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旧案新翻 1 一九八五年,江山良的哥哥江山平,忽然从香港回来了。 解放初期,江山良的父亲江中龙因为私藏枪支弹药,被县公安局逮捕,不久就 被枪毙了。山平、山良兄弟二人不但成了反革命家属,而且着落他们身上追缴未曾 交出的武器。江山平走投无路,被逼铤而走险,偷越国境。──五○年以前,从广 州到香港的通路还不像后来那么严紧,江山平偷渡成功,到了香港,并站住了脚。 从此兄弟俩三十多年失去联系,谁也不知道谁的情况。 这一次,江山平是以香港快乐旅游服务公司代理人的身份回大陆来跟省旅游局 的领导洽谈一处风景区旅游设施的投资开发事宜的。会谈中,省旅游局的领导听说 他是本省景县桃花岭人氏,家里是否还有亲人也不得而知,就打了个长途电话到景 县来查问。 景县县委得知这个消息,相当重视,特地派了统战部部长何向仁到桃花岭去找 村干部了解情况。村支书听说是江山平回来了,先把江家的历史简单明了地介绍了 一番,这才把何向仁带到向阳饭店去找江山良。江山良一听是哥哥有了消息,而且 就在不远,高兴得当时就要坐长途汽车去省城看望哥哥。何部长一想:接待港台同 胞,这可是属于统战部的工作范畴。景县人在港台落脚的并不多,够得上“港商” 档次的就更少了。江山平是解放初期因为父亲被镇压才潜逃去香港的,虽然事隔多 年,可是父子连心,心中的疙瘩很可能还没有解开。正因为如此,统战部就有责任 趁此机会做一些安定团结的工作。再说,江山平既然可以给省里投资开发旅游事业, 作为景县人,总也可以为家乡的开发做一些有益的帮助。为此,他劝江山良暂时不 要到省城去,等他回县里请示书记以后,尽可能把江山平请回景县来跟家乡父老兄 弟见见面,互相沟通一下感情,交流一下思想,从而消除隔阂,增进团结,为建设 崭新的景县而共同努力。 要照江山良的想法,是根本就不想叫哥哥回家乡来。三十五年前哥哥为什么要 逃到香港去,他心中十分清楚。当年给人家戴上反革命家属的帽子,逼得人家走投 无路,如今人家混出个样子来了,又来拉拢,想叫人家出钱,来建设这个并不可爱 的故乡。要叫他说,他宁可把钱扔进水里,也不给景县出一点儿力量。可是架不住 何部长好话说尽,一个劲儿地说服动员,碍于情面,也不好过份驳回,再加上尚月 华在一边儿拼命撺掇,做好做歹,这才答应暂时不去省城,等待何部长的回话。 何向仁回到县里,把自己的意思跟县委书记冯高明一说,冯书记完全同意他的 意见,当天就给省旅游局回了电话,以县委和江山良双方面的名义邀请江山平在会 谈结束以后回故乡住几天,看看家乡的建设新貌。 江山平住在香港,生活非常舒适,尽管三十五年没回景县来,对于家乡并不怎 么怀念。这里虽然有他一个亲弟弟,可是他对于手足之情,也很淡薄。本来,他只 想叫弟弟到省城来跟他见一面,聚几天,也就算了。接到电话,见景县县委对自己 如此重视,忽然间又改变了主意,一口答应,当时就定好了日子,由何部长亲自到 省城去接。 江山平这次回到景县,受到了县委和县政府热烈隆重的接待。比起三十五年前 来,前后判若两人,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尽管江山平是中国人,而且就是景县人, 但县里却决定按国际友人的档次和标准进行接待。江山良夫妻二人,头一天县委就 用小车子把他们接到县里来住进招待所恭候了。 从省城到景县,路途并不近。江山平在何部长的陪同之下,先趁软席卧铺火车 到婺州,然后换乘在婺州专等的小汽车直开景县,所以到达景县的时间并不太晚。 当小车开进县委大院儿的时候,在会议室恭候的书记、县长、各部部长、各局局长 们和江山良夫妇一齐迎了出来,由何部长一一引见介绍。 江山平离开大陆的时候,弟弟还小。后来他在香港站住了脚,也曾经多次写信 回来跟弟弟联系。但是他并不知道,那些信件没有到达弟弟的手中,就被公社扣压 了。“文化大革命”中,江山良为此进了专政队,多次组织批斗,要他交代江山平 的叛国投敌问题。当然,他是什么也不知道,对于哥哥的下落,还没有造反派清楚。 江山平几次发信都无回音,只以为弟弟也叫共产党给杀了,心里的仇恨更深,对弟 弟的关心,却越来越淡薄了。今天见面,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弟弟的两鬓也有了白 发,要不是有何向仁的介绍,怎会知道哪一个是阔别三十五年的弟弟?