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花城品花 1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央批准广东实行特殊政策,并把广州作为全面改 革开放的试验区,探索如何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模式。于是,珠江三角洲 率先经济起飞,走在全国的前面,成为工商业经济建设的样板。海内外数以万计的 工商界人士,纷纷涌进广州来做生意。 做生意,也就是做买卖。买卖嘛,当然有买进也有卖出。不论是买进还是卖出, 前提必须是有货色、有本钱。但是到广州来“做生意”的人中间,确实有一部分人 是没有本钱的。但是没有本钱,却不等于没有货色。这种无本有货但却能赚大钱的 生意,就是卖淫。几年来,广州市这种新兴的卖淫业,也和这里的工商业一样,十 分兴旺发达,在全国范围内遥遥领先。 广州市以四季都有鲜花闻名于世,因此广州城也叫花城。如今全国各地的“花 儿”都集中到这里,既有花团锦簇满身富贵气的牡丹,也有周身多刺久开不败的玫 瑰,还有来自田边地角带着土腥味儿的狗尾巴花儿,因此,昔日的花城,变成了今 天的“花儿城”;昔日看花儿、赏花儿的雅士骚客,也被寻芳品花儿的嫖客所取代 了。 难怪江山良听到这样的消息以后,要到这里来见识一番、比较一番,并希图取 经回去,对自己经营的烟花业有所借鉴了。──不管怎么说,这里总还是大陆的版 图,同是一宗买卖,跟香港的做法肯定有所不同,而具有更明显的大陆色彩,因此 一定更加便于吸收引进。 下了火车,江山良决定这一次不再像上次那样去住小旅社,而决定去住一次高 级宾馆。这有三方面原因:第一,上次来广州,自己还是个穷光蛋,身上有几个钱, 也是人家的,花起来不免缩手缩脚;这一次来广州,可以说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 了。一个人只要有了钱,自然会财大气粗,连精气神都会不一样,不但胸脯子挺得 老高,花起钱来,出手也大方。他的信条:钱是花的,不是藏的。有了钱,除了 “扩大再生产”和在儿子身上进行“未来投资”之外,他主张“原汤化原食──哪 儿来的哪儿去”,以供自己享乐为原则。住进高级宾馆,不但舒服点儿,自己这个 乡巴佬,也可以开一开眼界。第二,既然自己这次有心来花城品花,兜儿里又有钱, 就要品几个高级点儿的,不能“穷开心”,叫“花儿们”看不起。第三,吸取上次 定不上火车票的教训,这一次,一定要找一家能定到软席卧铺的大宾馆住下。 走出火车站,他立即扬手叫了一辆的士。就凭他那身在香港可体量衣定做的高 级西服、手中的一只高级经理箱,加上堂堂仪表和翩翩风度, 人们一看就知道他 是个有钱的“大佬”。出租汽车司机都是机灵鬼儿, 他们的眼睛里不揉沙子,最 喜欢拉的就是这种客人。 江山良扬起的手还没有落下 , 一辆“皇冠”开过来 了: “先生, 去哪儿?” 江山良在香港的时候听小河说过: 广州市内, 有好几个野鸡市场, 一个 是火车站附近的广源路, 一个是越秀公园门口, 一个是人民南路滨江长堤一带,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西濠二马路。上次他来广州,去逛过珠海广场,也曾沿着珠江长 堤漫步,从二十七层高的广州宾馆开始,一幢接一幢的高层建筑,在长堤边一字儿 排开,直到远处耸立在白鹅潭畔的白天鹅宾馆,这中间有数不清的高级饭店。他想: 就在那儿住两天吧。于是,他很熟悉似地张嘴就说: “去江滨饭店!” 他的意思,是到人民南路滨江长堤随便哪一家旅馆去住都行,但是他偏偏把 “滨江”说成了“江滨”,更妙的是恰巧那里正好有一家江滨大饭店,也是比较高 级的。于是的士司机一声:“好啦,请上车啦!”没等江山良把车门关严,就把车 子开走了。 出租汽车司机单凭江山良说的“江滨饭店”这四个字,就已经判断出他既不是 港客,也不是广佬,而是一个离广州颇远的“内地”生意人。正是这种内地土包子, 兜儿里的钱有得是,脑子里却大都少根弦儿,特别好蒙。于是司机一边开着车子, 一边跟客人搭讪: “香港回来? 江山良点点头,颇有气派地“嗯”了一声。 “头一次来广州?” 这一回不能“嗯”了,但又不愿说只来过一次,于是答了一句谎话: “来过几次了。” “出差还是做生意?” “也出差,也做生意。” “嗯?”司机似乎没听懂,侧过脸来,瞟了江山良一眼。 江山良端了端架子,故意往大里说: “噢,是去商洽一笔贷款,顺便运一批家用电器回来。” 这时候车子正好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司机拐了一个弯儿,见江山良并没有觉察 什么,一面放心大胆地沿着马路把车子开得飞快,一面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跟江山良 聊天: “你老长来广州,觉得我们这里的变化大不大?” 江山良灵机一动,想到自己这次到广州来寻芳,没有向导,虽然知道野鸡市场 的地点,但是门路不熟,难于入港。的士司机常年接送客人,这方面的行情一定比 较熟悉,就故意把话头往这方面引: “你们广州,这几年变化最大的恐怕是市容吧?随着改革开放的需要,大宾馆 越来越多,小汽车越来越多,我还听说,妓女和小偷儿也越来越多了。是不是这样 啊?” 的士司机笑了笑说: “你老说的,是有那么回事儿。不过这也是社会需要嘛。你老请想一想,做生 意的人,常年在外头跑,又不能总带着老婆;兜儿里有钱,找个临时夫人解解烦闷 寂寞,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照你这么说,广州的妓女,都是外地人造成的罗?” “可以说是,不过也不全是这样。照我的推测,开始的时候,是港商先嫖本地 妓女。那时侯,本地妓女的价钱便宜,二十岁上下的,叫来睡一个晚上,高的收四 五十块,低的只要十块八块的就打发了。就是正经八百的大姑娘,也不过要价四五 百块。香港人在香港嫖妓女,价钱比在这里贵十倍也不止,所以他们一到广州,就 钻头觅缝,到处找野鸡。我们开车的,就常常碰见有那不开眼的港商问我们哪里有 姑娘,要我们给他拉皮条。后来内地人到广州来做生意,看见港商嫖妓女,就跟着 学。嫖妓女的人多了,妓女少了,物以稀为贵,妓女的身价,一下子上涨了好多倍: 如今最普通的价格就要一二百块,模样儿稍许好点儿的,三四百、四五百块都不稀 罕,最好的,一千块一夜的也有。有钱的香港人,还特别喜欢玩儿处女,从前几百 块钱就能买到的大姑娘,如今最次的也要价一千元以上,漂亮点儿的,有初中、高 中文化的,就要好几千,最贵的听说还有收六千块的。做生意的人,眼睛最尖了。 他们听说广州的野鸡市场价格看涨,就有人从内地运送大批的妓女到广州来。这些 人拉帮结派,什么上海帮、北京帮、沈阳帮、四川帮、湖南帮……每一个帮都有一 两个总头目,总头目下面又有小头目,一个小头目带领五六个、七八个、十来个妓 女,就住在火车站和越秀公园附近的小旅馆里,白天一个个都钻被窝睡大觉,一到 了晚上六七点钟,就到越秀公园、广源路、人民南路或者火车站附近去赶鸡市场兜 生意。不论是香港的还是本地的嫖客,都特别喜欢玩儿这种`外江鸡',说她们长 的白净漂亮,价钱还便宜,比广州的`本地鸡'更有味儿、更过瘾呢。” “她们都是单独活动,自己拉客人么?”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大多数的鸡都是自己拉客人的,不过讲好了价钱 以后,还要跟她们的小头目打一声招呼,在保镖的保护下,才能去`开档',也就 是干那个事儿。不然的话,就有被同行的欺负或者被公安局的便衣拍进去的危险。 这些小头目,平时就是给她们拉皮条的,我们这里叫他们`姑爷仔',也有人叫他 们`挽鸡笼的人'。他们除了负责拉客和保镖之外,也要知道哪只鸡有客,哪只鸡 没客,到时候好跟她们算账。听说:凡是`姑爷仔'替她们拉来的客,要对半儿平 分,就是野鸡自己拉的客,也要分走百分之二十。还有一些打单帮的鸡,我们这里 的人都叫她们`计件妹',她们大都自己拉客,价钱自己定,收入归自己。嫖客们 也大都喜欢找这种`计件妹',因为比较起来,打单帮的`计件妹'比那些成帮的 鸡价钱要便宜得多,而且少一双眼睛看见,也增加了嫖客们的安全感。因为确实有 一些`姑爷仔'从妓女那里分成以后,还不满足,事后又找到嫖客去敲竹杠的。不 过真正独来独往的`计件妹'并不很多,因为干这种生意时常要遇到麻烦,既要防 便衣警察抓,也要防同行的捣乱,不是手段特别老练、门路又特别熟的人,单凭自 己一个人是不敢出来吃这碗饭的。凡是头一次到广州来做这种生意的野鸡,大都有 个男人给她们做保镖。这个男人,有的是她们的哥哥,有的是她们的父亲,甚至有 的就是她们的丈夫。这些男人大都在广州混过一些日子,对广州的鸡市比较熟悉, 有的人以前本来就是嫖客,在女人身上把钱花完了,又惦着从女人身上把钱赚回来。 找不到上当的女人,就把妹妹、女儿或者老婆骗到广州来。这些人既然打定主意出 来当`姑爷仔'了,俗话说:`一只羊是轰,两只羊也是赶',也很少有人那么老 实,就带一个女人来,死啃这一块肉的。有的人可能开头只把自己的老婆、女儿带 出来做生意,后来赚了很多钱,成了万元户,回到村子里去,盖上了新房子,买齐 了新家具和高档的家用电器,自然就有那不开眼的街坊邻居主动求上门来,要这些 `挽鸡笼的人'把他们的女儿或者妹妹也带来做生意。这些姑娘们哪儿知道到广州 做的是什么生意?仗着她们是大姑娘,找个有钱的香港客给她们开包,头一晚上就 挣好几千块。反正已经下水了,后悔也来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先头还只指 望挣上万儿八千的就回家去,干着干着,觉得这买卖比干什么都轻松、舒服,吃好 的、穿好的,天天晚上换丈夫, 挣钱还特别多,就不大想回家去了。这种自成体 系的独立小分队,一个男人有带着两三只鸡的,有带着五六只鸡的,个别本事大的 还能带十几只鸡呢! 她们开头也许是真正的独立小分队,后来或者为了跟别的独 立小分队争生意,或者势力小斗不过人家,有的几个小分队合并成独立大队了,有 的投靠同省同市的大帮派了。所以说,凡是`外江鸡',真正的`计件妹'是很少 的。只有本地的姑娘,地方熟,人头也熟,才有可能长时间做`计件妹',不至于 被别人吃掉。” “看起来,你老弟对广州鸡市的行情也熟得很罗。你知道不知道,全广州市的 野鸡,除了一省一市的帮派之外,有没有更大的、统管全市野鸡的组织和头头儿?” 那司机诡谲地一笑: “老广州啦,干的又是开的士接送旅客这个行当,不用去问,看看听听就全都 知道了。你老可不要以为我也是皮条客,要叫我给你老介绍姑娘,我可是一个也拿 不出来的啦!你老问我在广州有没有控制全市野鸡的大头目,这话我可不敢随便乱 说呀。头两年,不是连一省一市的小帮派都还没有么?事情总是从无到有、从小到 大,慢慢儿发生发展的嘛。自从广州的鸡市发展起来以后,听说有几个香港的旅游 服务业大老板到广州来过几次,是不是有什么组织我不知道,不过听说直到今天还 有人常驻广州,专门负责给香港的客人物色高档野鸡,特别是货真价实的大姑娘。 他们的行市比较高级,物色好了姑娘,先要到医院去做妇科检查,第一证明是不是 处女,第二证明有没有性病。一切都准备好了,连房间都定好了,这才打电话到香 港去通知对方。香港客人来到广州,走进宾馆,小姐已经在房间里洗过澡等他了。 那才叫高级嫖客哩!” 一边聊着天,小车一边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飞速前进,早已经经过大同酒家和 广州电影院,驶上了长堤,最后在一家十五层的宾馆门口停住。司机说了一声: “到啦,请付款下车吧!”江山良探头一看,门厅上方银光闪闪的五个大字是:江 滨大饭店。 司机递过计程单,上面赫然写着:全程20公里,每公里3.50元,共计车 资70元。江山良对广州的街道虽然不是很熟,但是大方向还是清楚的,从火车站 到长堤有多少路,心里也有个大概齐的数儿,尽管不精确,总也不至于有二十公里 路。正犹豫间,司机指着里程计数器笑嘻嘻地说: “不会错的啦,我们都有记录的啦!” 江山良心里明白,计数器所指,的确不会错,问题是司机欺负自己不认识路, 走的是弯路而不是最短路线。事情到了这一步,跟司机争执是没有用的,想想一路 上司机给自己介绍了那么多的广州“花市”行情,这超支的钱,就算是交学费吧。 他付过了钱,那司机又很客气地问: “先生,你老在这里住过没有?” 江山良苦笑了一下: “我只说到江滨的饭店,你就把我拉到这里来了。这家饭店,我还从来没住过 呢!” 那司机哈哈笑着说: “你说到江滨大饭店,我可不是把你老送到这里来了麽?没住过,不要紧的, 住一次就熟啦。这家饭店,还挺不错的呢,房间舒适,服务周到,餐厅里有中西餐, 还有广州著名的各种小吃,准保你满意就是啦。”说到这里,又神秘地笑笑,压低 了嗓门儿小声地说:“特别是这里的鸡,细皮嫩肉的,味道蛮不错的哩!有兴趣的 话,不妨尝尝。你老没来过,我带你老去办登记手续。” 说着,果然锁上车门,带着江山良到总服务台办理了住宿登记,拿到了312 号 房间的钥匙,还一直把他送到房间里,这才挥手告别离去。 2 江山良在江滨大饭店开了一间单人房间,沏了一杯茶,刚坐下来抽了一支烟, 忽然电话铃响了。 照他想:自己刚下火车,刚到广州,刚住进旅馆,即便哥哥有事情从香港打电 话来,怎么会知道住的是江滨大饭店并且知道住的是312 号房间?因此, 这个电 话肯定不是找自己的。但是铃声噪耳,不能不接,只好很不情愿地拿起了听筒。 耳机里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女人的声音: “您是江先生吗?” 果然是找自己的!江山良先是大惑不解,转念一想,可能是服务台,忙回答说: “是服务台吗?找我什么事儿?” 不料对方却甜丝丝地说: “我不是服务台。我找江先生,是谈生意。” “你找的是哪一位江先生?” 江山良依旧怀疑是对方打错了电话。也许上一位312 号房客也姓江呢!不料耳 机里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我找的是江山良江先生啊!” 这一回,江山良可是真的感到惊讶了: “你是谁?找我谈什么生意?我刚到,你怎么就知道我住在这间房间?” 对方一阵格格的浪笑,好似摇响了一串银铃儿: “我是谁?咱们没有见过面,可是我认识您。做生意嘛,就得削尖了脑袋找主 顾。我推销的货色,准保您看了满意,至少是您现在最需要的。怎么样?愿意见面 谈谈吗?” “说了半天,你到底推销什么货,还没给我说清楚呢,我怎么决定要还是不要?” “推销什么货,什么价钱,在电话里是说不清楚的。我这就去您那儿,咱们还 是当面看货论价吧。我相信,只要您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回头见!” 没等江山良表示要还是不要,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上了。 江山良只得也把电话挂上。心里却在纳闷儿:“这个奇怪的女人,真是神通广 大。一定是我刚进门儿的时候,她就盯上我了。这些人,可真会做生意。” 正想着,“丁冬”一声,门铃又响了。江山良心想:“不知道又是谁走错门儿 了。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挂上电话还不到五分钟,总不能来得这么快吧?”站起 身来,去把房门打开,只见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漂亮女人, 身材适中,脸庞嫩白,双颊红润,细皮嫩肉的,简直吹弹得破,好像她这一辈子从 来就没有经过风吹雨打日头晒似的。