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发扬光大 1 招标,施工,一切顺利进行。只有一件事情不顺利,那就是江山平的投资款项 总也汇不过来。 江山良几次去信去电报,都回答说款项不久即可汇出。但是不久加不久,不久 何其多,半年多来,一直处于“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的状况之下,叫人哭笑 不得。 六层的大楼,已经起来两层半,按照招标协议,楼房起来三层,就该付第二期 款了。银行的贷款,三十万付了第一期工程款,二十多万购买各种设备,买地基又 用去一些,已经快要没有钱了。没钱付第二期款,不但工程要停下来,还要按合同 规定付罚金,付停工待料的窝工工资。此外,通过各种关系好不容易定下来的设备, 如果到期付不出钱,合同就要宣布作废,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预付定金就要白送。 再过一个月要是香港还不汇钱来,江山良就要被人家撕成八块了。 江山良急得眼睛通红、嘴唇起泡,连发几个急电呼救,回电都是“款项不日即 汇”六个字。以后催问为何迟迟不付款的电报,竟连回电也没有了。 这么一来,不单江山良急了,连县委、银行都急了。他们心里怀疑江山平放空 炮,嘴上还不敢这么说,只是主动给江山良办了入港手续,叫他跑一趟香港,亲自 去问哥哥要那五十万块钱,以应燃眉之急。 2 江山良脱下了蓝涤卡中山装,换上了西服,全身都觉得别别扭扭的,极不自在。 生平头一次坐飞机,心里总觉得不安全:也不知是怕飞机从半天空掉下去,还是怕 到了香港以后哥哥不来接,会落个无家可归的结果。幸亏这封电报哥哥倒是接到了, 而且也准时到飞机场接他来了。一下飞机,就看见哥哥在出口处向他招手。好不容 易等到检验出港,见到了哥哥,头一句话就是: “大哥,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还是拿我打哈哈?我拿不出钱来开销工资,快 被你逼得去上吊了。” 江山平却若无其事地哈哈大笑,拍着弟弟的肩膀说: “总算把你像钓鱼似的给钓出来了!只要你能来,就一切都好说。现在先别急 着谈这些,等见过你嫂子、侄儿、侄女,咱们再坐下来慢慢儿聊!” 说着,把弟弟带到自备汽车面前,开开车门,请弟弟上车。 江山平自己驾驶汽车,把弟弟带回家。坐落在绿荫住宅区的江公馆,并不是江 山良想象中的高楼大厦,而只是一座带小花园的三层西式楼房。房子虽然不大,但 却很精致。楼下前半是客厅,后半是厨房、储藏室和厨子、女仆的住房;二层是江 山平夫妇的起居间、写字间,还有一间小客厅;三层是子女们的天地。 江山平把弟弟让进楼下客厅,女仆送上茶来,这才上楼去请太太和少爷。照江 山良想,哥哥已经五十多岁了,有一子一女,嫂子少说也得有四十多岁。没有想到, 从楼上缓缓走下来的,竟是一个装束入时、体态轻盈、年龄最多不超过三十五岁的 妖艳少妇。只见她满脸含春,未语先笑,轻启朱唇,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叔叔”, 拢手当胸,上身微微一躬,行了一个礼。不论是看礼节之恭还是年龄之轻,都好像 见的不是丈夫的弟弟,而是父亲的弟弟似的。 江山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窘得满面通红、手脚无措,不知怎么答礼才 好,急切中想起了上回父母亲入葬,哥哥带头在坟前恭恭敬敬鞠躬的样子来,慌忙 两脚跟并拢,站得笔杆儿朝直的,给嫂子鞠了一个足有九十度的大躬,却又连一句 客气话也没说。他嫂子用小手绢儿一捂嘴,没敢笑出声儿来,刚说了一声:“叔叔 不要多礼!”只听楼梯响,准是侄儿、侄女们下楼来了。 江山平一子一女,儿子西服笔挺,头发闪光,风度翩翩,少年英俊,看上去已 经有二十四五岁,比他的“妈”小不了多少,当然是“前妻”所生无疑的了;女儿 的打扮倒还朴素,穿一身淡雅的连衣裙,留着长长的披肩发,乌黑油亮,像绸子, 也像瀑布,衬着雪白粉嫩的鹅蛋脸,活脱小美人儿一个,年纪大约十六七岁,却吃 不准是不是这个“妈”所生。侄女还没下楼来,在楼梯的转角处刚露脸,就叫开 “叔叔”了;侄儿风流潇洒地一直走到江山良面前,这才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叫 了声“叔叔”。