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海捞针 1 洪波和白莉在周厅长的面前把任务抢下来以后,又跟郭大队长仔细斟酌商量了 一番,定出了侦破方案,又把这部来历不明的录像带反反复复地再看了几遍,除了 请暗室技术员小张同志把片子里的主要人物一个个全都翻拍下来之外,还把她们的 神态形象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做到只要有片子里的人物一出现,就能够从许许多多 人中间把她们认出来。这才经过化装,暗藏防身的武器,带足“出差费”,出发去 “大海捞针”。 洪波是个假小子,不但体型魁伟,膀大腰圆,说话的嗓音也略带嘶哑,加上在 刑警学院操场上摸爬滚打晒黑变粗了的皮肤,猛一看还真像个小伙子。 她今年二十八岁了,出身于公安世家,父亲和哥哥都是刑侦战线上的老兵,在 省会所在的市公安局工作。她从小受家庭的影响,耳濡目染,对刑侦特别感兴趣。 高中毕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同学们大多数下乡插队去了,少数 人去了部队,她靠父兄的力量,进了市公安局,在派出所当小警察,先干内勤,搞 搞户籍登记什么的,后来所长见她对侦破感兴趣,把她调到了治安组。打倒“四人 帮”以后,成立了刑警学院,由于她突出的成绩和个人的志愿,市局保送她上大学, 成了刑警学院第一期的学生。两年后毕业,虽然分配回原地,却被省公安厅“截留” 了,安排在省刑警大队当特别侦察员,专门侦破比较特殊的案件。几年来,成绩斐 然,颇受到领导的好评,只是她家里人不大满意:直到今天,“二八年华”了,连 个对象也没有搞上。这一方面固然是她那男性化的外表,另一方面也因为她的职业: 干她们这一行的,不但没有白天和黑夜,连过年过节也不得安生,越是能干的,越 是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喜欢贤妻良母的男子汉,大都不愿意找女警察,即便找女警 察,也不找女刑警,即便找女刑警,也不找洪波这种业务尖子。何况洪波长得五大 三粗,男人似的,根本就谈不上漂亮二字呢! 白莉却和洪波完全相反。她今年刚二十三岁,长得细皮嫩肉,脸容俏丽,体态 轻盈,婀娜多姿,如果穿上连衣裙,猛一看,只会想到她是个舞蹈演员,绝不会想 到她会是个刑警。事实上,她之所以会去考刑警学院,不说是阴差阳错吧,至少也 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她从小爱看小说,还特别爱看侦破小说,一边看,一边学着写, 一心要当专写侦破小说的作家。高中毕业以后,报考文学系,可惜只差五分,高考 落了榜。一连补习了两年,年年高考的分数线都超过了去年七八分,却年年都不录 取,原因是录取分数线年年提高,她总是差那么五六分,进不了她向往已久的文学 院。第三年报考,她灵机一动:两年制的刑警学院,报考的女生一定少,相对地说 来要好考得多;毕业出来当刑警,可以接触许多奇奇怪怪的案子,对自己写侦破小 说一定大有帮助,于是就改变主意,报考了刑警学院,而且一考就考取了。只是进 了这个学院以后,才知道同样是大学生,课程和生活跟别的大学特别是文科大学很 不一样:那种军营式的训练和管理,简直叫人受不了。总算是她的自尊心和想当刑 警的坚强决心战胜了学业上和生活上的重重困难,坚持到了最后,并且以优良的成 绩获得了毕业证书,分配回本省的公安厅刑警大队当实习侦察员。只是她那副娇滴 滴的样子,老刑警们大都看不上她,办案子也不大愿意带上她。因此来刑警队快要 半年了,不但还没有单独接受任务往外地跑过,就是本市的案子,也只是跟在人家 身后走走看看,名副其实地“见识见识”“实习实习”而已。这一回承蒙厅长和大 队长看得起,让她和洪波一起出去执行任务,而且是这么特殊、这么重大的案子, 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决心拿出在学院里学到的全部本事,密切配合洪姐从速侦 破此案,并在办案的过程中好好儿向洪姐学习。要是此案办成,以此为素材写成一 部侦破小说,一定很吸引人哩! 按照厅里批准的侦破计划,她们两个都必须女扮男装:洪波化装成汽车司机, 白莉化装成押运货物的货主。好在时届初冬,衣服穿得厚,女扮男装还不算十分困 难。洪波的头发本来就不太长,稍许铰短了一些,烫成波浪大花,戴上一副墨镜, 活脱脱一个时髦的男性青年,不但一举一动像,就连一言一笑也像。比较困难的是 白莉。