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途渺茫,消极厌世 日子难过也得过,好不容易挨到了1972年,“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了六年, 如果从1957年算起,历史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是政府对于这批被关押改造了十五 年之久的右派分子,依旧没有一点儿“放”出去的消息。 党员开除党籍,不再是党员,而右派摘除帽子,却依旧是右派,依旧是专政的 对象,而且经过“划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以后,属于“敌我矛盾”的右派分子 们居然成了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小偷儿流氓的专政对象,没去过劳改农场的人, 是无法理解这里面的“逻辑”的。 许多在戴着帽子劳改期间表现得颇为积极的右派分子们,一旦摘了帽子,强制 留场就业,等于改判“无期徒刑”,根本看不见出路,于是就产生了两极分化,一 种人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与逆境搏斗,积极争取;一种人则屈服于环境,走消 极甚至沉沦的道路,毁灭自己。 积极争取的人中,又分两种,一种是来硬的,与环境抗争,走逃亡的路,或偷 越国境线,到海外去,试图彻底摆脱困境,或逃亡到新疆、内蒙,做个自由的流浪 汉,过一天算一天。 有个原外贸部的英语翻译,香港有亲戚,就与老婆离婚,解决了财产和子女问 题以后,从云南偷越国境,结果在国境线上被边防军开枪打断了腿,抓了回来,后 来被枪毙了。还有个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的俄语翻译,老婆是西藏的贵族,已经逃 到印度去,他正在联络几个人打算偷渡到苏联,案发被捕,也被枪毙了。有个北大 新闻系的学生,逃到新疆去,靠卖火石维持生活,几年以后,才因为没有身份证明 被拘留,最后押送回劳改农场来。好在此人善于写检讨,倒没有受到太重的处分。 另一种人是来软的,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去”,在无可奈何中,只想尽到做 一个人的责任,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事业中,尽量发挥自己的所长,为后人留下点儿 什么,也以此来寻求最适合于自己的出路。 有一个《光明日报》的专刊编辑,利用一切点点滴滴的时间,在偷偷地写一部 长篇小说,工地的休息时间,坐在树荫下写;节假日,把自己关在工具房里写,只 愿像《红楼梦》一样,死后三十年能有出版机会,即于愿已足 (上帝没有辜负这 个苦心人,1984年, 他的小说终于出版了,共五卷150 万字)。当然,这一类人 中, 能够始终如一地完成使命的人并不多,能够真正做出成绩的就更少了。 至于消极者,则因为有程度的不同,因此表现出来的现象,也因人而异,可谓 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这里面,又可以分为若干种。下面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第一种人,变成了“酒鬼”。 有一个右派分子,原来是北京市文化局的科员级干部,初到劳改队的时候,西 装革履,谈吐儒雅,仪表堂堂,风度翩翩,虽然是一介书生,劳动倒也相当卖力, 确实有在劳动中脱胎换骨的决心。但是十年之后,右派帽子摘了,他也确实“脱胎 换骨”了,甚至可以说是“前后判若两人”了:他失去了家庭,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唯独对杯中之物情有独钟。他绝不酗酒,每次只喝一小杯,大约一两左右。但却每 餐必喝,三餐都离不开酒。当时最便宜的二锅头酒也要一块七毛钱一瓶,他三天喝 一瓶,每月喝十瓶,总价就要十七块钱。