江山平指着一双儿女对弟弟说: “这两个孩子,大的叫江河,前年商学院毕业,在我们公司公关部当了一年公 关生、一年主任,现在在经理室当秘书,我一告老,襄理的职务就是他的了;小的 叫江涛,从小爱好音乐,今年暑假高中毕业,按照她自己的志愿,考上了中大艺术 系学钢琴。他们两个今天都有点儿事情出去了一趟,没能一起到飞机场去接你。不 过我给他们限定了时间,下午六点以前一定要赶回来跟叔叔一起吃晚饭。看起来他 们都还听话,没等咱们俩到家,他们已经先回来了。” 小江涛格格格地笑着,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鸟儿飞到叔叔的身边,拽着他的手 说: “我们江家的亲戚太少了。年年做生日,只有同学们来凑热闹。我们家爷爷、 奶奶、叔叔、姑姑都没有,外公、外婆和姨妈又不肯来,没劲儿透了。再过十几天 就是我的生日,这一回我可要向全世界宣布:我也有亲叔叔了!还要把我的好朋友 都请来,过一个最愉快的生日。” 一语泄漏了天机:这个江涛,也不是这个三十多岁的妈妈生的。父亲白了她一 眼,“母亲”眉头一皱,嘴角微微往下一拉,似愠非愠,似恼非恼,却明显露出了 不快的神色。哥哥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半扬着脑袋,顾自在沙发上坐下了。江山 良一看场面尴尬,连忙拿话岔了开去: “咱们老江家,人丁不兴旺。你爷爷就生我们兄弟两个,我们兄弟俩呢,你爸 爸就你们兄妹俩,我只有个秃小子,还没你大。我和你们爸爸三十多年不通音信, 我以为你们爸爸偷越国境的时候被边防军开枪打死了;你爸爸以为我在大陆上让共 产党给镇压了。总算老天有眼睛,我们兄弟俩谁都没死,老了老了,最后还团圆了。 下一次,欢迎你们全家到故乡去看看,我们一家,有机会了,也要到香港来见识见 识。这一回,暂时就由我代表全家人来向你祝贺生日快乐吧!” 江山良的一席话,把尴尬的局面挽回了。嫂子的脸上,又有了笑意。几个人说 了会儿闲话,女仆来回:晚饭已经齐备,请示开在哪儿。江山平吩咐就摆在大客厅 里。不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虽然是家里厨子烧的便宴,倒是色香味俱佳,绝不 亚于餐厅饭馆的手艺。可见江山平居家过日子,对饮食一章甚为讲究。这一顿接风 酒,连说带吃,直到天色大黑了,才算结束。 晚饭以后,嫂子、侄儿、侄女都告辞上楼去了,江山平这才把弟弟带到二楼的 小客厅去坐着抽烟、喝茶、叙话。 从下飞机到这会儿,三四个小时过去了,兄弟相见,话没少说,却始终没有切 入正题,江山良心里急得直打鼓,不知道哥哥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当着家人,他不 敢贸然动问,这会儿没有旁人了,江山良再也憋不住,眼看着哥哥,急切地问: “大哥,我手上的六十万已经全用出去了,如今大楼刚起来三层,各种设备也 才运到一半儿,再过一个月,没钱支付第二期工程款,我可就要停工了。你的款子, 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发了那么多电报,总说款子即汇,怎么尽开空头支票哇?” 江山平肥胖的身躯整个陷在沙发里,眼睛看着天花板,悠哉悠哉地吐着烟圈儿。 听弟弟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上来,轻轻地哼了一声说: “你以为我们公司真会给你钱吗?” 江山良不由得一悸愣: “你们公司投资的五十万,不是说好了一部分给现款,一部分给物资吗?” 江山平不慌不忙地说: “那是我蒙你们县委的,你也当真?我这次回家,县委不但热情接待,还把咱 们父亲的案子平反了,对我这个当年的逃港分子,可以说是相当不错。我要是不给 他们一个糖球噙着,不是显得我江山平太不够意思了吗?” 江山良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这话不是开玩笑吧?” 江山平一本正经地说: “我开什么玩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公司,是绝不会向大陆山区的个体户投 资的。