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酒徒”顾汶光 顾汶光是贵州省作协的专业作家,八十年代初以长篇历史小说《大渡魂》蜚声 文坛。 我初识顾汶光,是1985年5 月在湖北黄冈召开的全国第一次历史小说座谈会上。 当时与会者一百多人,除了在大会上听他发言之外,会下与他的接触得并不多。 同年秋天,我参加时代文艺出版社召开的长白山笔会,再次与顾汶光相遇。这 一回我们有缘同住一室,同坐一间软席包厢,同在一桌上喝酒聊天,一起攀登长白 山天池的峭壁,交谈的机会多了,对他极富传奇故事的一生逐渐有所了解。下面说 两个有关他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他的逞强狂饮,酩酊大醉。 大家都知道东北人豪爽,人人善饮。我这个只会喝几两加饭花雕的南蛮子,自 知不是“东北虎”的对手,每逢入席,首先宣告本人“点酒不沾”,只能以冷饮或 矿泉水代替。但是顾汶光这头来自夜郎国的“黔驴”,好胜心特强,来到东北,不 但不服输告饶求免,居然自称“喝白酒打遍天下无敌手”,当众亮出他“夜郎酒徒” 的雅号,决心要与东北大汉们比一个高低上下。 我们从长春出发,经通化、白河直到天池脚下,也不知道是他真有这样高的道 行呢,还是本方主有意谦让远方客,一路上果然让他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人人都 甘拜下风,让他执掌了“酒”字大纛,争得了“第一”。那天我们从天池下来,驱 车到牡丹岭林区,当地林业局设宴招待我们。林区干部,一个个都是彪形大汉,喝 起酒来,一口一杯,连眉头都不皱。顾汶光将遇良才,特别兴奋,频频祝酒,连连 干杯,酒宴将散,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最后我们公推他代表作家向东道主道谢。 本来这是礼节性的敬酒,只要自己干一杯,地主们奉陪一杯,就可以完成任务的。 可是爱争强斗胜的顾汶光偏偏意犹未尽,主动提出与地主们每人对干一杯的动议。 地主们见此公如此热情,谁不捧场?鼓掌声中,瘦弱的“夜郎酒徒”发扬“宜将剩 勇追穷寇”精神,与东北大汉们每人一杯地对干起来──也就是说,地主们每人只 喝一杯,顾汶光却非得连干十几杯不可。开头三四杯,他一仰脖子就干了,果然是 “天下第一”,游刃有余;接着的三四杯,只见他满脸通红,执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似乎有些勉强;最后的三四杯,只见他脸色由红转青,眼珠子却越来越红了。东道 主劝他到此为止,但是好胜的“夜郎酒徒”绝不半途而废,一定要争取最后胜利, 才算功德完满。尽管他勉为其难但却勇敢地与最后一头东北虎对干了最后一杯酒, 这步履蹒跚地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可惜没坐在椅子上,而是出溜到 桌子底下去,立刻就打起了呼噜,再也叫他不醒了。 按照日程,当天夜里我们必须上火车,直奔吉林市。顾汶光酩酊大醉,人事不 知,怎么办呢?总不能为此改变行程啊!不得已,只好让四个小伙子把他抬上了火 车。本来的安排,我和他同一个软席包厢,我痴长他几岁,所以是我睡下铺,他睡 上铺。如今他醉成了一摊烂泥,当然只能让他睡下铺了。 这一夜,顾汶光鼾声如雷,我几次起来想把他喊醒了喂他几口水喝,却怎么扒 拉他也不醒,始终保持着躺下去的那个姿势不变。直到第二天早晨到达吉林市车站, 总算把他摇晃醒了。他睁开眼睛第一句话问的就是:“我怎么在这儿?”惹得大伙 儿无不捧腹大笑。 当天,吉林市委宣传部设宴招待我们,顾汶光在席上却滴酒不进。我们都以为 他宿酒未醒,也不勉强他。事后他说:“我喝白酒所向无敌,争的就是这个‘天下 第一’,既然我醉倒了,就说明我不是‘天下无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酒徒的狂态,溢于言表。 汶光善画,并刻有“夜郎酒徒”的闲章。当天晚上,他扶醉为地主们作画多幅 作为留念,却没见有一幅钤有“夜郎酒徒”闲章的。 1988年7 月,我得了《人民文学》杂志社首届“银杉文学奖”以烟酒为题材的 小说大奖,到贵州去领奖。顾汶光是茅台酒厂的顾问,我第三次又碰见了他。