她那张鲜嫩的粉脸,白中透红,怎么看也是个漂亮姑娘,改扮男装,还真不 容易。洪波琢磨了半天,干脆把她打扮成一个唇红齿白、西装革履的美男子,戴上 金丝边眼镜,剪短了的小分头涂上发蜡,梳得镜光瓦亮的,还戴着一枚硕大的金戒 指。经过她这么一打扮,白莉就成了一个有些女哩女气的小白脸,也是一个奶油小 生型的“小倒儿爷”了。 她们俩选择了一辆带篷的半新旧黄河牌大货车,两边的车门都喷上了个体运输 业的标记,并且给洪波办了一本货真价实的驾驶执照,然后在车上装满了纸箱,锁 上后车门,姐儿俩变成了哥儿俩,兴冲冲地出发了。 跟她们同时出发的,还有两个扫黄工作队,计划一个驻婺州,一个驻渊州。他 们的任务是配合当地公安局,突击清查并取缔暗娼以及一切以色情牟利的个人和团 伙,当然也包括清查黄色录像带在内。暗室技术员小张也背着照相机出发了,他的 任务,是去桃花溪拍摄那部“默片”中野合镜头的场景,以便与录像带两相对照, 找出录制的地点,从而缩小搜索圈,争取早日破案。洪波与白莉的任务,则是往返 于婺州和渊州之间,专门注意搜索沿途的私娼,与录像无关的,只进行一般性了解, 登记在案,把材料转工作队处理;只要找到一个与录像有关的人,立即盯住不放, 顺藤摸瓜,把与录像有关的一切人员包括编、演、导、制在内全都了解一番,争取 一网打尽。不过这三路人马是分头出发、各自单独行动的,表面上谁也不认识谁。 只有到了必要的时候,才暗地里联系一下。 洪波明白,公路沿线的私窝子,主要以做汽车司机的生意为主。因此,要想摸 清婺渊公路沿线的暗娼分布,必须寻找几个老于此道的风流司机做向导,才能有的 放矢,不然的话,那可真是大海捞针了。好在她们并没有真正的运输任务,车到婺 州以后,每逢公路边有较大的饭店,她们就停下来,吃点儿东西,找茬儿跟“同行 们”扯闲天儿。但是很快她们就发现这不是好办法。一者路边饭店数量很多,都要 进去吃点儿东西,有那么多钱,却没有那么大的肚子。一上午三家饭店吃下来,等 到进了第四家,就什么也不想吃了。第二是上午时间,所有的汽车司机都忙着“跑”, 很少有进饭店吃饭的。即便有人停车用餐,也是那些天不亮就空着肚子出车的“赶 路”司机,随便吃点儿什么,医饱了肚子,就又匆匆忙忙地赶他的路去了,没那闲 心也没那工夫跟别人聊闲天儿。主动上去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只能一边吃饭一边 随口答应几句,并不往心里去。就连饭店里面,也很少看见有平头整脸的姑娘出来 跟顾客们搭讪。看起来,要想跟这条路上的司机交朋友,要想摸清哪家饭店是私窝 子,白天是不行的,至少上午时间是不行的,只能等到晚上投宿以后,司机们才能 坐下来喝酒,才有闲工夫聊天儿;暗娼们经过一夜的劳累,白天是要睡大觉的,也 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出来物色目标,因此,只能把希望和活动寄托在晚上了。 计算一下路程,离开婺州还只有一百多公里,到渊州还有将近四百公里。反正 并没有时间的限制,原计划就是要在这条路上走三四天,专找那有暗娼的路边饭店 住下,一路上“搜索前进”的;两人一商量,决定放慢行车速度,只要看见路边竖 有“停车、吃饭、住宿”的牌子,不管吃饭不吃饭,都要停车进去坐一会儿,抽支 烟,跟店里的老板、服务员或顾客们随便聊聊,打听一下沿途的风土人情,看情况 也故意把话题往“哪儿有漂亮姑娘”这方面领。只可惜时间不对,人家对她们俩又 不熟悉,除了随口答应说“这条公路线上可能真有这样的姑娘”之外,问到具体地 点,却又大都讳莫如深了。 车子开到距婺州一百五十公里处,这里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清溪,公路只有四 五米宽。马路边儿上,蹶着一辆六轮大“解放”,车上盖着苫布,满装着货物,一 个前轮已经滑出马路牙子外面,虽然还有五个轮子在路面上,但是由于前轮落空, 车子前栽,持俯冲姿势,再滑动一下,整辆车子就要冲进溪水里去了。一个三十来 岁的汽车司机,满头大汗地站在公路中心,一面挥舞着双手,拦阻迎面开来的汽车, 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叫:“师傅,停一停!求求你啦!” 洪波一踩刹车,车子在靠山坡的一面嘎然停住。俩人跳下车一看,那辆前倾的 大解放,仅仅因为后轮挡着几块大石头,才没有继续往前滑,不然的话,连车带货, 早就翻进溪水中去了。洪波来不及细问,急忙取出钢丝绳,车尾对车尾拴好,后轮 也挡上石头,就跳进驾驶室,发动自己的车子,去拉人家的车子。 