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鼎盛时代 1 江山良离开桃花岭才一个多月,桃花岭上的事业,又有了长足的进展。 这一回,应该归功于王福生。 王福生读书虽然不多,但是下乡插队多年,特别是父亲“遭罪”期间,成了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跟他的“同类”们相濡以沫、互相取长补短的结果,是学 会了一肚子嘎杂琉璃球的“学问”,小小的年纪,就又鬼又精。在农村的几年,活 儿没干多少,偷鸡摸狗的事情却没少干。别人下地干活儿吃不饱肚子,他东游西逛 却混得肚子圆溜溜的。七六年在农村搞了个对象,爹娘都叫过了,俩人也在一起睡 过觉了,一回到城里,就此一笔勾销,像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城以后, 在他爸爸的领导和教育之下,除了没有他爸爸的那张文凭和那点儿文化水儿,在鬼 机灵上头,在能说会道上头,在善于弄钱上头,特别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八 方讨好这一条上,一点儿也不比他爹爹逊色。 他是个天才的企业家。自从他当上了罐头食品厂厂长兼贸易货栈经理以后,刚 一上任,就在选择厂址这个问题上表现出他的非凡才能。按照江山良和徐万有他们 的意见,食品厂和货栈都应该建在饭店附近,以便形成三足鼎立的形势,互为犄角, 便于来往呼应。但是这样做,需要购买许多地基,要拆掉许多房屋。因为工厂除了 车间之外、货栈除了门面之外,都需要很大的仓库,还要有堆放原料、货物的空地。 他手头仅有三十万元资金,如果花钱买这么大的地基,只怕买机器设备的资金就不 足了。他上任以后,在岭南岭北岭上岭下转了又转,确认了火车站的地点以后,发 现离火车站和公路都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河滩地,满是鹅卵石,一点儿用处 也没有。再一打听:以前每年春汛涨水,这块河滩地都要被淹没,后来桃花溪上游 筑坝拦水,形成了一个中型水库,即便春汛下来,江水也淹不着河滩了。河滩靠江 岸的一面,就是公路,在河滩与公路之间,又是一个土石参半的小山包。王福生粗 略地计算了一下:如果把山头削平,把土石方填到河滩上,来一个取高填低,结果 连山包带河滩就都能变成平地。反正上游建成水库以后,这里的河床也用不着这么 宽了,利用山包和河滩盖工厂、建栈房,离火车站既近,又不占农田,更不与村民 争房基,简直是一举三得的好事。他把自己的想法跟父亲一说,王行长大为赞成, 亲自下乡来跟公司的总经理们和村长村委们一说,既然是多方面有利的好事,谁还 不赞成?趁冬季农闲,又是枯水季节,雇民工采石头垒起河堰,接着小车、扁担一 起上,不出一冬,一片平坦广阔的人造小平原就出现了。于是,“能人王福生”的 名气,从此誉满全县。 地基的问题解决了以后,立即进行厂房的建设。他不像江山良建饭店大楼那样 搞招标,而是找农村的建筑队,以最低的价格包了出去,只要求因陋就简、速度快, 不讲究豪华、气派:大部分厂房都是平房,车间的墙和围墙,都是就地取材用石块 垒墙脚、用黄土夯成,外面用石灰刷得雪白的,看起来相当漂亮;只有二层的厂部 办公室,才用条石砌墙,用水泥勾缝儿,看起来也很有气派。厂房一开工,他就联 系购买机器设备。对于生产食品罐头,他是个外行人,上任之前,并没有经过专门 的学习,上任之后,凭他父亲的关系和朋友的帮忙,介绍他到本县一家比较先进的 国营罐头食品厂去参观了一下,并用高薪聘请一位退休的老工人来当技术员,再通 过这位技术员的关系,廉价买进来一套淘汰的旧设备,又从本县的玻璃厂定购了一 批大口玻璃瓶子,厂房刚刚建成,正赶上桃花岭上大批的黄桃成熟,立即招来几十 名男女青年当季节工,因陋就简地开机生产。一个夏季过去,产品全部销出,居然 当年就赢利八万元。第二炮打响,“能人王福生”的名气更大了。 趁热打铁,贸易货栈的基建接着开工,他要在明年黄桃上市以前打响第三炮。 王福生这个人精子,继承了乃父的全部衣钵:既贪财,又好色。但是却有一种 “极好”的品德:既不赌,也不嫖。他爱钱,但是绝不去赌。因为他知道赌场上虽 然也有赢钱的时候,但是归根结底凡是久恋赌场的人,最后总是以大败亏输收场。 