以前没有先例,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江山良几乎要哭出声来: “大哥,咱们俩一奶同胞,从小感情不错,如今你发财了,可不能这样坑害我 呀!你想过没有?你拍拍屁股走了,自然什么事儿也没有;可我怎么办?我那里大 楼起来了一半儿,购买设备的合同也签了不少,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全交出去了, 就等着你的钱来收尾呢。这倒好,你跟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不是存心害我, 分明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江山良嘿嘿笑着,眨一眨小眼睛,斜睨着弟弟: “不错,眼下我是往死路上逼你。不过这不是害你,是叫你置之死地而后生。 共产党杀了咱的爹,我跟共产党有仇,要害也得害共产党。你跟我一奶同胞,跟我 一样也受共产党的害,我为什么要害你?” 江山良一时间还没有醒过茬儿来,不解地问: “即便你主观上是要坑害共产党,为咱爹报仇,可是你干的这些事情,都把我 搁在里面了。我是有妻儿老小的人,我不能自己跑到香港来就不回去。你这不是等 于坑害我一样吗?” 江山平莞尔一笑: “我的脑袋要是也跟你一样简单,我也就只能留在大陆上听共产党的摆布了。 香港这个社会,那才叫真刀真枪,你死我活,每走一步,都得提心吊胆,一不小心, 就会遭到灭顶之灾。我在这个黑风口上锻炼了三十多年,还能那么顾前不顾后,跟 共产党开个玩笑,却把个亲弟弟搭上?告诉你吧,我是要利用共产党的基层干部既 贪图私利又不懂生意的特点,一方面拿他们当傻瓜耍,一方面还要叫你白手起家, 不用多少本钱,转眼之间,就变成一个百万富翁。怎么样?哥哥的神机妙算,不是 白吃干饭的吧?” 江山良听了半天,似懂非懂,张大了嘴巴,怀疑地问: “那么,你是用什么办法,既愚弄了共产党的干部,又能叫我发财呢?” 江山平坐直了身子,正色地说: “办法其实也很简单。我的具体策略是:打出香港的大公司愿意在县里投资的 幌子,虚张声势,再给他们一些甜头,赚得县银行先拿出一笔钱来搞基建;只要基 建一上马,就好像牛鼻子上穿了缰绳一般,不怕他们不再一次一次地往外拿钱了。 他们的钱拿得越多,越想赚回来;越想赚钱,就越得往外拿钱,越往外拿钱,你的 本钱就越大,你的本钱越大,赚钱就越多。如此一循环,你就发财了。这不是很明 白的道理吗?” 江山良稍许有些明白了,但还是不解地问: “你是说,你可以用赖账的办法,不拿出钱来,迫使县里继续投资吗?这样办, 把你的牌子做倒了,对我也就不相信了。别忘记,你可是我的哥哥呀!县里之所以 敢于借给我六十万,不就因为有你在做我的戳杆儿吗?” 江山平狡黠地笑笑: “我就会那么笨?我们公司可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信用卓著,名声在外, 我怎么能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再说,我这里的希望如果 完全断了,他们一气之下宣布你破产,把全部资金折价收回,变个体或集体为国营, 咱们岂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连本钱都赔进去了?其实,我在走第一步棋的时候, 就准备好第二步、第三步棋了。你总没有忘记吧?我在县里,虽然代表我们公司跟 你签了一份合同,可那是一份草约,当时就有言在先,要等我回香港来请总经理签 了字、盖上公司钢印以后才能生效。其实呢,我回来以后,根本就没有向总经理汇 报这件事情,因为他在我去大陆之前,就已经病死在巴黎了。一切业务,暂时都由 副总经理和襄理们经管,以后等总经理的儿子从法国回来接任。我作为一名襄理, 而且又代表公司到大陆去谈判,区区几十万块钱,我说了还是可以作数的。不过要 是那样办,我江山平就算是栽了;你江山良也就是我资助的,而不是你自己白手起 家了。 “你回大陆以后,满可以说:我们的总经理不幸在法国病故,新的总经理还没 有上任,业务暂时收缩,凡是未经总经理签字的合同一律暂不执行,新的总经理上 任之前,至少要召开董事会讨论决定。这样,情况出于突然,既不是单方面无故撕 毁合同。你接连打电报来, 我之所以支支吾吾, 不作痛快答复,目的也就是将 你们发火,就像钓鱼似的,先把你钓出来,才能把这些过节细细告诉你。