我是 从来不喝白酒的,到了茅台酒厂,厂长劝我说:“到了我这里,你要是不喝几杯, 那可是白来一趟了。第一,我这茅台酒绝不会是假的,第二,即便你从来没喝过白 酒,你连喝三杯,我保证你不会醉,更不会头晕、呕吐。”我依言喝了三杯,果然 头没晕。 但是身为茅台酒厂顾问的“夜郎酒徒”,却依旧滴酒不进。我以“胜败乃兵家 常事”相劝,居然也不为所动。一晃十年过去,但不知汶光老弟现在开戒也未? 第二个故事是顾汶光那传奇性十足的身世。 顾汶光原是贵阳市附近一个小县里一家染织厂的染布工人,在他写《大渡魂》 之前,连一块豆腐干儿大小的文章也没发表过。“文革”期间,当别人正在热衷于 “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时候,他忽然对太平天国中地主出身又被定性为“分裂 主义者”的石达开发生了兴趣,决心要写一部反映石达开一生史实的小说。洪秀全 不但是我国历史上最腐化的革命派,而且是个只许我娶88个老婆却不许夫妻太平军 在一起过夜的大独裁者,是他生生地葬送了我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但是在“文革”期间,理论家们或出于阶级偏见,或出于拍马的需要,还在把洪秀 全当作民族英雄来吹捧,而把被洪秀全挤逼得不得不出走的石达开打成了“分裂主 义”。在这样的历史和认识背景下,要正确地描写石达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要写这样的小说,仅凭胆子大、观点新是不行的,仅仅依靠现有的文字资料也是不 够的。于是这个具有特殊性格的人下了更大的决心,一定要沿着石达开从金田村起 义直到大渡河全军覆没为止的路线亲自走一趟;一方面广泛采集当地有关石达开和 太平天国的传说,一方面描写起山川地貌环境来可以更加实在一些。 作为一个收入不高的工人,要自费走完这“两万五千里长征”,第一要离职, 第二要筹集路费,第三得有个人作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幸亏有两个人 大力支持:一个是他的弟弟,答应每个月从工资中紧出一笔钱来作为他们的路费汇 到指定的邮局待领;一个是他的未婚妻,答应与他一路同行,互相照顾,共同采风。 这一路上的艰难困苦,说来话长,只要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就极为感人。 他们到达武汉的那一天,身边只剩下几分钱了。到邮局一问,弟弟汇来的钱还 没到。怎么办呢?不住小旅馆可以住火车站,没有饭吃总不能喝西北风啊?顾汶光 当机立断,告诉未婚妻说:“你在候车室等我一会儿,我这里有个朋友,去借几个 钱来。”他出了火车站,打听到献血中心,推门进去,不由得傻了眼了:原来他的 未婚妻已经先他而到。──两个人都想瞒住对方,却走到一条路上来了。 献血中心的大夫问明了情况,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因为营养不良,身体都 已经很糟,谁也不能献血了。如果生活确实困难,我这里先借你们五块钱,有钱就 还我,没钱不还也没关系……”历尽千难万险,几经周折,总算让他们从金田村走 到了大渡河边,又回到了贵阳附近自己的蜗居中,接着整理材料,伏案写作。也是 老天不负有心人,稿子完成,“四人帮”也倒台了,当时正处于文化饥饿时期,小 说的出版,也算顺利。于是功成名就,还没有结婚的两口子打算洞房花烛了。 要结婚总要买点儿结婚用品,何况手里有了一笔稿费,更应该苦尽甜来,适当 地改善一下居住条件。但是当地店铺小,买不到什么好东西,他们就打算到贵阳去 采购。为了省钱,新娘子通过朋友的关系,搭运货的火车到贵阳。那天晚上,顾汶 光送妻子上车,妻子站在列车尾部“守车”的铁扶梯上,丈夫站在月台上,正在全 神贯注地商谈买些什么东西,居然没听见后面车皮调度的隆隆声,不幸的事情突然 降临:几节车皮从新娘子的背后悄然袭来,“咣噹”一声,把新娘子挤在两节车皮 的中间了。 顾汶光疯了一般把血污狼籍的爱妻抱到医院,终因伤势过重,无法挽救。 上苍为什么偏要对这两个历尽了千辛万苦的患难夫妻给予这样不公允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