尽管他年纪不大,这方面的故事,听也听得多了。他要钱,反正厂长是他当的,可 以随心所欲;会计是他的哥儿们弟兄,一定唯命是从;技术员是他雇来的,可以随 意摆布。说白了,这个罐头食品厂就像是他个人开的一样,买进卖出,全是他作主, 随便变变戏法,钱就会源源不断地跑到他口袋里去。他也爱女人,但是绝不去找暗 娼。因为找暗娼不但要花钱,而且根本找不到正经八百的大姑娘。再说,在这种一 晚上换一个男人甚至几个男人的“共和锅”里涮锅子,实在也太脏太恶心了。罐头 食品厂里,既有季节性的临时工,也有长期的合同工。临时工中,十八九岁的漂亮 姑娘有得是。为了从临时工变成合同工,有的姑娘是愿意用贞操去换的;即便有人 不愿意,只要稍为耍点儿手腕,利用一下职权,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可以把人家占有 了,而且绝不止一个两个。他已经年过而立,至今没有成家的原因,除了没有找到 令他满意的出色女子之外,主要是从他父亲的“被管制”深深体会到成家不如不成 家更自由。他当然也爱名,但是他绝不强求。他知道:自己是托父亲的福才当上这 个小小的厂长的,只有显示出自己的才干来,才能服众,才能稳坐厂长的交椅,并 另图升迁。如今前三炮已经打响, “能人”的名声已经远扬,更高的荣誉,暂时 不能再去争了。他父亲的处世哲学,言传身教,深深地影响着他。有道是“好事不 能占全”,既然已经沾了“财色”二字,在“名”字上头,就不能不看空一些。这 就叫做“名,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能得兼,舍名而取利者也。” 那一年,正赶上普选。王福生借助他父亲的关系和势力,大肆活动。他把发展 乡镇企业、为农村闲散劳动力找到出路等功劳全归在江山良和徐万有的身上,先是 给他们俩全争取到了县人民代表的身份,最后还给徐万有弄了个县政协副主席当当。 可惜的是:一者江山良属于景县户口,王有刚父子的势力范围有限,活动能量有度; 二者虽然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办得遐迩闻名,可是他哥哥的投资始终未能兑现,所 有资金,都是景、康二县的贷款,县委对这件事情不无意见,因此除了县人民代表 之外,别的虚衔,再也不肯给他了。 江山良回到桃花岭,他的县人民代表已经选上,就等着他去县人民大会堂开会 了。尽管衔儿不如徐万有高,不过他还是非常满意。特别是当他坐在主席台上的时 候,当他在宴会上和本县的头面人物频频碰杯的时候,不禁感慨万千。事情就是这 么有趣:当年老老实实干活儿,得到的是个五类分子的帽子、专政对象的身份;如 今明明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想方设法要让旧社会复辟,得到的却是金钱、名誉、 地位,真真应了“修桥铺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做大官”这句老话了。 他从县里开完人民代表大会回到桃花岭,正好收到香港运来的彩电、冰箱的提 货单。第二天赶到婺州去提出货来,统统运回桃花岭。夫妻二人连夜悄悄儿地拆封, 把“防潮砂”一包一包地取出来,一过秤,一点儿也不少。为了答谢人民大众对他 的爱戴,答谢共产党对他的恩情,也为了庆祝他当选为人民代表,庆祝他的海洛因 平安到达,当天晚上,每包一克的海洛因就以低于当地黑市交易百分之二十的“最 优惠价格”送到了赌台上。于是,赌徒们精神为之一振,人人皆大欢喜地投入持久 不息的鏖战中去,不把口袋里的钱抖落干净了,哪儿肯善罢甘休? 江山良从香港回来的当天,就把徐万有找来商谈“金枪不倒丸”的配制生产问 题,当时就讲清楚:只要他把方子拿出来,售药所得的赢利全归他一个人所有。徐 万有似乎还不太相信,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他父亲并没有把配方传给他,不过他可 以找找看。事情就这样搁浅了,并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江山良从县里回来,取到了海洛因,尽管扬言是八折优惠大酬宾,每一克白面 儿,要价还是高达八百元。