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柳暗花明 1 江山良在广州下了火车,没顾得上去考察一下广州市新兴的旅游服务业,也没 敢去领略一下当地暗娼的风味。他知道:广州虽然是大陆的一部分,但是开放以后, 洋化程度只是略逊于深圳、香港而已。自己在香港是个土包子,在广州照样也是个 土包子。要是没有像哥哥或侄儿那样的个中人作陪,自己不但寸步难行,弄得不好, 还有被洗劫一空之后又送进公安局去的危险。所以,他一下火车之后,就在车站附 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下来,打算买一张到婺州的硬卧火车票,再转汽车到景县。 江山良去香港,是县里给办的入港证,从省里坐飞机走的。这种走法,方便倒 是方便,只是先从景县坐汽车往北走到婺州,再从婺州坐火车又往北走到省城,然 后坐飞机往南飞,中间有不少是冤枉路。这次回来,手续简便,采买的货物已经办 了火车托运,人到婺州,货物也可同时到达,为了少走冤枉路,也为了少花钱,他 决定坐火车回来。但是他到了广州以后,住的旅馆太小了,不办理火车票订购事宜; 而在广州站上火车,没有熟人走后门,想靠排队买到火车票,那简直是难上加难。 等了三天,排了四次队,次次落空之后,才算明白过来,经过几次周折,终于用高 出票面值一倍多的代价从票贩子手中买到了一张黑市硬座票,还是到达省城的,比 到婺州的车票白白多花十几块钱。到了婺州,原说是人到货到的,结果是等了两天 以后,托运的货物才运到。好不容易连人带货回到景县,已经是他离开景县的第十 二天了。算起来,在香港拢共才住了四天,来回的路程倒花了八天。要不是当机立 断,提前离开香港,还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来呢。 上次江山良在县里住了那么多天,跟哥哥俩人出足了风头,已经变成了县级小 名人,县招待所的服务员们跟他混得都挺熟的了,听说他刚从香港回来,没向他要 介绍信,也没有县委哪位领导人的电话,就给他安排了一间朝南向阳的单人房间住 下了。 来不及到汽车站去提货,先一个电话打到县工商银行找马行长。自从江山良到 香港去以后,马文才也在一天天掐着手指头计算他哪一天能够回来。因为桃花岭的 工程进展如何,他经手贷出去的六十万块钱用了多少,还差多少钱才能把大楼盖起 来,他心里最清楚,因此也比其他县委更加着急,只盼着江山良能把他哥哥答应下 的五十万元投资如数取来;实在不行,先取回来一半儿也是好的。这会儿突然接到 江山良的电话,而且人已经到了县委招待所,只以为他此去香港,与哥哥会面,一 定是完满成功,携带巨款胜利归来了,显得分外高兴。一者在电话里不便于多谈有 关经济问题,再者也明知道江山良准有礼品带来送给他,所以只说了一句:“我现 在正在开会,开完会我就回家,你在我家里等我,咱们见面细聊!”就把电话挂上 了。 马文才兴冲冲地跑回家里,见江山良虽然西服笔挺,皮鞋锃亮,手上多了个金 戒指,身旁多了个经理箱,优哉游哉地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副大经理的风度,可是 脸子拉得老长,眉心间还挽着个大疙瘩,就觉着事情有几分不妙。江山良一眼看见 马行长回家来了,连忙站起来打招呼,先递过一支万宝路来,顺手打着了电子打火 机。马文才有点儿心急火燎、忐忑不安的样子,来不及在沙发上坐下,就开门见山 地说: “老江,你一去十几天,也不给我打个电报来,事情到底办得怎么样了,县委 几个书记天天见了面就问,我也没法儿答复。这一回你亲自出马去找你哥哥,那笔 款子,总该有个交代了吧?怎么样?取回来多少?” 江山良虽然拢共只在香港呆了四天,可是见过大世面以后,行动坐卧、言谈话 语,风度已经改变了不少。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打开经理箱,从里面取出两个小锦盒 和一个大信封来,这才慢条斯理地说: “这一回我出门去十二天,其实在香港拢共才呆了四天。去的时候从省城坐飞 机直达,倒是一帆风顺;回来的时候,我想坐火车抄近道,既省钱又快当;结果你 猜怎么着?一路上遭的那个罪呀,就别提了:中国的交通运输哇,太成问题啦,真 是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买张火车票,简直比中状元还要难!闹了归齐,钱没 少花,时间耽误了好几天,还是坐硬板儿回来的。真是越渴越吃盐,越热越穿棉, 越急越赶慢!这不是,我一下火车,连家都没回,就先找您来了。这次去香港,县 里各位领导叫我办的事情,件件都办成功了;只是我哥哥联系的港方投资,出了一 点儿意想不到的麻烦。这事儿说起来话长,您先看看这个,大体上就明白了。”说 着,就把手上的锦盒和文件夹一起递了过去。 马文才听他诉了半天苦,云里来雾里去的,还以为他是丑表功呢,落实到最后, 居然是投资的事情出了意外,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打开锦盒一看,一个盒儿里是 一条金项链儿加一个金鸡心,一个盒儿里是两个白金戒指加一对儿金耳环。马文才 有点儿不明所以,抬起头来,用疑问的眼光看了江山良一眼。江山良连忙解释说: “这是我哥哥送给尊夫人的。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关于投资的事儿,请 看那个信封里的。” 江山良明显地觉察到了,马文才的脸上,先是掠过了一丝满足的笑意,然后不 置可否地把锦盒儿放在茶几上,接着打开了信封。 信封里装着的,是一份铅印的精致赴告,上面印着香港快乐旅游服务公司总经 理林景清先生于某月某日病故于巴黎的通告以及死者生平行状之类的文字,还有几 份港台及东南亚的报纸,都是在头一版用半版的巨大篇幅登出林景清的赴告以及亲 友们的挽词。江山平之所以要把这些报纸叫弟弟带来,无非为了说明总经理死亡的 真实性。这一点,马文才看了报纸以后,倒是并没有怀疑过。他不明白的是:总经 理的死亡与投资的支付为什么会有矛盾。迟疑了一会儿,他问: “快乐旅游服务公司的总经理病故,是不是他的公司也同时破产倒闭了?” 江山良苦笑了一下说: “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要是公司倒闭,投资的事情就不是出现麻烦, 而是彻底无望了。现在的问题是:我哥哥在这里签字的时候,总经理已经死了,董 事会临时做了一个决定:在新任总经理到职以前,一切对外签订的协议书暂时停止 执行,要等新任总经理签字认可以后才生效。这个决定,我哥哥当时在大陆,一点 儿也不知道。他回香港以后,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努力奔走,总想尽快把钱给我汇来。 这就是我几次去信去电报催款,他总是说不久就可以汇出的原因。照他想,就这几 十万块钱的小事儿,凭他的面子也能解决了。没有想到这一次另外有几个副经理也 在总经理亡故之后与外商签订了协议,我哥哥是襄理,如果襄理签订的协议可以生 效,那么副经理们签订的也应该生效,董事会的决议也就成了一纸空文了。本来, 老总经理死了,新总经理接着到职,问题就可以解决,难办的是老总经理的两个儿 子,大的不愿意接,主张把公司让出去兄弟俩分钱,小的一个还在中学读书,自己 没有主见,一切听他娘的,而他娘和他哥哥的意见又不一致,拖了好几个月了,还 没有一个可行的方案,看样子短期内还解决不了。有这么一个特殊的原因,我哥哥 不便于强出头,只好叫我回来跟您商量,是不是先由您这里再贷给我四十万,让我 赶紧把大楼盖起来。这四十万元,等我哥哥那五十万元一汇到,就一次归还本息。 事出无奈,马行长是不是再通融一次。不管怎么说,我那里大楼盖了一半儿,总不 能让它那么干撂吧?” 马文才听明白了原委,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好你个江老弟,你走了这十二天,你还不知道我怎么坐蜡呢!上次贷给你的 六十万,第一是没有保人,第二是没有固定资产作抵押,第三是县委作出了合资开 发桃花岭的决定,责成我们银行贷款,当时我们行里确实资金不足,是我请示县委 冯书记以后把一笔已经派了用处的款项暂时先拨给你的。这一次地区下来检查,你 的这一笔贷款成了典型,幸亏县委冯书记亲自出马转圜,先是强调了桃花岭提前开 发的必要性,又强调这是中外合资,最后还承担了主要责任,才算给我解了围,没 有追究。现在我们只盼着你把港方的五十万元赶快提取到手,让工程继续下去,早 日交付使用,也好用事实说明这笔贷款的必要性。如今你白跑了一趟香港,一个钱 没取回来不说,还要我再贷给你四十万。别说我金库里没钱,就是有,借我点儿胆 子,我也不敢贷给你呀!” 江山良听从哥哥的安排,原以为回到县里,一者送马行长一份儿厚礼,二者用 骑虎难下的窘迫形势迫使行长就范,一定可以乖乖儿地再拿出四十万块钱来的。却 没有想到县里果真没钱,想榨也榨不出油水来了。眼看着已经砌了三层半的大楼要 停工,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的执照虽然已经领到手了,总经理的名片虽然也分发出 去不少了,却没有开张就要关门大吉,这一下他可是真急了。因为公司开不了张, 银行的六十万贷款还是要问他要的。心里一急,倒憋出一句硬气话来了: “我说马行长,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您可不能撒手不管、见死不救哇!您可 别忘了,咱们俩现在是一根线绳上拴的俩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六十万块钱 我是从您的手上贷来的。如今大楼盖了一半儿,马上就要支付第二期工程款,要是 不能按期交付,我就是单方面撕毁合同,我就要赔偿损失。再说,一座没有完工的 大楼,什么用处也没有;我一个钱赚不回来,六十万贷款就一分钱也还不上,你说 我怎么办?原来我倒还有几间破房子,头些日子拆了盖大楼,我可就是穷光蛋一个, 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了。到时候银行的本钱利息一个也交不上,你就是拉我去坐牢、 去割肉、去枪毙,我这一百多斤反正是豁出去了,任你们拿我怎么着都行。可你豁 得出去么?能一点儿事儿也没有么?所以我说,咱们俩还是商量商量,看究竟怎么 办最好。我绝不是故意威胁你,更没有跟你过不去的意思。要是能从什么地方对付 来一笔款子,让我把大楼盖起来,我松活了,你也轻松了,咱们大家都省得为难。 怎么样,马行长,有什么办法没有?” 马文才搔了半天脑袋,最后还是两手一摊,为难地说: “你说的那些道理,我何尝不懂?咱们俩无怨无仇,我看着你去坐牢好玩儿有 意思?六十万贷款收不回来,虽然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至少检讨是少不了我的。 所以说,我要是金库里有钱,豁开去写检查,我也要说服县委再贷一笔款子给你。 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景县是个穷县,全县一年的工农业总收入,还没有 先进县的一个区多,我手头没钱,说什么还不是白饶?” 江山良设身处地地为他想想,手里没钱,也实在无能为力。不过总还不甘心, 又试探地问: “真的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 马文才心知这一回遇上了光棍儿,贷款收不回来,自己写检讨是免不了的了。 看看茶几上两盒儿一分钱不花的金首饰,又想到了前不久只花几百块钱买到的那台 彩色电视机,心里不觉得又咯噔一下子,总觉得就这样打发人家走有点儿对不起他, 沉思了一下,这才迟迟疑疑地说: “这会儿我可是真的一点儿主意也没有。要不然我带你去找一趟县委冯书记, 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没有。