这些话, 只能咱俩面对面说,绝不能叫外人知道,更不能写在信里、电报里。所以说:你这 次到香港来,不但早就在我的意料之中,而且也是我整个策略的一部分。几次催款 不汇,县里自然会着急起来,要派人来联系;只要派人,你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了。 “过些日子你回到景县去,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总经理不幸在法国病故,新的 总经理还没有上任,业务暂时收缩,凡是未经总经理签字的合同一律暂不执行。在 新的总经理上任之前,至少要召开董事会讨论才能决定。这样,情况出于突然,既 不是单方面撕毁合同,却又无法按照合同规定执行,只是暂缓,也就是拖着。可是 已经动工的工程,是不能拖的,更不能半途而废:一停工,银行的六十万元贷款就 等于全扔在水里了。因为你拆了房子以后,已经一无所有,就是把你抓起来,送进 监狱里去,钱也追不回来了;最多只能把未完的基建工程折价收走,甩开你由县里 派人继续经营。事态发展的最佳方案和必然结果,只能是县里硬着头皮再追加投资, 直到公司按原计划建成为止。公司建成,当然还是你江总经理的。以后怎么经营, 怎么赚钱,以及赚到手的钱怎么个花法,县里可就想管也管不着、能管也管不了那 么多了。何况今天大陆上的社会,饿死胆儿小的,撑死胆儿大的,已经变成了冒险 家的乐园。只要有一股子闯劲儿,又有经营的资本在手,共产党的基层干部大都只 知道做官抓权,以权谋私,对于怎么做生意,大都不懂,随便给他们一点儿甜头, 就什么绿灯都敢开,在他们手上赚钱,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遇上机会,再交几个 有权干部的大少爷──大陆上相当一部分当权的干部农民意识很浓厚,满嘴里共产 主义思想,一脑袋封建宗法观念,对子女的教育,甚至还比不上封建社会有正义感 的士大夫阶级,只知道一味宠爱、溺爱,终于把自己的接班人培养成一批无恶不作 的恶少。只要有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衙内们给你当戳杆儿,他们的老子也就成了你 最稳当的靠山了。即便闯出点儿漏子来,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祸事, 包你一时半会儿的就可以满天云雾散。只要找的靠山来头确实大,地、县一级的小 小七品芝麻官,拍马屁都来不及,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自找不自在?” 江山平以他独具的慧眼,把大陆上的官场、商界,算是摸透了、看穿了。一席 话,把江山良的气儿消了,火儿平了,冷了的心,重又热了起来,失望又变成有望 了。他原以为哥哥只是拿嘴填还人,这次来香港,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才能打动 哥哥的心,才能把答应下的五十万元拿回一半儿去,以挽救即将停工的基建,也挽 回他兄弟二人在县里丢失的面子。出于意料之外的是:神机妙算的哥哥,早就设下 了锦囊妙计,单等县里的那些干部们来钻圈套了。 江山良万万没有想到,小时候拙嘴笨舌、土里土气的哥哥,在香港这个高度文 明的社会混了这么几十年,竟会变得这么洋气、这么精明能干起来。可见得香港是 个好地方,是个能干人可以大显身手的地方。回想自己小时候,人人都说比哥哥聪 明;要是换上自己到香港来,肯定会比哥哥更有出息。只是如今自己年纪已大,再 要从头学起,已经来不及了。所有这一切,当然都是解放后这三十多年来让共产党 给耽误了的。就凭这一条,到底是我负共产党还是共产党负我,不是十分清楚了吗? 回大陆以后,就是拼出这条老命去,也要挣蹦一下子,把这笔账讨回来,哪怕碰一 个头破血流、撞一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计、在所不惜! 再想到哥哥当年赤手空拳单身一人来到香港,到底是怎么进的快乐旅游服务公 司,并一直升到襄理这么高的位置的呢?看起来,这也是一个谜。趁今天哥哥谈兴 正浓,他想来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一探究竟: “大哥这一部妙法真经,可以说是天下少有,世上难寻。