两只极大的双眼皮儿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 子滴溜乱转,确实具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连江山良这样以贩卖色情为业的个中 老手,都不敢长时间地瞪着她的眼睛看。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作波浪形披散在肩 头,像绸缎,也像瀑布。身上穿的,却是一条长及膝盖的黑色丝质极薄睡裙,显出 她细细的腰身、丰满的胸脯和玉藕也似的双臂,更反衬出她浑身肌肤的洁白如玉来。 她赤着脚,没穿袜子,拖着一双大红色的塑料拖鞋;手里却又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 小提包。见她这一身极为随便的装束,江山良一时弄不清她的身份,只好疑惑地问: “你找谁?……” 那女人抿嘴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细小整齐的牙齿,轻轻地问: “不是刚才给您通的电话,说好了给您送货过来吗?怎么就忘了?” 江山良“哦”了一声,忙把房门开大了一些: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请进来吧!” 那女人侧着身子走进门来,回手就把房门又关严了。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怎么,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您以为我是在外面给您打的电话?看我身上 穿的,您就明白我从哪儿来了吧?” 江山良心中其实已经明白,但还是用疑问的口气问: “你也住在这座大楼里?” “不住在这里,我能来得这么快?能穿着拖鞋到您这里来谈生意? 看她的言语神态,江山良已经猜出了几分她做的是什么生意,可还是不能不问: “你要向我推销的,是什么货色呀?” 那女人大大方方地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从精致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包女人 抽的细长型香烟来,抽出两支,递一支给江山良,又掏出24K金的电子打火机, 先给江山良点着了,然后自己点上火抽了一口,卖弄风骚地嘬着嘴喷出一个个烟圈 儿,直到最后一个烟圈儿吐完了,这才侧过脸来,笑嘻嘻地问: “你看看我……这货色,觉得怎么样?还满意吗?” 这是试探性的双关语。这货色,既可以指她递过来的那支香烟,也可以是她转 过来的那张脸。江山良是个中人,心里完全明白,就是不懂她们的黑话,没办法装 “行家”,只好以初次涉猎的身份半明半暗地说: “货色是满意的,但不知道怎么交易,什么价钱?” 那女人知道对方已经领会了,就开始用比较明白的语言进行“贸易谈判”: “这要看先生您是做长生意还是做短生意了。要是长期来往,价钱可以公道些, 要是一趟两趟的买卖,咱们实话实说:做一笔买卖算一次账,价钱可要贵些哟!” 江山良已经懂得了她的意思。看看眼前这个姑娘,那长相模样,那神态风度, 别说在桃花岭找不到了,就是在香港,也没有看见过。自己要在花城品花,而且想 找几个高级点儿的玩玩儿,送上门儿来的不要,再去找像这样漂亮的,可就不是那 么容易的了。因此心里是十分愿意的。听她那口气,是批发零售、包月打短全都可 以,自己此来,目的在于广泛见识,并不想在她一个人身上紧紧贴着。略一沉思, 就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这一次来广州,是路过,住不了几天就要走的。咱们还是现钱买现货,做 一笔买卖算一次账吧。什么价儿,你先说说。” “这还要看是什么时候付货。夜里付,是这个价儿;”她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现在就付,只要半价。” 江山良懂得,她伸三个手指头,是要价三百块。半价,当然是一百五十块了。 要论嫖妓女,当然是夜里来劲儿,不过价码似乎太高了点儿──在桃花岭,找个女 郎伴宿,连三百块的一半又一半也用不了;江山良如今虽然有钱,但叫他为一个女 人一晚上付出三百块,还有点儿心疼。相比之下,还不如白天便宜实惠。再说,白 昼宣淫,还另有一番情趣呢。所担心的,只是安全问题:要是服务员进来,怎么办? 琢磨了半天,他有点儿不放心地问: “大白天的,能行吗?有人叫门怎么办?” 那女人高傲地哼了一声: “这里的行动规律,我比您清楚。这家饭店,是中外合资开的,经理聘的是香 港人。饭店的保卫科,只负责防火、防盗,别的不问。公安局只在半夜里来查夜, 也不每个房间都查。白天,从来没人管,所以相对地说,反倒是最安全的时间。” 江山良放心了,点点头说: “那咱们就现在吧。我去锁门,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上。” 那女人又一次露出不屑的神气,撇撇嘴说: “您那么办,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现在又不是午睡时间,不正是告诉人 家你在房里干什么吗?旅馆的房门,锁不锁都一样,只要有钥匙,从外面都能开开。 ─- 得了,这事儿你甭管了,看我安排吧。” 说着,她把房门虚掩上,还特意留一条门缝儿,又走进卫生间,把热水龙头拧 开,往澡盆里“哗哗”地放水,这才返身出来招呼江山良说: “这样最保险。即便服务员来了,你说洗澡,她也不敢开你的门。不过为了保 险起见,咱们在里面,可不许说话!” 江山良把外衣一脱,只剩下背心儿短裤,搂着那女人就要往卫生间里走。可那 女人却一甩手把他推开,一本正经地说: “咱们既然说好了是现钱交易,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请别怪我多心, 我可真碰见过耍赖的。” 江山良色劲儿上来了,有点儿急不可耐,慌慌张张地抓过西服上衣来,在口袋 里摸出钱包,数了一百五十块钱递了过去。那女人把钱装进小提包里,连提包一起 带进了卫生间。只见她回手把门一插,立刻就脱衣服:原来,她的黑色睡裙里面, 什么也没穿,连胸罩、衬裤都没有…… 3 一百五十块钱,换来了一场鸳鸯戏水,而且是速战速决,最多不过十五分钟, 就解决战斗了。那女人擦干了身子,套上睡裙,开开门悄悄儿地溜了出去。一切都 那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江山良在热水里又泡了十来分钟,闭上眼 睛,回味着刚才的情景,说不清是赔了还是赚了。要说每分钟十块钱的代价,似乎 太高了一些,但从这个女人的风度、气质和美丽着眼,够得上是上乘水平,而且很 可能是个知识分子,也可以说是自己这一辈子接触过的女人中最为高级的一个了。 这样看来,花一百五十块钱似乎也值得。花城品花,头一个就碰上这样的货色,也 应该感到满足了。 从澡盆里爬出来,又拉上窗帘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直到下午五点多钟, 才懒洋洋地起来。穿衣服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进澡盆子之前,那女人先要钱,自 己的钱包露了白了,那婊子先出的卫生间,要是趁空档里把钱包摸走了,上哪儿找 她去?这种桑间濮上的事情,又不能报案,即便找到她,也不能跟她打架,那才叫 冤枉呢!下意识地捏了捏上衣口袋,还好,钱包还在。再把钱包取出来清点一下, 里面的东西一样也不少。这才算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个女人虽然走到了这一步, 却是明码实价,挣多少拿多少,还没有走到黑道儿上去,见钱开眼,什么钱都要。 晚上还有活动,应该早点儿吃晚饭。他把手提箱锁进柜子里,撞上房门,趁电 梯到了底层,打算进餐厅用餐。 离晚饭时间还有十分钟,餐厅的大门还关着。这时候,大厅里等待吃饭的人已 经不少了。江山良也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看大厅里,中国人、外国人都有。 有好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正扭扭捏捏地在跟外国人套近乎、做媚眼。还有 几个姑娘,就站在楼梯口和电梯口,每逢有老外和港客出现,就主动上前打招呼搭 话。用不着别人介绍,这几个,明明都是做没本钱生意的。看起来,这里的保卫部 门确实不管暗娼的活动,不然的话,像这种人人都能看出来的妓女,搞公安的人会 看不出来? 餐厅大门打开,江山良随着大家进去,要了两菜一汤,一瓶啤酒,正在自斟自 酌,一抬头,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中午跟自己在卫生间里水战的那个女人,也穿上 了盛装,打扮得颇为雍容华贵,落落大方地挽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老外进餐厅来 了。看她身上那一套高级套裙,没有三百块钱是绝对买不到手的。脖子上一根挺粗 的金项链儿,吊着一枚闪闪放光的红宝石。即便那宝石是假的,单是那项链儿,也 值一千元以上。不过想到她半晚上三百元的身价,像这样的服饰,有三个晚上就能 赚到手,又似乎还嫌寒酸了点儿。 那女人看见江山良,点头微微一笑。那衣着打扮,那风度神态,比先头在大厅 里卖弄风骚的那几个姑娘,不知道要高雅多少。 那女人和跟她一起的那个外国人,就在江山良邻桌落座。听她跟那外国人说着 流畅的英语,江山良不禁又大吃一惊:像她这么漂亮、又有这么高的文化的年轻女 人,为什么要出来干这个? 江山良一边吃饭,一边常拿眼睛去瞟那奇怪的女人,只是她除了一见面的时候 向他微微一笑之外,再也没有理他,甚至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了。 江山良在纳闷儿中食不知味地结束了这一顿晚餐。 4 吃过了晚餐,江山良按原计划走出大门,安步当车地在长堤上慢慢儿地溜达, 打算实地参观一下“鸡市”,先转一转看一看,要是有合适的目标,就打一次野鸡。 晚饭以后,也许正是广州街道上最热闹的时刻。珠江畔耸立着一幢幢现代化的 高层建筑,门口不时有小车停下或开走,进进出出的人们,一个个全显得那么雍容 华贵、仪态万方,有的悠闲自在,不慌不忙,有的神色紧张,来去匆匆。街上穿梭 般奔驰着豪华的小轿车,当然,大部分是日本出产的。便道上,衣着时髦的男男女 女,摩肩接踵,形成一股络绎不绝的人流,涌向饭店、商场、歌舞厅或者电影院。 啊,黄昏的广州,好一派繁华的景象! 江山良从广州电影院、大同酒家门口,转到西濠二马路,最后到达人民南路口。 这些地方,都有许多打扮得特别妖冶的女人,年龄从十六七岁到四十多岁不等,最 多的是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个档次的。她们脸上的粉分明擦得太多,嘴唇上的口红也 涂得太红,特别是有几个染着蓝眼圈儿的,猛一看,简直像鬼。拿她们跟中午水战 的女人相比,简直一个是凤凰,一个是乌鸦。他们的身上,大都穿着二三百元一套 的高级套装裙或连衣裙,也有穿着超短裙故意露出两条好看的大腿的,却几乎没有 一个穿着长裤。除了穿裙子能显示女性的美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出于职业 的方便。她们有的装做在等待同伴,有的装做在寻觅友人。总之,用不着问,让人 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是从事特殊职业的女人──野鸡,用当地人的说法,就叫做 “黄色娘子军”。 俗话说:百货卖与百客。不论是什么货色,有卖的,就有买的。何况现在的 “鸡”,在市场上正是“悄货”呢。所以“鸡市”也和菜市一样,除了形形色色的 “卖主”和“挽鸡笼的人”之外,更多的是买主。这些人,也大都一眼就能看出来, 尽管他们年龄有大小,服色有差异,一个个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漫步,在溜达, 有的东走走,西走走,有的只在一个地方徘徊,但却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点,那 就是他们的两只眼睛,第一是睁得老大,看上去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直瞪瞪地瞅 着身前身后的每一个女人,一旦瞅准了目标,就会用他们那“会说话的眼睛”跟妓 女“对眼”,也就是用无声的语言表示自己对于异性的需求;第二是两眼冒火,恨 不得把每一个看见的女人一口水儿吞下肚子去,那样子,很像一头正在猎食的狼, 只不过狼的眼睛发出的是蓝英英的光,而从这些嫖客们的眼睛里发出来的,是色迷 迷的光罢了。 打野鸡,并不一定是嫖客物色妓女,有的时候,也可以说是更多的时候,却是 妓女物色嫖客。─- 也许,这就是中国“妓女拉客”的传统习惯吧。 就在江山良的面前,一桩桩色情交易正在进行: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分明脸上擦了许多粉,显得很白,而且也擦了太厚 的胭脂,两颊的红润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虽然穿的是很高级的套装裙,可是身体 正在发胖,小肚子有点儿鼓出来了,而胸部则又过于瘪软,身条儿倒是有“曲线”, 但绝不是美的曲线。许多双男人的眼睛盯着她上下一看,就又把眼光移到别的女人 身上去了。只有一个四十岁上下,身材魁梧,干部模样,手拎一个公文包的男人多 看了她几眼,而且没有转身离去。她以为人家看中她了,就悄悄儿地贴了上去,用 胳膊肘碰碰那个男人的手臂,轻轻地问: “先生,要我陪你到哪里喝杯咖啡吗?”她说的是一口湖南方言。看样子,还 是农村来的。 “啥价钱?”男人口操山西方言,有点儿老西子善于经商的老传统,上来就问 价儿。 “你就给这个数儿吧。”暗娼伸出两个手指头,在自己的胸前晃动了一下。 “二百?太多了,给你五十吧!”也许是这个山西干部嫌这个湖南妇女长得不 漂亮,也许是老西子生性吝啬,又想嫖妓女,又善财难舍。结果是一个漫天要价, 一个落地还钱。 “五十块?你也不打听打听行市,还不够听一次歌儿的呢!” “七十五块,怎么样?” “bye-bye 了,留着你的七十五块回家花去吧!” 这个暗娼鄙夷地噘了噘嘴,说出了一句不逊的话,也不等那个老西子再答话, 一扭屁股,另找目标去了。 这时候,旁边有个二十四五岁的细高条儿姑娘,穿一身白色高档连衣裙,打扮 得比较文雅,看上去挺有风度的,可惜脸上却不免俗,也跟大多数暗娼一样,上着 浓妆,腮边还有两个硕大的耳垂在晃荡,使得她的文雅之中,又带着几分风骚。在 她的面前,是一个精瘦的三十多岁的男子,黎黑的长脸,宽脑门儿,深眼窝儿,一 看就知道是个广东土著。他穿着瘦小的牛仔裤,腰际还系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显示 他富有的深蓝色腰包,从外表上很难判断出他是港澳客人还是本地的个体户。