今天咱们不去,反正明天我也是要向他汇报的。” 江山良正想上冯书记家去,有马行长陪同,更好说话,当然不会反对。行长夫 人收起那金项链儿和耳环、戒指来,就已经够高兴的了,听说这一回又给她从香港 买回来一台廉价的日本原装的电冰箱,更其高兴得了不得。反正家里送进来的鸡鸭 鱼肉有的是,随便做做,就是满满一桌。主客二人坐下来,一边喝着名酒,一边商 量着见了冯书记怎么说、送什么礼品、以及托购的家用电气由谁提取怎么分送等等 具体问题。碰杯声中,不论是出于共同利益还是出于感情的深化,俩人的看法和目 标已经完全一致了。 酒足饭饱之后,两人才安步当车,一起踱到县委冯书记的家里去。 2 江山良在马行长的陪同之下,半夜之间几乎走遍了县委正副书记、县委主要委 员、县政府正副县长们的官邸。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临离开景县之前,这些县级领导 人大都托他在香港购买廉价的家用电气,而江山良从香港回来,也没忘记给他们每 人带点儿“意思意思”的礼品,需要当面交代;另一方面是他到了冯书记家里,送 上了礼品、交代清楚托带的物品怎么提取之后,接着就把他在马行长家里说过的话 重新又说了一遍,马行长尽管手上没有钱,却又再三强调只有继续贷款,才能保证 第一次贷款收回本息,迫使冯书记在左右为难的情况下,做出了在下一次县委全体 会议上讨论解决的决定。既然是要由全体县委委员来讨论解决,何不借送礼送货为 由,事先挨家拜访一下,把每一个县委的思想工作做通,好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 群策群力地解决他的困难。 幕后活动进展顺利,江山良第二天一早就趁班车回到了桃花岭。 一个小小的山村,有人从香港回来,当然是特大新闻,轰动了全村,不但左邻 右舍的男女老少成批成堆地拥来,就连村里的大小干部们,也都主动上门来打招呼。 在这种场合,行政区划往往就不怎么起作用了:不论是北村的还是南村的村长、支 书,都以乡里乡亲的身份登门探望。当然,江山良出去留学四天,已经从哥哥那里 学来了不少的交际手段,懂得睦邻政策是他在桃花岭站住脚跟、发展事业的主要对 策,懂得只有肯于吃小亏才能占大便宜,再说,江山良如今不但是这家富有百万资 财的大饭店的总经理,而且在香港还有一个腰缠万贯的哥哥,“财主”的名声赫赫 在外,早已经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因此他乐得来一个当仁者不让,说我富, 我绝不哭穷,不管是谁进门,好烟好糖挨着个儿地分,从而买来了一个皆大欢喜。 在工程队的施工负责人面前,他更是打肿脸充胖子,大话说在前面:第二期工程款 项,不日就可以支付,绝不会误了工期。 一天下来,连江山良自己都惊讶:“我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魄力,居然能够 面面周到地把场面绷了下来,该蒙的蒙,该骗的骗,该说大话的时候说了大话,该 应酬的也都应酬到了。香港一趟,真没白跑!”到了晚上,客人们都走了,这才觉 得像断了脊椎骨似的,瘫坐在沙发上,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连站都懒得站 起来,更别提吃饭了。尚月华只以为丈夫是为了那五十万块钱十几天来东跑西颠吃 不好睡不好累的,觉得挺心疼,反正向阳饭店还没有关张,要酒要菜不是难事,就 去找徐万有要一瓶好酒、几个好菜,准备好好儿慰劳慰劳江山良。工夫不大,徐万 有亲自掌勺炒好了菜,连碗筷酒杯一起用一个大号托盘托着,送到后楼江山良两口 子住的房间里来了。 自从江山良托哥哥的福跟县里的头头儿们拉上了关系、搞到了贷款、办成了公 司、当上了总经理以后,身份提高了,谱儿也大了,经常在饭店的前楼请客之外, 晚上要几个酒菜在房中夫妻对酌是常有的事儿。徐万有虽然也是股东的身份,但是 封给他的爵位只是个餐厅主任,在总经理的面前似乎矮着好大一截儿,因此对于江 山良的任何要求总是尽快尽好地满足他。这会儿亲自送酒菜上楼,倒不是服务员没 空儿,而是因为白天他忙江山良更忙,俩人虽然见了面却不可能坐下来多说一会儿 话,这时候想趁送菜的机会跟总经理好好儿聊聊。江山良呢,因为心里不痛快,懒 得吃饭,见了徐万有,想起当年自己无以为生,求到徐万有门前,多亏他不拿自己 当外人,答应两家合伙儿开饭店,生活才算略有起色。前一阵子天上掉下馅儿饼来, 自己忽然之间身价百倍,当上了什么综合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徐万有反倒成了他的 下属,两人的关系一颠倒,感情上似乎有些疏远了。如今江山良贷款无着,前途暗 淡,不但总经理有可能当不成,弄得不好,还有可能吃官司、进监狱。人与人之间 的感情和关系,是很复杂、很微妙的。有的人只可以同富贵,有的人还可以共患难; 有的人在青云直上的时候想不到患难之交,一旦从云头上一个跟斗栽下来,倒又想 起老朋友来了。江山良今天虽然还没有到栽跟斗的时候,但至少遇上了难解的题目, 前景并不十分美妙。在这种情况下,他一见到徐万有,突然觉得自己前一阵子冷落 了老朋友,有点儿对不住人家。既然已经想到了,马上转弯,为时还不算晚。于是 原本软瘫在沙发上的江山良,一见徐万有手托托盘送酒菜进来,急忙一跃而起,先 接过托盘来放在桌上,然后拉着徐万有的手,显得特别亲热似的把他摁坐在桌子旁 边的一张靠背椅上,一边递过好烟去并帮他点着了,一边满脸含笑地说: “上午我回来,让他们给包围了;你呢,也在灶上忙得不可开交,咱们俩连说 说话儿的工夫也没有。这会儿我总算轻闲点儿了,快坐下来,咱俩好好儿喝几杯。” 徐万有似乎有点儿受宠若惊,也不知他是真心邀请,还是随口说几句客气话送 一个顺水人情,急忙找个借口恭谢不迭说: “这会儿店堂里正是上座的时候,灶上忙着呢,我怎么走得开?还是你们两口 子坐下来唱一出《楼台会》吧!你跑了一趟香港,开了眼界,如今小别重逢,两口 子正有说不完的话儿,我怎么好意思让你把弟妹闪在一边儿,跟我瞎聊哇!再说, 我还怕弟妹讨厌我哩!” 江山良一边给他和自己都斟满了酒,一边透着十二分知己似地说: “正因为我在香港开了眼界,趁这会儿有工夫,跟你们两个人一起说说,省得 我跟她说一遍,回头还得跟你说一遍。告诉你,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我还不一定 有这工夫、有这兴头呢!灶上的活儿,反正有小李子在那里顶着;学了两年徒,一 般的菜,也该全会做了。甭管他,你只管喝你的。” 尚月华也来帮腔: “徐大哥,你就陪他喝几杯吧。咱们一者是近邻,二者是世交,三者是患难中 的朋友,交情不比一般。他去了一趟香港,一定有许多想法,正想找你商量商量呢!” 听那口气,看这架势,似乎不是虚情假意。徐万有略一犹豫,想到人家盛情邀 请,不便过于推拒,这时候,倒真用得着“恭敬不如从命”这句古话了。于是给尚 月华也斟满了一杯酒,三人同时举起了酒杯。 江山良把他在香港见到的“旅游服务业”盛况,删去自己的“真个销魂”,绘 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特别是讲到凤凰大饭店的各种节目和设施,以后桃花岭饭店 完全可以根据中国的具体国情变通一下全盘引进,保证能够把大陆的新烟花业推向 一个新的高峰。徐万有虽然解放前就跟着姐夫嫖妓宿娼逛窑子,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所经历的,都是封建社会或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官妓暗娼,对于资本主义物质文 明所产生的所谓“旅游服务业”也就是新烟花业,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像江山良所 讲的这些花样,不但是见所未见,也是闻所未闻的,听了之后,心里不仅仅是神往 而已,简直就想马上把它们移植过来,在桃花岭也建起一个新型的烟花王国来。他 们这些世代以烟花为业的人家,受到的传统教育,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把女人看成 是泄欲、取乐的工具,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是可以用金钱买到的。嫖客们用现钱买 现货,这是公平交易;妓院提供方便,这是替天行道;解放后共产党封闭妓院,取 缔妓女,这是违背人性、逆天行事。解放后三十多年的闭关政策,一切外洋的事物 几乎与人民统统隔绝了。徐万有原以为外洋也与中国一样,烟花业已经没落到了只 剩下暗娼在苟延残喘的地步,却没有想到就在与大陆一水之隔的香港,烟花业不但 还存在,而且居然发扬光大,发展到了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程度。看起来,烟花 业并不是如共产党所宣传的那样,正在随着旧制度的灭亡而逐渐走向消灭,而是在 全世界范围至少是在资本主义世界有了长足的发展和突破性的创新。反过来说,许 许多多从前被否定了的旧制度,今天不是又在中国大陆上改头换面地重新出现并被 共产党所承认了么?那么,烟花业这一旧制度下产生的旧事物,是不是也会来一个 对否定的否定,经过改头换面,重新被共产党所承认呢? 他们三个就此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结论是:烟花业发展为“旅游服务业”, 必将在大陆打开市场,站住脚跟,并得到共产党和政府的承认。依据是:比中华人 民共和国成立得更早的共产国家“老大哥”,都已经撕下了遮羞布,堂而皇之地在 国营大饭店里提供妓女、公开卖淫了,中国步其后尘,只是早晚间事。三十多年来 的现实生活,使他们得出了这样一条经验:中国共产党对于一切外来的事物,习惯 于先否定,后承认,最后风行;电子琴、迪斯科、流行歌曲、牛仔裤,无一不是经 过这样三个阶段。现在的形势,大概已经到了从否定到承认的过渡时期了。 一边儿聊着,一边儿喝着,聊到这个份儿上,三个人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都 有点儿醺醺然、陶陶然的样子了。这时候,江山良忽然话锋一转,说出了此次去港, 不巧正赶上快乐旅游服务公司的总经理病故巴黎,新任总经理因为家庭纠葛一时不 能接任,影响到对桃花岭开发事业的投资暂时也不能支付。也就是说:尽管新烟花 业的前景美妙无比,可是具体到他江山良的身上,却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不但 可望而不可即,而且还将和黄昏的太阳一样,转眼之间就要落入西山后面去了:因 为第二期工程款付不出去,大楼基建就要停工;景县工商银行手头确实没有钱,不 但不能继续提供贷款,而且还要着落他姓江的身上索讨六十万元贷款的本息。他姓 江的不能印钞票,更不会下钞票,如果在短期内找不来四五十万块钱来把大楼的工 程继续下去,等着他的前途和命运,不是去坐牢,就是去跳河,除此之外,并没有 活路可走了。好在向阳饭店还没有拆掉,还在营业;他要徐万有看在近邻加世交的 份儿上,多多照应孤儿寡母,让尚月华继续在饭店里混一碗饭吃。说着说着,不禁 流下了泪来。 徐万有怎么也没有想到,眼看就要落成的大饭店,竟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半 途而废;眼看就要大展宏图的江总经理,竟会还没有坐进办公室就有坐进牢房里去 的可能。而造成这一切灾难的根本原因,第一是香港的投资款拿不回来,第二是县 银行资金困难,拿不出第二笔投资款来,不然,一切困难就都不存在了。从县银行 没钱这件事情,徐万有忽然灵机一动,想到:江山良是景县人,自己是康县人;景 县银行没有钱,不等于康县银行没有钱。既然桃花岭村分属景、康两个县管辖,按 照县界的划分,徐万有是属于康县管辖的。如果以江、徐两家合办桃花岭服务公司 的名义分别向景、康两县贷款,总是合情合理的。