要不是亲兄弟,别人 是不会给我讲得这样清楚明白的。我回大陆以后,一定秉承大哥的教诲,在家乡做 出点儿样子来让你看看。还是那句话:既要赚钱,又要给共产党制造点儿混乱,好 出一出咱们胸中的这一口恶气。只要公司办成,我就用土产出口的办法把钱存在你 这儿,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等他稍为长大点儿了,也送到你这儿来。我琢磨着, 大陆不比香港,虽然桃花岭是偏僻山区,比较隐蔽,可究竟是公路边儿上的交通孔 道,咱们干的行当,又免不了要广泛接触人,泄密的可能性很大,难保有一天会被 公安局发觉,所以我不能不做好随时撤兵的准备。另一方面,我也要按照你说的, 尽量多结交一些高干子弟,从他们那方面取得信息,求得保护。一有凤吹草动,第 一是可以马上知道,第二是尽量在基层消化了,不扩大事态,第三是万一无法收拾 了,还可以争取一条平安撤身的道路。所有这一切,我回去以后,会仔细领会你讲 的话,慎重从事的。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请你仔细给我讲讲你只身来到香港以后 这几十年来的奋斗经过。在家乡的时候,你只说到香港以后遇上好人了,是好人培 养你,带你出山的。也许真有那么一个好人,也许这样的好人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我相信路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尽管香港的社会情况和大陆完全不一样,不 过我要在家乡重打锣鼓另开张,艰难的程度绝不亚于你当年到香港来闯天下。把你 这三十多年来的实际经历给我详细说说,对我肯定是有参考价值的。” 江山平看了看手表,皱了皱眉头,凝思了片刻,这才说: “好,现在十点正,还不算太晚,我就删蘩就简地把大致情形跟你说说吧……” 3 关于我来到香港以后的这一段经历,我是准备给你细说的。在家乡之所以没给 你说,主要还是怕你嘴巴子不牢靠,说了出去。我在香港社会上,根据不同的场合 会有不同的身份。这一点,直到今天连我的小女儿都还不知道。她只知道我是快乐 旅游服务公司的襄理,至于这个公司特别是我这个襄理到底是干什么的,她从来没 问过我,我也从来不跟她说。一个女孩子,特别是在香港这种地方,家庭的门第和 职业,会影响到她的社会地位,甚至她一生的生活道路。所以有许多事情,能不让 她知道的,还是不让她知道的好。她喜欢音乐,家里也有条件让她上大学,就让她 按照自己认定的道路走下去吧。 小河的情形跟他妹妹就很不一样。他要继承我的事业,所以我从小就带他到公 司所属的各种旅游设施去经历磨练,其目的,是想培养他看穿一个“情”字,从 “情”字中跳出来,以后才能以“情”为业,把“情”作为商品贩卖,却不会被 “情”所束缚。从事于这一行当的人,这是基本功。做不到这一点,根本就没有资 格从事这一职业。小河年纪虽然不大,由于从小培养,现在已经锻炼有素,不但在 一个“情”字上看得开,而且还能做到“目空一切”四个字。把事业交给他,我可 以完全放心了。 不说家里的情况,回过头来,还说我自己的事儿吧。 四九年底,咱们家饭店被封门,爹被枪毙,公安局三天两头找我谈话,一是要 我交出暗藏的枪支子弹,二是要我提供咱们店里一些老客户的下落去向。他们拿咱 们家当反革命的老窝,拿我也当作反革命看待,至少认为我是知情者,老问我要口 供,那日子根本就没法过下去。我就和娘商量,打算跑到国外去另闯天下。因为爹 被抓走以前,确实有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人,常来咱家,也确实好几次提起要跑到 香港去谋生这样的话头。不过这些人确实都不是反革命,只是为了赚钱,以跑单帮 为业,长期给咱们家供应白面儿。直到景县解放之初,他们还通过走私船跑过香港, 带回来一些白面儿。只为大陆上禁娼禁毒查得很紧,不但白面儿运进来难,销出去 更难。正好当时咱家的饭店被封,几个姑娘也被集中起来学习,一天到晚逼她们揭 发咱家怎么虐待、怎么剥削她们。幸亏咱家的这几个姑娘都是自混儿,跟咱们不是 亲就是邻,除了有拆账关系之外,也说不出咱家怎么亏待她们来。爹的乡土观念重, 不愿意离开生他养他的桃花岭,总认为自己不犯死罪,共产党再怎么不讲理,也不 会拉他去杀头,所以不管朋友们怎么劝他,他咬紧牙关,就是不答应跟他们一起走。 