这个 老广,大概特别喜欢这种文雅的风骚,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儿,终于很勇敢地贴了上 去,鼻子尖儿几乎碰到她的鬓发,在她耳畔轻轻地说: “小姐,请你到中国大酒店饮杯咖啡好吗?” “好的呀,我正想上酒店哩!痛快点儿,二百五十块,怎么样?” 带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连一点儿文雅的味儿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赤裸裸的生意 经。 “二百五?太多了吧?”腰包丰满的富佬,仍不免吝啬。 “钱多钱少,咱们活儿上找齐嘛,你是第一次干这个还是怎么着?怎么连这个 都不懂?舍不得钱的,找乡下妞儿去。她们便宜。今天我是没吃饭,还要叨扰你一 餐,这才少要了你五十呢!”说完,顽皮地一笑,显示她上海人的大方,绝非乡下 姑娘可比。 “活儿上找齐”这句话,勾起了老广的兴趣,一咬牙一跺脚,认可了: “行,二百五就二百五。咱们先去吃饭!”说着,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价钱讲好了,就等着吃完饭入港“活儿上找齐”了。可是上海姑娘有上海姑娘 的仔细之处,并没有立刻就跟人家走,而是很认真地问: “你出格吗?”这是广州新兴色情业的黑话,意思就是:“你出住处吗?” “晒格,放飞哩。”这个老广是个老嫖客,也用黑话回答。意思是:“没有住 处,正在外面飘着呢。” “那我出格,吃过饭你跟我走。再加五十块得啦!”说着,一只手伸了出去, 搂住了老广的腰。 “妥不妥?”嫖客还有点儿不放心,并没有举步。 “放心吧,绝对妥当。我自己租的单元房子,一室一厅,没人管!” “那就走吧。”嫖客终于放心了。两人走到路边,老广扬起了一只手,招呼正 在路边兜揽生意的出租汽车。 “上车以后,先交一百五……”上海小姐把脑袋歪在老广的肩头说。 先交一半定金,“开档”以前付清全款,这是广州新兴色情业的规矩。 “老规矩啦,我知道……” 一辆紫红色的的士开了过来,两人你拉我推地钻进了后座,向酒店飞驰而去。 江山良亲眼目睹了两桩交易,一成一败,心里在琢磨:看起来,“鸡市”上的 行情,比宾馆里的档次低,价钱高。不要说那个湖南妇女开价二百实在不值,就是 这个貌似文雅的上海姑娘,虽然是她“出格”,三百块一夜的价码未免也太高了点 儿。同样的年龄,同样的价格,这个上海姑娘比起中午共同戏水的那头雌鸳鸯来, 不论是风度还是美貌,都相差太远了。所以说,与其到这里来找这样的野鸡,真还 不如回去找那个“洋妓”有意思。只是人家今儿晚上已经“名花有主”了,这时候, 不知道跟那个络腮胡子在哪里共同戏水呢。 江山良自从出山“替天行道”以来,玩儿过的女人不下一二百个之多,全都是 拿得起来,放得下去,过后就忘,几乎没有一个会记在心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搞 的,出来打野鸡,心里却还在想着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以至于对眼前的野 鸡兴趣索然,一点儿兴致也没有了。 江山良正在浮想联翩,冷不防耳边响起一条沙哑的嗓音: “先生,要找个姑娘陪你玩玩儿吗?全都是十七八岁的,随便挑,有过二十岁 的,不要钱!” 说话的人干瘪枯瘦,满脸的皱纹,看上去大约有四十多岁,山东口音,虽然穿 着挺新的衣服,但仍能一眼看出是个标准的北方农民。随着话音儿递过来的,是十 几张四寸的彩色照片,那双捧着照片的手,粗糙而黝黑,指甲留得老长。就凭这样 的“挽鸡笼的”,他的鸡是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江山良本来是不想理睬他的,但被好奇心所驱使,还是把照片从他手上接过来 了。 所有的照片全都是公园里的摄影师摄的,半身、全身的都有。很可能拍照片的 时间还是春季,照片上的姑娘,全都穿着长裤,不是大红的衬衣,就是明黄的外罩, 加上新烫的鸡窝似的头,一看就知道是乡下妞儿怯打扮,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姑 娘们的眉眼脸蛋儿,可以说没有一个水灵端正的。脸上那装出来的笑,也极不自然, 很有点儿像哭,至少是苦笑。就这样的鸡,确实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难怪那皮条 客要以“全是十七八岁”作为招徕了。 江山良把全部相片翻了一遍,其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还是试探地问: “什么价钱?” 那个土皮条客以为拉到客人了,喜形于色地反问说: “您要的是哪一个?” 江山良从照片中抽出一张比较平头正脸点儿的说: “就是她吧。” 皮条客连连点头,谄媚地说: “先生好眼力,这是我们最年轻、最漂亮的姑娘了。今年刚十七岁,上过中学, 还会唱歌呢!您是要她陪您一夜呢,还是一个小时?” “一夜多少钱?一个小时多少钱?” “一夜是一百五;一个小时嘛,您就给五十块钱得啦!” 江山良存心逗他,杀了个狠价: “就凭这种带土腥味儿的乡下妞儿,值这么多钱马?五十块钱一夜,多一分钱 不要!” 那皮条客可怜兮兮地说: “先生,广州物价贵,我们外乡人在这里混一口饭吃,不容易呀。咱们头一次 的买卖,交个朋友,您要是真喜欢她,我让三十块,算是我的那份儿,您给一百二 十块,怎么洋?” 江山良本无心要跟这个乡下姑娘睡觉,讨价还价,只是打哈哈。这会儿见皮条 客认了真,只想赶紧脱身,二话不说,扭转身子就想一走了之。不料那皮条客一把 抓住了他的手臂,用一种近似哀求的声音说: “先生,实话告诉您,我们都是沂蒙山老区来的。生活苦,还好熬;吃不饱肚 子,勒勒裤腰带也就过去了。难的是村子里瘟疫流行,缺医少药,这个孩子的爸爸 去年得鼓胀病死了,她哥哥抱着大鼓似的肚子还躺在床上等死,她娘又害上了疟子, 三天两头发冷,一冷起来全身哆嗦,上山下地都不行。她的弟弟妹妹年纪都还小, 就指着她挣钱回去治病养活一家子了。您老譬如做好事,救救她一家吧。您要真有 心,我们再让二十块,您就给一百块得了。” 江山良听他说得这么可怜,倒又有点儿动心了。退回身来,担心地问: “这孩子没病?不会传染?” 那人苦笑了一下: “您老是有文化的人,还不知道鼓胀和疟疾是怎么传染的吗?再说,这孩子身 体好,从来就没有害过病。您就放心得啦!” “你出格?”江山良用上了刚学来的黑话。 那人又一次苦笑了。 “不瞒您老说:我们十几个姑娘出来做这个买卖,花几百块钱一个月的房租在 郊区租了一间房间,除了有客人的之外,大家都挤在一起,哪里还有出格的份儿?” 江山良对老区的人一向没有好感,因为他们景县解放之初,几乎全是南下干部 在统治这这个江南小县,一切对他们家不利的政策,都是这些干部执行或者创造的。 而南下干部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来自老区。今天听说老区的姑娘由于生活困难出来 做野鸡,他从心里往外高兴。本来打算就此罢休的心思,忽然间又变了:出于一种 报复心理,他决心把这个姑娘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儿玩玩儿,就算是“父债子还” 吧。但是给她一百元,还有点儿不甘心。明摆着,这些山东老区来的山里妹子在广 州的行市并不好,不一定天天都能找得到主顾,于是一咬牙,再一次杀价: “我出格,只能给八十。干不干随你的便。一个山里妹子,也想卖上百元一夜, 谁要哇!你不看看这前后左右,漂亮的姑娘有多少?” 那皮条客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八十就八十,谁叫我们今天生意不好呢!譬如歇着,就让她跟您去吧。不过 孩子还没吃晚饭,您可怜可怜她,随便带她到哪里吃点儿什么吧。”说着,冲江边 树荫下招了招手。 从树荫下走出一个姑娘来,细长的个子,瘦瘦的脸,穿着一套廉价的小碎花儿 尼龙连衣裙,显得腰身挺细,胸部挺丰满,肩头挎一个乳白色人造革小提包,猛一 看,风度还挺好的。只是低着头怕见人,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两手绞着一条手绢 儿,一副不胜羞赧的样子。烫的发型,跟她的脸型根本就不相称,可以想见,一定 是为了贪图便宜,出于小巷深处拙劣的理发师之手。虽然她脸上连一点儿笑意也没 有,可是看上去,还是比照片上要漂亮点儿。 直到这时候,江山良才恍然大悟:这个姑娘,凭她见了男人的这副样子,要是 叫她自己去拉客人,很可能等到天亮也不会有人光顾她的。难怪这个皮条客一见有 人相中了她,就不肯撒手了。 那姑娘走到江山良面前,一句话也不会说,低着头,只知道绞弄着她那条小手 绢儿。那个皮条客拍拍她的肩膀,谆谆嘱咐说: “翠翠,这位先生喜欢你,带你去吃饭,你可要高兴点儿,别惹先生生气。先 生要你干什么,你一定要听话。明天早上八点钟,我还在这里等你。”回头又对江 山良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先生您多多担待吧。时候不早了,那八十块钱…… …” 事情到了这一步,姑娘就是再不行,江山良也不好反悔的了,何况姑娘只是因 为出山不久,还有点儿害羞。从另一个角度说,羞人答答的大姑娘,比那不管不顾、 什么事儿都办得出来的泼辣女人还有味儿呢。 他看看四周,见各人都在寻觅自己的猎物,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就走到一边儿 掏出钱包,数出八十块钱来,悄悄儿递给那个皮条客。那个姑娘苦笑了一下,生硬 地挽起了江山良的手,一起走了。 5 江山良把翠翠带到附近街路旁的小食档前坐下,给她要了一大盘两面黄的虾仁 儿炒面。自己因为刚吃过晚饭不久,肚子还不饿,就要了一碟炒田螺,一杯啤酒, 慢慢儿嘬着陪她。翠翠好像连中午饭也没吃过,抱着面前的一大盘炒面,狼吞虎咽 地吃着,根本顾不得品尝滋味儿,不过几分钟工夫,就风卷残云似地把一大盘炒面 全打扫干净了。江山良怕她还吃不饱,再说,自己也有吃宵夜的习惯,于是又买了 一只烧鸡、一斤香肠、两个面包、两听啤酒,再买上一些豆腐干儿、花生米之类, 让翠翠抱着。反正时候还早,路也不远,两个人就安步当车,慢慢儿地往江滨大饭 店走去。 一路上,江山良拿话问她,她只是“嗯嗯”地应着,半天不说一句整话,问急 了,才回答一两个字。断断续续地加在一起,无非是她姓张,叫小翠,家里人都叫 她翠翠,十七岁,上过两年初中,父亲害鼓胀病死了,母亲和哥哥都病着,弟弟和 妹妹又都还小,只有自己出来做这个生意养家。─- 一句话,说的和那皮条客完全 是一个口径,要不是事情果真如此,那就是事先捏咕好了的。问她是哪个县哪个村 子的人,死也不答。问急了,就说: “求求您,别问了。我不想编瞎话骗您。我自己丢人,干这个营生,我不能再 把我们县、我们村的人都丢了。” 看起来,这个山里姑娘还有很强的羞辱感。她出来做野鸡,可能是家里太穷, 被迫无奈,心里是并不愿意的。 回到江滨大饭店的312房间,天色还不太晚。翠翠把抱着的食物放在桌子上, 就呆呆地站在桌子旁边,一副手脚无措的样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江山良把房门 关上,自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边喊了一声:“翠翠,坐下来说话!”一边把她 往怀里一拉。翠翠立脚不稳,一个趔趄,向后一退,正好坐在江山良的大腿上。江 山良就势把她搂进怀里,抱住了脑袋,就要亲嘴。翠翠本能地挣蹦了一下,想到自 己的身份,又不动了。江山良正要吻她,忽然闻到一股子汗腥味儿扑鼻而来。闻闻 她身上,臭烘烘的,好像很久没有洗澡了。解开她的衣扣,从领口里伸进手去一摸, 肩头、后背,全都汗津津的。也许是刚才吃两面黄炒面吃得太急了,也许是抱着一 大堆东西走路走得太快了,也许她们农村姑娘根本就没有经常洗澡的习惯。总之, 头一个印象是这个姑娘太脏,必须马上洗澡,才能调情,不然的话,兴趣全没有了。 从洗澡忽然想到中午的那一场水战,自己以前也没有领略过,倒是饶有趣味的,这 会儿正是洗澡时间,不妨跟她共同入浴,先演一出《水擒庞德》,再安排下面的节 目如何消遣她。于是就把她推了起来说: “你身上出汗了。咱们先洗澡吧。” 不料那姑娘却连连后退,嗫嚅地说: “我……不想……洗。先生您……自己洗吧。” 江山良不由得有点儿恼了,很不客气地损她说: “听说你们那里的人,一年到头也洗不了一两回澡。大热天儿里,身上汗津津、 臭烘烘的,你就不难受?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家,今天你是要跟我在一张床上睡 觉的。你身上那股子汗腥味儿,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要是不肯洗澡,我可没 法儿留你,你还我那八十块钱,你自己走吧。” 翠翠听说要叫她“退包袱”,当然是不愿意的。她低着头犹豫了半天,这才说: “那我自己去洗。” 江山良不由得被她逗乐了,笑着说: “怎么,你还跟我装大姑娘啊?我把你叫到这里来,不是可怜你没地方过夜, 让你来搭铺睡觉的。我花八十块钱,是要你跟我玩儿!怎么个玩儿法,你得听我的。 我叫你去洗澡,就是两个人在水里玩儿。我想,你干这一行,也不是头一天了,难 道连这个你都没闹明白?” 翠翠的眼眶里涌上了一包泪水: “我可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跟男人一起洗过澡,是不是?看起来你碰见的那些男人,他们都不 会玩儿,你呢,也不会伺候人。你才这么点儿,今后干这一行的日子还长着呢,你 就好好儿学学吧。” 翠翠不说话了。江山良明白, 对付这种刚出山的雏儿,就得软硬兼施、恩威 并用,于是又拢着她的肩膀,一边把她往卫生间里推,一边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你没听说过鸳鸯戏水吗?两个人全身都涂上肥皂,再搂在一起,滑溜极了, 准保比在被窝里搂着有意思。你要是不相信,试一试就明白啦!” 翠翠不再抗拒了,顺从地跟他进了卫生间。插上房门以后,江山良说: “如果服务员开门进来,你千万不要说话,由我来对付她。” 说着,解开她的腰带,脱下她的连衣裙,接着就去松她的胸罩。直到这时候, 江山良才发现,她戴的是胸罩式塑料泡沫假乳,取下假乳,胸前除了有两个小包包 之外,又瘪又平,瘦得连几根肋骨都数得出来,根本就没有发育成人! 江山良又一把撕下她的衬裤,根据经验判断,翠翠只是个雏妓,最多不会超过 十四五岁。 凡是嫖客,大都希望妓女越浪越好。因此在鸡市上, 雏妓是不太受欢迎的。 雏妓的价码,比成熟的青年妓女要低得多。可以想象,那个皮条客口口声声说“全 是十七八岁的”、“超过二十岁的不要钱”,是以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很可 能他的鸡没有一只是年满十八周岁的。其实,江山良倒是特别喜欢玩儿稚妓,因为 大多数稚妓都不解风情,不会装疯卖傻,相对地说来,颇像一个良家妇女。江山良 暂时不露声色,自己也脱光了衣服,把翠翠抱进澡盆子里去,随心所欲地在水中跟 她玩儿了足有一个小时,这才把浴衣给她披上,开门出来。 玩儿够了,兴致也差不多了,到了这个时候,可该江山良发作了。他仰躺在沙 发上,架着二郎腿,点上了一支烟,阴沉着脸,对低头坐在床沿上的翠翠没好声气 地发问: “你今年究竟十几了?” 