即便是不再涨价,三百克海洛因全卖出去,就是二十四 万;何况奇货可居,“恢复原价”每克卖一千元只是早晚间事。这一笔巨款,除了 给经手销货的小姐们提取百分之几的“手续费”之外,其余部分,当然全归江山良 所有。眼看着江山良赚进这一大笔钱去,可真叫徐万有眼红了。 徐万有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一辈子没有正式娶过妻子。他之所以没娶妻,倒不 是像王福生那样为了搞女人自由方便,没人干涉。一九五三年刚从外地回家来那一 阵子,他也想过娶妻生子,组织家庭,平平安安、本本份份地过一辈子;只是成分 不好,手头钱也不多,总想等条件略有改善以后,娶一个好点儿的姑娘;后来景况 一天不如一天,就是次点儿的姑娘,也不肯嫁给他了。于是长期以来,总是“打野 食”过日子。这两年来收入增多,生活条件蒸蒸日上,可是他也已经年过半百,日 薄西山,大有“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之叹了。 不过婚姻这宗事情十分奇怪:当年只有二十多岁,想讨个老婆会有那么困难; 如今五十多了,十八九岁的姑娘竟不断地找上门来。可见婚姻成败的根本原因,并 不在于年龄的大小,而是有没有金钱和地位。自从他当上了桃花岭综合服务公司的 副总经理,就有人给他做媒;如今当上了县政协副主席,给他张罗婚事的“好心人” 就更多了。头两年,他倒是没有动过心。因为一者手头的钱不是太多;二者饭店里 姑娘有得是,他要谁来跟他一起睡觉,只要开口点名就行,连钱都可以不付,没有 妻子,比江山良那样有妻子更方便、更自由;三者自己年纪大了,娶了妻子难免要 生儿育女,等到二十年后儿女长大成人了,自己已经年过古稀,根本得不到儿女的 半点儿好处,只是为儿女做牛做马而已。所以当年的他,有钱就花在自己身上,抱 定“老了老了,也享受几年人间欢乐”的宗旨,以免临死之前,空有白来一次人世 之叹。 这两年,不论是农村还是城市,万元户越来越多。以前一年能挣回一万块钱来 的就被认为了不起,左邻右舍,几乎人人侧目;如今出现了大批比万元户又高一级 的暴发户,那些一年才挣一万块钱回家来的人,简直连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不 愿意当众提起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许许多多解放前就被认为是“缺德”、解 放后已经不再存在的事儿,竟又逐渐地复苏还阳了。比如说:渊州地区,近年来纳 妾的风气就很盛。许多年过半百、儿孙满堂的老头儿,只为成了暴发户,手里有了 钱,竟都正大光明地找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来养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对外慌称是秘 书,其实是小老婆。以前,人们给徐万有做媒,女方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他总 觉得娶个老太太回来,有点儿不甘心,娶个小姑娘呢,又怕太不相称,别人会说闲 话。娶妾的风气一盛行,他的心眼儿倒也有些活动了:“别人家里有老婆的,还能 娶个年轻姑娘做小老婆呢,我这从来没结过婚的,为什么就不行?要么,就不娶了, 要娶,就一定要娶个最年轻漂亮的。”考虑来考虑去,惟一顾虑就是手头的钱不够。 既然有心讨小老婆,就不能怕她会花钱。这两年来,自己已经攒了有一两万块钱了,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赚到手里,就是用的,不是藏的。如果只是自己 一个人晚年花花呢,有几万元满够了;如果真要讨个年轻的妻子,这点儿钱还真不 够她买化妆品的。因此,要想娶个年轻老婆,当务之急,是赶紧多弄一些钱。 江山良的白面儿运到桃花岭以后,以高于黄金十倍的价格出售,眼看着一大摞 一大摞的票子流进了他的腰包中去,徐万有可真眼红了。一琢磨:你有赌徒们少不 了的白面儿,我有嫖客离不开的春药;你能发财,我也能发财。你攒钱供儿子在香 港读书,那我就攒钱娶个花朵儿似的老婆供着,一者装点门面,二者也享享艳福吧。 