而这样办的最大好处,是自己可 以从属员的身份一下子变成了了老板之一,即便不能当上总经理,至少可以当上饭 店的经理或副总经理,以后跟江山良也就可以平起平坐了。 江山良见徐万有听了这一篇声泪俱下的演说辞以后,并没有达到自己预期的结 果,却见他好长时间内只是眨巴着眼睛凝神沉思,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琢磨再三, 冒问了一句: “徐兄有什么好办法,能解我的燃眉之急吗?” 徐万有又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模棱两可地说: “办法嘛,倒是有一个,只是能不能解你的燃眉之急,我可不敢保险。” 江山良一听有办法,眼睛都直了: “不管能不能救急,快先说说你的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嘛!” 徐万有却没有马上说出他的办法,只是以问作答地说: “我先问你:这六层大楼盖成以后,还是咱们两家合伙儿经营是不是?” 江山良不知道徐万有的肚子里在做什么文章,听他这么一问,好像挨了一闷棍, 愣在那里,足有半来分钟答不上话来。尚月华自从丈夫回来以后,只听见他跟人们 说的都是一切顺利,还以为五十万块钱都拿回来了;后来听丈夫说了真话,才着起 急来。她一辈子追求物质享受,也曾经用自己的美色和才艺去交换过这种物质享受。 但是半辈子过去了,美色也已经将次消失殆尽了,才算在大伯子的协助之下有了改 变物质享受的可能。如今突然之间不但这种享受马上就要飞走,还留下了许多债务 和罪孽要她慢慢儿去偿还、去赎取。说实话,她已经受够了苦了,今生今世都不想 再受苦了。但是这个苦就像影子似的老跟着她,怎么甩也甩不掉。刚舒服了点儿, 眼看着就要往更舒服的峰顶上迈进了,苦难和苦楚这一对儿孪生姐妹马上又要来光 顾她们家了。当她正在觉得无法摆脱困境的时候,忽然听徐万有说他有从困境中解 脱出来的办法,而死脑筋的丈夫偏还不省碴儿,不由得急了,也不顾丈夫乐意不乐 意,抢过话头来就说: “当然还是咱们两家合伙儿经营的。老江不是早就跟你说好了吗?大楼落成以 后,开的是饭店,由你和我两个人负责。我是什么也不懂,还不是什么都听你徐大 哥的?大楼盖得成,老江从香港学回来的新旅游服务业才有发展的可能,咱们两家 也才有油水可捞;大楼盖不成,什么都玩儿完了,谁也别想捞什么好处。所以说, 咱们两家是一根线绳上拴的俩蚂蚱,蹦不了我们也跑不了你。事情既然已经办到了 这个份儿上了,徐大哥,你有什么好主意,还舍不得拿出来吗?” 经妻子这么一说,江山良也明白过来了,忙说: “是啊,大楼奠基之初,咱们俩早就说好了的:公司成立之后,我当总经理, 抓的是全面的工作,饭店和餐厅的工作就交给你和月华去管。月华有多大的能耐你 是知道的,这个餐厅主任和饭店经理的职位是非你来不可的,月华充其量也不过给 你当个副手。这一回港方的投资出了拐,我急得好像火上房,真连上吊的心思都有。 你如果能帮我度过这个难关,就好像救了我一家三条命一样,我还能对不起你万有 大哥吗!只要事情办成了,大哥,就请你来当这个总经理,只要给我留个副总经理 的位置我就心满意足了。怎么样,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有什么好主意,还不肯 亮吗?” 徐万有见江山良终于吐口了,这才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说: “老弟,你这是什么话!不论怎么说,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也是你江山良抻头 办起来的。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这个总经理当然是你的,谁也抢不走,谁也不应该 来抢。我徐万有吃人饭、说人话,绝不会干这种不拉人屎的事儿。再说,公司眼下 还存在很大困难,说句不好听的话,一旦天塌下来,也还要你这个高个子去顶,像 我这样儿的,只有助你一臂之力的能耐。现在我再问你一句话:既然你承认桃花岭 综合服务公司是咱们两家合伙儿经营的,当初申请贷款,为什么只用你一个人的名 义,而不用咱们两个人的名义呢?” 江山良只以为他是有心质问,吭哧了半天,竟找不出恰当的话来回答。尚月华 见了,连忙代丈夫转圜说: “这个你也明白:尽管咱们两家墙挨着墙,可你是康县人,我们是景县人,只 有我们才能向景县银行申请贷款,你要贷款,只能向康县申请。” 徐万有哈哈一笑,紧接着下茬儿说: “对呀,既然我也是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的合伙儿经营者之一,既然我是康县 人,为什么我就不能向康县银行申请贷款呢?” 江山良“哦”了一声,似乎突然之间全明白了,但紧接着却又用疑问的口气说: “乡镇小企业,能由两个县的人合办吗?” 徐万有振振有辞地提出反问: “国际上有跨国公司和两国联合经营的公司,国内也有两省联营的公司;咱们 的公司事实上建在两个县的土地上,由两个县的居民共同经营,为什么就不能有跨 县公司存在?你等着,明天我就到县乡镇企业局去问个清楚。只要文件上没说不许 成立跨县的公司,就是允许。只要县里允许,我就找县农业银行申请贷款四十万元, 先把大楼封上顶再说。只要大楼能够落成,饭店就能够开张;只要饭店能够开张, 就能够赚下钱来,慢慢地还清贷款,再考虑其他附属设施的上马问题。” 江山良脑袋一歪,似乎还有些不明白: “什么?你去找乡镇企业局和农业银行?我的执照和贷款,可是从商业局和工 商银行领来、贷来的!” 徐万有也有些不相信了: “这怎么可能?凡是农业户口的人开店办企业,都只能到乡镇企业局去登记、 到农业银行去申请贷款。我当年开向阳饭店,就是这么办的。你大概是没给县里说 清楚你是农业户口吧?” 江山良不禁也笑了: “这事情是我哥哥在县委举行的宴会上提出来的。当时冯书记跟几个主要县委 一商量,就责成商业局局长给我办执照;商业局局长带我到他局里,叫一个女同志 马上给我办,说是工商银行等着执照发放贷款, 那个女同志只问了我几句话,就 把执照填好盖上钢印给我了。” 徐万有琢磨了一下,很肯定地说: “准是冯书记以为你是居民户口,所以才会阴差阳错地把你布到商业局和工商 银行去领执照和贷款的。这一来倒好,我有主意了:弟妹的户口,落实政策的时候 不是给她恢复居民户了吗?盖大楼的时候,不是用了南面几家人家的地基,以后还 要用我的地基吗?咱们就把这几个人联合起来,变个体经营为集体经营,你还当你 的总经理,我和弟妹当副总经理。这个集体里既有居民户,也有农业户;既有景县 人,也有康县人。我倒不是非要当这个副总经理不可,问题是没有一个叫得响的牌 号,出去不好办事。你不是已经向景县工商银行贷来款子了吗,那笔款子,就算是 尚月华贷的,下次你去找冯书记,再向农业银行申请贷款,完全符合政策规定。明 天我去找康县乡镇企业局,就说向阳饭店扩大规模,计划和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合 并,办集体企业,要求康县农业银行贷款四五十万元。这样,咱们三方面齐头并进, 面面周到,处处伸手,给它来一个快刀切豆腐两面光,咱们的棋就全盘都活了。” 江山良虽然粗笨,不过这点儿鬼花活儿,还是能够看破的。他知道这明明是徐 万有趁人之危,想挤进来捞现成,落一个名利双收。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听他 的,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可想,舍出一个副总经理和一部分钱去,总比全军覆没、 一分钱拿不回来还要去坐牢强得多,何况徐万有这个人还很能干,自己也控制得住 他,权衡利弊,他的方案完全可行,也就痛下决心地说: “行,咱们一言为定!只要你万有大哥能在康县银行把款子贷出来,能帮我度 过眼前的难关,别说是副总经理了,就是把总经理让给你做,我也心甘情愿!” 3 第二天,徐万有就到康县县城去找乡镇企业局摸底。经过一天的努力,总算把 信息带了回来:康县是个半平原半山区的中等县,乡镇企业相当发达,银行的资金 比景县不知道要雄厚多少,四五十万元的区区小数,对康县来说简直就不当一回事, 随时可以拿出来。但是如今办事,成功与否全看有没有门路:如果从前门按手续去 申请,公文旅行,首长们一个个画圈儿,等到公章盖齐了,最后能够如愿以偿了, 恐怕也是一年半载以后,远水解不了近渴,无济于事了;要想又多又快地拿到贷款, 惟一的办法,就是走后门。 三个人又一次坐下来研究对策。他们分析:景县的贷款之所以能够很快就拿到 手,一者是有江山平的香港快乐旅游服务公司作为引诱,县委想通过江山平为县里 也为他们自己谋点儿利益;二者有多少台彩电、冰箱为通向银行铺平了道路、打通 了门户。康县呢,一者工农业和乡镇企业都很发达,县委主要领导人无求于江山平; 二者至少在目前还没有想到要在桃花岭开发什么旅游服务业。因此能不能很快地拿 到贷款,关键在于银行行长,而不在县委。一般地说来,现在的基层干部,几乎就 很少有不爱钱的,只要“好处”打点到了,红灯就会变换绿灯,不愁门路不通。不 过,话虽然这么说,没有一个人带领引见,再好再多的礼品,也不能直接送进一个 素不相识的银行行长家里去。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找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照江山良想,同是银行界的人,又是相邻不远的两个县,景县工商银行的行长, 至少应该认识康县银行的行长。只要马文才确实认识康县农业银行的行长,反正马 行长是一只喂熟了的鹰,叫他扑向猎物,他是不会畏缩不前的,何况桃花岭的大楼 要是盖不起来,对他来说也实在下不来台,双方面的利益,其实是一致的呢。 为此,江山良特地进了一次景县县城,要请马行长出马。 江山良见到了马文才,寒喧了几句,问了问运到县里的几台冰箱彩电托买的几 个县委是不是都取走了,接着就问: “关于我申请第二次贷款的问题,县委开会研究过了没有?” 马文才回答说: “还没有开。因为有好几件事情要一起研究,县委几个主要委员一时凑不齐, 大概还要等几天。” 江山良赶紧声明: “我不是来催问这件事情的。而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我一时弄不明白,今天特 地进城来请教马行长。听说城镇的居民开店办企业,才能向商业局领执照、向工商 银行申请贷款;农民办企业,只可以向乡镇企业局领执照、向农业银行申请贷款。 是不是这样?” 吗行长肯定地说: “是这样。你问这个问题干什么?” 江山良一本正经地问: “马行长,您是不是知道我是农业户口?我筹办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按说应 该到农业银行去贷款,不知道怎么搞的,冯书记叫我到您这里贷的款。不过我们家 只有我一个人是农业户,我老婆和我孩子,可都是居民户。如果这不符合规定的话, 可以算是我老婆贷的款。因为现在我已经联合了一些投资入股的人,把公司办成集 体所有制的企业,我老婆也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了。这样办,您看我能不能向县农业 银行再申请贷款?我们公司一共新增加了两个副总经理,除了我老婆尚月华之外, 还有一个是原向阳饭店的经理徐万有。向阳饭店虽然紧挨着我们的大楼,可是却属 于康县管辖,徐万有也是康县人。大楼盖成以后,向阳饭店的房子就要拆掉改建停 车场和汽车加油修理站。请问,这种由两个县的人在两县交界的地方办的跨县公司, 是不是要在两个县同时登记?是不是可以在两个县同时申请贷款?” 马文才沉思良久,这才说: “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呀。