洪波的车子,虽然也装着许多纸箱,但箱子里并没有货物,实际上是一辆空车。 开过车子的人都知道,用空车去拉重车,是很危险的:万一重车拉不上来,继续往 下滑,那可就是“一根线绳上拴俩蚂蚱”,很有可能连空车带重车会一起翻进溪水 中去。幸亏洪波这个非专职司机技术还过硬,她叫那个司机拿一根钢钎专门给滑出 马路牙子外面的那个轮子开沟,剔除障碍,叫白莉专管移动重车后轮前面的大石头, 只要车子拉上来一点儿,赶紧就往后移动石头,三个人互相配合,也仗着“大黄河” 力气大,费了足有一顿饭的工夫,终于把“马失前蹄”的解放牌六轮卡给拉了上来, 从而避免了一场翻车的惨剧。 车子脱险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司机千恩万谢,说不尽道谢的话语。先恭 敬恭敬地递上好烟来,又去车上抱下一大抱罐装可口可乐,见洪波也已经满头大汗, 急忙提着小桶,到溪边去拎回一桶溪水来,拿出毛巾,叫洪波和白莉洗手擦脸。他 一面手忙脚乱地张罗着,一面断断续续地介绍他自己:他说他叫杨来喜,景县人, 家住城关东门。在部队里开了五年车,复员的时候,用复员费加上积蓄在部队里买 了一辆淘汰车,回家当了运输专业户,生活过得还算不错。问他怎么会把车子开到 马路牙子外面去,他气呼呼地说: “昨天夜里,我住在桃花岭大饭店,睡得晚了点儿,今天又起得晚了点儿,急 着赶路,车子也确实开得快了点儿。开到这里,迎面来一辆日野大轿车,那车子, 车身又长又大,赶上这一段路路面又特别窄,平常时候两辆卡车交车,还得特别注 意呢,遇上这种大家伙,我还能不注意?他那车子还没过来,我就尽量擦着边儿走 了,可是那辆日野一者仗着自己来头大,二者是怕车身擦着山岩,根本就没有让我 的意思,连车速也不减,只是略往右边偏了一点儿,摁着喇叭就朝我冲了过来。我 一看事情不好,咱们是个体户,惹不起他们,只好减速让他,又怕撞着人家,就把 方向盘尽量往右边打。他倒是过去了,没想到马路牙子承受不了重量,塌下去一块, 前轮陷下去一只。那个开车的王八蛋明明看见,偏偏假装看不见,加大油门溜了。 我这里抓了瞎,扳住了手刹车,又找几块石头打上衍,自己试着倒了几次车,不但 没把车子开出来,前轮反倒越陷越深了。我没了办法,只好拦车,一连拦了三辆, 没有一辆肯停的。要不是你们二位,我今天可就麻烦啦!看起来,`鲤鱼找鲤鱼, 鲫鱼找鲫鱼',这话真不假,还是咱们个体户向着咱们个体户!那些开大车子不让 人的,那些见死不救的,总有一天翻进渊江里去,连车子带人都沉了底!” 杨来喜气愤之极,怎么解气怎么骂,倒把这两位假个体户给逗乐了。洪波笑着 说: “别骂啦,人家开日野大轿车的,车里坐的不是首长,就是贵宾,说不定还有 老外,他们的命,当然比咱们的命值钱。不论是从天理上说还是从人情上说,都是 与其叫他翻车,还不如叫你翻车。至于那些见死不救的哥们儿,你知道他家里出什 么事儿了?也许正是火上了房,或者家里逮个和尚,急等他回去处理呢!” 白莉听了杨来喜的一席话,本来就挺好笑的了,这会儿听洪波又说出这样的话 来,更其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巴掌说: “洪师傅可真有意思,你叫杨师傅别骂人,你自己骂得比他还花哨。这就叫会 骂人的不带脏字儿!” 洪波见白莉搭了茬儿,干脆再发两句牢骚说: “这年月,要找雷锋可不那么容易了呢!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把人与人 之间的那一点点儿友爱亲善全给革没了。特别是现在,人人都奔一个`钱'字去, 讲究的是自私自利,无利不早起。为了挣钱,什么事儿都敢办,连亲娘老子都不认, 良心脸皮根本就不值钱,那就更不要提起啦!” 白莉知道洪波这是为了从思想上跟杨来喜接近,好进一步从他嘴里套出话来, 不等杨来喜答话,就接着下茬儿说: “这倒也不一定,出门在外,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即便家里没有火上房,也没 有逮着和尚,就不许人家有别的急事?再说,人帮人的事儿,肯帮忙是人情,不帮 忙是本份,人家没有停车,也不能说人家坏。你想想,杨师傅的车上装满了货,车 头往下扎,份量有多重?能拉上来,是好事,大家都高兴;要是拉不上来,倒拉了 下去呢?就算你洪师傅能跳车逃出来,你的这辆大黄河,我的这一车货,可就全都 玩儿完了。” 