于是,徐万有就去找江山良,宣布他家祖传的春药配方终于找到了。但是这张 配方是绝对保密的,桃花岭大饭店要出售春药,必须由他亲自配制、独家发售。江 山良尊重他对配方的所有权,同意他独自配制、独家发售,也跟江山良卖海洛因一 样,不论获利多少,都归他个人收入。徐万有的积极性一下子大大提高,第二天就 带上钱跑了一趟婺州,买了许多海马、蛤蚧之类的名贵中药,又到山上去挖挖掘掘, 也不知是真是假,故弄玄虚地采了一些树皮草根回来,关起门来秘密“炮制”。 自从徐万有的祖传春药金枪不倒丸在桃花岭重新问世以后,桃花岭大饭店里的 姐妹们突然间生意兴隆起来,简直到了应接不暇的程度。本来,凡是卖春药的人, 都不受妓女的欢迎。从前,只要有人在妓院门口卖春药,妓女们就会跑出门来群起 而轰之,甚至连抓带咬,大打出手。因为嫖客嫖妓,和夫妻之间的正常做爱绝不一 样,他们嫖一次妓女,付出了几十元上百元,如果不在性上取得绝对的满足,就认 为是一种失败,是一桩赔本的买卖。特别是一些患有性虐狂症的嫖客,他们以能 “抖雄风”“征服”妓女而自豪,以能叫妓女哀哀痛哭、连连求饶为“本事”。而 绝大多数妓女,之所以要从娼,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钱。就是已经取得绝对自 由的当代妓女,也还是以获取金钱为主要目的,其次才是吃喝玩乐,纯粹为了满足 性欲而从娼的妓女只是极少数。因此,在做爱这件事情上,嫖客和妓女之间是有极 大的矛盾的:嫖客不但要求次数多,而且希望每次都能持久;妓女呢,只是为了完 成任务而应付差事。徐万有因为当年自己的姐姐就死在这种春药上,除了少量配制 只供自己使用之外,原本已经决定不再大量生产发售了。现在为了发财,违背了父 亲的遗嘱,又开始配制起来,但是他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办法,那就是把这种春药交 给店里的姑娘们去零售。这一方面使每一个姑娘都可以增加收入,一方面也控制了 用药量,收到了适可而止的效果。于是嫖客与妓女之间从来也没有调和过的矛盾, 终于在皆大欢喜的前提下顺利解决了。 桃花岭大饭店自从有了春药这宗法宝以后,与赌博、白面儿、妓女四者成龙配 套,于是顾客盈门,应接不暇,生意兴隆达到了顶峰,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 时代。不但是顺路的汽车司机们都愿意到这里来宿夜,就是远道的有钱兼有闲者, 也纷纷成群涌来,乐此不疲,留恋忘返,不把口袋里的钱全倒在这个无底洞里,绝 不回去。每到夜晚,站在马路上就可以看见:停车场上大小汽车塞得满满的,餐厅 里酒杯举得高高的,每个窗户里的灯光亮亮的,欢歌笑语,彻夜溢于户外。 2 自从徐万有当上了县政协副主席以后,通过王有刚的穿针引线,跟县里的县长、 县委、县人大常委、各局局长、特别是政协委员们,都有了程度不同的交往,不但 跻身于本县的领导层之间,成了能跟县长平起平坐、能跟县委书记说得上话的知名 之士,再通过大小会议以及这些县级官员们的辗转介绍,慢慢地跟地区和省里的负 责干部们也交上了朋友,小有来往了。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个“礼让往来”的“文明之邦”,讲究的是“朝里有人好 做官”和“官官相护”。一个平头百姓,不管他原来怎样心怀不满,很可能还辱骂 过官府,但只要一旦平步青云,跻身于官员的行列,就会成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员, 跟同僚们沆瀣一气,反过来坑害平头百姓。“五四”时代的反封建,只是局限在知 识分子圈儿内空喊“打倒孔家店”,岂止是反封建不彻底而已,从本质上说,从思 想上说,封建主义在人们的头脑中、在各种机构中,分明仍占统治地位。一九二一 年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时候,许多党员甚至包括中央领导同志在内,头脑中或多或少 地也残存着一些封建主义的东西,更多的人则是各种主义都有一点儿。