翠翠全身一哆嗦,抬起头来,惶恐地看了江山良一眼,嗫嚅地说: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今年……十七岁。” “是足岁还是虚岁?” “是虚……足岁。虚岁我十八了。” “哼哼,什么叫虚足岁?这个你骗不了我。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告诉你, 我是专管像你这样的人的。广州的鸡市是什么行情,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们这些乡 下人,冒充不了城里小姐,就以小充大!就凭你这么小的乡下妞儿,床上功夫一样 也不会,值不值八十块,你心里明白得很。你要是能说实话,反正我钱也已经付了, 看在你年纪小的份儿上,我不去找你那挽鸡笼的退包袱;要是你还惦着唬弄我呀, 对不起,明天早上你们不是老地方见面吗?我自然有法子叫你那个姑爷仔赔了钱还 得磕头认错儿!” 翠翠她们从山东到广州来卖淫,连野鸡带姑爷仔,全都是乡巴佬。进入广州落 脚谋生的头一天,就被地头蛇们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讲定了每月进贡的“例金” 数目,这才准许她们这一帮人拉客做生意。江山良刚才说的“我是专管像你这样的 人”,意思是他开的也是地下妓院,什么也瞒不了他;在翠翠听来,却以为他也是 一条地头蛇,吓得脸色也青了,眼睛也直了,一副几乎就要跪下来的可怜相,带着 哭腔说: “先生,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老区来的穷人吧。您老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可 千万不要去为难我大叔和我的那些姐妹们。她们都是苦虫,都是苦虫啊!求求您啦。” 江山良见她连连求饶,心里又好笑,又得意。他想洞察一下这些山东老区人的 秘密,就来一个趁热打铁,装出一副既有生死予夺的严厉、又有宽宏大度的同情那 种神态,阴阳怪气地说: “我这个人,最恨的就是说瞎话的人。只要你老老实实把真话说出来,不把我 当傻子,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跟你们过不去?现在我来问你:你今年究竟 多大了?是多大,就说多大,不许再骗人!” 翠翠噙着眼泪,犹豫了半天,这才下了狠心,咬着下唇皮吞吞吐吐地说: “我……今年……十五岁了。” “是虚岁还是足岁?” “是……虚岁。不过也快要到生日了。” 江山良心中升起一种胜利者的喜悦。不由得嘴角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还差不多。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是连个姑娘有多大都看不出来,还想混饭 吃?仗着你们山东人个儿长得高,又戴着假乳,就想冒充大人;可你连毛毛儿都没 长,能充得过去呀?难怪叫你洗澡不肯洗呢!算啦,小点儿就小点儿吧,我不计较 了。我再问你:你爹真的死了?你妈、你哥真的病在床上?” 翠翠又犹豫了。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这一回,江山良决心诈她 一诈: “怎么?不肯说还是不好意思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给你拉皮条的那个 人,根本就不是你大叔。你说,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翠翠终于忍耐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在哭声中,断续含糊地说出了 “他、他……就是……我爹”这几个字来。江山良略微有点儿吃惊,其实这也在他 的意料之中。在广州,带着亲生闺女来卖淫的“父亲”还不在少数。他之所以有点 儿吃惊,只是因为翠翠还没有长大成人。是什么促使这个“为人父者”出此下策? 单纯是一个“穷”字?还是有别的原因?他决心来一个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翠翠说出了最难说出口的话,对别的事情也就无所谓了,何况江山良终究不是 警察,就是说出最秘密的事儿,也不会把她抓走。所以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口而 出: “还有我妈、两个哥哥、一个弟弟。” “要那么说,你们家里也不算很困难哪?你还这么小,你爹怎么就忍心让你出 来干这个营生?” “我们那里流行早婚,十五岁的姑娘出嫁的,还真不少呢。再说,就算我还小, 可是我的两个哥哥都不小了。我们村子穷,常年吃地瓜干,外村的女子谁也不愿意 嫁到我们村子来。有闺女又有儿子的人家,大都用换亲的办法──也就是用闺女去 跟对方换儿媳妇的办法互相解决困难。没有闺女的人家,就只好花钱买。买一个很 不起眼的儿媳妇,也要花好几千块钱。我家有三个兄弟,可就我这么一个闺女,如 果也拿我去换亲,只能换回一个嫂子来,还有一个嫂子和一个弟媳妇就没有着落了。 再说,就算我家只有一个哥哥,可以拿我去换亲,娶媳妇还得要有新房、新家具、 新铺盖,我们家也办不起。去年我们邻村的王叔带着闺女出门去,说是在广州的饭 店里找到了很轻松的工作,不到一年工夫,就赚了很多钱回来,不但给两个儿子都 盖上新房娶上媳妇,还给闺女也置办了许多好衣服和嫁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后 来还找了个做生意的男人,嫁到城里去了。我爹跟王叔是过心的好朋友,有一天他 到我家来,劝我爹也让我到广州来找工作。他说:只要一年工夫,赚的钱就够我们 家盖两座新房、娶两个嫂子的。再干半年,连弟弟娶媳妇和我自己的嫁妆都有了。 他们两个商量了大半天,后来爹娘哥哥和弟弟就全都来求我。当时我还不知道在饭 店里干工作是怎么回事儿,只是自己从来没有出过门,那么遥远的路途,人生地不 熟的,又不懂广东话,我害怕,宁可去换亲,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来广州。一家人围 着我劝了大半夜,到后来爹娘哥哥和弟弟五个人都哭着给我跪下了。我实在不能再 拒绝,心想到广州来见见世面,还能给自己挣一份体面的嫁妆,也挺不错的,就答 应了。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要爹陪我一起来。其实爹也不放心让我跟王叔出来做买卖, 这就决定跟我一起走。临上路之前,我才知道跟王叔上广州的闺女一共有十几个。 我看见跟我一路的人有这么多,胆子倒大了。到了这里,租了房子,王叔就出去给 我们找工作。头一天叫我去上夜班,王叔把我带到一家饭店里,他就走了。……从 那一夜开始,我就干上了这个。跟我一起来的姑娘们,也全都这样上了他的当。… …后来,我们发现那个姓王的拿走的钱比给我们的还多,特别是头一夜,他收了人 家五六百块,只给了我们一百块钱。为了这个,我爹跟他闹翻了。他只好一个人回 山东去,条件是他不讲我们在广州干什么,我们也不找他算这笔倒楣的账。我们十 几个人反正脸皮已经撕破了,别的本事又没有,只好让我爹领着继续干这个。等挣 够了钱,再商量一起回去。” 江山良以前也听人说起过老区至今还很贫穷落后,却没有想到会穷到这个程度。 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依靠的是这些老区的穷棒子,进了城了,坐上小车、住上洋 房了,就忘了老区的穷棒子们了。老区的这些人,真是活该!对眼前这个姑娘,他 多少有些同情。因为作为妓女来说,她们也是处在最底层:社会发展到今天,被迫 卖淫的妓女基本上已经没有了,而这些老区的姑娘,竟然还是被骗出来的。但是作 为老区的百姓,他一点儿也不同情她们:谁叫你们早先那么相信共产党啊?你们害 了我们家,到了儿你们不是连我还不如吗?他对于自己的恶作剧颇为欣赏,看见翠 翠可怜兮兮地站在自己面前哭鼻子,他不由得打从心底里往外笑出声儿来。不过他 还是极力忍住了,脸上依旧不带一丝儿笑意地问: “那么说,你先头说的父亲死了,母亲和哥哥病在床上,都是编的瞎话罗?” 翠翠摇摇头说: “不是编的,那是我们凤英姐姐家里的情况。这个故事,我爹把它揞在我们每 一个姐妹的身上,说是说得可怜一些,客人们就会可怜我们,对我们好一些……” 情况基本上全诈出来了。江山良其实只是拿她打哈哈,对她的欢喜和痛苦,根 本就不放在心上。玩笑开过了,对老区的人也报复过了,心态上似乎已经取得平衡, 感情上对雏妓的喜欢又油然而生。为了逗翠翠高兴,以便一会儿来一个无所不至, 他摸出钱包,取出二十块钱来,塞进她手里,又把她像抱小孩儿似地抱到膝上坐着, 在她耳边哄她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咱们无冤无仇,我干什么要害你?你骗我,就是拿我当 傻子,这个我可不高兴。现在你既然跟我说清楚了,我就很高兴了,就很喜欢你了。 按照你们这里的规矩,讲好生意,先付一半儿定钱,开档之前,再付那一半儿。看 起来,你爹为了给你娶嫂子,只知道叫你做生意,连饭都不叫你吃饱,大概是不会 给你零花钱的。这二十块钱,你自己收着,肚子饿了,也好买点儿吃的。洗了一个 澡,大概也饿了把?现在咱们先把这些宵夜都打发了。等吃饱了,我来教你几套床 上工夫,准保你大有用处。干你们这一行的,不能光指着应付差使赚钱。一定得学 点儿本事,才能讨好客人,才能在份儿钱之外,再给自己赚几个钱呢?” 经过江山良的谆谆教导,翠翠开始释然了。当然,处于她现在的地位,不释然 又有什么办法?等到江山良在她脸上、身上亲够了,摸够了,就从他的膝头上溜了 下来,铺排开烧鸡、香肠之类,打开啤酒,两个人面对面地对酌。不一会儿工夫, 酒菜全光了,肚子都饱了,江山良的兴趣也来了:没等翠翠把桌子收拾干净,三把 两把撕下她身上披着的浴衣,就把她光着身子抱到床上去了。 6 一夜平安无事。既没有公安人员来查夜,也没有服务员来“送开水”。江山良 尽兴之后,拥着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小雏妓一觉睡到早上六点多钟才醒。看看窗外, 天色早已经大亮。看看小翠,也早已经睡醒,只是被搂在怀里,怕吵醒了客人,吃 罪不起,不敢动弹。江山良抬手看看手表,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也怕服务员进来收 拾房间,连“小有趣”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了,急忙推开神女,披衣起床。翠翠明白 自己的服务项目已经结束,赶紧也到卫生间去把自己那一身臭烘烘的衣裙抱出来穿 上,等着客人最后的“恩赏”。 按说,江山良已经付清了夜度资,昨天夜里开档之前又已经额外赏了她二十块, 这会儿风流云散,本来是可以不再齑发的,但是一者想到翠翠一夜来伺候还算尽心, 二者也还要在老区人面前摆一摆阔气,求得心灵上的自我满足,于是又从钱包里抽 出一张大团结来,递给翠翠说: “我还要洗个澡,不跟你一起去吃早点了。给你十块钱,你自己去吃吧。吃饱 点儿,省得中午又挨饿。啊?” 翠翠眼睛里滚动着泪花儿,伸出颤巍巍的手接过钱去,嗫嚅地问: “您不送我出去,我一个人能出去马?” 江山良不禁笑了起来: “你来广州这么久,就没有住过大宾馆么?告诉你,宾馆里只要走得进来,就 走得出去。你只管放心大胆往外走吧,准保不会有人来问你。” “那么,……那么,”翠翠还不想离去,结巴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她的想望: “今天晚上,我能不能再来找您?” 江山良本想说几句话损损她,看见她那副可怜相,心里又有些同情她,话到嘴 边,变成了: “我已经定好车票,今天下午就要上火车了。好在不久以后我还要来的。到那 时候,我再到老地方找你吧。只要有缘分,咱们还会见面的。” 翠翠见没有希望了,长叹了一口气说: “那咱们只好以后再见了。您不知道,我特别喜欢像您这样的先生。有的烂仔, 花了几个钱,总惦着从我身上找回去,一夜到天亮就不叫我歇着,折腾起来没完没 了,夜里也不给点心吃,早上回去,连累带饿的,头晕眼花脚发软,走路都走不动 呢。但愿老遇见像您这样的好人就好了。” 翠翠背起了小塑料包,颇为留恋地出门去了。江山良越想越觉得好笑:自己明 明是拿她当作报复、出气的对象,没少难为她,谁知道她还挺满意的呢。看起来, 那些找她寻开心的大佬们,折腾起她来,一定很凶吧。可见在大城市里当一名野鸡, 特别是雏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挣的几个皮肉钱,也相当辛苦。想想桃花岭大饭 店的那一帮姐儿们,尽管挣钱没有这里多,可至少生活是安定的,也没有谁敢欺负 她们一下。这次回去,还得想方设法让她们多挣点儿钱,好留到姿色衰老了的下半 辈子用。反正是水涨船高,她们的价码提高了,自己的提成不也一样提高了么? 上午是“花儿市”的冷静时间,即便出去,也无艳可猎,无奇可遇,干脆好好 儿再睡它半天,以便保证有充沛的精力去夜战。漱了口,洗了一个澡,也懒得去餐 厅吃早点,沏了一杯茶,把昨夜吃剩下的面包打发了,就放心大胆地躺倒呼呼大睡。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来钟才醒。看看桌上,鸡骨头、啤酒瓶之类的全收 拾干净了,放着当天的报纸,也不知道服务员是什么时候进来清理房间的。──要 是一直搂着翠翠睡到服务员进来,那可就热闹啦! 翻了翻报纸,反正对国家大事他并不感兴趣,想到下午半天还没地方可去,就 特别注意一下电影广告。远处的电影院他不认识路,广州电影院就在附近,走过去 也不太远。找到广告栏一看,广州电影院下午三点半有一场法国电影《冒险的代价》, 听说挺刺激的,就决定借它打发下午的这半天时间。 走出宾馆,在一家路边小店随便吃了点儿广东小吃,安步当车地慢慢走到广州 电影院门口。这时候,虽然还不到三点半,可是售票处已经挂出了客满的牌子。江 山良乘兴而来,觉得颇杀风景,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 电影还没有开场,影院门口挤满了人群。日场电影,观众大都是不用上班的有 闲兼有钱者。这些人的特点,是服装华丽,嘻嘻哈哈,从来没有过时间紧迫感,出 来看电影,也大都是成双成对儿的。不过人群中也不乏妖艳的单身女人,她们大都 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烫着披肩长发,晃着硕大耳垂,穿着宽松式的衣裙,却光着 大腿,不穿袜子,趿拉着一双高跟的拖鞋。她们东挨挨,西靠靠,眼睛滴溜乱转, 像是在寻找亲友,又像是妓女在猎取目标。江山良这会儿无心猎艳,只想挤出人群, 到全国闻名的西濠二马路去转转。 江山良挤出人圈儿,两只眼睛只顾东张西望,颇有点儿应接不暇。忽然左手被 人轻轻地碰了一下,接着耳畔响起了一个甜甜的女声口音儿: “先生,您不是想看电影吗?我有票。” 说话的是四川口音。江山良扭头一看,身边笑容可掬地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 娘,正是刚才在影院门前见到过的那种打扮入时却趿拉着拖鞋的单身女郎。看起来, 她是卖退票的。说不定就是专卖黑市票的票贩子。自己既然一门心思来看电影,买 不到票,只好多出几毛钱买黑市票了,何况这个姑娘卖的还可能是退票,而不是黑 市票呢。他连忙点点头,回她一笑,一本正经地问: “我要一张。