这个数字,听起来似乎并不多,但他一个 月的工资,总共只有二十七元,十七元用于喝酒,吃饭、抽烟、买日用品等等就只 有十块钱了。这当然是不够的。他一不会偷,二不会骗,父母已经故去,老婆已经 离婚,除了随带服装,更是身无长物。于是,他的料子裤子呢大衣,就一件件地变 卖出去或直接用来交换二锅头──劳改农场周围的村子中,有许多人家是兼做这种 “贸易”发了小财的。 到了七十年代,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千“窗”百孔,只怕连白送给人家也没人要 的了。饮食则压缩到了最低限度,但是一日三杯的嗜好绝对不变。早饭一个窝头、 一碗棒子面粥、半块臭豆腐,也要喝一杯。 过了国庆,天气冷下来,待收割的稻田里已经有了薄冰,可他还穿着带窟窿的 单衣。二锅头也断档好几天了。那天早上我们正坐在铺位上“天天读”,突然刮起 了北风,天气更冷了。他身披棉被,就坐在我的旁边。快到出工时间了,他捅捅我 说:“你能借我给五块钱么?我想买件棉背心。今天的风特别大,要是没有棉袄, 我只能躲在房间里,出不了工了。”我说:“只要你真买棉背心,我给你五块钱, 不要你还。不过你可别拿上钱又去买酒哇!”他当即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我要 是拿这钱买酒,我是你的儿子!”下了“天天读”,他拿着我给他的五块钱快步跑 到供应站,不一会儿工夫,就一手提着一瓶二锅头跑回来了。我一看气儿不打一处 来,责问他为什么不买棉背心,他却笑嘻嘻地向我解释:“我买的这叫‘内棉袄’, 是穿在肚子里面的。只要穿上这种‘内棉袄’,我就不冷了,就可以出工了……” 他终于扛不过冻饿的威胁,没等到落实政策,就死在清河农场了。 第二种人,是变成了“色鬼”。 我这样说,也许太过份、太刻薄了一些。因为孔老夫子也说过“色食性也”这 样的话,一个正常的人,有食欲与性欲应该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劳改农场对右派 分子们一关就是十几二十多年,使得许多青年步入了中年却还婚姻无着。正常的婚 姻没门儿,那就不得不走歪门邪道了。 劳改农场女性极少,只有少数就业人员从外地贫困农村带来的妇女,按政策可 以把户口落在农场,当一个“合同工”,每月挣三十多元工资。两口子一月六十多 元钱,勉强还能维持下去,一旦有了孩子,这点儿钱当然是不够的。因此有少数家 属出于“挣钱贴补家用”的目的,有一两个甚至三四个“相好的”,几乎成了公开 的秘密,并没有人指责她们,甚至连丈夫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是1969年 林彪下了第一号“战备疏散令”,把清河农场的大批“二劳改”集中到山西去,却 把他们的老婆都留在清河农场。于是另一部分家属出于“难耐空房寂寞”而招“野 汉子”,或曰禁不起“狂蜂浪蝶”的引诱而“失身”的,也大有人在。 有一个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某研究院工程师,“就业”后一个月只挣二十七块钱, 但几乎每月都要送十块钱给家属,以换取偷偷摸摸的“春风两度”,还自圆其说地 声称:“我这是可怜她的那两个孩子!”除此之外,还有变成小偷儿的,也有变成 诈骗犯的。总之,是在“看不见出路”的情况下,每个人潜意识中的脆弱部分,就 逐渐抬头了。 消极情绪到了顶点,必然变成悲观厌世,最后走上了“自戕”的绝路。 在劳改农场,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自杀的人多了去了,劳改干部也大都见怪不 怪,每逢有人自杀,不过找一领苇席把死人一卷就地掩埋就算完事大吉,“文化大 革命”期间,则还要召开中队会或大队会,对死人进行一场例行的批判。 自杀的方式,当然是因人而异的。比较常见的是上吊。一般都是半夜里偷偷儿 跑到房后的空地里找一棵歪脖儿树把自己挂在树枝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发现,尸体 早已经僵硬了。也有人罄其所有,买一瓶酒、一斤糕点、几包花生米豆腐干儿之类, 坐在河边从从容容地自斟自饮,吃饱喝醉以后,往河里一跳,死了也做个“饱鬼”。 