像你说的这种情况,至少在咱们县里还没有过先例, 能不能两县同时领执照、同时申请贷款,我还吃不准,要查一下文件,请示一下上 级,即便可以,也还要和康县联系,取得他们的同意之后才行。既然你是农业户, 农民办企业,一般都由农业银行贷款,只有在县委特批的情况下才由工商银行贷款。 上一次我们贷给你的六十万,尽管当时并不是这种情况下的特批,不过咱们可以这 样来处理。只要我跟县委冯书记打个招呼,你们再向农业银行申请贷款,照我看是 可以的。据我所知,咱们县的农业银行最近确实拨下来一笔发展乡镇企业的专用贷 款,数目虽然不大,请冯书记出面说句话,再给你贷一二十万元,也许还是可能的。 下一次县委开会,我提一下这件事儿,作为桃花岭饭店大楼停工问题的解决方案, 县委们不能不考虑,至少要让你把楼盖起来。不过咱们县农业银行的行长周力行, 跟我可不大对付。原因嘛,我也不瞒你:当年县里还只有人民银行和农业银行的时 候,说起来两个银行是并行的,实际上谁也明白人民银行的组织、权力和人员都比 农业银行大。打倒`四人帮'以后,重新安排两行的领导班子,周力行为了要和我 争当人行行长,在背后说了我不少坏话,结果小动作搞得越多,人家对他越反感, 最后只好以竞争失败告终。不过上级领导看在他`文化大革命'中和我一样受过迫 害的份儿上,总算让他当了农业银行的行长,还兼任财政局副局长。我呢,既是人 民银行行长,还是县委委员,好像比他还是高出一头。就为这个,他对我有意见, 表面上没什么,背后尽拆台。你的这件事情,要是不跟他拉拉关系,单靠我和冯书 记说话,我怕他万一发起牛脾气来,农业银行的大权那可都在他手里,谁也拿他没 有办法。我知道,他家里彩电是有了,冰箱还没有,你这回带回来的家用电气中, 如果能够匀出一台冰箱来的话……” 江山良当然懂得马行长的意思,不等他把话说完,马上接了下茬儿说: “这个事儿我去办。保证送到。即便匀不出来,我自己的那台也可以先给他。 问题是:他的能量小,最多能给我二十万,也只够我大楼封顶的,一切装潢、设备 等等,还是没钱。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徐万有到康县农业银行去申请贷款。多了也 不要,只要再有四十万,我们就连罐头厂的资金都有了。同是银行界的人,我想您 和康县农业银行的行长一定也熟的。能不能请您辛苦一趟,卖卖您的面子,帮我们 说两句话,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有您在场,事情不成功也成功了。怎么样,能帮 一下这个忙吗?” 马文才见江山良步步进逼,毫不放松,抓了抓头皮,为难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你们兄弟俩照顾了我一笔生意,从此把我绑在了你们 的船上,是好是坏,都只能同舟共济了。对我来说,当然希望你们的公司早日建成 开张,早日赚回钱来,好归还我的贷款本息。不过我也劝你一句话:你们白手起家, 第一步不要迈得太大、太远了。先把饭店开起来,赚了钱,还了账,积累下资金, 那时候再考虑扩大经营范围,也并不算晚。不管怎么说,婺渊铁路还没有动工,桃 花岭火车站在两三年之内还不会出现嘛!” 江山良见马行长步步为营,不肯出战,将了他一军说: “马行长您是学经济的,总知道本钱大赢利也大这个普通的常识。当然,如果 赔起来,本钱越大赔得也越多。不过那是谁也无法预料、谁也不列入计划的事情。 要不然,就人人都去做小本经营,谁也不做大生意了。我们的开发桃花岭计划,火 车通车之前是第一步,火车通车之后是第二步。罐头食品厂,本来是包括在第一步 之内的。有句话,我不能不跟您掏心肺腑说明白:做生意好比下棋,起码要走一步 看到三步,才有赚钱的希望,要是走一步看一步,那就等着让别人赚钱吧,能不赔 钱就算很不错了。我们既然知道桃花岭要修铁路、建车站,不趁目前别人还没有动 手的时候多占领一些阵地,还等人家以后来挤我们哪?马行长,这不是我们贪心不 足、手伸得太长,这可是我们目光远大、计划周到,您一定要支持啊!” 马文才被他用话噎住了,反驳不得,只好另找借口说: “不是我不支持不帮忙,情况是这样:咱们景县,属渊州地区管辖,他们康县, 属婺州地区管辖,景、康两县虽然相隔只有三十里地,可是业务上没有往来,行长 们只有到省里开会的时候才能见到一面,互相之间一般只是面熟,并没有什么交情。 康县农业银行的行长,我也是在省里开会才跟他认识的,只记得他的名字叫王有刚, 在一起聊过几句天儿,此外并无来往。你说,我能帮你什么忙?” 江山良以为他只是不愿意出面,就自己退一步说: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不敢有奢望,只求您把王行长情出来,再给我们引见 一下,有什么话,我们自己跟他说去,成与不成,您都别管了,行吗?” 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儿上,马文才也不便过于反对和拒绝了。有道是吃了人的 嘴短,拿了人的手短,马大行长白拿了他那么多东西,嘴上老说同舟共济,如果连 这么小小的一个要求都不肯答应,不显得太见外了吗?斟酌再三,马行长只好委曲 求全了: “那么,我就带你们去见一见王有刚。时间是不是等县委开过会以后?” 江山良摇摇头说: “不,一定要在县委开会之前去走一趟,最好就在明后天。有许多事情,本末 倒置一下,反而能起一个促进的作用。我们的想法,是先把银行贷款的事情办妥了, 再去办理营业执照。要不然,即便执照拿来了,贷不到款子,也是空的。还有,不 管我们能不能在康县拿到钱,至少在县委开会的时候您还要给我们保一下密。就这 点儿要求,能帮忙吗? ” 马文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明天是星期日,那我就陪你们走一趟吧!” 4 星期日,马文才悄悄儿地从景县坐班车到康县,江山良和徐万有也从桃花岭搭 班车到康县。三个人在车站取齐,一同到王有刚家里去。 王行长的气派可比马行长大得多:不但穿着打扮有气派,就是身胚长相,也比 马行长那小个子有气派。家里的陈设,早已经现代化,各种家用电气琳琅满目,应 有尽有;木器家具虽然全都是本县的产品,但样式则是当代最流行的,而且很可能 是精工特制的“供品”,因此质量绝对比大城市出售的商品家具要高出许多。家里 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坐在沙发上看小说。别看她年纪不 大,架子倒不小,见了人,待搭不理的,问她王行长在不在家,她只是用嘴往厨房 那边一努,又低头看她的小说了。用不着问,准是个让她爸爸从小就宠坏了的娇小 姐。王行长穿着拖鞋,正在厨房里用洗衣机洗衣服,见来了老朋友,忙走出厨房来 打招呼,回头就叫那娇姑娘去照看一下洗衣机。那姑娘似乎还挺不愿意似的,把小 说往胳肢窝底下一夹,噘着个嘴进厨房去了。 马文才见他家里有个不懂事的姑娘,说话不方便,临时编了句瞎话: “老王,没想到今天我会来登门拜访吧?其实,我并不是专门来拜访你的。只 为碰上两个老朋友,想找一家既清静、又能做出风味菜来的饭馆好好儿碰几杯,找 了几家都不理想,这才想起你这个土地爷来。怎么样?能起动你的大驾,帮我们找 一家好馆子吗?” 不知道是马行长不善于说瞎话呢,还是王行长善于察言观色,总之是王有刚听 了马文才的这几句话以后,鼻子里“蚩”地笑了一声,半真半假地说: “你马大行长是个忙人,没有重大事情,能到我这个小地方来?看起来要我去 找好饭馆是手段,要祭一祭我这个土地爷是目的。既然你远道而来又盛情相请,我 怎么能不舍命陪君子呢?走,咱们上万家春酒楼去,那是我们康县最有名的饭馆, 有我光临,不但价钱可以七折八扣,还要让他们的一级厨师给咱们掌勺。怎么样? 满意吗?”说着,又冲厨房里正在洗衣服的姑娘大声说:“梅珍,我和王行长到外 面吃饭去,中午你就一个人吃吧!” 那个叫梅珍的姑娘好像有点儿不大乐意,扭着脖子说: “鸡还没宰,鱼还没破,你叫我中午吃什么呀?” 王有刚一边穿鞋一边说: “那鱼只要把鳞一刨、把膛一开,再把腮抠掉,就可以下锅了。你老不学,赶 明儿我一死,谁伺候你呀?要不然,你把鸡和鱼留着下午我回来拾掇,中午你就吃 猪肝面吧!” 四个人两前两后地走出门口,还听见梅珍在背后把脸盆摔得老响地嘀咕: “大礼拜天的,哪有那么些事儿!” 看起来,王行长大概是老伴儿死得早,留下一个小闺女,从小被他娇惯坏了。 四个人来到当地最高级、最豪华的万家春酒楼,马上就显出王有刚在当地的身 份地位非比一般来了:刚一进门,服务员就把他们往三楼的单间雅座里领。刚坐下 不久,经理就亲自来问要什么酒菜。王有刚虽然是被请的“客人”,但却是地地道 道的“本方主”,对万家春有什么名酒佳肴,心里最明白不过,也就当仁者不让, 不管他谁出钱,什么好的点什么,四个人要了十二个菜一个汤,外加两瓶五粮液, 这才心满意足了。 王有刚是个很健谈的人,从马文才跟他一见面开始,直到点完了酒菜,那张嘴 就没有停过。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空档,马文才赶紧趁虚而入,抓住了这个时机,给 他介绍了江、徐二位。江山良马上摸出一张名片来,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王有刚 一看不过是乡村企业的两个经理,那年月,乡村里这公司那公司的多得数也数不清, 再说,这些公司的经理们见了他这个财神菩萨都是香花供奉、顶礼膜拜,几乎把他 抬到了天上去,因此习惯于见了乡村企业的经理们都是待搭不理的,一副大剌剌的 派头。徐万有见王行长架子挺大的,自己虽然已经被晋升为副总经理,可是连一张 名片也摸不出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除了恭恭敬敬地递过烟去并给人家点上之外, 别的话就结结巴巴地一句也说不出来了。马文才见两个土包子临阵怯场,昨天说好 的只要他把王行长请出来,有什么话他们两个自己说去的英雄气概一点儿也没有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无可奈何,只好越俎代庖,喧宾夺主,“代拆代行”起来。趁 着酒菜还没有上来干坐着聊闲天的工夫,他把桃花岭饭店的修建始末作为一个故事 演说了一番。看起来,马行长虽然在金融界混事多年,却是个不会耍心眼儿的老实 人。他把桃花岭的地理优势、港商投资的突然变故、饭店基建即将停工的困境、景 县银行由于缺少可以抽调的资金造成今天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等情况,全都如实和 盘托出,最后,他以顺便一提的口吻说: “这个徐万有,不但是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的副总经理,而且是康县人,他们 想根据桃花岭村地跨两县的地理环境特点,办一个跨县公司,同时在景、康两县领 取营业执照、申请贷款,不知道你们农业银行能不能贷款四十万元,让他们先把饭 店盖起来开张营业。只要饭店一开张,就能赚回钱来,除了支付两县银行的贷款本 息之外,还能把各种附属设施逐步地扩建起来,在桃花岭自成体系、成龙配套呢。” 王有刚可是个人精子。作为县银行的领导干部,他当然知道婺渊铁路建成之后, 景、康两县的公用火车站就建在桃花岭,明摆着这个山区小村镇将会有十分远大的 发展前景。去年康县县委组织各界人士讨论本县十年建设规划的时候,也曾经有人 提出过要在桃花岭建造旅店、饭馆、贸易货栈之类的设想,但的确没有像景县县委 那样大的规划和决心。马文才的一番话,倒引起他对桃花岭投资的兴趣来了。不过 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心里明明已经下了决断,要在桃花岭押下一笔大赌注,口头 上却在连连贬低桃花岭的实际价值: “我说你老兄今天怎么会这么高兴跑到我这小地方来呢,原来是给他们二位当 说客呀!你们自己有钱不借给人家,倒来动我的脑筋,想拉着我跟你一起去跳河呀? 这跨县公司能不能成立姑且不去管它,单说这桃花岭车站,到底建不建,八字还没 一撇哩!