杨来喜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说的话有点儿不着边际,不知道是表功呢还是什 么意思,赶紧接着他们的下茬儿表示自己的态度说: “现在这年月,雷锋是少了,不过也不是没有。你们两位,不就是活雷锋吗? 今天要是没有二位,车头再往下陷半尺,我的车就非翻不可。我也就活不了啦!二 位救了我一命,我杨来喜也不是不懂好歹的二不愣,一点儿心意,我还是要表示的。” 说着,解开围在腰际的腰包,也不说里面有多少钱,就想整个儿递上来。 洪波见这个小伙子还颇有点儿血性,就一手摁住了他的腰包,面带微笑地说: “杨师傅刚才骂了人,我刚才也骂了人。要是我收下你的这笔钱,不是等于也 收下了你的骂,还自己骂了自己了吗?说句老实话,杨师傅这个包包儿里,钞票再 多,也不值你这一辆车、一车货;我们的小白说了,刚才要是拉不上来,连我们的 车和货一起都翻进溪水里,难道也是你这个包包儿能包赔得了的吗?所以说,收下 你的这个包包儿,我们哥儿俩的这份情意,反倒跌了份儿了。要说钱,我跟你是同 行,车子比你的大,挣的钱不说比你多吧,也绝不会比你少到哪里去。我们这位小 白,这两年做家用电器生意,发财得很,手里少说也有这个数儿了。你要给我们钱, 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高抬我们,倒是看不起我们哩!再说句不知高低的话:你老 兄要是不嫌弃,我只希望咱们能交个朋友。你是景县人,婺渊公路一定是常跑的; 我们俩都是省城的人,小白包我的车,以前他老是在上海、广州进货,我也总是跑 上海、广州的时候居多;最近他改为到渊州进货,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跟他跑这 条线了。俗话说:人熟是一宝。这条线上,我还是第一次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要是你肯跟我交个朋友,那比你给我万儿八千块钱可强得多啦!” 现在这年月,见钱开眼的人多,见了钱往外推的人,实在太少了。杨来喜很喜 欢洪波的爽朗性格,也愿意交他这么个朋友,连忙把腰包又系回腰间,用双手捧住 洪波的手说: “大兄弟,你的这一番话,简直说到我心里去啦!俗话说:钱财如粪土,仁义 值千金。如今钞票不值钱,仁义越来越少见,别说是千金了,就是万金,也买不来 半个仁义。今天天开眼,叫我碰上了你们两位有仁有义的兄弟,还愿意跟我交朋友, 这是高抬我呢!没得说,这条婺渊公路上,我算是跑熟了,说句大话,那真是闭着 眼睛也敢开车!公路两边儿,可以说没有一家饭店我不熟的。前面不远的魏公村, 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野鸡店,他们店里的鸡做得特别好,酱鸡、卤鸡、熏鸡、烧鸡、 清蒸鸡、红烧鸡,有时候还能吃上真正的野鸡呢。反正快到十二点了,也该吃中午 饭了。走,有劳二位走几里回头路,咱们就到那里吃野鸡去。这个小东,当然是我 的。想来二位兄弟总不至于驳回吧?” 洪波他们刚从魏公村过来,村里有几家饭店,心里多少也有个谱儿,只是不知 道哪家饭店叫做野鸡点。洪波还在沉思,白莉嘴快,马上提问说: “你说的这家野鸡店,有字号儿没有?到底是鸡做得好出名,还是野鸡好出名?” 杨来喜笑了笑说: “是饭馆儿,当然有字号儿。我说的这家野鸡店,在魏公村的尽西头,字号儿 叫做`味美鲜饭店',因为女掌柜的名字就叫魏美仙。婺渊公路上,野鸡店相当多, 有几十个人的大店,也有两三个人的小店。以后你们常在这条线上跑,反正早晚都 会知道的,咱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语,我也不瞒你们:这家野鸡店,白天供应熟鸡, 味道还真不错,确实够得上`味美鲜'三个字;夜里供应的活鸡,味道就不怎么样 了。特别是遇上生客,宰的可就不是鸡而是人啦!” 两人同时张大了眼睛。白莉惊奇地问: “怎么?还宰人?那不成了十字坡上的黑店了?” 杨来喜笑了笑,解释说: “说宰人,是打比方。不是真把人杀了。不过那个狠劲儿,也真跟宰活人差不 多。他们店里一共四个人,老板两口子,两个姑娘。店门口一样也竖着停车、吃饭、 住宿的牌子,其实一共就前后六间房子:前面三间,两间是店堂,一间是厨房;后 面三间,两间是客房,一间是老板两口子的住房。两个姑娘,白天是端饭端菜打下 手的女堂倌,晚上就睡在店堂里,必要的时候就会变成野鸡,一头扎进客房里。谁 要是贪图这里店小住宿费便宜,那可就上了大当了。进了他的店,连吃带住加上停 车费,一共是二十元,全开在一张发票里,价钱不算太贵。