特别是抗日 战争期间入党的同志,由于国家民族的矛盾上升,封建主义的矛盾相对地下降到次 要位置上,没有得到很好的肃清,紧接着就进行解放战争,许许多多头脑中带有程 度不同的封建主义的“有志之士”,纷纷参加革命,这些人,后来大都担任了各级 党政领导。于是,使得封建主义能够披上一件红色的外衣,在共产党员们的推行之 下在社会上特别是农村中横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实质上就是土产的封 建主义加上进口的法西斯主义在中国再一次横行不法。这种“大革命”,也只有在 中国这种历史环境和土壤里才能滋生、爆发并持续了十年之久;只要稍稍讲点儿民 主的国家,哪怕是假民主,也不会出现这种历史的大倒退、人类的大灾难。 按理说,吃一堑,长一智,中国人,特别是在这次“大革命”中吃过苦头的人, 应该认真记取这次教训,不应该再搞封建主义那一套了吧?事实上的现状是:打倒 “四人帮”以后,身居领导岗位的,大都是当年受过迫害的人,他们对法西斯主义 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但对封建主义的东西却还有点儿温情脉脉,恨不起来。原因是 中国人的政治生活中长期以来缺乏民主,缺乏法律观念,许多人把首长意志看成是 天经地义的东西,宁可触犯法律,也不敢触动首长意志一分一毫。对“无产阶级文 化大革命”的“彻底否定”,也不敢正视并明白指出封建主义及其在党内的最大代 表人物在这次人类的浩劫中所起的作用。于是封建主义中最根本的东西至今仍得不 到肃清,使得个人权力进一步恶性膨胀;也只有在个人权力恶性膨胀的前提下,跟 个人权力紧密相关的“关系网”才能够逐渐形成,并达到牢不可破的境地。 徐万有心里很明白,他这个县政协副主席的衔儿,在老百姓的眼睛中看起来, 是不小的大官,实际上是有职无权,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因此他跟各级官员们来往, 总是抱定一个克己待人的宗旨。反正开的是饭店,手里好酒好烟都不缺,好喝的他 扔“手榴弹”,好抽的他上“二十响”;遇上那年未老而“色”已衰的首长们,他 还有“滋阴壮阳”的法宝,可以让他们对内聊增闺阃之乐,对外有足够的精力去进 行渔猎。因此,时间一长,凡是跟他有过来往的大小首长们,全都对他称颂备至, 人人皆大欢喜。 当然,他也有求人家的时候。他开的是饭店,从需要方面说,批烟批酒要找商 业局;批米面油要找粮食局;另外,找工业局、交通运输局甚至公安局、法院的时 候也不是没有。比如说,他为了竞选县人民代表,就得罪过本村的另一位农民企业 家洪艳萍。选举,是民主政治的一种表现,在中国,不管这种制度还存在许多缺点, 有的场合流于形式,人民代表仅仅是一种个人的荣誉,不能代表并反映人民的意志, 但相对专制封建而言,形式上总属于民主的体系,是一种比较进步的政治制度。可 是在农村中,却还有许多人认识不到这一点,他们说:工人、干部去投票,占的都 是上班时间,也就是说,是拿着工资去投票的。农民投票,以前实行公社制的时候, 也曾经由大队里给记工分。现在土地承包了,时间由自己支配,占了“自己的”时 间,去给“公家”投票,就“亏”了。因此,在农村中,每次选举,都有许多人不 愿意走好几里路去投票。王福生有鉴于此,给徐万有出了个主意:凡是到桃花岭投 票的选民,由他付给五块钱的误工补贴。虽然他并没有说“凡是投我一票的人我给 五块”这样的话,但是中国的农民特别厚道:他们见钱是徐万有出的,投票的时候, 自然就都圈了徐万有的名字。于是,开票结果,徐万有当选了。这件事情,乡、区、 县里都没有意见,独独惹恼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洪艳萍。 洪艳萍本是个养兔专业户,在推广繁殖良种长毛兔方面做了许多工作,取得了 一定成绩,后来又集资办了个兔毛加工厂,专门收购加工兔毛,为改善农村经济做 出了不少成绩。她被提名为人民代表候选人,但是就因为舍不得花这万把块钱,在 选举中落选了。她一赌气,按照选举前县人民法院出的布告,真的到县法院告了徐 万有一状。法院受理“徐万有贿选案”之后,组织了一个调查组,任命民庭审判员 张文虎当组长下来调查。这个张文虎,父亲是县公安局局长,母亲是检察院副检察 长,一家三人,代表了康县的公检法系统。