比较“出格”的是“摸高压电”。25万伏京津塘高压输电线路,其中有一段从清河 农场经过,电线杆都是门式水泥柱子,没有电工专用的攀登设备,一般人无法攀登, 但立在潮白河两岸的,则是三角结构的铁塔,只要是成年人,大都能够一级级爬上 去。某一天,等到发现有人爬铁塔,那人已经爬得相当高,离高压线不远了。突然 出现这样的场面,人人都知道那人要自杀。但却没有人敢爬上铁塔去相救,因为弄 得不好,是要与自杀者同归于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由劳改队长在塔下喊话,善言 相劝,许一些不着边际的诺言。当然,人人都知道劳改队长的级别有多高,他开的 空头支票永远也不会兑现。队长见诺言无效,就动员大家把被子抱来,一层层铺在 铁塔的下面,以备自杀者万一触电之后掉下来不至于摔坏。但他们不知道25万伏的 高压电对人体会有什么样的作用。当时那人刚把手伸向高压电线,由于他脚踏铁塔, 人体变成了导体,只见一团蓝色的火光一闪,整个人立刻变成了一个火球,熊熊燃 烧了足有十几分钟,最后变成了一个比篮球略大的焦糊疙瘩遗留在铁塔上,而输电 线路居然没有任何影响,直到第二天,输电系统才派人来把“遗体”清除掉。 那年月,由于自杀的人太多,身在清河农场的人,都有点儿见怪不怪了。 敖乃松爱好音乐,会作曲。1972年年底,他拿来一首新谱的歌曲给我看。曲名 《卜算子》,本是一首宋词,词曰: 不是爱风尘, 似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 总赖东君(指东风)主。 去也终须去, 住也如何住? 待到山花插满头, 莫问奴归处。 这首风露清愁的词,是宋代台州(今浙江天台)的一个营妓叫严蕊的写的。严 蕊字幼芳,很有才气,能诗善词,通古达今,色艺双绝,台州太守唐仲友很赏识也 很器重她,常招她进衙来赋诗饮酒。一年,大道学家朱熹巡视浙南,他和唐仲友本 来就有矛盾,为了打击唐仲友,搜集他的“罪状”,就把严蕊抓了起来,严刑拷打, 逼她招认与唐仲友有“不正经”的关系。根据清代的法律,官员是不许嫖妓的。官 员嫖妓,不算犯罪,但算“犯禁”。严蕊虽然备受鞭笞,饱尝夏楚,委顿狱中两个 多月,几乎死去,却绝不屈服,更不招供。她在堂上据理反驳,从来不讲一句对唐 仲友不利的话,朱熹也拿她没有办法,因此名声反而倒更响了。不久朱熹调走,提 刑岳霖(字商卿)继任,怜她无故受屈,就释放了她。这首著名的《卜算子》,就 是她在开释的堂上当堂援笔一挥而就以此“明志”的。 这首词写得凄测、忧伤,具有流光溢彩的艺术魅力,虽然有一丝淡淡的遁世的 哀愁,但也具有反抗暴虐迫害的积极斗争精神。词中含蓄地控诉了封建压迫的罪恶, 也不乏对自己悲凉、屈辱的身世的叹息,误落风尘的怨恨,以及对自由生活的憧憬 与向往。所以不久之后,这首风情千古的《卜算子》,就脍炙人口了。 随着这首词的传播,关于朱熹迫害唐仲友的故事也流传开来,最后甚至传到了 皇帝的耳朵里,为此朱熹曾经写过一篇奏章为自己辩解。他在奏章中说:唐仲友经 常招严蕊弹唱侑酒。在五月十六日的宴会上,唐仲友的亲戚高宣教写了这首《卜算 子·不是爱风尘》,由严蕊在筵上弹唱以助酒兴。──也就是说,这首词不是严蕊 写的。 关于严蕊作《卜算子·不是爱风尘》词,宋代洪迈的《夷坚支志》、周密的 《齐东野语》、邵桂子的《雪舟脞语》等书中都有记载,说她为文极有才气,为人 很有骨气。《齐东野语》、《彤管遗编》、《古今女史》、《诗女史》以及清代徐 [ 钅九] 的《词苑丛谈》中还都录有严蕊所作的另两首词《忆仙姿·道是梨花不 是》和《鹊桥仙·碧梧初出》,风格和韵味与《卜算子·不是爱风尘》都十分相似。 不管这首《卜算子·不是爱风尘》为谁所写,敖乃松为它谱写的曲子哀怨而凄 凉,分明是他自己“此时此刻”心情的写照,说明他早就已经有了“归去”的想法。 可惜当时我只注意曲调的优美,一口气就把它唱会了,却没去注意他的言语神态。 因为当时清河农场悲观厌世的人很多,自杀成风,这种客观环境,也对他起了“加 速剂”的作用。没过几个月,由于环境的又一次改变,终于导致他下了决心与世界 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