多少钱?” “您给四十吧。”那四川姑娘笑眯眯地说。 江山良只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叮问: “你说多少钱?” “四十块呀。”那姑娘面不改色地回答。 “怎么那么贵?”江山良感到大惑不解,惊讶地问。 “还嫌贵呀?我的价钱,一向来都是五十块。今天碰到您老先生,只要您四十, 还不便宜了您哪?要不要,快说话,电影马上就要开场了。” “为什么要这么贵?票价不是六毛钱吗?” “六毛是票价,算我请您看的,不收您钱。这四十块,是我陪您看电影`打波 '的钱。” “什么叫`打波'?” 那姑娘“嘻”地一声笑了起来: “您老挺时髦的人,连`打波'也不懂吗?`打波'嘛,就是到了电影院里, 怎么亲热都可以的意思。怎么样?就凭我这身段模样儿,只要您四十块,值了吧?” 江山良这才恍然大悟,所谓`打波',就是搂抱抚摸,也就是“小有趣”的意 思。怪不得这些姑娘们都爱穿宽松式的蝙蝠衫和大长裙呢,原来是出于职业上的需 要!不过单是这么搂搂抱抱、抠抠摸摸,就要价四十块,未免也太贵了点儿。看看 眼前这姑娘,瓜子脸儿,大眼睛,乳峰高耸,双臂圆润,倒还挺动人、挺肉感的。 心想:既然有心来花城品花儿,各种各样的花儿朵儿的,不妨都品尝一下,要是回 到桃花岭,有尚月华白天黑夜地盯着,再想偷尝野味儿,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好在 这是做买卖,有开价,就有还价,不妨还个价试试: “不过就是小有趣一下,就要那么多钱哪?给三十块,怎么样?” 那姑娘把小嘴儿噘得老高,颇为不屑地说: “您要是贪图便宜,找那些乡下妞儿去。她们有十块钱顶多十五块钱就可以了。 看您老挺体面大方的一位先生,为了十块钱也犯得着讲价钱?算了,这十块钱我让 了。您付钱吧。要是在电影院里交钱,让他们的`捉鸡队'给抓住了,咱们俩可就 谁也跑不了啦!看样子,您老先生还是个生手,一会儿到了电影院里,可得当心点 儿:第一不要出声儿,第二动作不要太大,第三眼睛要看着点儿带位子的人,一看 见有电筒光亮,你就别乱动。懂了吗?” 两个人随着人流涌进电影院里去,在靠墙的一个角落里坐下。这里看电影是最 次的位置,但是对“打波”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位置,因为一边没有人,离过道 也比较远,只要稍为侧一点儿身子,在过道上走的带位人不打亮手电筒是看不见暗 影中的人在干什么的。电灯一熄下来,那个姑娘撩起裙子,就把整个身子靠过来了。 江山良把手伸进她的衬衣和裙子里面,这才发现:她也和昨天那个“女水兵”一样, 不但衬衣里面没有戴胸罩,裙子里面,竟也没有穿衬裤! 这种小有趣的“打波”,当地人也叫“过手瘾”,公安局的行话则叫做“猥亵” 或“狎昵”,本来是嫖客嫖妓女的第一套节目,目的是为了逗起色欲。现在聪明的 妓女们把它从全套节目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节目招徕嫖客,以便利用白天的时 间多赚一些钱。如果嫖客们只满足于过手瘾,她们就赚这一份儿钱;如果嫖客们经 受不起刺激,因此而逗起了情欲,她们也可以马上离开电影院,跟人家到宾馆去开 档。当然,价钱是要另行商议的。但是对江山良这样的色中老手来说,这种事情早 已经司空见惯,并不觉得太刺激。因此十几分钟过去,就有点儿兴趣索然起来,反 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银幕上去。那野鸡在他身边坐了大约有半个小时,见他的手不 怎么动了,就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你过瘾了没有?我可是要走了。” 江山良也轻声地说: “电影还有一个多小时呢,你不想看了?” “我可不是看电影来的。就这片子,我断断续续地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再 说,您出三十块,我只能陪您三十分钟。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再找两个大佬,不又 是六七十块吗?您老要是想`大有趣'的话,晚上九点钟还在老地方等我。bye-bye!” 说着,也不等江山良回答,略为整理一下衣裙,就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挤出去走 了。 江山良没有跟着她一起出去。他花这三十块钱,目的只是为了知道一下广州的 暗娼们都有哪些挣钱的高招儿妙法。他本来是为了看电影才来这里的,还想把这部 片子看到头。他一面看电影,一面在心里盘算:像这样的野鸡,每一场电影要是都 能找到两三个这样的冤大头,每人每次以三十到四十块钱计算,一场电影就能挣到 一百多元。不算上午,单是下午和晚上的三场电影,就以每场找两个人计算,就是 二百多块。加上夜度资一百多元,一共就是三百多元。一天三百多,十天三千多, 一个月就能成为万元户!难怪这些长相模样都还算可以的姑娘,正经工作不肯干, 却心甘情愿地干这个!当地人把她们叫做“速成万元户”,据说她们手里的现款数 额竟有高达几十万元的。以前只以为这是夸大其辞的讹传,现在看来,还真有这种 可能。因为她们除了上“夜班”之外,白天还“加班”呢! 等到电影散场,已经将近五点半钟。江山良站在电影院门口,专门注意观察这 些打扮得特别“邪”的单身大姑娘。经过一次亲身实践,对于哪些是真在等亲友的 正经人,哪些是在拉客的野鸡,可以说是一目了然了。看起来,“捉鸡队”也不过 是徒有虚名而已。要是连一个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的外乡人都能看出来谁是野鸡的 话,身为本地人的捉鸡队员,还不能一抓一个准哪?照猜想,难的是这种抠抠摸摸 的“小动作”不算什么大事情,即便真的抓住了,两个人一口咬定是谈恋爱、搞对 象,公安局又能拿她们怎么办? 7 江山良在附近的饭馆里吃了一顿比较像样的晚餐,故意耗到七点来钟,这才慢 慢地又踱到电影院前面的西濠二马路去。这条路,虽然不过五十来米长,却是全广 州最出名、最热闹也最为复杂的一条路了。一过了下午六点钟,这里的人就突然多 了起来。等到路灯亮起,天色断黑,有了“灯下看美人”的效果了,这里的拥挤程 度简直可以和正月十五看龙灯相比。看上去,这些人都是来赶电影的,其实醉翁之 意不在酒,其中至少有一半人是嫖客和妓女。 江山良重返西濠二马路,并不是想找刚才那个姑娘,而是看电影之前自己刚到 这里来观光,就被那姑娘拽走了。这会儿,他惦着好好儿看一看。 看什么?他想看一看:这座领导色情业新潮流的广州城,除了在马路上拉客的 妓女之外,还有什么更高级的卖淫方法。 这时候,天色还没有黑下来,路灯也没有亮起。也许时间还略为早了一些,尽 管人行道上并不乏装束入时的男男女女,而且可以肯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正是寻花 问柳的嫖客和出卖肉体的妓女,但是看样子双方都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和猎物,因此 大部分人还只是处于游动侦察阶段,正在一个个地打量对方的身分和价码,等待着 火候,做着伺机而动的准备,还没有短兵相接。 江山良信步走去,见今天的“花儿市”还没有进入交易旺盛时期,正想找个地 方消磨一下时间,忽然看见一家用霓虹彩灯装饰得像童话世界一般的咖啡厅,竖立 在大门口的一块木牌上写着艳红色的“茶舞”两个尺五见方的大字,下面一行碗口 大小的字,写的是“每晚七时开始”。门口有许多打扮花哨、装束入时的少女在来 回徘徊。根据她们的举止神态,可以看出绝不是在等人。等人的人神情很焦急,会 频频看表。这些女人虽然都带着表,可是从来不看。两只眼睛,溜来瞟去地只注意 单身男子。只要出现一个住脚观望的男人,不论年纪大小,她们就会主动贴了上去, 快的只要搭讪两三句话,立刻就可以达成协议,当时就搭肩膀搂腰地一起去买门票, 双双进场去了。也有的男人对主动贴上来的女人不感兴趣,而是自己一个个地挨着 选择,选中了,讲好价钱,就一起买票进场。这种女人,大都来自城市,不论衣着 打扮、风度举止,比马路上拉客的妓女档次要高的多。她们名义上是以伴舞为业, 实际上,只要给够了钱,也可以伴宿,而且很可能还是以伴宿为主要收入。当然, 她们的夜度资也相应地比“马路天使”要高一些。 江山良正在住脚观察,有个身材高大的姑娘扭动着腰枝迈着小碎步迎面走来, 操着北方口音问: “先生,要我陪您跳舞吗?” 江山良摇摇头,回答说: “谢谢,我不会跳舞。” 那姑娘还不死心,斜着眼睛谄媚地笑着说: “哟,到广州来的先生,哪有不会跳舞的呀?您要是真的不会跳,我教您,快 三步、慢四步、迪斯科,保证您一学就会。怎么样?有兴趣吗?” 江山良虽然不会跳舞,也不想在这里学跳舞,但是想到舞场是个色情交易所, 还是决定进去看看。就笑着回答说: “谢谢,不用了。我对跳舞不感兴趣,对看跳舞倒满感兴趣的。对不起,不能 奉陪啦。” 江山良甩开拉生意的舞女,花十块钱买了一张门票,独自一人走进舞厅。甩眼 一看,场上已经坐满了人,舞池里的男男女女舞兴正浓。这里是一个令人晕眩的世 界:旋转的彩色宇宙灯光令人晕眩,激荡的音乐节奏令人晕眩,浓烈的香水味儿令 人晕眩,一张张桃色的迷人笑脸令人晕眩。舞场歌星那带着几分沙哑的伤感曲调, 伴着激越的鼓点和节奏明快的音乐,给人带来一种迷惘、惆怅、苦涩的甜蜜。这里 的舞厅,跟香港的舞厅最大的不同,就是男女双方的阵容差距很大。香港的舞厅里, 男女舞客的阵容基本上是势均力敌的:女的袒胸露肩,长裙曳地,打扮得相当妖艳; 男的也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看上去满有绅士风度。这里,光看女宾,打扮得也相 当入时,有穿三五百块钱一套的高级舞裙的,有穿只有半尺多长完全露着大腿的迷 你式超短裙的,还有穿薄如蝉翼几乎能洞察肌肤的尼龙纱裙的;再看看男宾,稍微 年轻一点儿的,绝大多数人留着蓬乱的长发,未经修剪的小胡子,穿着肮脏的水磨 蓝牛仔裤,有的人甚至连短袖衬衫也不穿,套上一件带油污的汗衫就跳舞来了。因 为这些人大都是个体户、包工头,他们离开了摊位或者工地,连换换衣服修修门面 的工夫都没有,就直奔舞场而来。稍许年长一些的,大都是从内地来出差的干部或 跑供销的采购员,他们的服饰,则又明显地落后于这个时代和世界很远。这许多男 宾当中,一部分确实是舞迷,他们是为了过舞瘾才来的;一部分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到舞厅来,或下场跳一两支曲子,或根本不跳,真正的目的,只是想物色一位有姿 色、有风度的漂亮女郎去过夜;还有一部分人,压根儿就不会跳舞,他们到舞厅来, 只是为了摆一摆阔气,扬眉吐气一下,以求得到心理上的自我平衡,如此而已。 江山良进来的时候,场上已经没有空着的台子了。服务小姐过来,把他带到只 坐着两位男宾的台子面前,先道了一声歉,问清了他们并不等舞伴,就请江山良坐 下。接着就送上一杯咖啡来。这是免费的。或者说,包括在十块钱的门票里面了。 同桌的两位客人,一位四十多岁,一位三十多岁,全都是服装随便、不修边幅 的那么一路人。江山良递过两支烟去,请教了尊姓大名,自己也报了姓名。知道四 十多岁的那位姓区,三十多岁的那位姓欧阳,都是本地人。察言观色,两个人都没 有什么文化,手头大约都有几个钱。 舞池里,真正跳得起劲的,还是三十岁以内的年轻男女。特别是敲响节奏强烈 的迪斯科舞曲的时候,年轻人无拘无束地扭动着,摇摆着;年纪稍微大点儿的男宾, 就大都“摆测字摊”,进行“场外活动”了。这时候,扫眼看去,就能发现一张张 咖啡桌旁边,坐着一对对很不相称的伴侣:不是大腹便便五十多岁的“肥佬”带着 个娇小玲珑十七八岁的南国少女,就是男的土里土气,女的花枝招展,形成了强烈 的对比;再不然就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本地男人,搂着一个大洋马似的北方姑娘。再 一个特点,就是不论男女,大都言语粗俗,举止下流。可以肯定,男宾中的绝大多 数是本地的个体户和外地的旅客,女宾中除了少数确实是随着男朋友来过舞瘾的小 舞迷之外,其余的全是来赚钱的。也就是说:她们不是职业舞女,就是职业暗娼。 三支曲子过去,江山良见同桌的两位老广一面直着两只眼睛看那红男绿女婆娑 起舞,一面旁若无人地聊他们生意上的事情,根本就没有跳舞的意思,抓一个空当, 问他们说: “二位常来这里坐坐吗?” 姓区的点头回答说: “我们两个,几乎天天晚上都要上舞场坐两个小时。不过不一定来这里。” “天天晚上都这么坐着,不跳舞?”江山良有些奇怪了。 姓欧阳的笑了笑,反问说: “我们根本就不会跳舞。江先生呢?是不会跳,还是不想跳?要是没有舞伴, 这里的姑娘们我俩大都认识,给您介绍一个怎么样?喏,那几个姑娘是从北方来的, 这里的人都叫她们`北菇莳菜',尝过的人都说她们劲头足,味道还不错,价钱也 还公道。最大的好处,是她们都是单拨儿各管各,没有姑爷仔管着她们。您老先生 也许是不知道,这些该死的姑爷仔,厉害啦,阴毒啦。他们把姑娘介绍给您,拿了 介绍费之外,还会记住您的模样、找到您的地址,三天两头来敲您的竹杠,没完没 了。一被他们缠上,就甩也甩不开啦。” 江山良颇为感谢地点点头说: “我也是根本就不会跳。老了,也不想学。学会了,回到我们那个山旮旯里, 也没有地方跳。我到这里来,只想见识见识。二位是本地人,既然天天要进舞厅来 坐坐,为什么不学会跳?” 姓区的说: “江先生是外地人,就不知道我们广州人的苦处了。不瞒您老说,我们两个, 都是摆摊档的个体户。白天累了一天,钱也没少赚,收了摊儿,吃过晚饭,就想到 这里来坐坐。尽管我们都不会跳舞,可是听听音乐,轻松轻松,我们就很满足了。 在这里听音乐,跟在家里听味道就是不一样!我们到这里来,就是寻找一种气氛, 寻找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白天,简直谁都可以管我们,工商、税务、公安、环保、 卫生防疫、街道里委……只要是穿官衣的或者戴红箍箍的,谁都可以绷着脸训我们。 我们只能像孙子似的给那些大爷们打躬作揖陪笑脸。只有到了这里,我们才像个人, 觉得自己和大家都一样了,可以平起平坐了。所以这里带给我的是一种亲切感。别 看白天我们为几块钱甚至几毛钱跟顾客争得脸红耳赤,一到了晚上,我们心甘情愿 地把钱扔在这儿。” 姓欧阳的见姓区的说开了头,也兴致勃勃地补充说: “不光是跟大家平起平坐,如果在这里碰见那些工商、税务、公安、卫生什么 的大爷二爷们,我们还要请他们吃点儿喝点儿,摆一摆我们的阔气,也气气这些挣 死工资的。不知道您老有这个感觉没有,在咱们中国,每走一步路,说一句话,处 处地方都要压抑着自己才行,要不然,不是闯大祸,就是惹人讨厌。只有到了舞场 上,才可以尽情地宣泄,你爱怎么扭动、怎么表现,都可以,别人不会笑话,不会 觉得奇怪。在咱们中国,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舞场更轻松、更无拘无束了。尽管我 们自己不跳,看着人家自由自在地满场飞,我们心里也觉得舒坦呢!” 姓区的瞄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双双对对,神秘地说: “不会跳舞的,坚持到最后,也有个小小的便宜。您老总也听说过,我们广州, 这两年来有一样东西发展得很快,这就是花娘。马路上,公园里,哪儿热闹哪儿就 有她们。您别看舞池里那些打扮得洋妞儿似的小姐神气活现,高傲得就像公主似的, 其实,她们都是卖身的。