你想想这婺渊铁路,从解放前国民党时代就勘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加上 解放以后勘测的路线,一会儿走这里吧,一会儿走那里吧,决定了又推翻,推翻了 又决定,可行的路线十条也不止了。尽管最后通过的路线决定在桃花岭修建车站, 可有谁知道今后还变不变?修这条省内的支线,铁道部没有钱,要咱们省里自筹资 金,省里把筹款任务摊派给铁路沿线的受益县,一者是困难还很多,像你们县,基 本上就拿不出钱来,二者是拿钱多的县,就会提出改线的要求,比如说,把铁路修 到我们康县县城附近,那桃花岭是不是需要建一个车站,就两说着了。即便路线不 改,桃花岭依旧是景、康二县公用的车站,资金也筹够了,你总也知道在中国修一 条铁路有多难:开工尚且不知何年何月,建成那就更加遥遥无期。现在就在桃花岭 投资,经济效益不太显著,至少在短期内无利可图,不如等桃花岭车站动工了,相 应地再来投资建设旅馆、饭店、仓库,也满来得及。再说,我们银行的资金虽然比 你们县要充足一些,可是架不住申请贷款的个体户太多了,僧多粥少,分不过来, 我们还觉得挺为难呢。按照`把钢用在刀刃儿上'以及`投资少、周转快、获利多 '的原则,就目前情况来看,一时间还考虑不到桃花岭的投资开发问题……” 这时候,冷盘热菜相继送了上来,斟酒布菜,端杯举箸,又忙了一阵子,把话 头打断了。 徐万有闯荡江湖多年,尽管在官儿老爷面前不敢放肆,其实心里明镜似的,懂 得“褒贬是买主”这个生意经,要不然,王行长只要说一句“没有钱”就行了,哪 儿用得着费这么多口舌来解释桃花岭投资的不妥当?所以等大家都举杯干过以后, 他也不去讨价还价,而是以退为进地说: “桃花岭即便以后不通铁路、不建火车站,也是个水陆码头、交通枢纽,还可 以开发旅游事业。王行长可能还没有到桃花岭去过,不了解那里的情况,要您现在 就决定在桃花岭投资开发,这叫隔山买老牛,当然是很难做决定的。这件事情,今 天不如暂且不提,等哪天王行长有空了,请到我们小山村来看一看,是不是有开发 的价值,该不该投资,自然就明白了。怎么样,王行长,能赏光吗?” 王有刚本来是欲擒故纵,并不打算把门关死,既然徐万有提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他当然很愿意有一个回旋的余地,于是很客气、很外场地点头致谢说: “那样最好。我正想到桃花岭去看看呢。等哪天有空了,一定去打搅。” 马文才见事情没有说妥,生怕一撂下来,会夜长梦多,还想用“长远利益”来 说服王行长,刚要开口,只见徐万有直使眼色,估计他一定另有主意,也就不再多 说。 江山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然懂得徐万有的腹内文章。按照他们对世界的认识, 总结为一句话,无非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今的社会风气,已经不是五十 年代,给干部送礼行贿,居然到了可以明码实价、当面商量的地步,只要在“钱” 字上看得开,手头上松一些,一切死棋就都能变成活棋,天下几乎就没有办不成的 事情。今天不提这件事情,正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躲开马文才另做手脚。于是大 家都把话题集中到这一顿丰盛的中午饭上,一直到了告别分手,谁也没有再提贷款 的事情。 5 但是到底给王行长送什么东西,江、徐二位回到桃花岭以后,倒又费了心思了。 在去康县之前,他们也曾设想过给王行长送彩电、冰箱;但是到了他的府上一看, 不但彩电、冰箱已经有了双份儿,就是别的家用电器,也是应有尽有,至少是在服 装、用品、摆设这几方面是不会有所阙如的了。那么,究竟送他一些什么贵重的东 西,才能钓出他那四十万块钱来呢? 送礼,看起来是件简单的事情,但是送什么东西,怎么个送法,却又很有讲究。 同样一件东西,送给什么样的人,价值和作用可就完全不一样。人家所不喜欢的, 或者家里早就有了的,即便十分名贵,送到人家手上,也不稀罕;反之,如果是一 件爱巴物儿,特别是一件心心念念想了多年而没有得到的东西,哪怕根本就不值几 个钱,在节骨眼儿上送了去,那价值和作用可就不是用金钱所能计算的了。 为了抓住这个王行长,让他痛痛快快地拿出四十万块钱来,一定要摸准他有什 么特殊的爱好,以便投其所好,从而达到花费最少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收获这么一 个目的。 好在桃花岭离康县县城只有三十里路,骑自行车往返一次,最多不过两三个钟 头,江、徐二人自小在村里长大,康县县城是常去的,多少都有几个熟人,就打算 破几天时间,出去走访一下,通过各种渠道,特别是与王行长关系密切的亲友以及 在他那里贷到过大宗款项的专业户们,了解王行长都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以便对症 下药,马到成功。 第二天,徐万有留在店里照应,先由江山良出马。 无巧不成书:江山良一早骑着自行车刚进康县县城,就在汽车站前面碰到了立 新工程队的队长李建国了。立新建筑工程队,就是承包桃花岭饭店大楼的工程队。 李建国听说江山良从香港回来了,买好了汽车票,正打算来找他联系第二期工程的 款项支付问题,两人见了面,李建国连车票也不退了,拽了江山良就到他家里去。 江山良原本是躲着他走的,既然碰巧遇上他了,干脆来一个以歪就歪,就说自己正 是来找他的。关于第二期工程款,叫他放心,香港方面一定可以在一个月之内汇到。 搞工程的人,没烟不说话,没酒没肉不谈生意,江山良急着要脱身,李建国却拖住 了他不肯撒手,一面吩咐老婆赶紧炒菜,一面就擦桌子放杯子开冰箱往外搬烧鸡、 香肠、豆腐干、花生米。江山良见逃不掉了,只好坐下来,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 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瞎聊。聊着聊着,江山良忽然灵机一动:李建国这个工程 队,听徐万有说也是靠贷款成立起来的。他们俩在监狱里是“同窗”,徐万有对他 的过去很了解。桃花岭饭店大楼工程,也是徐万有介绍他来承包的。他年轻的时候 好赌,赌赢了就喝酒搞女人,赌输了就撬仓库偷百货店,“文化大革命”期间进了 监狱,在建筑工程队里干活。刑满以后,又留在劳改队当了几年“就业”职工。一 九七八年公安局贯彻“给出路”政策,把他放了出来,当时已经是个五级瓦工。他 没有别的谋生技能,结合了几个前后脚放出来的哥儿们,成立一个房屋修缮队,自 任队长。他们这些劳改出来的人,为了创牌子,干活儿还真不错,不久就取得了人 们的信任。一九八二年,到处盖房成风,建筑工程队奇缺,就在这个时候,李建国 的房屋修缮队经过扩充,成立了建筑工程队。不过几年时间,就发展到好几百人, 可以承包六七层的大楼了。这中间,估计一定得到过银行的大宗贷款,不然,他绝 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资金,也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快。这么一想,就故意殷勤地劝酒, 想把他灌醉了,让他酒后吐真言,并故意把话题往这方面领。 果不其然,李建国三杯酒落肚,话就多了起来。江山良编了一套瞎话跟他说: “我今天来康县,一者是通知你工程款可以准时支付,让你放心;二者是想找 一趟农业银行的王行长。因为我从香港汇来的钱,都是港币。你也知道,现在的港 币,可比人民币值钱。我哥哥给我点儿赚头,按一比二的兑换率,五十万元投资款, 给了我一百万港币。可是我们县银行存心卡我,只肯按牌价比率给我兑换。现在的 牌价,一块港币只换人民币四毛多不到五毛钱。要是这么换,我可就赔大发了。听 说你们县王行长为人挺仁义的,个体户有困难,特别肯帮忙,我想把这笔买卖照顾 他。多了我也不要,只要一块港币换给我六毛钱,我就全给他。你看怎么样?这个 人,你了解不了解?靠得住吗?能不能跟他合作?” 李建国一听提到换港币,就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江山良说: “王有刚这个人是好是坏我不说他。你既然有这么多港币,为什么要便宜他? 要是你能够给我,多了我也不敢保证,给你六角五到七角,怎么样?” 江山良哈哈一笑: “要是我能把港币领出来,还会受这窝囊气?别说是七角了,就是七角五,也 有人要哇。难的是银行规定,所有外汇,一律以人民币支付。这就只好在银行之间 选择了。你要是肯帮忙,还是跟我说说这个王行长能不能共事吧。” “王有刚这个人是好是坏我不说他。你既然有这么多港币,为什么要便宜他? 要是你能够给我,多了我也不敢保证,给你六角五到七角,怎么样?” 江山良哈哈一笑: “要是我能把港币领出来,还会受这窝囊气?别说是七角了,就是七角五,也 有人要哇。难的是银行规定,所有外汇,一律以人民币支付。这就只好在银行之间 选择了。你要是肯帮忙,还是跟我说说这个王行长能不能共事吧。” 李建国抓抓脑袋,一口干了杯中酒,喷着满嘴的酒气说: “王有刚这个人,你要到本县的个体户那里去打听,很可能没有一个会说他不 好的。就拿我们工程队来说,当年要不是他帮忙,就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规模。不 过你也可以想象得到,他王有刚的钱,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出来的。用我们工程 队的话来说,那可真是`出了血'了。” “出血”,是当代的江湖黑话,实际上指的是出钱。江山良是个中人,当然懂 得“出血”是什么意思。其实,李建国不说,他也想到了。所以并不十分惊奇,只 是很平淡地问: “他要了几个?” 李建国把酒杯重重地在桌子上一墩,愤愤地说: “他老丫汀的,要了三个呢!” “丫汀的”是下层社会的口头语儿,是“丫头生的”的急读合音现象,“丫头”, 指的是没有结婚的大姑娘,所以“丫汀的”就是“大姑娘生的”也就是“私生子” 的意思。不过在下层社会中用它来指某一个人的时候,只是一种蔑称,倒并不一定 是骂人“私生子”。在极为亲密的朋友之间, 叫一声“丫汀的”, 居然还是爱 称呢!至于“要了几个”,则是生意人的行话,指的是回扣率。比如说回扣率是百 分之五,就叫做“要了五个”。江山良一听王行长要了百分之三的回扣,这在当地 来说还不算是最高的,因为有的人给你办成了贷款,要百分之五的回扣是常事。所 以他仍旧是淡淡地说: “要了三个,也不算太多。” 不料李建国却一拳砸在桌子上,愤怒地说: “还不多呀?你们家趁几个?都给他送去!” 江山良不禁愕然了,不解地问: “你说的是什么?” 李建国瞪着眼睛反问: “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回扣哇!” “我说的是大姑娘!都是正经八百的大姑娘!要不然,怎么说是出血了呢!” 江山良不由得一愣。这可是他事先绝不会想到的事情。正在这时候,李建国的 爱人端菜上来,白了他男人一眼,嗔着他不该这么说,数落着: “把自己的姐儿们送去换贷款,王有刚不是人,难道你就有人味儿了?还有脸 跟人说呢,你这是散他王有刚的德行,还是散自己姐儿们的德行?要是我呀,宁可 不要这笔钱!” 李建国被他老婆一顿抢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无力地分辩说: “是我逼她们去的么?我姓李的爱交女朋友这不假,可我绝不会拿女人去换钱。 听你这么一说,老江不明就里,还以为是我的主意哩!其实是她们自己主动去的。 当时我们工程队刚成立,手里没有钱,大点儿的工程包不下来,急着要用这笔款子。 三十万哪,可不是个小数目哇。银行要我们拿实物抵押,我们除了有百十号人、百 多张嘴,百多双手, 啥也没有,拿什么给人家当抵押?姐儿们中有人听说王行长 什么都不喜欢,单单喜欢大姑娘,就有人自愿做出牺牲,只要能为工程队拿回这笔 钱来,愣是自己送上门去。