后来娘告诉我说:那是他舍不得甩下咱们,再说,年纪大了,也经不起风霜雨雪, 四处奔波。爹的那些朋友们临走之前,悄悄儿地跟我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出身, 在共产党的手下绝不会有好日子过,劝我不如跟他们走,到了香港,不说能干出一 番事业来吧,至少可以比在大陆上自由松快。我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他们就给我 留下接头的地点和暗号,叫我想通了的时候或者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还可以走这条 路。没有想到,爹一辈子没沾政治的边儿,最后竟死在“反革命”三个字上。不但 他死了,还害得我几乎到了活不下去的程度。这时候,我才想起了偷渡。 我跟娘商量,开头娘也不肯放我走,主要怕我出危险,会被缉私队抓走或打死。 后来经过我再三解释,加上公安局的人盯住我不放,很有抓走的可能,看样子不逃 不行了,娘这才松了口,还把家里所有的金戒指和现大洋都拿出来给了我。这些事 情,当时你还小,怕你走漏风声,都瞒着你不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是:只要这条路 我能走通,以后再跟你通气,让你也到香港来。可惜,等我在这里安定下来,写信 跟你联系,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我坐火车到了广州,按人家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走私船的联络地点,用暗号接 上了头。我原来以为:找到了这些人,他们就会帮我偷渡的;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 事儿。他们是靠走私船赚钱的,有了关系,还要钱,数目还相当大。没有钱,钱不 够,谁也别想偷渡。因为走私船出海,人数有限,一次最多只能夹带两三个人,多 了就要露马脚。我把我带出来的金银几乎全都交出去了,这才换来了一身渔民的装 束,趁天色未明的时刻上船出海。那一次,我们真还遇上海上巡逻艇了。我们几个 偷渡者牢记船老板的话:遇上检查,第一是神态要自然,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第 二是不要说话,一切都由他去对付。看样子这条渔船跟巡逻队的人都挺熟的,关系 也不错,在巡逻队人员的眼中,准是守法户,所以两船相交,在探照灯的来回晃动 下,船老板跟巡逻队的人打着哈哈就过去了,连查都没怎么查。他们那里又是走私 又是偷渡的乱喊一气,吓得我冷汗淋漓,直到巡逻艇走远了,我的心头还是别别地 跳个不住。 我原来以为,走私船会把我们一直送到香港的码头上的,没有想到,到了公海 上,就进行海上作业,撒网捕鱼。幸亏我还不怎么晕船,只是开头有点儿头晕,恶 心要吐,不多久就好了,到后来还能帮着拉拉绳子,真的当了一回渔民。当天夜里, 跟香港来的走私船交会,他们把一麻包一麻包的手表扛过来,都埋在鱼舱里,然后 就叫我们几个偷渡者跟香港来的渔船走。船老板叫人把一箱子银元抬过船去。── 那是走私手表的代价,可能也包括我们几个偷渡者过船的代价。 这一回,我以为香港来的船总可以把我们带上码头去了。不料船一靠岸,他们 叫我下船,我才发现脚下原来是个荒滩。他们为了自己的安全,向例是不把偷渡者 带到码头上去的。同行的三个人,两个是一伙儿,他们以前来过香港,方向、道路 还比较熟,听说我还是第一次来港,当地又没有亲友,怕牵连到他们,不肯跟我同 行。我连连说好话,差点儿给他们跪下了,其中一个总算看在“同舟”而来的份儿 上,答应“共济”,不过也只肯带我到市区,以后我到哪里去,他们就不管了。 幸亏我身上还有几个金戒指,下船之前,跟船上的人换成了港币,进了市区以 后,至少不至于饿肚子。难的是语言不通,又没处落脚。 我原以为到了香港以后,可以找到父亲生前的那几个朋友的。可是一下船上岸, 只见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我上哪儿找他们去?这里干什么都是有帮有派的,就是 想到码头上去扛大个儿,也挤不进去。从这里的各行各业都有帮派控制,我想到自 己身无一技之长,别的行当都不会干,不如去找妓院老板,总算也是同门中人,好 歹混一碗饭吃,先活下来再说。 