偏偏今天的 接待首先是由县委和县政府出面,介绍的时候,也是先介绍这些官员们。江山平开 始还以为今天弟弟没来,要等明后天回桃花岭才能跟弟弟见面了。没想到介绍完了 首长,最后介绍的这个身穿涤卡中山装像个乡村干部的中年汉子,竟就是自己的弟 弟!兄弟相见,悲喜交集,感慨万千,两手紧握,四目相对,不禁都流出了眼泪。 欢迎会上,说的无非都是些拜年话。江山平听了,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 也没往心里去。正当这个致辞、那个讲话的时候,他坐在弟弟身旁,悄悄儿地问一 些三十多年来家里的情况,一个想法,逐渐在心里形成。 乏味而冗长的欢迎仪式终于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按照事先的安排,进行下一 个节目:欢迎宴会。既然主人是本县的党政领导、单位首长,而客人又是远道来归 的家乡游子、香港贵客、企业界的代表,酒水之佳、菜肴之丰,当然也是可想而知 的。祝酒、敬酒,频频举杯,客气话、拜年话都说过以后,江山平两手一拢,向座 上诸位领导作了一个罗圈儿揖,话锋一转,说出了一番谁也没有想到的话来: “今天兄弟回到故乡,承蒙诸位领导看得起,不以当年的逃犯见责,真是诚惶 诚恐,感愧之至。三十五年前,在座的诸位领导,有的还没有调来本县,有的还在 上小学,有的甚至还没有出世。对于兄弟为什么要弃家出走,很可能只是有的听说 过,有的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儿说起来话长,可又不能不提。简单地说,就是家 父被打成了反革命,遭到镇压,我们兄弟受到株连,在家乡活不下去了,这才豁出 一条命去,铤而走险的。关于我自己,我不想多说什么了。总算祖上阴德,先父在 天之灵保佑,出去以后,过得还算可以。我今天不能不问一句的是:我父亲的反革 命罪,当时是怎么定的,现在又是怎么看的,我们兄弟两个,还算不算反革命家属?” 江山平这一番极不合时宜的话,与这个热烈欢快的宴会极不合拍。在座诸公,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场合说出这些话来。当何部长到桃花岭去查到了江山良的 时候,村长当时就把他父亲当年的那一桩公案大体上说了说,何部长回到县里跟书 记汇报的时候,也没有忘了这一细节。当时冯书记的意思是:事情过去三十五年了, 已经成为历史陈迹,估计江山平不会提起;如果提起,就说现任领导都是后来的, 大家都不太清楚,打个马虎眼儿,就过去了。这会儿见江山平竟在这样的场合提起 此事,何部长赶紧把话茬儿接了过去,想打一个马虎眼儿,以求先息事宁人: “江先生说得不错,我们这个班子,大部分都是文革之后特别是三中全会以后 来到景县的,解放初期就在本县的人虽然也有,当时确实还小,江先生令尊的事情, 我们都不太清楚。江先生要是想了解一下,这事儿交给我去办,保证给您一个完满 的答复。今天幸会,咱们甭提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先喝酒吧。来,干杯,干杯!” 但是江山平偏偏不买他的账,一手推开对方举起的酒杯,一手比比画画地说: “既然在座诸位对当年的事情都不了解,趁今天县里的领导全在这儿,有几句 话,我想当众说明一下。一九四九年本县解放,我已经十八岁,也算是个大人了。 对于家里的事情,不敢说全知道,至少有一半儿以上是清楚的。家父的为人,一方 面是胆小怕事,一方面又争强好胜。解放前,他虽然买过一支左轮手枪,可除了试 枪打过几发子弹之外,一直就放在枕头下面,说是以防不测,其实从来没有用过一 次。家父是个生意人,又住在乡下,对于国家大事,从来不过问,更不会去参加这 个党那个派。所以说,尽管家父生前确实有过一支枪,不过那纯粹是自卫用的,与 政治绝对无关。那时候,老百姓买枪不是一件稀罕事儿,有枪的人家,更不是我们 一家。解放初期,军管会贴布告,限期收缴一切枪支弹药,这事儿我还记得。不过 那时候人们对解放军和共产党都还不太了解,说得明白点儿,就是对共产党能不能 把天下打下来,能不能在中国站得住脚,还有怀疑。当时当地,这也是很平常的事 情,不足为奇。