不过这里的花娘,价钱比马路上、公园里的要贵得多。她 们有的找好了主顾,先在这里跳舞,后去宾馆开档,挣双份儿钱;有的找不到双份 儿的顾主,就先在这里伴舞,一边跳舞一边物色大佬,找到了,讲好价钱,就一起 离开。也有到了半夜十二点钟还找不到过夜的地方的。这时候,谁要是愿意找她, 价钱就跟马路上的差不多了。因为一者半夜里马路上的花儿市早就散了;二者即便 还有市场,她们也还要端着架子,宁可在这里廉价处理,也不肯到马路上去有失身 份;三者闲着也是闲着,不充分利用一下天生的设备多赚一份儿钱,岂不也是一种 浪费么?您老先生要是有这种兴趣,不妨在这里多耗一会儿。一过了十一点,她们 就会像苍蝇似的围上来,轰也轰不开。特别是那些`北菇莳菜',她们有的人连个 住处都没有,找不着主儿,那个着急劲儿,瞧着还怪可怜的呢。” 江山良被她们一句话提醒,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半钟,再不出去,马路上的花 儿市果真要打烊了。自己既不想在这里学跳舞,也不想等半夜以后捡洋落,还是趁 早出去找一个对胃口的回去“宵夜”吧。主意打定,跟两位老广打了声招呼,借口 九点钟还有些事情要办,道了“少陪”,就离座出来了。 这时候,场上跳舞跳出了邪念的男女,也已经有双双对对地搂着抱着离开了舞 场去寻找台基的。另一方面,贪图多做几档子买卖收摊晚了一些的个体户们,这时 候正一群一伙儿地涌进舞厅里来,正好形成了一个新旧交替、前客让后客的小换班, 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还真不少。在门口徘徊了个把钟头,一直找不到对手的舞女, 一下子全有主儿了。 8 江山良在舞厅里多坐了会儿,等到出来,不但天色已经断黑,西濠二马路上的 花儿市,虽然还不到风流云散的程度,但也已经接近尾声了。昨天晚上那种人挨人、 人挤人的场景不再看见,街道两旁,虽然也还有不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干这一行的 女人在徘徊,在张望,在探头探脑地寻找主顾,但大都是些姿色平庸的“土娼”, 不是年过三十,身子像酒坛子似的两头细中间粗,就是刚从农村来不久,连怎么打 扮自己都还不懂的乡下姑娘。可以判定,稍许漂亮点儿的,大都叫人家挑走了。挑 剩下的,肯定都是次货。即便是“灯下看美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美来了。他有点 儿后悔在舞厅里呆的时间太长了,或者干脆在舞厅里再耗一会儿,哪怕多花几个钱, 不妨就在那里物色一个活蹦乱跳的漂亮妞儿痛痛快快地玩玩儿。可是现在再踅回去, 不但还要花十块钱买门票,也叫那两个老广笑话。琢磨了半天,正打算改道到越秀 公园门口去猎取一头赶夜市的野鸡,斜刺里上来一个二十多岁、流里流气的小伙子, 口操当地方言轻声地问: “先生,要不要找一个姐姐仔陪你吃宵夜?” “姐姐仔”是小姑娘的意思。玩儿未成年的小姑娘,是江山良的癖好。他犹豫 了一下,迟疑地问: “多大了?” 那孩子又贴近了一些,神色诡秘地说: “都嫩着呢,一个十六,一个十七,都是靓女,随便挑,包你爽口嫩滑。两个 都包给你也行,价钱还可以公道些啦!” “你先说说是什么价儿吧。” 那孩子见买卖有成交的可能,透着特别知己的样子说: “实话告诉您老说,这两个姐姐仔,都是中学生,可不是鸡市上的鸡啦。只为 她们的爹妈钱卡得太紧了,她们想买两条漂亮裙子穿,总也摸不着钱花。实在没有 办法啦,只好自己想办法。所以价钱嘛,当然要贵一些的罗,中学生嘛,味道不一 样的啦。您老要是有意,挑一个两百块;两个都带走,您给三百块钱行啦。” 江山良打量了一下这个过于年轻的姑爷仔,有点儿不大相信他。这种孩子,很 可能是流氓团伙中的一分子,逼着自己搞腻了的姑娘出来接客赚钱,供他们挥霍。 这种女流氓,要是顺把儿,疯劲儿一上来,还是满有意思的,怕就怕他们捏咕好了 活局子,这个孩子把钱拿走了,人还没有带出多远去,又上来一帮孩子,愣赖你欺 负他家的小妹妹,敲你一大笔钱之外,还把姑娘也带走了,叫你落一个人财两空, 还不敢到派出所报案去。江山良又犹豫了半天,决定不去跟这些小地头蛇打交道。 他一边不屑地扭头就走,一边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两个都是未成年的女中学生,我可不干这种事情。要是叫公安局抓到了,我 的罪名可就大啦。你要是听我的劝,你也别干这种事情吧。” 那孩子见即将谈成的买卖又要黄了,颇有点儿着急,恋恋不舍地追了上来,用 略为大一点儿的嗓音叫着说: “先生,不要紧的,她们都不是第一次干这个,已经干过好几次了,什么事儿 也没有呢!只要您住的宾馆保险,我们这方面保证不会出事儿。怎么样,价钱可以 再商量,挑一个您给一百五,两个全包,给二百五得啦!” 江山良没有理睬他,一面管自往前走,一面甩给他一句: “你拿我当孱头么?鸡市上的价钱,雏鸡哪有超过一百块钱的!想蒙我呀?我 可不上你这当。另找肯上当的主儿去吧!” 说着,迈开大步像逃跑似地走了。身后还传来那孩子争取最后成功的希望: “先生,就依您的,给一百得啦。您来看看货色呀!” 可是江山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在广州他举目无亲,即便是出一点儿小小的漏 子,也没有人来给他料理分拨。尽管他热中于品花,而且特别喜欢雏妓,却不能不 小心从事。 一口气跑出有百十步开外,这才放慢了脚步。但是却听见背后仍有急促的脚步 声跟着,好像是有人跟踪而来。江山良心里纳闷儿,猛一转身,差点儿跟一个人撞 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江山良有点儿生气,对她猛喊 一声: “站住,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孩子突然被人逼住,吃了一惊,翻着大白眼珠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江山良 仔细看她,身上穿的衣服,还都是高级料子做的,只是跟她那一米四的身高很不相 称,裙子明显过长、过大,不说她穿着妈妈的衣服吧,至少可以说是穿错了姐姐的 衣服。像她这样的年龄,本来应该剪短发或者梳小辫儿,可是她却不伦不类地烫着 一个蓬松头。一双小脚,顶多只有22号,却偏要穿着一双后跟极高的高跟鞋。看 她的装束,要不是主观上想把自己打扮成大人,就是家里没有母亲,不懂事的爸爸 瞎打扮孩子。再不然,就是个女侏儒了。江山良盯着她看了半天,用缓和的口气再 一次问她: “小姑娘,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小姑娘急速地喘着气,用嘶哑的四川口音嗫嚅地反问说: “刚才不是有人要给你老介绍姐姐仔吗?” 江山良见她问起这件事情,有点儿奇怪,没有正面回答,却接着还问她: “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姑娘也不作正面回答,而是继续发问: “他要一百五,你老嫌贵,最多只出一百块。对不对?” 江山良有点儿忍耐不住了,愤愤地说: “你一个小姑娘家,管这些事情干什么?快回家去吧,没有事情,以后少到这 条马路上来瞎跑。” 不料那孩子却说出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我只要五十快,你老干不干?” 江山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点儿的一个毛丫头,也干开拉皮条这种生意了。 直到这时候,他才醒过茬儿来:怪不得这孩子拼命地要把自己打扮成大人呢,原来 她已经开始干活儿挣钱了。一种好奇的念头在左右着他,没有发火,也没有拒绝, 而是温和地问: “你的姐姐仔呢?能带来叫我看看吗?” 那姑娘直了直身子,摆出一副俨然的神态,装腔作势地说: “就是我呀,你老看得上吗?” 江山良惊讶得张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愣了好一会儿神, 这才问: “你今年多大了?干这个有多久了?” 那姑娘带有一种颇为自豪的口气说: “我今年十五岁了,干这个已经有一年多啦。论年纪,我是小了点儿;不过我 会干活儿,什么样的活儿我都会干。要是不信,你老亲自试一试就知道啦。” 凭直感,江山良可以肯定这个小姑娘绝对没有十五岁。跟昨儿黑夜那个山东姑 娘一样,所有雏妓,都要报大一两岁年龄,以掩饰自己的幼小。这个姑娘,充其量 最多只有十三四岁。江山良的一生中,玩儿过的未成年小姑娘可谓多矣,就记忆所 及,最小的也有十五岁。像这样小的雏妓,他也没有见识过。既然是她自己找上门 儿来,又没人强迫她,想必她一定经验丰富,至少能顶得住。出于一种“创记录” 的猎奇心理,他决定今儿夜晚就拿她“宵夜”了。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你干这个究竟有多久了?”江山良一边带着她往前 走,一边不放心地问。 “我叫罗玉英,大家都叫我小英子。你老也叫我小英子好了。我是贵阳人。你 老知道贵阳吗?在贵州省。从这里去,要经过广西省,才能到贵州省。路远着呢。 我不骗你,这个事,我确确实实干了有一年多了。我没有别个,就我自己一个人。 我是靠我自己挣钱养活自己的。我知道我小,可是我少要钱。我只要人家的一半钱。” “跟男人干那个事情,你真顶得住吗?头一次干这个,你几岁了?” “我头一次干那个事情,才十二岁。那一回,可真叫疼哩!疼得我死去活来, 三天走不得路啦!” “你能够给我详细说说你头一次干这个事情的经过吗?” “我不说。”那小姑娘很干脆地摇摇头,一口就拒绝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喜欢听故事。你要是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 跟我说一遍,我额外再给你十块钱。”江山良知道怎么引诱小孩子开口。 “真的吗?咱们说好了是五十块钱一夜,你老要听我讲这件事,就得给我六十 块!” “对。六十块。要是我再叫你做什么事情,还可以给你加钱。” 小英子高兴了,第一次露出一个天真的微笑。但是这个微笑转瞬即逝,随之而 起的是满脸的愁云: “先生,其实不是我不肯说,而是我不愿意想起那件事情来。因为我落得今天 在广州流浪,靠干这个混饭吃,都是因为从那件事情引起的。我原来姓刘。九岁那 年我爹爹和我妈妈离婚了。一个六岁的小弟弟判给爹爹,我判给妈妈。后来妈妈嫁 给一个姓罗的,从此我就改姓罗。这个姓罗的待我妈和我都不好。他常常打我妈。 他自己天天喝酒、吃肉,喝醉了就发脾气,摔东西,还骂人、打人。我十二岁那年 夏天,我妈妈到南宁出差,家里就剩下我和姓罗的两个人。到了夜里,他不停地喝 酒,喝了很多很多。喝醉了,就把我的两只手捆起来,用枕巾把我的嘴堵上,扒光 了我的衣服,愣是跟我干那个事。我疼得全身抽筋,可是嘴叫他堵住了,连喊也喊 不出来。等到他干完了,我也差点儿死过去了。一连三天,我疼得下不了床,就那 么躺着。到了第四天,我刚刚能走动,这个不是人的又打开一瓶二锅头猛灌起来。 我知道,他一喝醉了,一定又要来强奸我的。趁他不注意,我从后门溜了出来。一 跑跑到火车站,一心只想到南宁去找我妈。可是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在候车室 里找叔叔大爷们要小钱,想凑够了钱,买张票子去南宁。有个老大爷听说我要去南 宁找我妈,就给我买了张票子,叫我跟他一路走。到了南宁,老大爷冒充是我爹, 把我带到一家小旅馆里住下。上半夜,我们两个是一人一张床;下半夜,老头儿就 跑到我的床上来了。他也要跟我干姓罗的干过的那件事。我害怕,哭了起来。老头 儿说:我不跟他干这个事,他就不管我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叫他干。这一回,虽 然不像头一回那么疼,可也够我受的。幸亏他是个老头子,只一会儿工夫就完事。 我总算咬着牙忍住了。老头子真的带着我在南宁帮我找我妈,找了两天,也没找到。 第三天,老头子甩下我,自己走了。我一个人在南宁举目无亲,没地方好去,只好 又到火车站去讨小钱。夜里就在火车站睡。南宁火车站,要小钱的人很多,男的女 的老的少的全有。开头的时候,他们不许我讨,看见我讨钱就轰我、打我。后来他 们中间的头儿──也是个老头子──可怜我,认我做他的干女儿,这才允许我讨钱。 不过也有一个交换条件,那就是常常把我带到野地里去干这个事情。我为了不饿肚 子,没有办法,只好一次次咬牙忍受着。没过多久,这个老头子因为`卷大包儿' ──就是在候车室里偷人家的行李,被警察抓走了,换了个年轻的当我们的头儿。 他知道我那个`干爹'常常跟我干那个事情,就把我带到野地里,也要跟我干那个 事情。这一回我可真受不了了,疼得我先是哇哇乱叫,后来就晕了过去,那才真叫 死去活来呢。这个家伙好狠心,不但他自己霸占我,还把我出租给车站上的扛大包 的,一次他收五块钱。这些家伙也不是人,只顾他们自己舒坦,根本不管我受得了 受不了。这样几次以后,我不能不另打主意了。一天,我认识了一个押运员,求他 把我带走。他把我藏在货车里,一带带到了广州。从此我就在广州落脚,靠这个来 养活自己了。” 每一个妓女,都是一部小说的题材。不过江山良这一辈子关于妓女的身世听得 也太多了,不免有点儿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所以他听完以后,并不感动,只是 不以为意地问: “在南宁,你因为受不了这个逃出来,到了广州,你又靠干这个来养活你自己, 难道就受得了了?” “这个嘛,第一干的次数多了,慢慢地也习惯了;第二,我存了个心眼儿,专 找那年纪大点儿的。二三十岁的人,干起这个事儿来就像野兽似的,我才不去找他 们呢!” 江山良存心吓唬她: “你大概不会想到吧,干起那个事情来,我可比小伙子还厉害呢!” 小英子翻着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惨笑了一下说: “你老别骗我。我看你老不像。在广州,厉害的老头儿我就碰见过一次。那一 回,我足足歇了三天,才缓过这口气儿来。不过从那以后,我就都能对付下来了。 又一年过去,我也长大啦。” “要是我也像那个人一样厉害呢?”江山良继续逗她。 小英子很认真地想了想,颇为自信地说: “我相信我一定能顶得住。凭你老怎么厉害,我咬牙也要忍住,绝不叫唤,绝 不退包袱,还不行吗?” 江山良哈哈大笑了一阵,还像昨夜似的,买上一大堆吃的喝的,叫小英子抱着, 说说笑笑,不久就到了江滨大饭店。 进了312号房间,一看手表,将近十点。这时候就上床睡觉,未免早了一些。 把小英子搂过来调情?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懂风趣二字,也没意思。想起昨天的 两次水战,觉得还满有味儿。再说,自己跑了半天路,出了一身汗,正需要洗一洗。 这个小英子嘛,看样子是个满天飞的小流浪儿,身上不知道有多脏,上床之前,也 需要好好儿洗洗。于是就去拧开水龙头,往澡盆子里放热水,转身出来,招呼小英 子说: “把衣服都脱了,咱们先洗个澡吧!” 小英子虽然比翠翠还小,却有她流浪儿的泼辣性格,不像翠翠,做了妓女了, 还羞答答地连脱衣服都不好意思。只见她三下两下地就把衣服脱了个精光,一边脱, 一边说: “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正想好好儿洗个澡呢!