我在街头巷尾游荡了两三天,专找妓院。问来问去,才知道当时的香港,像以 前那种把姑娘买来养在家里等客上门或是叫姑娘上街去拉客的妓院已经很少了。比 较盛行的, 是“向导社”。所谓向导社,名义上是向旅游者提供向导女郎;至于 向导女郎把客人导向何处去,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客人把向导女郎带到哪里去,那就 只有天知道了。说穿了,这就是变相的妓院。 于是,我就去找向导社的老板。大多数的向导社,老板都是女的。我前后找了 三四家,没有一家肯收留我。尽管我年轻力壮,干活儿是一把好手,可她们一者嫌 我是外地人,连话也说不好;二者我既没身份证,也找不到保人,警察找上门来, 也是个麻烦事儿。最后找到一家“梦兰向导社”,老板是个男的,姓林,上海人, 年纪还不太大。我找到他以后,什么都不隐瞒,把自己家里的情况以及怎么偷渡来 港的经过一五一十全说了。没有想到这一回事情办得还很痛快,林老板只考虑了三 五分钟,就决定把我留下了。──后来才知道:林老板的父亲,是黄金荣的门生, 早在抗战期间就在上海开设向导社,可以说是向导社的创始人了。一九四七年打发 儿子到香港来开办“梦兰”向导社,进展得还算顺利,场面已经打开。没有想到的 是:上海临解放前,他父亲听信黄金荣的话,自以为跟共产党的关系还不错, 共 产党大概不会跟黄金荣的徒子徒孙们过不去, 没有跑出来。解放后来一个突击大 逮捕,连黄金荣本人都被抓起来了。后来黄金荣由梅兰芳保释,交出了所有门生的 名单,林老板的父亲则以流氓恶霸罪被共产党送到苏北劳改去了。林老板之所以破 格留用我,正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我跟你说的在香港碰见好人了,指的也是他。 刚到向导社, 我人地两生, 话也说不好, 只能跑跑腿、打打杂, 干点 儿粗重活儿。慢慢地人混熟了, 话会说了, 路认识了, 车子也会开了, 老 板就叫我开车, 专门接送姑娘和旅客。 这是一桩既轻松又赚钱的好差使。只要搭得起时间,服务得周到一些,小姐们 会到老板那里去讲好话;客人们会大把大把地给小费。不用一年时间,我对向导社 里的大小事情就全都清楚了。 给导游小姐和旅客开车,其实就是路上的那点儿时间算工作,车子一停下来, 导游小姐带着客人进了桃源深处,我一个人坐在车子里百无聊赖,就找些书来看。 根据我对向导社的观察,对旅客心理的揣摩和从书本上看到的一些信息资料,加上 我这颗还不算太笨的脑袋,渐渐地我琢磨出一些改进业务的措施来。我把我的想法 跟老板一说,老板高兴极了,说是他正为如何进一步发展业务在犯愁,我的改进方 案,他表示完全同意,并且立即着手付诸实施。 我给老板出的主意,最主要的一项就是把向导社扩展为旅游服务公司。凡是旅 客所需要的一切服务项目,包括物质的、精神的、肉体的,全由托拉斯化的旅游服 务公司包干了。老板集结资金,从小到大,先从营建大旅馆入手,然后以旅馆为基 地,逐渐增加服务项目:舞厅、酒吧、按摩室、各种游乐设施、直到提供赌博场所 和伴宿女郎。 我的方案实施之后,老板就不再叫我开车,而是给他当助手、出主意,成了他 的智囊,也成了他的心腹了。为业务的发展,我挖空心思,献策献计,有了许多发 明创造,为香港的旅游事业增添了光彩,也为老板赚来了大量的钱财。老板没有亏 待我,旅馆一落成,公司一宣告成立,他就让我当上了襄理。公司里的事情,老板 不在,我也可以作得一半儿主的。 公司的业务, 有一些是公开的, 有一些是半公开的,有一些是绝密的。这 些“游乐设施”, 种类繁多,花样百出,比如“活春宫”、“太空魔床”、“易 妻舞会”之类,都是我的新发明,不亲眼目睹,是很难用三言两语讲清楚的。这一 次我把你从大陆钓出来,还有一个动机,就是要你把我发明的这些游乐设施都去亲 身经历一番,回去以后,才能根据你自己的条件去因地制宜地重新改进创造。要不 然,还像你们过去那样,只知道找几个乡村女流氓来陪着旅客睡觉,别的花样一点 儿也没有,是绝不能适应八十年代的社会需要的。八十年代的特点之一,是竞争胜 利者生存,竞争失败者淘汰。你要是还在运用祖宗传下来的那套经营方法,我可以 预言:即便是给你造最漂亮、最豪华的旅舍,你也是要在竞争中失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