谁想到老丫汀的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个不解气, 又盯着第二个,第二个到手了,又惦着第三个!那天要不是我跟他红了脸,老丫汀 的还真想要第四个呢!” 江山良没有想到李建国的工程队,竟然是用卖肉的钱办起来的,更没有想到王 有刚的色劲儿有这么冲、色胆有这么大。不由得感慨地说: “王有刚没有老婆,不能正正经经娶一个回来吗?他当行长的拿国家贷款玩儿 大姑娘,就不怕事情暴露了,判刑坐牢吗?” 李建国老婆接口说: “谁说他王有刚没老婆?他这一辈子呀,正式的加不正式的,少说也够一个排 了,还都是二十多岁的漂亮妞儿。正式的,他离了一个娶一个,又不犯法;不正式 的, 都是有求于他,又没有留下证据,告他告不下来,反倒自己落一个没脸,谁 肯干?” 江山良惊奇地问: “他家里有一个叫梅珍的,是他女儿还是他老婆?” “那是他第四个老婆。别看他最喜欢的是大姑娘,老天爷可就给他一个儿子, 没给他女儿。”李建国说。 无意中得悉王行长最喜欢的是大姑娘,江山良倒来了精神了,忙给李建国两口 子斟满了酒,央求说: “这么说,你们两口子对王行长的罗曼史很清楚的罗?能不能拣那主要的跟我 说说,让我也好对他有个了解呀?” 李建国端杯在手,颇感为难地说: “按说,王有刚扶了我们工程队一把,有关他的事情,我不应该说。今天话赶 话赶到了这个份儿上,既然已经说开了头,不给你说清楚,反倒不好了。这个王行 长,我不但知道他的罗曼史,连他的档案材料都可以背给你听。因为`文化大革命 '期间有个看过他历史档案的人就在我的工程队里。我给你说他的事情,是让你不 要拿他当作好人,把你的港币都廉价地处理给他,白让他占便宜。你知道了以后, 可不许再去扩散,能做得到吗?” 江山良连忙点头答应: “那个当然,我绝对不会跟别人去说的。” “只要你不到处乱说,特别是不要提到我们工程队,他的风流事儿,我给你说 说也没有什么关系。”李建国又干了一杯酒,这才不慌不忙地说:“王有刚是一九 五二年的财经学院毕业生。在银行界一干就是三十多年,`文化大革命'中还遭过 罪,受过苦。他惟一的儿子王福生,也受到影响,只读到初中毕业就下乡插队去了。 直到爸爸落实政策以后,才算照顾他,把他吸收到银行办的开发公司去当经理,其 实他连算盘都不会打,一切都要从头学起。王有刚今年五十多岁了,业务上过得硬, 人缘儿还特别好,不论是上级还是下级,甚至连当年斗过他、整过他的人,相互之 间的关系都搞得挺好的,至少表面上谁也不得罪。全县的个体户、专业户,凡是在 他那里拿到过贷款的,更是四处给他义务宣传,把他说成活菩萨一般救苦救难、普 度众生。其实他放出去的贷款,没有附加条件的恐怕很少很少。最突出的一条,就 是在女人身上占便宜。有人说他一辈子没跟三十岁以上的女人睡过觉,这话恐怕有 点儿道理。因为他大学毕业三十多年了,结过四次婚,每次做新郎,他的年龄递长 十岁,可是新娘子的年龄却是固定的:每个新娘都是二十三岁。不但每个都是大姑 娘,而且一个赛过一个漂亮。第一个老婆是他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五三年大学一毕 业马上就结婚,两口子同年,都是二十三岁;六三年第二次结婚,二号夫人比他小 十岁,二十三岁;七三年第三次结婚,三号夫人比他小二十岁,还是二十三岁;八 三年第四次结婚,四号夫人比他整整小三十岁,也是二十三岁。王福生是一号夫人 在一九五三年也就是在结婚的当年生的,比他现在的第四号妈妈还要大七八岁。难 怪王福生虽然至今没有结婚,却跟他的父母亲分居另伙,不肯跟他父亲特别是那个 小后妈在一起过日子呢!” 李建国说到这里,他老婆插嘴说: “有人说:王福生分居另过的原因,第一是王有刚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 要是父子一起搬过去,老房子就得交,现在强调母子不和,新房子给了儿子,老房 子也就不用交了。第二是他们家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放在一起太显眼,分成两处, 对外就说都是儿子开公司赚来的,就不那么扎眼睛了。第三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 原因,是老头子既不放心儿子也不放心老婆,把两个人分分开,就放心啦。” 江山良进一步追问: “王有刚结婚四次,是不是全因为喜新厌旧?” “那倒也不一定。”李建国又干了一杯酒,一边咂摸着滋味儿一边说:“不过 有一条是一致的,那就是每一个老婆都是先奸后娶。一号夫人要不是刚出校门就要 生孩子,他们还不会那么早就结婚呢。二号夫人是银行里的办公室秘书,因为跟王 副行长不清不白,一号夫人看不下去,主动后退一步,让贤了。可惜的是王副行长 跟二号夫人结婚才三年,赶上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了审查、批斗、专政 的对象,靠边站了。二号夫人是三代血统工人家庭出身,立场坚定,`反戈一击有 功'之后,参加了造反派,同时也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划清了界线,结 束了夫妻关系,另嫁造反派头头儿去了。被打倒了的`走资派'王副行长,被送到 五七干校去劳动。七三年,他跟村里靠边站的大队支书的女儿又搞上了。用当时最 流行话来说,他们俩人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有共同语言'。尽管俩人年龄相 差整整二十岁,可是有了既成事实,在女方的坚持之下,靠边站的支书也不得不表 示同意,还是结婚了。据同时下放劳动了解内情的人说:支书的女儿初中毕业以后, 原来是在大队里当会计的;父亲一靠边,她也被夺了权。老支书见村里来了个县银 行的副行长,有心叫女儿跟他学点儿财会知识,隔长不短儿的,不是把他请到家里 来,就是叫女儿到干校去找他。支书的女儿当时二十三岁了,人长得漂亮,心气也 高,多少人来做媒她都不嫁,却一头扎进比她大整二十岁的”王叔叔“的怀抱里。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是因为她相信王副行长早晚还是要官复原职的,趁他落难的 时候抓住他,学一个识英雄于草莽,两人成了患难夫妻,以后就会恩恩爱爱,白头 偕老了。何况还是老夫少妻,只要对男人好一些,用不着怕丈夫会变心。果然,结 婚之后没有多久,王副行长就在`老中青三结合'的浪潮中被解放,并且被结合进 了领导班子,回到城里去了。那时候,家属在农村的干部,是根本不可能把家属接 到城里来住的,安排工作那就更不可能了。开头一些日子,每逢星期假日,王副行 长还回乡下去跟第三号夫人团聚团聚;时间一长,感情一淡,主要是身边有更年轻、 更漂亮的姑娘主动送上门来,可以随心所欲,渐渐地就一两个月、两三个月也难得 回一次家了。三号夫人不放心,进城来看他,住不了三五天,总是被人家用`抓革 命、促生产'的`最高指示'给动员回家去。打倒`四人帮'之后,王副行长官升 一级,当上了行长;作为`患难夫妻'的三号夫人。终于在`缺乏共同语言'的借 口下被离掉了。不过王行长总算还有一颗`仁人之心',在离婚之前,把她的户口 从农村转到镇上,并在镇支行给她安排了一个现金出纳员的工作。直到一九八三年, 他才和一个大学毕业分配来不久的二十三岁的女孩子第四次结了婚。不过这个四号 夫人十分娇气,什么家务事儿都不会,男人一下班,就把他拴在家里洗衣服做饭。 脾气还挺大,尽管她自己一天到晚和小伙子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却不许老头子 跟任何一个女同志笑一笑;在外面过夜,那更是门儿也没有。所以说:尽管王行长 有好色的毛病,如今被小夫人管得严严的,好长时间来,服服帖帖的,从不敢越过 雷池一步,比以前老实多啦!……” 6 江山良歪打正着,无意中从李建国的嘴里掏出了王有刚的风流艳史,得知王行 长的最大嗜好就是好色二字,而且被四号夫人从严管教以来,吃野食的机会越来越 小了,现在是又色又馋,最好下钩子。江山良从康县回来,跟徐万有和尚月华一商 量,大家一致认为:要想抓住这个财神爷,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投其所好,趁他来 桃花岭实地考察的机会,想个办法把他留下来过夜,再找个漂亮姑娘陪他睡觉,却 把他们房间里的活春宫偷偷儿地摄入镜头。如果他识相,就请他乖乖儿地把四十万 块钱拿出来,还可以按百分之五的比例给他回扣;如果清酒不吃吃罚酒,那可就对 不起了:赤裸裸的照片一张张甩给他,让他自己瞧着办吧。 经过积极筹备,一切就绪,就等着财神爷来钻圈套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下午,王行长一辆小轿车直开桃花岭。果然严守阃训,没带女 秘书。王行长在江总经理和徐副总经理、尚副总经理的陪同之下,看了已经起来四 层的服务大楼基建工地,看了已经选定尚未动工的停车场、罐头厂和贸易货栈的地 址,又看了向阳饭店目前应接不暇的营业状况,果然是一片兴旺发达的景象;再到 桃花溪两岸看了看等待开发的风景区,果然是洞天福地,人间胜景,美在天然,非 刀痕斧迹的人工风景可比。王行长嘴里不说,心里其实早就打定了主意。考察完毕, 四个人一起到饭店前楼特设的单间雅座入席。几天前派人专程到渊州采购来的山珍 海味,由徐万有带了三年的徒弟小李子大显身手、认真烹调,色香味俱佳,热气腾 腾地端了上来。开了两瓶真正的“西凤”,由店里最漂亮的女服务员梅桂芬斟酒相 劝。四个人各霸一方,频频举杯,开怀畅饮。主人定下了锦囊妙计,只想放长线钓 大鱼,席上除了说一些他日婺渊铁路建成之后桃花岭的美妙前景之外,绝口不提那 四十万元贷款的事情。 酒席上,全部好戏,可就要看“侑酒胡姬”梅桂芬的随机应变和即兴表演了。 这个梅桂芬,今年正好也是二十三岁。长得身材窈窕,婀娜多姿,面如桃花, 肤若凝脂,在桃花岭南北两村上百名未婚姑娘中,数得上是个顶尖儿的尤物。她是 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来到向阳饭店当服务员的。由于她的出色艳丽,常跑这条线儿 的汽车司机们都管她叫“七仙女”。不是肯出大价码又兼风流潇洒的主儿,她连正 眼儿都不看一眼,更甭提想入非非的事儿了。早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就是 “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积极分子,不论唱歌、跳舞、演戏,都有两下子。小小年 纪,未出校门,就吃家里的饭,为革命东奔西走,到处演出。打倒了“四人帮”, 恢复了高考,她却因为没把心思和精力用在功课上,高中勉强毕了业,考不上大学, 又不肯下地劳动,只能呆在家里吃闲饭。政策允许民间办剧团以后,桃花岭村有祖 上的遗风所传,有岭上的灵气所钟,不乏能歌善舞的风流少女;于是有人抻头,也 拉起一个剧团来,聘请已经从专政队解放出来的尚月华当导演,招收一批年轻漂亮 的女孩子进剧团学戏。梅桂芬就是在这个时候进的桃花剧团。仗着她那天生的美丽 和天赋的歌喉,学戏学得快,演戏红得快,不久就成了桃花剧团的台柱子了。只是 农村剧团剧目少、水平低,演的又是地方戏,只能在附近几个县里转,不能到外省 外县去演。三年过去,附近几个县的大小村镇几乎全都走遍了,会演的戏也都演烂 了,新戏又排不出来,即便是农村,也不再有人请她们演了。再加上电视机在农村 的普及,又拉走了一部分观众,到后来,演出一场只收五十斤大米,只要能吃上饭 就登台,可就连这样低的包金,也很少有人请她们去唱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 吃不了苦,不得不用自己的色相去换取好吃好穿。这么一来,剧团的名声越来越难 听了。每到一个地方,小孩儿叫她们“讨饭班”,大人叫她们“野鸡班”。在十分 无奈的情况下,剧团只好宣布解散,卖了行头,给大家发了百把十元的遣散费,就 把演员们全部打发回家去了。 