睡觉之前,女服务员进 房间添茶续水,铺床叠被,一边干活儿一边问长问短,显得特别殷勤热情。你要是 动了心,关上房门就可以一起睡觉;你要是不动心,等你睡着了以后,她会悄悄儿 地钻进你被窝里来,反正她就睡在客房门外的店堂里,门钥匙也在她手上。不管是 你主动的也好,她主动的也好,只要两个人睡到了一张床上,你就算倒楣了。夜度 资三十元,按规矩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活儿的。第二天早上,老板准比你起得早, 开门进来,那野鸡准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时候,老板立刻放下脸来, 狂风暴 雨,大发雷霆, 大喊大叫中, 老板娘接着出场, 于是两个人一搭一档, 唱 开了双簧: 一个装红脸, 一个装白脸, 一个声势汹汹地要去叫人来把你扭送 派出所; 一个说要照顾姑娘的名声, 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私了的好。只要你 一吐口愿意认罚,老板可就要跟你算细账了:‘亲嘴了没有?’‘亲了。’──你 不回答,那野鸡也会代替你回答的。‘亲嘴了,罚二十元。摸身上了没有?’‘摸 了。’‘摸身上,罚三十元。干那事儿了没有?’‘干了。’‘干那事儿,罚五十 元。’加在一起,连停车住宿费可就是一百五十元!这还是最便宜的价钱。你要是 舍不得,他就扬言你这是强奸妇女,当时就要找人来先打你一顿,然后送派出所!” “这哪儿是野鸡店哪,简直比黑店还厉害!就没人告他们吗?”白莉嚷着说。 “人家开的是饭店,可没说供应野鸡呀!再说,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见不得人 的,能私了就私了,反正开车的谁也不在乎这百把十块钱。为了这点儿钱去见官, 第一是面子丢不起,第二是工夫搭不起,第三即便是女的主动钻进你被窝里来,可 一到了派出所,马上就会反咬你一口,不说你是强奸,还算是客气的呢!”杨来喜 以个中人的姿态站出来解释说。 “看起来,杨师傅一定吃过这个亏吧?要不,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洪波跟 他打哈哈。 “我是常在这条道儿上跑的,又是本地人,他们讹不着我,我也绝不会吃这个 亏。像你们这样的外地客,才是他们的敲诈对象呢!所以说,你们新跑这条线,还 确实得多加注意。咱们都是干这一行的,谁也别瞒谁,这两年挣钱容易了,沿路姑 娘又多,高兴了,随便找几个玩玩儿,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儿,花几十块,心里也 痛快。独有这种让人家敲走的钱,多一分也别扭。说起来,我跟魏美仙两口子关系 都还不错,尽管现在不去他那里住宿了,以前可是常去照顾他们的。店里的那两只 鸡,我早就尝过是什么滋味儿了。就连他们怎么敲竹杠的事儿,也还是听那两个姑 娘说的呢。后来听老板解释说:近来路边饭店越开越多,生意也越来越难做,才不 得不想出这么一个绝主意来对付外地来的愣头青,目的只为多弄俩钱儿,对我们本 地人,借他点儿胆子,谅他也不敢!” 洪波从他的话音里,已经听出点儿名堂来了,马上抓住不放,却又故意绕着弯 子说: “这两年,我尽跑上海、广州这几条线了。那里的鸡,价钱可能贵点儿,味道 还是正的。听说渊州的鸡这两年发展得也很快,还特别嫩,大多是十七八九岁的。 又听说这条公路沿线土鸡也不少,野味儿十足的,比城市姑娘有趣得多。我们两个 昨天还说有机会了打两只野鸡尝尝呢,听你这么一说,胃口全倒了。刚才你说:魏 美仙的野鸡店,以前你是经常住的,如今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地方,有更鲜更嫩的 鸡吃,所以才不大去照顾老朋友的吧?” 杨来喜被洪波一语道破,也就不再捂着半拉充整个儿的了。有道是“和尚不亲 帽儿亲”,彼此都是开车的,又都是个体户,特别是刚才人家还为自己出过那么大 的力气,如今新跑这条线,两眼一抹黑,要是误投味美鲜那样的黑店,被敲了竹杠, 岂不恶心?这么一想,不由得江湖义气油然而生,尽管是新交的朋友,也就跟老相 识似的推心置腹地说: “二位新跑婺渊公路,我作为这条线上的老跑,有些事情还不能不跟你们说说 清楚,免得你们受骗上当。渊州这个地方,这两年来经济发展得很快,歪门邪道发 展得也不慢。