当然,张文虎下去之前,王有刚是做了 工作的。他说:“我儿子王福生就在桃花岭当罐头食品厂厂长,你去调查徐万有的 案子,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侧面问一下福生嘛。”王福生和张文虎是好朋友, 张文虎下乡调查,当然不会忘记请教王福生。于是调查的结果,鉴于徐万有为了选 举工作顺利进行,主动承担了当地农民的误工补贴,并没有出钱买选票,因此不能 认为是贿选,而是对普选有功。经正副院长听取汇报并讨论以后,驳回了洪艳萍的 起诉。这一来歪打正着,徐万有的赫赫好名声在县里搞得无人不知。借此东风,再 加上王有刚父子的积极活动,徐万有不但当上了县人民代表,居然还被安排为县政 协副主席,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张文虎下乡一趟,给徐万有办成了这么 一件大事,有道是“人非草木”,受恩者当然知道“感恩图报”。一来二去,徐万 有先是跟张文虎交上了朋友,接着又认识了他的父母亲。特别是徐万有当上了“县 级领导”以后,在“县级领导”之间,“交朋友”也就更容易、更随便了。徐万有 在江湖上闯荡多年,深深懂得“冤仇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因此平步青云以后,不 但没有跟洪艳萍作对报复,反而在兔毛产品滞销的情况下,通过江山良的关系,帮 她往香港出口了一大批,赚回了外汇。于是,连洪艳萍本人都感动了,到处说徐万 有是天下少有的大大的好人。 张文虎的官衔儿虽然并不高,但他是康县“衙内”一级“小爷们”的代表人物。 “文化大革命”期间,他父母亲被斗后进了“五七干校”,他也插队去了农村。一 九七五年父母亲被解放,“三结合”重新进了县委班子,他也从农村回到县城,没 有理想的工作好干,正好赶上征兵,就被他父母亲送到部队里锻炼去了。中越关系 破裂以后,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光荣负伤,立了一个三等功复员回康县。有了 “英雄”称号的张文虎,安排工作就方便多了。他父亲通过关系让他到省里办的一 个什么法律干训班学习了半年,回到县里就名正言顺地安排在法院里当上了审判员。 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这一批“衙内”们,大都有过插队的经历,他们在大有作为的 广阔天地里一起偷过鸡打过狗搞过邻居的大姑娘,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这一回 他光荣负伤回来,又被安插在司法部门工作,加上他的父母亲是公安、检察部门的 一二把手,所以他在同辈人中逐渐形成了“领袖”的身份。别看这些人年纪都不大, 衔儿都不高,好多人直到今天干的还是集体甚至个体,但是他们的活动能量却很大: 别人搞不到的物资,他们能搞到;别人走不通的后门,他们能直出直进;因此,他 们做生意准赚,他们打官司准赢。在康县,终于形成了一股以张文虎为代表的强大 的力量。 自从张文虎帮了徐万有一个大忙,俩人成了朋友以后,先是互送礼品,有些小 小的来往;后来张文虎看中了桃花岭大饭店的有利地形,租了地下室两间大仓库, 作为他们堆放、倒卖各种紧俏物资、走私商品的基地。开始的时候,徐万有只是出 于感恩图报,既不敢托他办太多太大的事情,也不敢把饭店的秘密透露给他。时间 一长,发现这个公安局局长和检察院副检察长的儿子、人民法院的审判员,原来也 干违法的勾当。彼此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一方的公正面具,另一方的老实面具, 就逐渐开始自动剥落了。有人为官司上的事情托徐万有走门路,徐万有转托张文虎, 果然步步死棋变活,下风官司也会变成上风官司。张文虎呢,看见饭店里有那么多 风骚的姑娘,借说笑话暗示了自己的意图,徐万有马上心领神会,探听清楚他喜欢 哪一个以后,装作牵线拉马,哪怕自己出钱,也要把他喜欢的姑娘送进他的房中去。 张文虎发现桃花岭大饭店是个温柔乡中安乐窝以后,不但自己经常借故到这里来过 夜,还把他的那一帮哥儿们弟兄也逐渐招到这里来聚会。