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开始的地方》说的是什么梦 看了电视连续剧《梦开始的地方》的前8 集,还看不出编导者最终要告诉我们 的是一个什么故事。仅就前8 集而言,说的无非是“文革”期间北京一帮干部子弟 在那个特殊时代沦落为小痞子的经历;直到看完了全剧,方才知道编导要说的是自 己当年的一个美梦。 八十年代初,中国曾出现过一些描写流氓、骗子、痞子的小说、戏剧和电影, 为此,陈荒煤先生在历史博物馆做报告的时候,说过一句很有影响的话:“当社会 上还有流氓的时候,我们的文学艺术去描写流氓,会有负面影响;社会上没有流氓 了,我们的文学艺术更没有必要去描写流氓了。”(大意如此,原话记不清)他的 意思很明显:流氓这个主题,中国的文艺永远不应该去表现。 当时我就持反对意见。文学艺术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新中国既然存在流氓,就 难免要在文学中反映出来,“躲”是躲不过去的。正因为宋代社会上有卖人肉馒头 的的黑店,《水浒》中才有十字坡孙二娘开黑店的描写。战后美国出现了游手好闲、 吸毒、乱搞两性关系或同性恋的“垮掉的一代”,于是有了专写垮掉一代的文学, 其中并不乏真实反映了那一时代的佳作。 八十年代中后期,以王朔为代表的中国痞子文学脱颖而出,受到了痞子及非痞 子们的青睐,大有压倒中国传统文学的趋势,有一个时期居然占领了文学和影视的 主要市场。只有痞子才最了解痞子;痞子文学由痞子们自己来写,才能真实而生动。 美国的“垮掉一代文学”不就是由垮掉的一代自己写的么? 《梦开始的地方》反映的是痞子们的生活,似乎也属于“痞子文学”的范畴, 只是就“艺术水平”而言,比王朔差得很远罢了。 《梦开始的地方》如果能够真实地反映“文革”期间北京那帮干部子弟沦落为 痞子的起因、过程及他们的喜怒哀乐,也许是一部有历史意义的好片子,但就其故 事而言,不是编导者并不熟悉那一段历史,就是故意回避这一主题,于是剩下的, 前半部表现的只是“痞子拍婆子”,后半部就剩下“痞子的烦恼”这样一些内容了。 可惜的是,即便是这些内容,也没有真实地、客观地加以反映。 首先,“文革”期间的首都,是红卫兵的世界,而不是痞子们的世界。不论哪 一个阶段,痞子们都只是“蠢蠢欲动”或“伺机二动”,从来没有“占领过历史的 舞台”。“文革”一开始,横行于北京市街头里巷及各个兵种的“大院儿”的,是 由干部子弟们组成的红卫兵,特别是后来的“联动”和“东纠”(红卫兵东城区纠 察队)、“西纠”(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在八中,他们用酷刑折磨死了老校工, 在女中,他们折磨死了女校长,喊出了“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上街“破四旧”、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期间,他们制造了多少骇人听闻的惨案!所有这些,编导者 是忘记了呢?还是故意要隐讳?整个剧本简直就有看不见有红卫兵的什么活动,好 像当时的北京城根本就没红卫兵,而是痞子们的天下似的。这,总不是历史事实吧? 第二,《梦》剧给人的感觉,好像什刹海冰场和莫斯科餐厅全是痞子们的“据 点”,一打起群架来,在场的人都是痞子,只不过分为两派而已,居然连个“旁观 者”都没有,这未免太离谱儿了。事实上去什刹海溜冰和到莫斯科餐厅吃饭的,各 种各样人都有。比较起来,痞子们终究还是少数。 第三,当时的男女青年,不论是否红卫兵,都崇尚穿旧军装,这是事实,但只 能是旧军装,绝不像《梦》中所演的那样一色儿的全穿新军装,而且所穿军装的样 式也不是五六十年代的。 第四,自从红卫兵上街“破四旧”以后,特别是市政府门口贴出了“不许留披 肩发”的通令之后,北京街头哪儿还看得见“披肩发”?所有女孩子,一律梳两把 小刷子,部队中的女兵,哪怕是文艺兵,也绝不例外! 第五,“劳动教养所”挂牌子,是“文革”后八十年代的事情。六十年代和七 十年代的劳动教养所,对外都是某某农场或某某工厂。“强劳”是七十年代的产物, 虽然也属公安局管,与劳动教养却是两个体系,是比劳动教养更轻的行政处分,所 以有一个时期也叫“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管理得比较松,绝对不是把人关在有电 网的大墙里面,更不会由武装警卫在岗楼上看守。