特别是野鸡,数量真不少,也确实鲜嫩水灵,可是别忘了渊州人还有 一个欺生的性格,像你们这样的外地人,不去打野鸡也还算了,要是去打,不是我 小看二位,不把你们身上的钱财榨干了,恐怕是不会放你们出鸡窝的。所以我奉劝 二位老弟,到了渊州,没有本地人相陪,千万不要去乱闯。再说,城市里治安严, 你们门路不熟,规矩也不懂,弄得不好就会被便衣警察抓进去,罚几个钱小事儿, 人可丢不起。就连我这样老跑渊州的,没有人带领,还不敢随随便便就去瞎闯呢。 至于说野鸡店,这条线上倒是有不少,只是干净的不多,姑娘都是乡下妞儿,漂亮 的也不多,有的连牙都不刷。你们也许没听说过,有的路边小店,根本就没有客房, 到了晚上,两张方桌一拼,就是一张铺,只要给钱,老板的老婆、妹妹、小姨子都 可以陪着客人睡觉。铺与铺之间,连布帘儿也没有,不但说话全听得见,影影绰绰 中连动作都看得见。在这种大鸡窝里打野鸡,有什么意思?像我刚才说的味美鲜饭 店,有两间客房,还算是比较好的呢。不怕二位笑话,以前我为了贪图价钱便宜, 这样的土野鸡我也打过。这两年来,一者是自己挣钱多了,口味也高了;二者是路 边饭店为了适应形势的需要,也在逐步发展提高,不但店房干干净净的,姑娘漂漂 亮亮的,还有许许多多新鲜的洋玩意儿可以供你消磨时间。就拿我昨天晚上过夜的 桃花岭大饭店来说吧,在婺渊公路这条线上,就够得上是第一流水平的。不信的话, 你们今儿晚上不妨就住在那儿试试,准保你们满意。” “你说的桃花岭大饭店,是桃花岭上新造的那六层大楼吗?那不是国营饭店?” 洪波去年下来办案,见到过桃花岭大饭店,还有点儿印象。 “不了解底细的人,一看那大楼的气派,都以为是国营饭店,其实,那是几个 人联合起来向银行贷款办起来的。总经理就是我们景县人。听说利润已经赚了不少, 贷款到今天还一个子儿没还呢。我是他们饭店的老主顾了,正副总经理和住宿部主 任,我全熟识。只可惜咱们走的不是一个方向,今天不能陪同二位一起去见识见识。 不过只要我给你们写封介绍信,他们一定会热情招待你们的。” “他们那里也有嫩鸡吗?”白莉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句。 “那还用说!不但嫩,还鲜呢!只是要找一个能跟老弟你相配的,可就难罗!” 洪波已经站起身来,显得急不可耐似地对白莉说: “咱们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有这么好的地方,又有杨师傅给咱们搭桥介绍, 今儿晚上,咱们就在桃花岭住一夜试试。怎么样?你同意吗?要是你同意,咱们不 妨耽误一会儿工夫,现在马上就掉过车头来,赶快到魏公村去走一遭儿。一者让杨 师傅请客,尝尝味美鲜饭店里的酱鸡、卤鸡、熏鸡、烧鸡、红烧鸡、清蒸鸡到底鲜 美不鲜美;二者也见识见识开黑店的魏美仙两口子,还有那两只大活鸡!咱们运的 是自己的货,早一天晚半天的无所谓,人家杨师傅可是昨儿晚上辛苦了些,今儿早 晨起晚了,急着要赶路呢!” 2 三个人在味美鲜饭店品尝了各种做法的鸡,又见识了两只会讹人的大活鸡,假 装风魔地跟她们逗了一阵子嘴皮子,假情假意地说等从渊州回来,一定在她们这里 过夜,又跟杨来喜要了一封写给尚月华和梅桂芬的介绍信,并约定了到景县东门他 家里会面的时间,这才各自上车,分道扬镳而去。 从魏公村到桃花岭,只有一百多公里路,如果开快车,只要两个来小时就满够 了。但是一者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以便更像是寻找宿头的过路客;二者她们还 有搜索暗娼私窝子的任务,一路过去,见饭店就停,因此担搁了不少时间。等到车 子开到桃花岭大饭店门口,正好是六点钟。初冬的天色,太阳早就下山去了,夜幕 已经笼罩着大地,整个桃花岭村,不论是岭南还是岭北,都沉浸在一片朦胧的昏暗 之中,只有桃花岭大饭店,依旧门庭若市:底层的餐厅里灯火辉煌,人声喧闹;楼 上的窗口里大都亮着灯,说明这里的房间大都有了宿客。洪波把车子开进停车场, 这里几乎连空场都停满车子了。 桃花岭大饭店有两个大门,朝东的大门正对公路,进门就是餐厅,门前有一小 片空地,专供单用餐的司机暂时停车用;跟餐厅大门并排的,是收费停车场的入口, 朝南的大门,正对停车场,停车场的一角,是为汽车提供加油、修理的服务部,大 门里面,是一个相当大的门厅,有登记住宿的总服务台,有通往楼上的楼梯,还有 一扇侧门,通向餐厅。出售烟酒杂货的小卖部,设在餐厅里面。因为这个餐厅既对 内,也对外,从早到晚,连续营业,根本不休息的。 洪波和白莉锁上车门,走进南大门,掏出证件,到总服务台要房间。