梅桂芬演了几年戏,走的地方多了,眼界开阔了,有道是“吃惯了的嘴,跑惯 了的腿”,她过惯了好吃好穿、花天酒地的日子,一旦回到以农为业的家里,什么 都不习惯。她家里并不富裕,回来一个家务活儿、农田活儿全不肯干,却讲究好吃 好穿的时髦小姐,家里怎么负担得起?姐妹们气她,兄弟们骂她,邻居们在背后点 点戳戳,议论纷纷。父母亲也拿她无可奈何,只好劝她赶紧嫁人,好有个人供应她、 管着她,一辈子就算是有个归宿了。可是本份人家瞧不起她也娶不起她,小康人家 则嫌她阅人已多,又不会理家过日子,更不敢问津。因此相当长一段时间中,她跟 这个好几天,跟那个好几天,专门和那些肯在她身上花钱的暴发户们鬼混。名声在 外,再也没有正经人愿意娶她了。尚月华物色“褥子”的时候,也曾经考虑到她, 恰好那时候她还有几个肯带她出去游山玩水的“哥们儿”,不想把自己拴死在一家 乡村小饭店里伺候那些浑身是汽油味儿的汽车司机们。又一年过去,她的那些知己 哥们儿又有了新相好的,对她也腻味了,再也没有人肯带她出去逛了;再看看向阳 饭店里的几个女服务员,哪个也没有她漂亮机灵,可人家月月都有三百多块钱收入, 又有点儿眼红,这才磨不丢丢地自己找上门去。不过为了表示她的身价与众不同, 进门之初,就跟尚月华约法三章:一、在饭店里她只是个名义上的服务员,一切体 力活儿诸如扫地、擦桌子、拖地板之类,她全不干;二、她愿意和谁睡觉,有她的 绝对自由,店里不得干预强迫;三、她收客人多少钱,由她自定,店里不得过问。 她的条件是:不要店里的工资,每月由她交给店里三百元。徐万有心想:有这么一 朵儿花枝在门口招展,不怕引不来狂蜂浪蝶,就是一分钱不交,拿她当个活招牌, 也值了,何况多少还有三百块呢,于是就这样拍板成交了。 自从梅桂芬来到向阳饭店,确实给店里招来了不少吃饭、住宿的顾客。特别是 客车班车,开到桃花岭,正好是吃中午饭时间。司机们都是梅桂芬的熟客,只要她 上去招招手,大客车准在门口停下。这一车旅客,即便炒菜喝酒的人不多,大多数 人都吃两块五毛钱一份儿的快餐客饭,就能赚不少钱。当然,那位司机,是要由梅 桂芬接待到后面单间里去,除了免费好吃好喝招待之外,还要由她提供特别服务的。 反正长途客车中途打尖,总要休息一两个钟头,时间上满来得及。 这一次王行长单身来到桃花岭视察,江、徐、尚三经理经过精心策划,把全部 希望都寄托在梅桂芬身上。她们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梅桂芬长相模样说话行事样样 都合格,惟一缺陷,是她阅人已多,而王行长最喜欢的是真正的大姑娘。不过这也 有办法补救。当年桃花岭所有的饭店,都养过“马驹子”,而每一个“马驹子”, 起码都要三番五次冒充大姑娘,从嫖客手中骗钱。这骗钱的方法,其实也很简单, 除了叫那“马驹子”每一次都装得羞人答答、疼痛难忍、哭哭啼啼、撒娇撒痴地做 一场假戏之外,应付那检验真假大姑娘的“染红”,是事前几天天天用明矾水冲洗 局部,到了关键时刻,不但感觉上和处女一模一样,而且出的是真血,连久闯烟花 的老嫖客都难辨真假,王有刚不过是个花丛浪蝶,还不一蒙一个准儿?关于这一次 任务的重要性,江、徐两位先找梅桂芬谈,指出能不能把王行长的贷款掏出来,关 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切不可等闲视之。关于技术性措施,由尚月华具体指导。梅 桂芬小嘴儿一抿,嘻嘻一乐,满有把握似地说:“只要他王有刚是个男人,只要让 我跟这个姓王的单独进一间房,我就有绝对把握叫他乖乖儿地交枪投降当俘虏。至 于我的戏怎么演,你们就别管啦!”江、徐两位反正要的就是王行长把她抱上床去 的镜头,只要她能做到这一步,就算她大功告成,事成之后,当然少不了她的好处。 这时候,王行长坐在上首,尚月华坐在她对面,江、徐二位打横相陪,梅桂芬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穿着蝉翼似的薄纱超短裙,露着细长的大腿和丰腴的胳膊,手 捧西风酒瓶满脸含春地站在王行长身边频频劝酒。王有刚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冷 僻山区的公路边,在这不起眼的小饭馆里,居然会有这么漂亮、这么时髦的“捧觞 胡姬”殷勤侑酒。有人说“山村出美女”,真是不错。只是不知道这个艳如桃李的 小美人儿,是冷若冰霜、不解风情呢,还是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我的爱情, 好像一把火,太阳见了我,也要躲着我”呢?王有刚一面想入非非,一面仗着自己 酒量大,来者不拒,凡是梅桂芬过来斟酒,总是含笑点头,一饮而尽。古人说:酒 是色之媒。这一方面是酒精的刺激性,促使血液循环加快、性的欲望增高;另一方 面,主要还是借酒盖脸,以“酒后失态”为借口,可以做出平时不敢做或不好意思 做的事情来。凡是人,都具有两面性。先哲有言:“人的一半是野兽。”不管你是 伟大的革命导师,还是渺小的山野草民,身上都有人性和兽性两种气质。尽管兽性 是先天的,人性是后天的,但是一个人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成长过程也可以影响到兽 性的是否被抑制而泯灭、人性的是否被发扬而苏醒。因此,一个人身上是兽性多还 是人性多,并不因他的文化水平和政治地位的高低而划分。古今中外,绝灭人性、 无恶不作的政治领袖并不少见,憨厚淳朴、仁慈行善的山野草民为数甚多。就拿王 有刚来说,大学毕业,共产党员,革命干部,银行行长,文化水平和政治地位都比 江、徐二人不知道高出多少,但是衡量起人性来,特别是单就作贱女性这一点而言, 三个人基本上处在同一水平线上,只是表现的方式方法各有不同而已。其不同之处, 一种是粗野的、赤裸裸的、公开表明是色情的需要;一种则是文明的、遮遮盖盖的、 强调什么“爱情”的需要。而实质上,两者的“色情”与“爱情”是同义语,都是 为了满足性欲的需要,其出发点都是兽性的,离人性很远很远。 梅桂芬呢,她虽然在总经理、副总经理面前夸下了海口,自以为是个风月场上 的后起之秀,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男人已经见识过不少了,可谓战术精通、经验 丰富,一般的对手,只要拿出三分本事,就可以手到擒来,万无一失;但是今天领 下来的任务,是要把王有刚俘虏过来,而且还要装出是大姑娘的样子,以此抬高自 己的身价。这对她来说,倒感到为难了。一方面,是她自从进了剧团失去童贞之后, 就已经开始用色相来换取吃穿;进了向阳饭店以后,更是以卖淫为业,对每一个找 她的男人需要的是什么,心里明白得很,因此交易是十分简单的:你拿钱来,我给 你肉。很长一段时间中,她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别说是少女时代的娇羞早就荡 然无存了,就是难得碰上一个不是急猴儿的男人,上床之前想跟她调调情,卿卿我 我一下,她都很不耐烦,认为这是明码实价之外的额外负担。今天突然之间要她装 大姑娘,要她拿出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来,她倒反而觉得装不像、不习惯,别别扭 扭的,连手应该在哪儿放,话应该怎么样说,都不知道了。另一方面,她自从接触 男人以来,除去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不算,凡是跟她有过勾搭、有过来往的,可以 说清一色都是小痞子。他们有的靠坑蒙拐骗“做生意”发了财,有的靠偷鸡摸狗 “替天行道”有了钱,有的手里虽然没钱却有能抓她小辫子的一点点权,于是就或 用钱或用权来买、来要她的身子。她跟这些人打惯了交道,说话是粗野的,不带脏 字儿、不带骂娘不开口;动作是下流的,当着众人可以让人家亲嘴儿摸咂咂儿。今 天突然之间叫她穿上了时髦的超短裙,打扮得像香港的歌星似的去当捧觞女郎,伺 候的又是个银行行长,不但官衔儿挺高的,还是个大知识分子,头发梳得镜光,皮 鞋擦得贼亮,说话文绉绉的,一口一个“嗯”,一口一个“啊”的,架子似乎还挺 大,打心里她就有点儿自惭形秽,更有几分害怕,惟恐伺候不周,惹恼了他,不但 俘虏不了他,自己还有出洋相的可能,那时候,自己这个跟斗可就栽大发了。 酒过三巡,菜上五道,开头还只是说说笑笑,山南地北,找一些不相干的话题 瞎聊一气;等到三杯酒下肚,江、徐两位故意把话题转到性解放、性开放这方面来, 王有刚借酒盖脸,也同声附和地说了几句卖风流的俏皮话,两只眼睛就从满桌的鸡 鸭鱼肉上移到了梅桂芬的脸上、脖子上直到她那开得极浅极低的领口里面滴溜乱转, 把他那一副色迷迷的馋猫相完全暴露出来了。梅桂芬见这个所谓的知识分子大官儿, 原来也是个色中饿鬼,比她以前遇见过的那些小痞子也文明、老实不到哪里去,心 里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登时间说话也利索了,脸上的笑意也自然了,斟酒的手也 不发抖了,脸上还微微地露出一丝儿傲然的神色来。凡是男女调情,不论是男方还 是女方,采用的大都是“搜索前进”的战术:迈出第一步,如果没有阻力,接着就 迈出第二步;如果遇到了阻力,就要停止前进,伫立观望,判断一下对方的火力是 真是假,是大是小,然后决定下一步的行止。一旦发觉对方是个不设防城市,就要 大举进攻了。今天向阳饭店前楼雅座里的这一场战斗,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有顾虑, 生怕对方设下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摔一个马仰人翻,头破血流,狼狈之极;经过 短时间的搜索前进以后,双方都发现对方不但不设防,而且是手捧鲜花,香案迎接。 于是乎战场上的局面急转直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原来梅桂芬虽然站在王有刚 的身旁,但是两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一个把椅子拖过来一点儿,一个故意 靠过去一点儿,两个人早已经“亲密无间”了;原来王有刚赴的是江、徐、尚三人 的盛宴,梅桂芬不过是一个“捧觞胡姬”的脚色,她的任务是给“座上客”斟酒、 侑酒,王有刚要聊天,也只能以跟主人聊为主,梅桂芬上来斟酒的时候,才能偶然 地搭讪两句,现在来了一个“喧宾夺主”,王有刚简直把梅桂芬看成了是主人,三 句话里面,竟有两句半是跟她说的,跟江、徐等人说话,也是越来越简单,无非是 应付场面而已;特别显眼的地方,还在于梅桂芬每次给王有刚斟酒,他在推搡谦让 中,不是抓住梅桂芬的手不放,就是利用碰杯喝酒的机会,挤挤挨挨,碰碰撞撞, 甚至偷偷儿地把手伸到梅桂芬的超短裙里面去。对于这种下流的调情,比这更过火 的手段梅桂芬也见得多了,倒是不怎么在乎,不过一想到尚月华嘱咐她一定要装得 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大姑娘样子,每逢这种场合,她总是脸一红,头一低,把王有 刚伸过来的手轻轻地一拨弄,再稍许躲得远一些──不过她很懂得分寸,再过几分 钟,就装着忘乎所以的样子,又紧紧地向王有刚贴过去了。 王有刚和梅桂芬两个人在席上演开了风流戏,旁边三个看戏的都是情场老手, 什么小动作没看见?他们对于所选的这个“诱饵”非常满意,至少这上半场的戏能 够随机应变,唱得满不错,下半场戏要是再能够密切配合,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为 了把这个假装疯魔的王行长变成货真价实的真醉鬼,江、徐、尚三位一体,互相默 契,包抄围攻,轮番轰炸,配合得非常紧密:总经理举杯,为行长大人的健康长寿 干一杯,男副总经理举杯,为今后的友谊长存干一杯,女副总经理举杯,为桃花岭 的美妙前景再干一杯!