你们这种大宾馆真好,澡堂 子就设在房间里,什么时候想洗就可以洗,方便极了。告诉你,我还从来没有住过 这么大的宾馆呢!” 江山良一边脱衣服,一边问她: “跟我一起洗澡,你害怕吗?” 小英子颇为天真地回答: “这有什么可害怕的?两个人一起洗,还可以互相擦背呢,不是比一个人自己 洗强多了吗?” 江山良存心逗她: “要是在水里干那个事儿呢?” 没想到小英子根本不以为意: “你老想干,那就干吧!反正今天晚上我是包给你了,你想什么时候干,想怎 么干,全由你啦!” 小英子脱光了衣服,呈现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小女孩的躯体,浑身上下瘦精精 的。翠翠的胸前,还有两个小包包,她的胸前,连小包包都没有。脱光了衣服看, 她顶多只有十三岁。即便作为一个雏妓,她也还太小了点儿。江山良一把将她拦腰 抱了起来,掂掂分量,最多只有五十多斤。不由得怀疑地问: “你今年到底十几了?” 小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是告诉过你,我十五岁嘛。” “你十二岁离开家,干了一年这个买卖,应该是十三岁,怎么就变成十五岁了?” 小英子一时语塞,眨巴了半天眼睛,这才说: “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年十四岁虚岁。要说实足年龄,我还只有十三岁。要干 我这个买卖,不能不报大点儿。有许多人,一听说我只有十三岁,就吓得不敢要我 了。他们不知道,我十二岁那会儿, 就干过这个事儿了呢。” 尽管江山良出身烟花世家, 十三四岁就被迫开包接客的稚妓见得多了, 可 是十二岁的稚妓, 也还没有见过, 不禁好奇地问: “你干了一年多这个,有没有感到舒坦的时候?” 小英子噘起了嘴,摇摇头说: “干那个事儿,除了疼,我从来没有觉得舒服过。只要不疼,我就念佛啦!”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干这个呢?” 她长叹了一口气: “唉,没有办法呀!第一,我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单身在外面流浪,又没有 别的本事可以赚饭吃,除了干这个,还能干什么?第二,也不知怎么搞的,自从我 跑出来,见到的男人,很少有不想跟我干这个事儿的。我就是不干这个,他们也饶 不了我。反正是这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要买单衣给夹袄──白饶一面儿呢?” 她虽然只有十三岁,可是生活的经历,已经教会了她怎么看待人生,怎么看待 我们这个社会。在她的眼睛里,男人是一种什么东西,恐怕早已经定型了,无法改 变了。江山良只以玩弄雏妓为乐,当然体会不到这些。他只知道把小英子抱了起来, 一面往卫生间里走,一面淫亵地嘻嘻笑着说: “这一回,我一定叫你舒坦。叫你干过这一回以后,再也不会害怕干这个了。” 小英子却挣扎着往下出溜,一边挣扎,一边说: “先生,不是我不相信你,我们这里的规矩,在开档之前,可是要先给钱的呢!” 江山良嘻嘻一笑,为了讨好她,让她高兴,一会儿玩儿起来好更有趣,就把她 放下,从钱包里数出七十块钱来,递给她说: “喏,给你七十块,这里面十块是听你讲故事的钱,十块是叫你洗澡擦背的钱。 你要是听话,等会儿还有钱给你。” 小英子接过钱去,显得特别高兴,小心翼翼地把钱藏进她缝在内裤上小口袋里, 回身一个鱼跃投进了江山良的怀抱。 昨天一天的平安无事,使江山良的胆子越来越大,这会儿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两个人进了卫生间以后,只听见水声哗哗,人声嘻嘻,戏人戏水,简直无所顾忌。 闹腾了足有半个钟头,也不知是小英子真的感到舒坦了呢,还是江山良又一次把她 给弄疼了,总之是卫生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后来,只听见小英子吱哇乱叫, 也不知是笑还是哭,含含糊糊地听见她直喊“受不了”。就在这热火朝天的高潮时 节,312 号房间的房门突然被打开,闯进来两个二十七八岁的精壮男子,一个穿西 服,一个穿警服。他们进了房间以后,随手又把房门关上。接着掏出钥匙,正要去 开卫生间的门,不料一拧门把,房门随手而开。──原来江山良过分大意了,进了 卫生间以后,连门后连把手上的保险都没摁上。于是,一幕无法欣赏的活剧,呈现 在这两个人的面前。 突然出现的这两个人,使江山良大惊失色,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小英子虽 然行道已久,锻炼有素,脸皮并不算薄,可是碰到这样正在宣淫之中当场双双被抓, 也还是第一次,羞愧得转过身去,再也抬不起头来。穿警服的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他 们一下,威严地说: “我们是公安局的。快穿上衣服,出来!” 大意的江山良,他是光着身子抱着光身子的罗玉英进的卫生间,两个人的衣服, 全脱在床上和沙发上了。这时候碰见天兵天将从天而降,直吓得战战兢兢,浑身哆 嗦,只以为一定要光着身子被铐走了。听见一声“穿上衣服”,简直就像是得到一 道赦书一般,连忙披上一条大浴巾,连拖鞋也顾不得穿,就跑出来了。 小英子还蹲在浴缸里,不敢出来。穿警服的走进去,一句话没说,双手将她提 了起来,连浴巾也不给她包一条,就把她水淋淋地提到房间里来,放在化纤地毯上, 上下打量她几眼,这才冷冷地问: “我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你先说:你今年几岁了?” 小英子做这个买卖虽然已经一年多了,可还是第一次被抓,没有应付警察的经 验。再说,她刚才已经向江山良承认自己是十三岁了,当着江山良的面,不能改口, 所以只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我今年……十三岁。……要说虚岁,我……已经十四岁了。” “哼,就是十五岁,也是没有成年。”穿警服的威严地“哼”了一声,继续问: “你再老实回答:他是怎么把你骗到这里来强奸的?” 小英子虽然被迫做了雏妓,可心地是善良的。她没有一点儿害人之心。按照她 对这个社会的认识,人与人之间,最坏的是欺诈的关系,其次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最好的是等价交换,其中当然也包括买卖。今天,自己跟这位先生的买卖,就是一 种等价交换,因此是公道的,双方都不应该受到谴责。至于说这样做犯法不犯法, 那可是另一回事儿。要把买卖关系说成是强奸,她可不答应。于是,她急忙抬起头 来,为江山良分辩说: “他没有强奸我,是我自己愿意的……” 不等她说完,那警察走过来给了她一个耳刮子,恶狠狠地骂: “浑蛋,你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跟这么老的老头子干这种事情,怎么会自愿? 就算是你同意,也一定是他用花言巧语欺骗你,用金钱财物引诱你,不是强奸,也 是诱奸!” 小英子梗梗脖子,一手抚摸着被打得火烧火燎的脸颊,继续为江山良分辩说: “不是他引诱我,是我引诱他。真的,是我主动找的他。我要五十,他给我七 十……” 这一回,那警察真火儿了,踢了她一脚,愤愤地骂: “贱货,要钱不要脸的小野鸡!快穿上衣服,滚到一边儿去吧!” 这位警察对付完了小英子,回过身来,亮出“派司”,在江山良的眼前一晃, 说了声:“我是公安局的。”另一位也掏出工作证来一晃说:“我是大楼保卫科的。” 这时候江山良灵魂已经出窍,哪里还敢仔细看看工作证上写的姓名年龄和工作职务? 他用浴巾随便抹了一下身上的水珠儿,匆忙套上一条裤衩、一件衬衫,就准备顶雷 了。 穿西服的斜着眼睛撇着大嘴,指着挂在墙上的广州市公安局通告说: “你看过没有,这上面的第六条:`不准嫖妓宿娼及乱搞两性关系',可是公 安局明文规定的。你藐视政府法令,竟敢明目张胆地和一个未成年的幼女淫乱,严 重危害儿童的身心健康,这个罪行,可不是一般的。你自己琢磨琢磨,该当怎么处 理你吧。” 到了这个时候,江山良的神通再大,也没有咒儿可念了。他坐在床沿上,耷拉 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事情犯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是昨天刚从香港来的, 请考虑我这是第一次初犯,从轻发落……” 穿警服的没制住小英子,又来制江山良。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蔑视地说: “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人,绝灭人性, 丧心病狂,也不知道摧残了多少个幼女 了,一旦被抓住,都说是初犯,谁相信你呀!这样吧,咱们公事公办,不管你是第 一次还是第一百次,按照规定,嫖妓宿娼,罚款三千元。奸宿未成年幼女,罚款加 倍。要不然,立即收容教育。你自己说,是愿意受罚还是愿意受教育吧。” 江山良完全明白,所谓“收容”,就是关押,所谓“受教育”,就是服劳役或 者劳动教养,至少是拘留。自己不检点,露了形迹,被人家当场抓住了,没有别的 办法,只好破点儿小财,先顾命要紧。好在六千块钱自己还拿得出来,急忙站起来 连连点头说: “我认罚,我认罚。我马上就交钱。” 说着,从柜子里取出经理箱,打开,拿出三千块港币,又加上一些金戒指和几 条金项链儿,做一堆儿递给那警察说: “我手头没这么多现款,除了三千港币之外,就带着这点儿东西,加在一起, 二位看看够不够六千。再要多,我可真没有了。” 那警察看了看金戒指和金项链的成色,估计一下价值,点点头说: “如果不是假货,大概值六千块钱了。不过我们不收港币和金银首饰。这样吧, 这些东西,暂时存在我们大楼保卫科。我给你开一张收条,一个月之内,你拿六千 块钱到这里来赎取吧。” 江山良只求平安了结此事,不想也没有这张脸跑回来赎取,连忙说: “只要价值相等,就不用赎取了。我是外省人,犯不着为这件事情再来一趟广 州。” 穿西服的插嘴说: “赎不赎是你的事。我们公事公办,这是手续。你叫什么名字?把证件拿来我 看看。” 江山良无可奈何地把自己的入港证取出来递了过去。夹在入港证里的,还有他 的几张名片。那两个人按照证件上的照片跟本人认真地核对了一番,又拿着名片用 广东话小声地交换了一下意见,这才由穿西服的接着发问说: “你到香港去探亲,探的是什么人?” 江山良只好如实回答: “去看望我的哥哥江山平。” “你哥哥是干什么的?” “他是快乐旅游服务公司的襄理。” “他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有妻子儿女。女儿还上学。儿子叫江河,也在我哥哥的公司里做事。” 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穿西服的说: “好了,你的事情暂时就这么处理。以后可不许再违背政府法令,搞什么嫖妓 宿娼活动了。这些东西,暂时放在我们这里做抵押,一个月之内,你拿钱来赎取。 现在我去保卫科给你开收据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不要离开。” 说着,两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门去了。 他们刚走出门去,小英子就扑过来跪在江山良脚下,颇为歉疚地哭着说: “先生,都是我不好。是我给你老闯出祸来啦!千不该万不该,我不应该大声 叫唤。可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才叫唤的呀!” 江山良探身到门外一看,两个不速之客都走远了。他缩身回来,取出一百块钱 和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小英子说: “事到如今,这些话都不要说了。没你的事儿。你小小年纪,遇事还挺讲义气 的,我很喜欢你。趁他们没回来,你赶紧走。这里的事儿有我顶着。要不然,他们 准会送你到槎头女劳教所去的。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在广州呆不下去了,就去找 我。到了我那里,不敢说比你在广州打游击钱的挣还多,日子过得更舒服,至少可 以有个落脚的地方,用不着四处流浪了。这一百块钱,给你做路费。快走吧,晚了, 就走不了啦。” 小英子接过钱和名片去,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看了一下名片,哭着说: “江先生,谢谢你! 我被他们抓到过了,在这里也就很难再呆下去了。在一 个月之内,只要不被他们抓走,我一定去找你。” 说完,站起来冲江山良一鞠躬,开开房门,见过道上没人,往外一钻就走了。 江山良瘫了似的仰身躺倒在沙发上,深为自己的大意而懊悔。照他原来的设想, 这么小一个孩子,如果遇上查夜的,随便塞进大衣柜或者床底下,都能掩饰过去, 绝不会出事儿,却没有想到她会在卫生间里又喊又叫的,引来了治安人员,未到查 夜时间,竟会来一个突然袭击,打一个措手不及,弄得自己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幸亏她是个孩子,人也厚道,承认了她是野鸡,没有反咬一口,揞自己一个强奸罪。 要不然,今天的戏可就热闹了。 他想了一阵子,站起来穿上衣服,等待两个治安人员回来。谁知道,罚了钱以 后,还有什么罗嗦的手续呢?单单罚几千块钱,他倒也认了。怕只怕还要记录在案, 通知县里。现在,在景县这个小地方,他可也算是一位知名之士了。要是“桃花岭 综合服务公司总经理江山良在广州嫖妓宿娼被公安局扣押”的新闻传了出去,他这 个总经理,还怎么当? 穿好了衣服,又等了二十多分钟,还不见那两个治安人员送收据来。其实,这 种恶心的收据,既不能报销,又不能转账,更不准备凭它以后拿现金来赎取实物, 要它何用?一会儿人家送来了,还不是转身就撕碎完事?可这是“公事”,人家不 能不这么办,自己也不能不乖乖儿地坐等。 有道是“等人心焦”。等待中的时间,好像比平时要慢得多似的。百无聊赖中, 他点上一支烟,仰靠在沙发上,继续浮想联翩。 正在这时候,房门吱 一声被推开,有人进来了。江山良急忙站起身来,定睛 一看,进来的是一个人,既不是穿警服的,也不是穿西服的,而是一个身穿黑色睡 衣、脚穿红色拖鞋、脖子上挂着珍珠项链儿、手上捏着精致提包的妖娆女人──昨 天中午曾经在一起水战过的那个对手! 9 那个妖娆的女人迈着潇洒的步子,袅袅婷婷地走进房间里来,也不等江山良招 呼,一屁股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她脸上带着笑,却又并不笑出声儿来;她好像要说 话,却又并不开口,只用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满房间里四处观察,最后把目光停留 在江山良的脸上。 江山良可急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说不定查夜的公安人员马上就要到来。刚 才小野鸡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又闯进这个大野鸡来,如果让查夜的看见,虽然俩人 并没有在一个被窝儿里,可是她穿着睡袍,又怎么分辩的清?