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晴天里起霹雳 六月暑天像火烧, 地里庄稼要水浇, 寨老汉扛上锄头正要下地, 刘家的狗腿子跑来了。 "高三爷您屋里坐, 有啥事情来找我? 我和刘家没瓜葛, 井是井来河是河。" 歪嘴高三进屋子。 手上摊开账本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 上你家来讨银子。 "你家三亩冬水田, 就在员外水沟边, 年年灌的刘家水, 这笔老账算一算。 "刘家沟水有价钱, 五线银子一亩田; 你家一共三亩地, 每年一两零五钱。 "蹇家买地六十二年, 没有交过一文钱, 六十二乘一两五, 共合纹银九十三。 "我家员外开大恩, 利钱不多只要本, 凑足银子一百两, 三天内交我高某人。" 狗腿子讲完笑嘻嘻, 账本子收进包袱里, 蹇老汉一听发了蒙, 好像晴夫里起霹雳: "三爷您说哪里话, 自古河水属大家; 河里有水家家用, 河里有鱼人人打。" "河里流水大家有, 流进水沟就姓刘! 你不问问水沟占的谁家地? 你不想想十里水沟何人修?" "水沟占的是公地, 挖沟穷人出力气, 年年挖沟都有我, 用点儿沟水应该的!" 狗腿子一听变了脸: "姓蹇的说话当心点儿! 谁不知水沟占的刘家地, 谁不知挖沟使的刘家钱! "三爷我有事不跟你多言, 你赶紧凑足纹银备下钱, 三天内要是银子交不齐, 你三亩稻田姓刘不姓蹇!" 高三撩起绸大褂, 摇摇摆摆回六家, 蹇老汉两眼直冒火, 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火红的太阳当头照, 地上热得像火烤, 尖嘴乌鸦受不了, 哑着嗓子"刮刮"地叫。 地里的庄稼绿油油; 沟里的清水淙淙流, 只有三亩稻田断了水, 蔫枯的叶子低下了头。 稻田里面没有水, 裂缝好像乌龟背, 小鲫鱼儿晒死了, 肚子朝天张着嘴。 田里的庄稼汉, 都在低头叹气; 过路的庄稼汉, 也在摇头叹息: "全乡穷人三万七, 唯独蹇家有块地, 比狼还狠的刘金山, 还要抢它到手里!" 一阵微风吹来, 稻叶轻轻摇摆, 它们在交耳低诉, 诅咒着这场"旱灾": "蹇老汉哪寨老汉, 我们渴了整三天, 再不给我们灌点儿水, 眼看就要死一片。 "稻田边就是水沟。 清水在哗哗地流, 救我们并不费事, 只要你挖开畦口。 "前天见你下地来, 手扶锄头摇脑袋, 沟里有水你不放, 尽在沟边打徘徊。 "昨天见你又下地, 肩扛锄头长叹气, 盯着水沟两眼红, 泪珠儿掉进水沟里。 "看见你摇头叹气, 猜不透你的心意; 看见你伤心落泪, 摸不清你为啥哭泣。 "我们的地里干松, 田鼠搬到这里来了; 它们在地下打洞, 把我们的根子都咬断了。 "我们的田里没有水, 美丽的小鱼儿都死了; 野猫钻进田里来找鱼吃, 把我们的秆子都踩断了。 "火毒的太阳一个劲儿地晒, 渴得我们抬不起头来; 再熬一天我们就活不成了, 留下的稻杆子只能当柴。 "我们的邻居呼呼猛长, 田水满满秆子粗壮; 同一天下种同一天插, 为什么命运不一样? "蹇老汉哪蹇老汉, 我们渴了整三天, 再不给我们救命水, 眼看就要全死完!" 到了日当正午 天气越来越热了, 稻子难受得想哭, 眼泪却流不出来了。 禾苗没水喝, 叫它怎么活? 庄稼人没地, 叫他怎么过? 两天过去了, 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蹇家老两口儿, 急得像热锅上蚂蚁。 白夫吃不下饭, 黑夜合不上眼, 搓手搔头绕圈儿转, 心里好像万箭穿。 蹇大娘心中烦恼, 头发丝一绺绺掉, 前天还比昨天多, 今天却比昨天少。 蹇大娘心中发愁, 伤心泪一串串流, 一天哭肿了眼泡, 两天哭红了眼球。 想要保住田地, 找遍了朋友亲戚, 穷亲友爱莫能助, 空留下同情叹息。 有人奉劝蹇老汉: "送份儿厚礼给刘金山, 恳求员外抬贵手, 今年开始交水钱。" 蹇老汉人穷有骨气: "有理哪能让无理? 老虎嘴里掉不出肉, 狐狸嘴里吐不出鸡!" 有人鼓动蹇老汉: "县衙门里去喊冤, 告他敲诈穷人地, 告他勒索沟水钱。 "尽管刘家势力大, 天下总还有'王法', 当官断下文书来, 再找碴儿就不怕他。" 城墙上跑马难掉头, 不上衙门没路走, 蹇老汉带上红契写下状, 进城直奔衙门口。 衙门前面死沉沉, 静悄悄地没有人, 老汉抬腿又站住, 徘徊半天才进门。 衙门里面阴森森, 两边站着做公人①, 老汉乍胆去击鼓, 一连打了十来声。 -------- ① 做公人──衙役。 如虎衙役一声吼, 扭住老汉两只手, 横拉坚拽拖进去, 摁他跪在地上头。 太爷后园正乘凉, 忽听鼓声心里慌, 急忙戴上乌纱帽, 披着补服②上公堂。 -------- ② 补服──明清时代官员的朝服,前胸后背各有一块方形刺绣,不同图案表 示不同的官级。 一看是个老头子, 气得太爷吹胡子: "打打打打给我打, 先打四十大板子!" 一把竹签①扔下堂, 衙役吼叫似虎狼, 两个摁住蹇老汉, 两个举起毛竹棒。 -------- ① 竹签──衙门里打屁股用绿色竹签记数,一根竹整打十下。 四十大板打下来, 太爷把惊堂木连连拍: "胆敢吵闹我公堂, 打死你大胆的狗奴才!" 地上跪着蹇老汉, 状纸顶在头上面: "小民有冤哪, 求大老爷公断!" 太爷眯着近视眼, 一张状纸看半天, 闹子②拍得震天响, 又咳嗽来又吐痰: -------- ② 闹子──即醒木,又称惊堂木。 "原来你就是蹇老头; 来得倒正是时候, 本县刚想出拘票, 派衙役去把你勾。 "刘世兄有信到此间, 说是你短他沟水钱, 三天内要是交不出, 要本县依法来公断。 "该死的刁民太狂妄, 胆敢到此告乡长, 谁不知新津刘百万, 会把你三亩薄田放心上? "今日正好三天到期, 赶快拿出你的田契, 本县现在当堂发落, 水债就拿稻田相抵。 "诬告乡绅, 四十红棍①, 打完以后, 轰出衙门!" -------- ① 红棍──一种刑杖,半截刷红,半截刷黑,也称“水火棍”。 眼看着打完四十杀威棒, 大老爷一拂袖子退了堂, 做公的架着老汉往外拖, 一撒手扔在门外台阶上。 财主的衙门财主的官, 打猎的老鹰打猎的犬, 财主的厅堂里请太爷, 太爷的公堂上整穷汉。 土地抢走了, 身体打伤了, 蹇老汉的心哪, 也被撕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