时间不长,这里终于成了 康县“衙内总队”的主要据点,徐万有也逐渐把饭店里的各种赌博设施介绍给他们。 那年月,用当地的一首民谣来说,叫做“中央忙组阁,省市忙出国,地县忙吃喝, 乡村忙赌博”,搓麻将打扑克赌输赢成了半公开的勾当,不但闲汉们赌,退休的老 工人赌,连在职的干部们也赌。张文虎呼朋引类招来的大小衙内们,有县级的,市 级的,还有省级的。他们大都有一个专职的或兼职的什么公司经理的身份,或者也 像张文虎那样什么职务都没有却控制着好几个公司的经济命脉。他们做生意非常简 单,发财也非常方便:只要到爸爸那里批一张条子,任你怎么紧俏的物资,都可以 用平价买进,高价卖出,一转手之间,货物不挪窝儿,就能够赚到三成五成甚至一 倍的利息,真叫做一本万利。他们的手头,人人都攥着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票子, 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大方,只要有新奇的刺激,不怕路途遥远、哪怕事情再忙, 也会成群结队地赶了来。每逢这帮小爷们来到桃花岭,先去逛福地洞天,倦游归来, 住进了在村镇里说来设备堪称一流的饭店里,除了吃吃喝喝之外,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摆开台面来豪赌一场是不会甘休的;只要一开赌,没有姑娘作陪当然不行,没有 白面儿那就更加不行了。鏖战结束,赌兴阑珊,淫心又炽,于是一人拥着一位姑娘 同赴巫山阳台,寻求高唐美梦。如果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每个姑娘手上都有 “助兴”的春药随时可以供应。于是,桃花岭大饭店除了最老的汽车司机和闻名而 来的渊州赌徒之外,又形成了第三种类型的顾客:衙内大军。 3 江山良从香港回来以后,一方面积极组织土产货源往哥哥那里送,以偿还哥哥 的“实物贷款”,一方面把进口、出售海洛因作为“重点业务”来抓,而把“黄色 娘子军”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了徐万有,当然还有尚月华和梅桂芬的密切配合。江山 良已经想通了:要想赚大钱,主要靠海洛因交易;姑娘们挣几个皮肉钱,也不容易, 应该尽量少“剥削”她们。只要她们能把嫖客招进来,先把嫖客变成赌客,再把赌 客变成购买海洛因的顾客,他从中赚到的钱,就海了去了。 两次香港、一次广州的参观实践,再经过江山良的消化和融会贯通,结合桃花 岭的实际情况,他把具体业务重新作了部署。按照他的观察,现在的人似乎有两种 爱好趋向:来自乡村的人,拼命追求“洋”的东西,从穿着打扮到起居饮食,越洋 越好,恨不得把自己变成洋人才解气;而从大城市来的人,则又向往田园生活,追 求反本归真,一心想回到大自然去。根据这个道理,他抽出一部分资金来,一方面 把大楼布置得更加现代化,专门接待追求时髦享受的顾客;一方面又在桃花岭上起 造了一些用石头砌墙、用稻草做房顶的新型“茅舍”,连电灯都不用,夜里只点油 灯或蜡烛,专门接待过腻了现代化生活而追求另一种淡雅恬静享受的顾客。 他把服务项目分为两大体系:一个体系是专门对不了解桃花岭大饭店内幕真谛 的顾客,让人家感觉到住在这里除了舒服之外,还有一种新奇感、神秘感,目的完 全是为了引诱普通顾客往特殊顾客方面过渡。他学习香港按摩院的做法,抽调几个 姑娘,拜老中医为师,学习经络穴位和按摩推拿手法,关键的几招由他自己根据香 港按摩女郎的招数亲自指点,专门设置了几间“按摩室”,门口挂上了牌子,上写 “特聘技师,推拿按摩,舒筋活血,消除疲劳,能治百病,服务周到”字样,知道 内情的人,可以在这里得到特殊的享受,不知道内情的人,抱着治病的目的进去, 通过女按摩师的启发诱导,最后也大都能得到特殊的享受。 他又从香港进口了一批电子游戏机,其中有一种, 叫做“美女老虎机”,只 要达到一定的分数,就会出现一个美丽的女郎表演脱衣节目,分数越高,脱得越光。 对许许多多没有开过洋荤的愣头青们来说,这是迈进色情天地的第一步。他们一旦 迷恋上了脱衣美女,为了看三秒钟的美女脱衣节目,不惜一次又一次地往游戏机里 投硬币,哪怕坚持两三个钟头,也总想达到一次最高分儿,从而看到美女完全脱光 衣服的镜头。