急切间,也顾不得礼 貌了,冲口而出地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那个女人小嘴巴一抿,微微一笑,调皮地反问: “这个时候来,有什么不好?是不是你房间里藏着个小姑娘,怕别人看见哪?” 江山良知道她这是说笑话,并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儿有意挖苦,但是赶在这个时 候说这样的话,即便无意,他也容忍不了,所以依旧是硬邦邦地顶她一句说: “我又没有包给你,难道还不许我找别的姑娘吗?” 她倒没有生气,又噘了一下小嘴,阴阳怪气地说: “要是把你包给我,或者把我包给你,倒平安无事了。怕只怕你房间里藏着个 小姑娘,还没有上床呢,就遇上了查夜的,罚你几千块,尽管心疼,还不能不乖乖 儿地给人家!” 听她这么说,江山良吃了一惊。原先以为今天的事情她根本就 不知道,现在看来,她很可能知道一些甚至什么都知道了。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 来干什么?是来敲竹杠?还是仅仅来取笑一下自己?不管她是为哪一个目的而来, 都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因此心里更加讨厌她,阴沉着脸,没好气地问: “你究竟要干什么?明说了吧!天儿不早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没工夫陪 你!” 那女人依旧嘻嘻地笑着,一点儿也不生气,挑逗似地说: “我来看看你房间里的小姑娘还在不在呀!” 江山良已经基本上肯定她是来敲诈的了。是那两个治安人员透露给她的?这不 可能。是小英子出去的时候让她看见了?这倒是很有可能。忽然想到:是不是小英 子还没有跑出去,让她给猴起来了?不然,她指着什么敲诈我?想到这里,不由得 气往上冲,火燎燎地说: “咱们两个的手续,可是昨天就交割清楚了的。” 江山良越是生气,她却越是气人: “是啊,咱们俩,昨天的手续是交割清楚了,可今天的手续还没有交割清楚哇!” 江山良运了半天气,也没有别的办法对付她,只好向她摊牌: “别打哑谜了,你实说吧,那姑娘是不是在你手上?你要多少钱?” “哟,你当我是绑匪呀?你的`那姑娘'现在在哪儿,我可不知道。早一会儿, 我倒是看见她从你房间里出来,下楼去了。你放心,只要我不抓她,不会有人绑她 的票的。我说咱们俩还有手续没有交割清楚,是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你看看,这 是你的不是?”说着,拉开提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来,递到了江山良的手上。 江山良满腹狐疑地打开那个纸包一看,不由得愣住了:纸包里面,竟是他的入 港证、三千元港币和那些项链儿、金戒指! “是不是你的东西,说话呀。天儿不早了,我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没工夫陪 你!” 这一回,她来一个原礼奉还,。江山良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港币、首饰,又看 看她那张美丽而多变的脸,一时间琢磨不透是怎么回事儿,不顾她连连催问,愣了 足有一分多钟,这才突然想通了似地说: “噢,我明白了!一定是你认识那两个查房间的治安人员,帮我说了好话,把 东西替我取回来了!” 不料她却微笑着摇摇头: “别给我脸上贴金,我可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那么这东西是谁给你的呢?” “东西确实是那两个人交给我的,不过这既不是冲你的面子,也不是冲我的面 子,而是冲另一个人的面子。” “谁?” “江河江先生。” “我侄儿?” “也不全是你侄儿,还有江河的爸爸,江山平江老板。” “我哥哥?他是你们的老板?你们认识他?” “对,令兄是我们的老板。不过我可从来没见过他。你侄儿江河,我们倒见过 几次。确实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少年。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有你这么一个窝窝囊囊 的叔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眼前这个女人,是个高级妓女,这是已经为自己和他人 所证实了的。既然她承认她的老板是江山平,那么哥哥在大陆至少在广州一定有个 相当大也相当严密的地下组织。可是哥哥和侄儿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儿。江河 倒是说过,广州他是经常来的。看起来,他来广州,经营的就是这个事业。这件事 情,自己虽然不知道,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却绝不能这么说。他灵机一动,莞尔 一笑说: “这么说起来,是大水冲垮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啰?” “还自称是自家人呢,要是你一下火车就拿着你哥哥或者你侄儿的名片找到我 们,不但不会有这种误会,连你在广州的游历日程,我们都可以给你包了。这一回, 还得谢谢你自己的名片。要是没有它,你的六千元,就这么送礼了。” “这个不赖我哥哥他们,是我自己不要他们介绍的。你不知道,在香港,我每 天的活动日程都由他们给安排好了,简直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玩儿。所以这一次来广 州,我决定自己到处闯,闯到哪儿算哪儿。你是这里面的人,总也知道玩儿这个的, 玩儿的就是新鲜,玩儿的就是心跳,玩儿的就是腿肚子哆嗦!要是连一点儿险都不 冒,不就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么?” “那你就昨天找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今天找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照这样找下去, 明天你还不找个十一岁的呀?” “怎么你连这个都知道?合着你们老盯着我呀?” “老盯着你还不至于,常注意你倒是真的。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把实话告 诉你吧:这家江滨大饭店,就是快乐旅游服务公司投资兴建的。这里的工作人员, 包括服务员在内,有相当一部分是我们的人。所以远的不敢说,只要你一进门,你 的一举一动就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就拿刚才那个孩子来说,要不是我们存心放 她走,她能走得了么?” 江山良恍然大悟地问: “这么说起来,恐怕从我一下火车,你们就注意上我了吧?那个的士司机……” 她没等江山良把话说完,就把话茬儿接了过去说: “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伟大,也别把我们说得那么蝎虎。你不是什么大人物,我 们也不是克格勃搞地工的。前天你上了我们的的士,把你拉到这里来,纯粹出于偶 然的巧合。后来的事,倒是多少跟我有些关系。” “咱们以前并不认识,我哥哥他们又没有通知你们我来广州,怎么会跟你有些 关系呢?” “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干脆就把所有的话都给你挑明了吧。这事儿说起来 话长,给我一支烟,让我慢慢儿跟你说。” 江山良赶紧拉开抽屉,取出一包好烟来,递给她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都快十二点了,查夜的过来,咱们这么坐着,不碍事么?” “哈哈,真是笑话!咱们这么规规矩矩地坐着聊天,谁来了也不怕!又没有公 布宵禁令,还不许人家过十二点聊天怎么着!胆子这么小,昨天晚上把个十五岁的 孩子留下过夜,怎么就不害怕了?告诉你,大楼保卫科里,确实有咱们的人,公安 局来查夜的时候,主要听他们的汇报和介绍。没有他们发话,公安局的人一间间房 间查过去,单是这幢大楼就够查上两个钟头的,长堤上那么多宾馆,查得过来么? 你放心好了,有我在这里,就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啦。” “好,有你的`安民告示'发出,我可以放心了,现在请你书归正传吧。” “行,你别起急,听我慢慢儿说。先告诉你,我姓席,`毛主席'的那个`席 ',单名一个`瑞'字,就是`瑞士手表'的那个`瑞'。我是学英语的,正牌儿 的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毕业。读书的时候,交了个男朋友,是工业学院的学生。我们 俩毕业以后,全都分配在北京工作。按说,就算挺不错的了。但是我们俩人的工资 加在一起,才一百多块钱,要建立一个像样的小家庭,就按当时的低水平要求,也 根本不可能。一年以后,我爱人通过同学的关系,调到海口一家工厂里去,工资一 家伙升到四百五十元。经济问题改善了,又产生了一个两地分居的问题。为了解决 这个问题,我爱人继续到处奔走,总算给我在一家贸易公司里找到了一个外务秘书 的职务,工资讲好每个月五百元。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步登天了,我能不同意么? 尽管这个公司是中外合资企业,不能转关系调动工作,我还是按照他们的要求立刻 办了离职手续,兴冲冲地到海口去报到,满以为这一回可以建立一个小康家庭了。 没有想到,刚干了一个多月,经理就派我到广州来当什么驻穗代表。我不愿意离开 刚建立起来的小家庭,我爱人还来劝我,说这是公司信任我、重用我,一个劲儿地 鼓励我干。我勉强到广州来,在宾馆里包了一间房间,每天就是舞厅出餐厅进,生 活倒是真不错。只是有一条我绝对无法接受,那就是每逢经理来广州,就要当他的 临时夫人。更不能接受的是:除了当经理的临时夫人之外,为了谈判的顺利进行, 还要陪港商、外商睡觉。这哪儿是当秘书,简直是当专职妓女!我一生气,跑回海 口找我爱人,万万想不到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说什么:`做人不要太死心眼儿嘛。 '我一生气,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从此我们就各管各了。火头上,我想,与其在你 公司里当专业妓女,一个月拿你五百元,还不如去当个自由的个体户,一个月少说 也能拿五千元。─- 就这样一念之差,我下了水。 “去年,你哥哥派你侄儿到广州来组织一批旅游服务小姐,头一批就把我组织 进去了。现在已经形成了一家地下向导社。我们的业务是给来广州旅游的香港客或 外国人提供临时旅伴,客人在香港根据照片选定了服务小姐以后,公司方面用电话 通知我们,由我们带上服务小姐到车站迎接或者送到指定的宾馆里去。中国人生活 水平低,容易满足,要钱不多,中国女性又温柔体贴,所以外国人都很乐意找中国 姑娘。要他们到大陆来自己找,那是很困难的。能找到的也大都是低档次的马路天 使。现在有人帮他们在香港就把服务小姐预定好,而且绝对是高档次的,他们简直 是求之不得。所以业务开展得很好,成交率是相当高的。有钱的外国人,特别喜欢 找处女,这一方面是干净,保证不会传染性病,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方面,还是处 女具有非比一般的吸引力。所以,我们的业务中也有一项是专门给他们物色大姑娘。 当然,做这种事情是很秘密的。你要不是江老板的弟弟,我也不会跟你说得那么详 细。 “自从我走上了这条路之后,我特别恨那些官商。他们当的是经理,挂的是共 产党员的招牌,干的是倒儿爷的勾当,实际上不但不如港商,简直连小摊贩都不如。 因为港商、外商、个体户们嫖妓女,至少都是自己掏腰包,只有这些大经理们,却 利用手中的权力,以请秘书的名义,来实现他嫖妓女、讨小老婆的目的。换句话说, 就是连嫖妓女也要由公家报销。他们不但是官倒,简直是官嫖!出于一种报复心理, 每逢碰见这一路经理,我们总要想方设法大大地耍弄他们一番,不把他们的腰包掏 尽了,绝不饶他。 “也是事有凑巧,那天你下了火车,叫的是我们的的士。你在车上一个劲儿地 打听广州妓女的情况,又说你是到香港去提取贷款,顺便还捎带贩运彩电、冰箱的 大经理,就把你也当作是那一路货色了。的士司机陪你登记完了住宿,就给我打电 话,叫我不要放过你这条大鱼。昨天中午,我是火力侦察,先引你上钩,原计划是 当天夜里收拾你,也就是假冒查夜的治安人员把咱们两个从床上抓了起来,罚你三 千块。不巧昨天夜里我有客人,让你逍遥了一晚上。今天夜里准备执行计划了,却 发现你又带了一只小鸡回来。这一回我们不客气了:不但不用我亲自出马,按照规 定,嫖宿未成年幼女,罚款要加倍。这就演出了刚才的一幕。要不是你的入港证里 夹着你的名片,你这六千多块钱,就进了我们几个的腰包啦!现在总算还好,没有 造成更大的误会,伤了彼此间的和气,就是以后江老板和小江先生知道了,也好交 代。” 听席瑞说完了这一篇故事,江山良如梦初醒,十分感慨地说: “谢谢席小姐不拿我当外人,把你们的事情特别是你自己的这一段历史都告诉 我。其实,我也是秉承我哥哥的意志,想在故乡重整旧业,并且来一个发扬光大。 前年我到香港去参观访问过一回,这一次我到广州来实地考察,目的是想把能引进 的项目,全都引进到我的服务公司里去。席小姐是个既有魄力又讲义气的人,我非 常佩服。别的客气话我也不讲了,以后见到我哥哥或者我侄儿,一定向他们郑重介 绍席小姐的为人。另外,我们那个山区,风景如画,全国一共三十六个洞天,我们 那里就占了两个,相距不过二百多里地。席小姐如果在大城市住腻了,请到我们那 个小地方来换换空气,过几天田园风光的日子。条件虽然比不上这里,可是在山区, 我那个六层的大楼,也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了。” 席瑞由于刚才说了说自己的身世,引起了愁思,有点儿神思恍惚地说: “干咱们这一行的,只要迈出第一步去,再要缩腿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早先,我确实是为了想摆脱穷困、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舒服些,才离开北京到 了海口,又被这些大经理们逼得走上了这条路的。现在,我不瞒你江先生说,钱, 我已经存下有二十来万了,满够我下半辈子吃喝不尽的;生活上,什么高级的都享 受过,也感觉到腻了。不是我爱说丧气的话,在大陆上,干咱们这一行,特别是在 大城市里,早早晚晚总有被一网打尽的时候。所以我想顶多再过一年半载之后,就 洗手不干了。那时候,我家里回不去,就去找你,在你们风景如画的山脚小河边盖 三间小屋,清清静静地度过我的下半辈子。江先生,这个忙,你能帮么?” 江山良伸出了右手: “好,咱俩一言为定!明天我就回去,恭候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