试过,夸他是“最忠于毛主席的奇才”。但是他并 没有因此得到减刑一天的奖励。其毛病,大概就因为他是个“奇才”上。 第四,1968年暑假,咪咪和茜茜姊妹俩到劳改农场看望父亲。这时候姐姐18岁, 妹妹16岁,都已经长成大人或“准大人”了。她们在学校里读书,因为是反革命子 女,被划为“黑五类”,不但不许参加“红卫兵”,平时也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 稍有不慎,就会招徕批斗甚至殴打,日子当然很不好过。通过女儿的叙述,杜重石 才知道妻子工作单位的造反派曾经带领红卫兵到家里来抄家两次,第一次是翻箱倒 笼,把看得上眼的东西和整套红木家具都搬走了,理由是“反革命分子剥削人民所 得的东西应该归还人民”。第二次强迫他妻子穿上解放前留下的旗袍和高跟鞋,脖 子上挂着“反革命分子杜重石家属”的牌子,被头戴柳条帽、手拿“哭丧棒”的造 反派推推搡搡地押着她在住区附近游街,还要她手提铜锣,自敲自喊:“我是反革 命家属。”造反派则口出秽言,恣意辱骂。他妻子本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受到这 样的侮辱,痛不欲生,曾经两次自杀:一次跳楼,一次去摸电门,都被家人救下, 自杀未遂。现在卧病在床,由母亲照顾着。可又担心丈夫在农场受到更大的冲击, 很不放心,所以特地打发两个孩子来看看。 听了姊妹俩一字一泪的叙述,父女三人抱成一团,哭成了一堆,悲痛之声,溢 出于接见室之外。正好管教队长孙敦智从这里路过,进来一看,见父女三人如此伤 心哭泣,解劝说:“你们父女多年不见了,今天相会,应该高兴些才是。”又带他 们到犯人理发员住的一间小房间,说:“我叫他们把房间腾出来,暂时给你们三个 人住。劳改队里的刑事犯,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夜里你和她们一起 住在这里,比较安全些。你到小伙房买点儿饭票,让她们在小伙房吃饭。” 当晚孩子们到小伙房买饭菜,她们特别老实,自己能吃多少就买多少。炊事员 悄悄儿对她们说:“以后你们可以多买一些,自己吃不了,可以留给爸爸吃嘛。大 伙房半个月才吃一次荤菜,小伙房天天有荤菜,还有鸡、鸭。” 从那以后,姊妹俩买饭菜就尽量多买一些荤菜,拿回来给爸爸吃。 第二天,孙队长特别来通知:让杜重石休息一天,不出工,在房间里陪女儿多 聊聊家常。以后晚上小组内的学习时间,也可以不参加,和女儿们一起多谈谈。 那时候,杜重石因为肚子里油水不足,对红烧肉特别感兴趣,更爱吃大肥肉。 有一次,姊妹俩到小伙房买了两大盘荤菜,鸡、鸭、红烧肉都有,还买了六张葱油 饼。正好孙队长也到食堂来买饭,看见姊妹俩买了这么多的饭菜,笑着说:“你们 姊妹俩,胃口不错嘛!” 姊妹俩当然不知道劳改农场的“规矩”,也不懂得说谎,天真地回答说:“我 们吃不了这么多,是带给爸爸吃的。” 不料孙队长却笑笑说:“小孩子对父亲应该有孝心。” 孩子回来跟爸爸一说,杜重石大有感触:在劳改队里,虽然大多数干部都是面 孔铁板,甚至言语粗鲁,态度蛮横,但也有一些干部,像这里的孙队长,以前在 “和睦山”的郑干事等,是很通情达理的,是很有人情味儿的。他们首先拿劳改犯 看作“人”,而不是“兽”,做的是“感化人”的工作,而不是“驯兽”。从效果 上来看,他们的成效更其好。周忠打人,要不是孙队长出来劝止,汪翰卿可能就死 在木棍子底下了。可惜,像这样的干部,在劳改单位不但数量很小,地位大都也很 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