奇怪的是:县公安局从我家里把手枪、子弹全搜了出来,当时就把 家父带走,只怕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就把家父枪决了。事后通知我们,说是家父在 限期之内拒绝交出武器,因此按反革命处理,执行枪决,连尸体在什么地方,都不 告诉我们,还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问我要什么没有交出去的枪。我就是在这种说 不清道不明的情况下逃离大陆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三十五年,可是家父到底是不 是反革命,很可能至今还没有弄清楚。作为死者家属,我觉得有必要提出来请今天 的当局重新审查一下。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平白无故地冤枉一个好人。我这一番 话,也许说得不得体,更不是时候;但是如果诸位能够设身处地地为我想一想,可 能就会原谅为人子者的心情和愿望了。” 江山平的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在座诸公,一者是确实情况不 明,二者是有书记、县长等一把手在场,不便于多说话,所以都保持沉默。一时间 场上的气氛颇为尴尬。作为县委书记,冯高明觉得自己再不表态不行了,只好硬硬 头皮,模棱两可地说: “江先生的心情,我们完全能够理解。解放初期的事情,一者是政权刚刚建立, 社会还非常混乱,发生差错,不是不可能;二者当时我们都还没有来到这里,对情 况确实一无所知,不了解情况就没有发言权,要我现在就答复江先生提出来的问题, 也不可能。我看这样吧:江先生令尊在解放初期的案子究竟是不是搞错了,请县委 分工主管政法的李副书记把当年的案卷调出来复查一下。务必把当时的实际情况搞 清楚。要是确实冤枉或者有些出入,本着有错必纠的原则,不管是多少年以前的案 子,我们也要宣布平反。按照预定的日程,江先生只管安心去县里几个重点企业参 观访问。等您参观回来,令尊的案子究竟如何,大概也可以有个结果了。” 2 江山平去参观访问期间,县委李副书记到公安局去把三十五年前的案卷找了出 来,根据记录,发现原经办人、当年的区派出所所长、现已离休的县公安局副局长 吕福生还健在。据档案记载和吕福生的回忆,案情经过大致上是这样:县城刚一解 放,军管会就贴出布告,要求民间凡是持有枪支弹药军火武器的,一律登记上缴。 超过了限定的日期还不交出枪支弹药的,将一律按私藏军火、进行反革命活动论处。 限期过去很久了,有在押案犯供认:曾于解放前某年某月将左轮手枪一支、子弹三 百发卖给江山平的父亲江中龙。据查,江中龙在解放后没有交出过枪支。为此,县 局责成区派出所派两名警察到江中龙家里去把枪搜了出来并把人也逮捕归案。押到 半路上,江中龙挣脱绳索企图逃跑,两名警察鸣枪示警,不料歪打正着,有一粒子 弹正好穿过他的心脏,登时毕命。两名警察找到当地村干部,派人就地把尸体掩埋 了,回派出所汇报经过情况。所长据实上报县局,局里认为:案犯在押送途中因企 图潜逃被开枪击毙,实属罪有应得,据军管会公告,可以按反革命定罪。派出所根 据县局指示通知死者家属,很可能具体执达的民警为了贪图省事,也可能怕如实说 了死者家属有意见上诉上告,因此才会把潜逃中击毙说成是按反革命定罪处决。 根据以上事实分析,江中龙持有手枪是实,反革命是虚。但是按照军管会的布 告,定为反革命也不算错。县委从安定团结出发,更主要的还是要跟江山平这个港 商代理人搞好关系,以便他为故乡的建设出一分力气,决定给江中龙平反。 等到江山平参观访问回到县城,不但案子已经调查清楚,平反昭雪的决定书也 打印出来了。 江山平要求找到当年打死他父亲的那两个民警,以便寻找掩埋尸体的地方。吕 福生怕引起别的纠葛,推说两名民警都已经调往外地。为了寻找江中龙的掩埋处, 吕福生亲自带领江家两兄弟,找到当年协助民警掩埋尸体的那几个村民,指认出尸 体掩埋的地方,挖出尸骨,运回桃花岭。江山平拿出钱来,在桃花岭的峰顶上为父 亲修建了一座颇有气派、相当豪华的坟墓。入葬的那一天,大吹大擂,非常热闹, 不但村里的居民全数出动了,就连县委、县政府,都派人来祭奠送花圈,为桃花岭 村的殡葬史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