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块钱一顶的桂冠 当代中国文苑中,最绚丽多姿、最能体现“百花齐放”精神的,大概莫过于诗 坛了。这个流那个派的,简直令人眼花缭乱,连我这个写诗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 少个品种。 我从四十年代开始写诗,长的短的都写,虽然也是“诗多好的少”,但能聊以 自慰的,是我的诗不诘屈聱牙,能够上口,也不扑朔迷离,不是文字游戏,不会把 读者带进五里雾中,十天半个月绕不出来。 大家都知道: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诗的语言则是语言的菁华,不但要求寓意 深刻,回味无穷,而且必须表达准确,不能模棱两可,想什么就是什么,怎么理解 都可以。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著名诗章都可以证明:凡是脍炙人口的诗句,都是既优 美又好懂的。 因此,我一直以“优美”和“好懂”作为写诗的前提和取诗的标准。如果有人 问我属于哪个流派,那就姑且称之为“读得懂派”吧。 但就是这样的诗,近年来我也很少写了。即便偶然写几首,也是赠赠朋友与情 人的,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拿去发表或出版。原因么,其实也很简单:几个稍大点儿 的诗刊基本上已经被“读不懂派”所把持,我的诗都是“大白话”,不“耐读”, 如果都发我这样的诗,一本刊物一天就读完了,接不上下一期。再说,好多诗刊都 发不出稿费,发一首诗,至少自己要出两角,尽管数目不大,终究是赔本买卖。至 于出诗集,发行更成问题,一本诗集征订回来,印数只有几百本甚至几十本,想开 机,还得自己整千整千地掏腰包。这种赔大本儿的买卖,实在没多大意思。因此, 八四年以后,我再也没有出过诗集。我把全部时间,都用来创作有印数、有销路、 有意思的小说上去了。 妙的是,我这个基本上不再写诗的诗人,却忽然接到海口某诗报寄来的一纸通 知,告知我已经荣幸地被他们“经过无记名投票”评选为“桂冠诗人”了。我写了 近半个世纪的诗,还是第一次得到“桂冠”,不禁有点儿受宠若惊起来。 更妙的是:我九二年一年中根本就没有发表过一首短诗,而他们用“无记名投 票”方式通过的我的诗,也没有说明究竟是哪一首。这件事本身就像一首朦胧诗, 能叫我十天半个月地琢磨不透。 于是我再拿起通知来细看。所谓“通知”,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用红色老 五宋字铅印,短短两三百个字中,“误排”的错别字就超过了百分之一。除了第一 段是热情洋溢的恭维话,祝贺我当选之外,第二段还许了相当多的愿:一旦戴上 “桂冠”,就是他们的编委,有推荐诗作的权利,有免费参加海南笔会的荣幸;第 三段,字数最少,却是真正的“主题”:要求接到通知的诗人,立即汇去人民币五 元,以便寄来荣誉证书和编委聘书。 我终于读懂了“通知”的潜台词:要钱。而且要得也实在太少了。一顶“桂冠” 只卖五块钱,不也太贱了点儿吗? 通知里说,这次评选,全国一共评出五十个桂冠诗人。通知尽管是张小纸片儿, 终究是铅印的。是说明他们郑重其事,还是说明印数巨大,绝不止五十张? 一家报刊,既然花得起钱搞评奖,还打算把入选的桂冠们都请到海南去免费旅 游一次,怎么一纸证书,倒要诗人们自己掏钱购买?这不也太不神圣了么? 用不着多琢磨,司马昭之心,已经清楚明白不过。我把通知揉作一团,轻轻地 扔进了字纸篓里。 无独有偶:过了不到半个月,我又收到了一张大同小异的通知:一样的红色铅 印小纸片,一样的恭维话,一样的漫天许愿,一样的要五块钱,只是这一回加到我 头上来的不再是高贵的“桂冠”,而是灿烂的“九二年诗星”,倒好像我还很年轻, 崭露头角,是一颗他们刚刚发现的“新星”,而我以前那半个世纪中写的诗,全都 白写了似的,真叫人哭笑不得。 又过了一段日子,与几个诗友相遇,偶然说起这个笑话,不料他们也都收到了 同样的小纸片儿,也同样地不予理睬。发起人没捞到五元,倒先赔了两角。不过我 相信,愿意出这五块钱买一顶廉价“桂冠”戴戴的诗人,大概总也有吧? 许多诗刊发不出稿费,说明中国诗不值钱;花五块钱就能买到一顶“桂冠”, 说明诗人更不值钱。 中国的诗坛,如果继续由这样的聪明人加能人控制着,把持着,绚丽的百花, 是越开越旺盛呢?还是逐渐凋零枯萎?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原载台湾《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