天黑之前, 正是旅馆饭店上人、上座的高峰期,服务台前围着的旅客还真不少。其中,多一半 儿是熟客,他们连证件也不拿,姓名也不通,只给服务员打个招呼,说声:“还按 老规矩办吧。”服务员就给他们登上房间号码,把房门钥匙递给他们了。对另一些 生客,其中大都是汽车司机和小商小贩,服务员先看证件,登记,收房钱和押金, 然后把他们分到二楼八个人一间或四个人一间的大房间里。只有少数几个干部模样 的人,才被分到三楼两个人一间的双人房间里。洪波和白莉在旁边冷眼旁观了足有 十几分钟,等到登记住宿的人全都走光了,这才把自己的证件递了上去。服务员接 过去一看,见一个是个体户汽车司机,一个是个体户商店经理,又抬起头来瞟了他 们一眼,见衣着也不太华丽讲究,就自作主张地说: “每位四元。先交钱吧。” 价钱倒是真便宜。就凭这崭新的六层大楼,虽然是乡村的旅馆,也不能是这个 价儿吧?洪波颇为奇怪地问: “几个人一间的?” “八个人一间的大房间。” “有一个人一间的单房间吗?” 那服务员抬起眼皮子来又瞟了她们一眼,有点儿瞧不上似地说: “你们两个人,就住一夜,还开单房间哪!在一起住不行?” 白莉连忙找个理由: “他睡觉爱打呼噜,我又有神经衰弱的毛病,不能跟别人在一起住。我们俩, 到哪儿都是一人睡一间房的。” 那姑娘有点儿斗气似地劝着说: “单房间没有了。出门在外,讲究不得,二位就将就一些把。” 洪波忽然想起了杨来喜的那封介绍信,冷丁问: “你们的副经理尚月华在不在?或者,找你们的住宿部主任梅桂芬也行。” 这一回,那姑娘不敢再小看他们了,脸上略带微笑地问: “你认识我们副总经理?那请等一等。”说着,拿起身边的电话耳机来,拨了 几个号,叫了一声:“尚姐,有人找,请你来一下。” 没过多久,从楼下通道里走出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来,看年纪,足有四十 多了,但是穿着打扮,还像三十以下的青年妇女,特别是那张脸,分明经过高级化 妆品的刻意修饰,居然还粉嫩粉嫩的,只是眼角上有几根细细的鱼尾纹。洪波听那 姑娘叫她“尚姐”而不叫她“尚姨”,可知这个尚月华是个爱俏爱少的老娘们。她 一边取出杨来喜的介绍信递了过去,一边说: “我们两个,是杨来喜的好朋友。他介绍我们到这里来住宿,请你无论如何给 我们两个每人安排一个单房间,因为我爱打呼噜,他又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没法儿 住在一起。实在没有单人房间,我们包两间双人房间也可以。” 尚月华看了一下介绍信,满脸含春地笑着说: “杨师傅跟我们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你们二位是杨师傅的朋友,当然也就是 我们的朋友,没得说,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想办法满足。尽管今天晚上客人上得 多,其实,单人房间不是没有,只为时候还不太晚,我们不能不留几间,准备老主 顾和你们这样老朋友介绍来的新客。刚才照应不周,请二位不要见怪!”说完,回 头问那服务员:“小芳,看看还有几间单房间,让两位师傅自己选择一下吧。” 小芳翻看了一下登记册,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对洪波她们俩说: “三楼还有几间单间,每天二十元的;四楼有三间单间,每天三十元的;五楼 还有一间套间,不过每天要五十元。二位看看,要哪两间?” 洪波笑了笑说: “没有电梯的楼房,别处都是越高的越便宜,你们这里,怎么越高的反而越贵 呀?” 尚月华连忙解释说: “我们这座大楼,设计的时候,把好房间都安排在最高层了,越高的房间越高 级。因为越是高级的房间,面积越大,住的人越少,放在最高层,可以清静些。二 层都是大众房间,有八个人一间的,也有六个、四个一间的。人来人往,免不了嘈 杂混乱。三层以两三个人一间为主,虽然也有少数几间单人房间,不过都很简陋。 从四层开始,才有比较好的双人房间和单人房间。第五层一律是内外套间,有卫生 设备。刚才说的五十元一天的房间,还有空调、彩电和漂亮的弹簧床、办公桌、海 绵沙发。这种豪华型套间一共只有三套,是专门接待贵宾的,头几天天天都有人住 着,今天空出来的这一套,本来是一位北京来的著名作家包了在这里写作的,因为 家里有急事,昨天临时退了。二位要是嫌只有一间,或者嫌贵,可以住四楼或者三 楼的单间。” 白莉懂得,在这种场合,只有显示出自己的富有和豪爽来,才能吸引暗娼尽早 亮相,所以她用一种财大气粗的神态毫不犹豫地冲口而出说: “不就是五十块钱吗?