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年难过 中国人传统以阴历纪年,因此几千年来“过年”的概念,指的都是阴历年。解 放后改用公元纪年,阴历年改称“春节”。但在人们的心目中,阴历年仍比阳历年 要注重得多。 对小孩子来说,过年的概念是“穿新衣,戴新帽,放鞭炮”。那时候的“寻常 百姓家”,一年能给孩子添一件新衣裳,就已经很不错的了。哪儿像今天的“小皇 帝”和“小公主”,三天两头买新衣裳? 尽管有钱人可以天天过年,不在乎吃吃喝喝,但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团 圆饭”的感觉,却不是任何一天所能够感受得到的。 解放初期,缩小了贫富的差距,实行统购统销政策,物资都是计划供应的,到 了年下,每人多供应几斤富强粉、多几两猪肉,大家过的都是“太平年”,彼此之 间的水平相差不多。近年来取消了统购统销,物资空前充足。即便不是富贵人家, 也可以买鱼买肉,“天天过年”。变化可谓不小。 余年古稀,记忆中最最困难的一年,是四十年前的1960年“春节”。那时候我 们老家“亩产二十万斤”的高产骗局刚刚过去,大炼钢铁又实行了“新三光政策”, 把家家户户的锅砸光(拿去作炼钢原料)、树砍光(用来烧炭炼钢)、鸡宰光(要 鸡毛做风箱),再加上“大办食堂”,号召“放开肚子吃饭,拿出劲头干活儿”, 没过几个月,仓库里的粮食大部分按“超产”提成交了公粮,少部分被社员们“放 开肚子吃饭”半年吃光了一年粮,已经所剩无几,到了1960年元旦,青壮年社员的 口粮已经从每天一斤减到半斤,老弱妇女则从半斤减为三两,规定生白薯五斤抵一 斤大米,从“日食三餐”改为“一天两顿”,而且基本上“以稀为主”,从食堂打 回来的白薯粥,能照见自己的影子。 1959年的春节,食堂里是又杀猪、又宰鸡,给社员们摆上了“八大碗”,酒肉 管够,让社员们过了一个“社会主义幸福年”;1960年春节到来,食堂里既无猪可 杀也没鸡可宰,剩下的白薯还能维持几天,大家心里其实全都明白。但是中国人的 传统,“年夜饭”总是要吃饭的,绝不能改为“年夜粥”。为此,大队干部们经过 开会研究,从“放眼世界”到“且顾眼前”,决定“千方百计尽一切可能”给全体 社员做一顿白薯饭过年。 消息传出,人人欢呼,个个雀跃,不到下午四点,食堂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住 在我家后面的陈爷爷自己一天三两粮食的定量,还要省一口半口给小孙子,喝了几 个月白薯汤,身体已经很衰弱,一天24小时,倒有20个小时躺在床上,为的是减少 活动,减少消耗。他生怕去晚了打不到“年夜饭”,要儿媳妇捧上陶制饭罐儿早早 地就到食堂门口去排队。天还不黑,又打发孙子去看看开饭了没有。孙子去看了回 来说:“饭已经出锅,一到五点就开饭,可是妈妈前面还有一百多号人,最快也得 到五点半以后才能回来。”老爷爷躺在床上闲饥难忍,过十几分钟就打发孙子去食 堂门口看一次,回来报告说:“前面还有八十多人”、“前面还有五十多人”、 “前面还有三十多人”……最后一次孙子提着汤罐儿跑了回来,还没进大门就喊: “爷爷,大米饭打回来了!”可能是心里一高兴,加上天黑,忘了迈门槛,也可能 是肚子饿没力气加上小腿浮肿迈不开步,一个前栽,把一罐子“过年菜”──胡萝 卜土豆汤全折在地上,吓得“哇”地大哭起来。他爸爸正迎上来,见了这场面,扬 手就给了孩子一个大耳刮子,骂了声:“你把汤都撒了,别想再吃饭了。”这一声, 把孩子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傻在那里,直翻白眼儿。他妈妈抱着饭罐儿跟在后面, 见撒了菜汤,尽管心疼,可是更其心疼儿子,说了声:“大年下的,别骂孩子!反 正那汤不过是些白开水,把胡萝卜和土豆片儿拣起来洗洗不就完了吗!”说着放下 饭罐儿,就拿碗去拣胡萝卜土豆片儿。孩子这才抹着眼泪赶紧去叫爷爷起来吃饭。 ──可是爷爷已经饿死在床上,再也不会起来吃这顿“年夜饭”了。 农村习惯,家里死了人,不能贴大红春联,必须换成浅紫色。他家本来贴的是 “翻身感谢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的春联,大年下的家里饿死人,陈大叔一生 气,换上了一副浅紫色的春联:“丰衣一尺八,足食半斤粮”,指的是一年一尺八 布票和一天半斤粮食的定量。这一来,尽管他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却也因为 “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大年初一早上,还没等他发送老爷子,就被一副铐子铐走 了。…… 回顾过去的艰难日子,看看如今的丰衣足食,真是家家户户天天过年;吃的穿 的,堆积如山,只怕你没钱买。所有这一切,能不说是改革开放给全国人民带来的 好处么? ──原载《缤纷世界》2000年春节专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