这一方面给饭店里增加了一笔小小的收入,最主要的还是向服务员们 展示了哪位顾客最为好色的内心世界,从而认准了目标,好作进一步“诱发”。 对这种显示出好色苗头的顾客,只要女服务员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头,说一声: “要看更好的,请你跟我来。”把他一带带到录像放映室,再坐在他旁边陪着他, 有荧屏上的精采镜头作示范,有风骚的姑娘就在旁边等待着依样实践,就是鲁男子 柳下惠再世,也熬不过十分钟去,一准交枪投降。只要一入港,从此只能让人家牵 着鼻子走,一档节目接着一档节目往下演,不把口袋里的加上家里的钱花完,不能 算完了。 对于老主顾,他们采取不断更新节目的办法,以求笼络和稳固。除了赌博上头 花样翻新之外,在女色上头,也来一个花样翻新:江山良按照自己的爱好推己及人, 特地设置了几名十三岁到十七岁的稚妓;又迎合有钱的大老倌喜欢玩儿“原封货” 的特点,专门物色了几名真正的大姑娘,等待识货的主儿善价而贾。另外,还物色 了一批外地娼妓,到桃花岭大饭店来“挂单”,不但收取房钱,还从夜度资中分成。 桃花岭上的色情业,“百花齐放”了。 江山良回到桃花岭以后不到一个月,小英子果然提着一个人造革小皮箱找他来 了。江山良遵守自己的诺言,给她在饭店里安排了一个铺位,留下了她。考虑到她 年纪确实还太小,对饭店里的“业务”也不熟,暂时没叫她接客,而是让她帮着服 务员干点儿杂活儿。但是小英子干惯了她的老行当,年纪虽然不大,凡是妓女的恶 习,却几乎全都学会了:早晨不爱起床,夜里不肯睡觉,嘴巴还特别馋,尽想吃好 的,明明还不到涂脂抹粉的年龄,却偏要瞎打扮,穿的衣服不伦不类,脸上涂得红 一块白一块的,叫她洗洗茶杯、倒倒痰盂,她还嫌苦嫌累。时间不长,就自己找到 老头儿的房间里去,十块二十块地又挣开了皮肉钱,还连店里的“份子”都不想交。 江山良见她完全是块当妓女的料,已经无法改变了,就也不再对她另眼相看,干脆 组织了一个稚妓班子,就让小英子当她们的“领班”。──桃花岭村是个风流渊薮, 村子里尽出风流案子,除了养汉、通奸、私奔、半开门等等之外,十一二岁就叫半 大小子给开了包的小姑娘也不少,这些女娃有的还只有十三四岁,有的已经十五六 岁了,因为有过强烈的性刺激,发育得比同龄姑娘一般要早些。她们的事情,即便 自己不说,也已经嚷嚷得满村都知道,成了公开的秘密了。遇上那些不老成的大人 把她往玉米地里带,不但不拒绝,还会挺高兴地跟着走。尚月华摸准了情况,找上 门去,只说饭店里要雇几个小姑娘打下手洗洗涮涮,供膳宿之外,每月工资六十元。 当时当地,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个大数字,想找这样的好事还没地方找去呢, 家里大人还有个不愿意的?等到她们进门之后,有小英子的言传身教,现身说法, 叫它们去找那些专门喜爱小姑娘的老头子,一晚上也能挣个二十元三十元的。她们 都是“过来之人”,连进玉米地让人家白玩儿都干的主儿,有这种“高收入”的好 买卖,哪儿还会在乎呢?所以时间不长,一支“黄色娃娃军”很快地就建立起来了。 又过了几个月,席瑞终于也找上门来了。她是挣足了票子、厌倦了“天天换新 郎、夜夜入洞房”的卖笑生涯,专门到这里来换换环境,清静清静的。江山良作为 她的老朋友,先给她开了一间比较高级的房间,安顿下来,然后抽空带她到桃花溪 两岸和桃花岭上都去转了转,这里的自然景色和旖旎风光还真使她入迷了。反正她 有的是钱,又不打算拿它去当本钱做生意,就取出钱来,请江山良为她在饭店后面 的桃林丛中建造了一座两楼两底的西式小洋房,买来了冰箱、彩电、录像机、高级 音响设备等等高档家电,还从广州采购来一套豪华的家具和各种漂亮新奇的陈设, 然后把她的全部财产和书籍都搬到这里来,打算用她的肮脏钱建造一个洁净的环境, 从此逃离那个她所不喜欢的肮脏的社会,以“画中人、景中仙”终老,最后真正地 与草木同朽。 如果她真正能够做到“心如死灰”,不再“出山行道”,她的愿望,即便不能 完全实现,至少在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内,是可以平安度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