再说,即便宋京生所在的强劳队 比较特殊,的确关在大墙里面,但由于劳改队长与警卫战士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 互不干扰,劳改队指导员也不可能到岗楼上去检查工作或交代任务的。这,应该是 编导的常识。 第六,《梦》剧中不止一次出现“工宣队”或“首都工人民兵”手拿大棒子追 捕小流氓的镜头。小流氓在午门前打群架,工人们出来维持首都治安,是很正常的 事情;但是男女青年在什刹海溜冰,有几次闹的很凶,工人们没出现,而有时候根 本没闹什么事儿,工人民兵却出场了,甚至把没闹市的旁观者也抓了走。这似乎又 太“是非不分”了些。更加离奇的是有人冒充“首长”去要女儿,居然就会把工宣 队的人吓得屁滚尿流,急忙把女儿交给人家带走,闹剧的味儿就未免太浓了,看后 不禁使人想起苏联电影《我们似曾相识》来。但是两者的时代背景相差太远了。当 时的工宣队或工人民兵,都是“造反派”,他们可是“老天老大我老二”,什么都 不怕的,最最不怕的就是“首长”。多少个“首长”,不都是被他们“打倒在地又 踏上了一万只脚”的么? 第七,痞子文学不免要涉及到痞子语言。但是《梦》剧中连痞子语言的使用也 不准确。例如剧中多次使用的“拍婆子”,按照剧中台词的解释,是男流氓用手拍 女流氓的肩膀,也就是“勾搭”的意思。其实则大谬不然。在七十年代的北京流氓 黑话中,“圈子”是女流氓的通称,勾搭女流氓称为“奔圈子”,和女流氓在一起 玩儿叫做“带圈子”;而“婆子”则指的是属于某一个男流氓“专有”的“圈子”, “拍婆子”的含义是与女流氓性交,绝不是“拍肩膀”。“拍”也可以重叠作“拍 拍”,意义同。例如:“这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拍拍”,“找个门洞就拍拍” 之类;“刷夜”一词来自“耍了一夜”,指男女流氓“不在家里”而在“外面”鬼 混。鬼混的地方可以是公园里(当时没有围墙的公园还很多)、空车厢里或门洞里, 但“不在家里”这一条很重要。如果在女流氓家里过夜,就不叫“刷夜”。 第八,大家知道,解放前生产的口琴,琴孔部分用木头做成。由于木头沾口水 以后会膨胀,所以解放后生产的口琴才改用塑料。《梦》中宋京生的父亲有一支口 琴,是从延安带回来的。但是这支口琴却是解放后生产的塑料制品。──虽然这不 过是一件小道具,但足以说明编导者头脑中没有历史概念。 第九,唐山地震,发生在1976年7 月28日清晨将近5 点钟。地震发生的时候, 《梦》中的温小雅还没睡,还在给自己的“心上人”宋建军写情书。从剧情看,她 是熄灯就寝以后偷偷儿在写信,而按照历史背景看,则是“通宵达旦”地在写信。 这两者不但为当时的军营所不许可,也为实际生活所不许可。 以上说的都不过是“旁枝末节”,关键的问题,在于《梦》剧所要表现的、当 年他们所要追求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梦!从剧本反复出现、反复强调的什刹海溜冰 场看,所谓“梦开始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个什刹海了。那么他们所追求、所留恋、 所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美梦呢?用不着再点题,无非就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拍婆子、打群架、到处惹事生非”的痞子生活! 这就不能不问一句:《梦》剧的编导者,到底是希望今天的青年继续去追求这 样的梦呢?还是不要再做他们当年那样的荒唐梦? 有人说,痞子文学的特点之一,就是灰色,就是消极;要求痞子文学的主题积 极向上,岂不是方圆凿枘,格格不入,找错了人了? 我说:不!当年我主张“流氓题材可以写”,就因为我劳改了23年,接触过大 量的流氓、痞子,体会到几乎每一个流氓、痞子的成因,都是一部社会学教科书, 能够从消极的主题中激发出积极的效果来。50年代的印度电影《拉兹之歌》之所以 如此深入人心,并不仅仅因为它生动地反映了流氓的生活,而更重要的是它如实地 反映了流氓的成因。看完了电影,会有许多发人深省的东西。如果一部片子拍成了 “流氓痞子大展览”,那我也要同意荒煤的论点:“写流氓有负面影响,不能写” 了。何况即便是“痞子文学”,也不应该粗制滥造,更不应该随心所欲地违背历史、 歪曲历史,连流氓生活也没有真实地反映出来。 ──2000年3 月8 日 作者地址:北京市北三环中路10号(中国文联宿舍),邮政编码:100011,电 话号码:010-82075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