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过吉首 1949年9-11月,我作为二野三兵团的地方接管干部,紧跟作战部队,从湖南常 德出发,经桃源、沅陵、吉首、茶洞、秀山、酉阳、彭水、涪陵,于12月3 日到达 重庆。 作为接管部队,有两个大特点:第一是必须打下一座县城来就派出干部去接管, 因此与作战部队几乎密不可分,最多只差两三天路程。进军大西南,除了彭水打过 一场比较大的仗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战事,国民党溃军坐着汽车在前面逃,作战部 队等于是“两条腿跟敌人的汽车轮子赛跑”(电影《南征北战》中的一句台词), 带累得我们接管部队也不得不跟着用赛跑,一天走180 里是经常的事儿。此外,尽 管大仗不多,小小的接触还是有的。特别是地方上的土匪还比较多,在作战部队与 接管部队之间,还有一支人数不太多的警卫部队,任务就是保卫我们这些不会打仗 的“文官军人”。因此,行军途中,路边随时可见尸体,有时候听到“随地休息” 的号声,一放下背包,身边很可能就是一具尸体。头几回也会挪挪地方,女同志还 会尖着嗓子惊呼一声,后来见得多了,见怪不怪,挨着尸体坐着,也无所谓了。第 二是每到一个地方,我们事先都不知道谁会被留下,只在早晨出发之前,集合起来 听政委宣布留下到地方工作名单,点到名字的,当时就得跟地方上来接的干部走, 连跟好朋友道别一声的工夫都没有。后来才发现:凡是留下来的,大都是拉稀、感 冒、脚下打泡之类走不动路的轻病号。于是,人人都争取不生病,不打泡,希望自 己能够顺利到达目的地:重庆。 总算天从人愿,我一路上没有生病。我到彭水那一天,城里的战火还没扑灭, 深不可测的乌江里,居然开进去国民党部队好几百辆汽车;我到重庆那一天,山城 解放刚刚三天。 我到吉首,大概是10月份,第一是天气已经比较凉了,我们已经发下来棉衣棉 裤,不过多数人没穿,因为一走路还很热,不得不打进背包里,只在晚上宿营后披 一披;第二是那天晚上我们在吉首宿营,大家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五星红旗的五 颗星究竟是怎么排列的,因此记忆犹新。──本来我从常德到重庆这一路都记有日 记,而且颇为详细,沿途景物包括对联都抄了下来(记得在茶洞的一座寺庙里宿营, 山门的对联是“三峰标楚蜀,一水隔川黔”,因为这里是湖南、贵州、四川的交界 地;桃花源的对联只记住“红树斜阳古洞”半句,其余的都忘记了),可惜1955年 肃反运动中我被怀疑为反革命,日记被抄走,拿回来以后,一气之下,连所有日记 统统烧掉,以后也不再记,从此所有事情都靠脑子记忆。我的记忆力固然强,但总 比不上文字记载,这也算是时代造成的憾事之一吧当时的吉首虽然就在公路旁边, 但是地方很小,人口不多,房屋低矮,还没有江浙一带的一个小村子大。那天我们 从沅陵出发,经三角坪、芦溪到吉首,才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因为再往西走都是苗 区,部队从安全出发,规定尽量少在苗家村寨中分散宿营,把第二天的宿营地定在 茶洞,所以尽管天色尚早,也还是在吉首住下了。 我以腰带断裂无法再用为理由,请假上街去买皮带,同时也想买点儿酒。当时 整个吉首只有一条街,与公路成直角,宽度绝不会超过五米,两旁的店铺清一色都 是平房,两层的店铺都很少。我走遍了整条街,居然就没有一家店铺出售皮带的。 最后在一家十分低矮、半店半摊的小“百货店”里终于发现了有皮带出售。但是质 量极次,皮子很硬,几乎就是生牛皮,皮带扣是用黄铜铸造的,锉刀锉过的痕迹清 晰可见,不过那皮子却的的确确是牛皮。──按照当时吉首的“工业水平”,请他 们造假,也造不出来呀!经过讨价还价,终于用极低的价格成交了。 与老板的交谈中,我见他虽然身穿蓝布长袍,脑袋上也缠着蓝色长头巾,属于 苗家装束,但发现他说话南方口音很重,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汉人,而且还是上海 人。据他自己说,“八一三”上海打仗,他成了难民,一路往西逃跑。逃到湘西, 不想再跑了,就在吉首娶了个苗家姑娘,定居下来。尽管后来抗战胜利,他不想也 无法再回上海,就在这里当“假苗子”了。 我在皮带的里面写上“进军大西南吉首纪念”九个大字。这条皮带一直用到我 进了劳改农场。1961年大饥荒,我实在饿得受不了的时候,用它跟一个山西人交换 一个麸子面窝窝头填了肚子了。──当时如果有火,我想把这条几乎是生牛皮做的 皮带炖了吃,一定比一个麸子面窝窝头要“顶饿”得多吧? 我生平从来不喝白酒。我上街买酒,是用来揉脚:把白酒倒在碗里,点着了, 趁热用手蘸着揉擦脚脖子。这是老兵传下来的经验,长途行军,可以舒筋活血,减 少疲劳。这可是我步行到重庆的保证啊!但是我打回来的白酒,却怎么也点不着。 我试着喝了一口,原来那只不过是有点儿酒味儿的白水──当地人就叫它“水酒”, 可见并不骗人。这样的“白酒”,我这个不会喝酒的人,喝它一斤两斤的绝不会醉! 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的吉首不但成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盖起了 高楼大厦,办了吉首大学,还因为有了“酒鬼”酒而名扬天下。当年那种微微有些 酒味儿的“水酒”,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吧?尽管我是从来不喝白酒的,有一次在国 务院老干部局举行的招待会上,服务员送上来酒鬼酒,介绍说这酒的质量和价格都 不比茅台低。我与烟酒无缘,并没有因此而开戒,但是却对这种造型特别的酒瓶发 生了兴趣,让服务员给我一个空瓶带回家收藏。没想到到家一看,“空瓶”里面居 然还有小半瓶酒呢!结果是便宜了一个到我家来作客的小“酒鬼”! 务实年过去,我再没有到过吉首。我与吉首的缘份,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 ──原载《湘泉之友》1999年8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