轮到了梅桂芬,没得可说,干脆拿起一支筷子一个碟来,敲 敲打打地专为王行长清唱侑酒:唱一段戏文,王有刚喝一杯,唱一支小曲儿,王有 刚又喝一杯,唱一支流行歌曲,王有刚再喝一杯。幸亏王有刚酒量特大,要不然等 不到终席,早就该玉山倾倒,烂醉如泥,扶也扶不起来了。 这边五个人一席酒吃了足有三个半钟头,另一间小单间里,也是一位年轻漂亮 的女服务员甜甜专门伺候着王行长的司机吃饭。按规定,司机开车外出吃饭,是不 许喝酒的。喝了几杯冷饮以后,甜甜就再三相劝,说是喝几杯啤酒不会醉,不要紧 的,假装疯魔地去提了一瓶啤酒来,还说愿意陪他一起喝。在这间小单间里,只有 他们两个人,经理早就吩咐过,不许别人擅自闯入。甜甜更是领有特殊任务的,完 不成任务要影响到下一步计划,要影响到通盘大局,绝不能等闲视之,掉以轻心, 于是拿出勾引男人的全套本事来,先是甜言蜜语,后是撒娇撒痴,逼着那小司机一 口把啤酒干了,自作主张地就把泸州大曲给提溜了来,对不起,软的不行,果真搂 着脖子硬灌了。小司机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一下子就交枪投降了。等到灌下去 三杯,甜甜又装着十二分关心的样子说:酒后开车,又是夜间,山路狭窄,回旋盘 绕,太危险了,今天夜里,不如不要回去,就在这里住下得了。他们当司机的都有 个三朋四友,风言风语里早就听说过向阳饭店的漂亮女服务员能提供特别服务,见 甜甜如此苦苦挽留,只以为是她们拉客的手段,哪里想得到这里面会有另外的目的 企图?面对着甜甜那充满着甜意的小脸蛋儿,他的心里其实很愿意留下来领略一番 神女的风味,可惜这一趟出车,是为首长服务,只怕有所不便。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甜甜终于说出了她的真正目的。她给那小司机出了一个主意:就说汽车坏了,当天 回不去,饭店停车场有修理工可以加夜班修理,不过也得明天一早才能修好;坐班 车回去,已经没有了,惟一的出路,只能在店里住下,明天一早返城。小司机已经 被甜甜迷得神魂颠倒了,心里其实是求之不得,怕只怕行长不答应。提心吊胆地到 楼上去跟王行长一报告,王有刚先还假门假氏地说:明天上午还有重要会议,非赶 回去不可,要求司机想尽一切办法把车子修好。小司机赶紧说:行里只有这一辆小 汽车,不可能另派汽车来接,而停车场的师傅们已经答应连夜修理,明天天亮之前, 保证能把车子修好,绝不耽误行长明天上午赶回去开会。梅桂芬见甜甜的任务将次 完成,在一旁直给王有刚上眼药,撺掇他在店里住下。王有刚等到把戏演够了,这 才装做无可奈何的样子答应住下,叫司机打个电话回去,通知家里。──梅珍就是 再会吃醋、再能管丈夫,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夫在外,妻命也就只好“去她 妈的”了。 这边小司机满腔高兴地和甜甜上了巫山阳台,那边王行长在梅桂芬的左劝一杯 右灌一杯之下,三分真醉,七分假装,一副东倒西歪坐也坐不住的样子。江、徐、 尚三位见火候已到,就吩咐撤席,把王行长扶到专为贵宾而设的豪华型单间里去就 寝。还特别关照梅桂芬:王行长酒醉了,留她在房内值班,半夜里王行长要烟要水 的,也好有个人伺候。王有刚明明听见,却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不置可否。 等到江、徐、尚三位道过“安置”告辞出去,梅桂芬关上房门,刚动手给行长 大人脱去上衣长裤,王有刚的酒就醒了。他知道房内已经没有“外人”,一个鲤鱼 打挺坐了起来,就势一拉,把梅桂芬拽进怀中,也不多说话,一面发狂似地吻她, 一面解开她的衣扣……这时候的王有刚,就已经不再是道貌岸然的银行行长,而完 全变成一个色情狂患者了。 窗户外面,江山良早就手持相机,对准了距离,单等房内演出的动人场面和精 采镜头了。恨只恨没有录像设备,不能把这一出活春宫从头到尾全部录下来,如今 不得不用大光圈、慢速度在两支四十瓦日光灯的照明下面拍照片,又不能使用闪光 灯,弄得不好,照得模糊不清,只怕连嘴脸都认不出来,赶明儿人家不认账,那才 叫鸡飞蛋打,白费心机哩。 这一夜,一个行长,一个司机,全都皆大欢喜,心满意足了;在门外看戏、照 相、巡逻的江、徐、尚三位,反倒提心吊胆的,直到房里演完了开台戏拉上窗帘关 了灯接唱下本,三个人还不敢离开,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只听见房内唧唧哝哝的, 也不知道梅桂芬都在跟他说些什么,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付,王行长醒过碴儿来会 翻车,大家落一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早晨六点多 钟,正不知该不该去把王行长叫醒,梅桂芬倒睡眼惺忪地开门出来了。见三位经理 都在门前站着,抿嘴一乐,只说了一声“王行长有请”,就又扭头进房去了,也不 知夜来光景如何。三人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地走进王行长的房间,只见王有刚已经 起来,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抽烟等他们。一见他们进来,不以为意地含笑点头招呼让 座,三人这才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梅桂芬见经理们进房来了,先给他们沏上了茶 水,然后大大方方地说:值了一夜夜班,该她下班休息去了。说着,含笑向大家点 了点头,风摆荷花似的飘出房去。看起来,她在王行长面前,把该做的工作全都做 到家了。 梅桂芬一走,三位经理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说话呢,只见王行长架着二郎腿坐在 沙发上,一边端着茶杯喝水,一边笑微微地率先发话说: “昨夜晚承蒙诸位盛情招待,我也不说过多的客气话了。酒喝得多了一些儿, 有失态的地方,还要请诸位包涵。好在咱们已经是朋友,合作还是刚刚开始,今后 在一起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我这个人能不能相处,好不好相处,咱们就看事实 吧。昨天夜里你们叫梅桂芬在我房里值班,这孩子倒是挺懂事的,服务得也很周到, 我很满意。以后我有机会到这里来,还叫她给我值班好了。后来我酒醒了,跟梅桂 芬聊了一会儿天,她把你们目前的处境全给我说了,要我帮助你们。我很同情你们 的困难,也很佩服你们的创业精神。特别是昨天参观了你们这里的地理环境、交通 的发展前景和饭店业务的目前情况以后,我认为桃花岭在不久以后,确实有相当大 的发展前途,值得在这里投资开发。尽管咱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不过对你们的为 人已经有相当的了解,觉得大家交个朋友,互相提供一些帮助,总还是可以的。既 然是朋友,我也不转弯抹角了,开诚布公地说吧:关于你们公司申请贷款的事情, 我原则上表示同意,关于具体做法,今天早上我初步想了一下,有几点不成熟的意 见,说出来,跟你们几位一起商量商量。第一,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既然建在景、 康两个县的交界处,事实上也是由两个县的人共同筹办的,按理必须同时取得两个 县的营业执照,办成两县联营的`跨县公司',我们银行才能向公司提供贷款。不 过这种公司我们县里还没有先例,申请起来,层层审批,等到批下来,也不知是哪 年哪月了。既然我决定帮助你们,就必须从这里入手,以后的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不然的话,随便哪一关卡住了,都够你们跑半年的。要是你们同意,咱们说办就办, 回头请徐万有把材料准备好,跟我一起进城,只要照我说的话去做,包你三天之内 就把执照拿回来。第二,关于贷款数目,既然景县拿的是六十万,我们康县,必须 超过六十万,至少应该是六十五万。因为一旦建成了`跨县公司',主要资金来源 又是依靠贷款,事态发展的结果,必然要组织董事会来过问、监督,以保证公司业 务的健康、正常发展。而董事会成员的名次先后,习惯上都是按投资额的多少排列 的;在董事会上的发言权和表决权,也根据投资额的多少按百分比分配。我们康县 既然拿出钱来了,就要争取投资额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以便取得在董事会上的绝 对表决权。这一条我是完全为你们考虑的。因为一者公司创办伊始,资金越多周转 越灵,办事越方便,发展也越快;二者有我在董事会上掌握绝对表决权,当然是向 着你们的利益的:对你们有利的我就赞同,对你们不利和无利的我就否决。这一点 你们心里明白就得了,千万不可外传。第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六十五万元 贷款,回扣率我要百分之八,还必须交现金。这不是我贪多心狠,而是有必要说明 一下:这笔钱,可不是我王某人一个人落腰包。现在办事情,有一处关节打不通, 就会前功尽弃,一切努力全等于零。再说,按照利益均沾的原则,有好处大家都得 一点儿,凡是跟这笔贷款有牵连的、知道内情的人,都要给他们一点儿好处。要不 然,不但事情办不成,还有出问题的危险。就拿梅桂芬来说吧,昨天夜里她费了那 么大的力气,给你们说了那么多的好话,不给她个三两千块钱,咱们自己在良心上 也过不去呀!第四,贷款拿到手以后,综合服务公司的各项业务必须一齐上马,至 少要紧接着先后上马。董事会的正副董事长,当然是由康、景两县银行的行长兼任 无疑的了;正副总经理,你们自己已经分派好,我也绝不干涉你们的内政。不过我 要推荐一个人来当罐头食品长的厂长兼贸易货栈的经理。这个人,就是我的儿子王 福生。他现在是我们银行服务公司的副经理,熟悉财经业务,有一定的办事能力, 县里有关方面的人他大都认识。我推荐他,并不单单因为他是我的儿子,而确实是 为公司的业务发展出发。这也就是举贤不避亲的意思。我这些想法,考虑得还不成 熟,不一定全对,看看你们都有什么意见,咱们再协商解决。” 三位总经理怎么也想不到:还没有动用昨夜晚拍的春宫照片呢,王行长自己就 提出合作的条件来了。真不知道梅桂芬这个鬼丫头下半夜是用什么方法把很难启齿 的话都跟他说清楚了的。现在既然已经挖开了河沟,只等水到渠成了,还慎着干什 么?三个人小声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反正钱是国家的,用不着小气;关键在于这么 一来,整个公司的命脉似乎就落到他的手上,一切都要听从他的指挥,而且明明是 国家出钱给他儿子做买卖。不过这话当着他的面谁也不便于说,反过来想一想,觉 得公司能有这么一位大人物做靠山,一切事情就全都好办了,他既然是兼职的董事 长,难得下来走走,只要打发梅桂芬去陪着他睡觉就行,罐头厂和贸易货栈反正不 在这六层大楼之内,饭店业务,尤其是保证能赚钱的特别业务,还是抓在自己人手 里,大可不必恐慌。于是就由江山良出面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表示除了回扣率太高, 请求降低一些之外,其余一切都可以照办。双方讲了半天价钱,江山良要求最高百 分之六,王有刚要求最低百分之七,最后凑一个整数,讲定六十五万元贷款拿到手 以后的三天之内,就给他送去现款四万元,梅桂芬的两千元,由公司付给。这样, 两者相加,相当于百分之六点五。此外,双方协议:到手的六十万元,三十万用于 大楼的第二期工程,三十万用于筹建罐头食品厂;贷款到日,王福生就可以用桃花 岭罐头食品厂厂长的名义把款子取走,另立账号,立即开始筹建厂房并订购机器设 备,一切便宜行事。 一宗三方面都有利益可得的新型买卖,就这样在烟花女子的说合拉纤之下拍板 成交,单等着大楼落成、企业开张,大批搂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