小意思!我们跑广州的时候,一百块以内的房间还从来 没住过呢。别看我们是做小本儿买卖的,出门在外,为了省钱却苦着自己的事儿还 不干。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了钱,为的就是花;要是只会挣钱不 会花钱,这不是成了守财奴了吗?洪师傅,你说是不是?” 洪波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 “要说挣钱,我没有你白老板能耐;要说花钱嘛,我可比你白经理的本事大得 多。这大概就是我永远也富不起来的原因吧。今天要是有两套豪华型套间,我准舍 财赔君子,也跟你一起舒服舒服,享受享受;既然只有一套了,你是大老板,我是 给你开车的臭司机,不敢跟你争,那就你住五楼,我住四楼吧。” 白莉取出钱包,豪爽地付了八十块钱的住宿费,对尚月华诙谐地说: “谢谢你们给我省了二十块钱。我们合伙儿,一向是同吃同住的,你们只有一 套好房间了,我又不想放弃舒服享受的机会,今天只好被迫第一次拆档啦!” 洪波也半开玩笑地说: “你想省这二十块钱哪?只怕没那么容易吧?一会儿进餐厅,不给你加在菜上, 也给你加在酒上。不能同住,你就等着同吃吧!” 小芳登记完了,递出两把钥匙来,每把又加收了五块钱押金。尚月华笑着说: “我们这里的规矩,是自己拿着住宿登记单和钥匙上楼,每一层楼上都有值班 服务员,二位请上楼先安顿好了,回头就请下来用晚餐。我们这里的餐厅全天营业, 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随时可以供应酒饭。二位请走好,恕不奉陪了。” 洪波和白莉提起各自的小包包,嘻嘻哈哈地上楼去了。果然,二楼和三楼的通 道上人来人往,房间里烟雾腾腾,说笑声,打闹声,甩扑克牌的叫喊声,喧闹而嘈 杂。二层楼梯口的过厅里,正对着服务台,放着两张台球台子,有两拨人正在互相 拼搏,不时响起一阵阵的哄笑声、赞叹声和惋惜声。别以为这是什么正当的文体活 动,洪波用她那不揉沙子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种半公开的或曰变相的赌博。 当然,这只是“小来来”,三五块钱一场的输赢,不过是借此“聊助雅兴”而已, 在真正的赌徒们的眼睛里,这根本就不能算是赌博,或者说不值得一搏。在三楼的 过厅里,则放着一溜儿四台电子游戏机,愿意玩儿的人可以用人民币向服务员兑换 金属的“角子”,每个两角。洪波她们走过去一看,两台是“吃角子机器”,扔进 一个角子以后,就可以开始“打飞机”,以一分钟之内打落飞机的数量多少来计算 分数,打不够一百分的,一个角子就被吃掉了;如果正好满一百分,扔进去的那个 角子会自动退出来;如果超过一百分,按照超过的数量,机器会赔出一个或两三个 角子来,分数越高,赔得也越多。最后拿角子到服务台去结账。实际上,这是人和 机器在赌博,而且人很少有战胜机器的时候,玩儿到最后,总是吃角子机器把你手 中的角子全吃进它肚子里算完事。别看这玩意儿一次只收两毛钱,架不住每场只有 一分钟,而且总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如果整天都趴在机器上两毛两毛地往 里扔钱,一天下来,也能输掉好几百块钱的。当然,这样的傻瓜很少,大多数人只 是拿它试试自己的运气,也就是玩玩儿而已。真正嗜赌的人,是另有用武之地的。 这两台机器,只是让“观察员”看一看哪位旅客最嗜赌罢了。另外两台,就是所谓 的“美女老虎机”了。这种“游戏机”,也是每次往里扔两毛钱一个的“角子”, 然后开始“打老虎”,在一分钟之内,按打死老虎的数量计算分数,打不够一百分 的,两毛钱角子算白扔了;打够了一百分,荧光屏上就会出现一个妙龄女郎,以后 每增加十分,女郎就会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衣服来,一直到全身衣服全都脱光了, 还要转上三秒钟,一个Game才算结束。但是要想在一分钟之内叫这个妙龄女郎脱光 了衣服,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许多人为了得到这三秒钟的享受,不惜花费两个 多小时、二十几块钱,进行一百多场的“艰苦奋斗”,方才如愿以偿。这也是一种 赌博,而且是只输不赢的赌博,最主要的,还是一种心理测试,只要你一上机器, 你是不是好色,好色到什么程度,服务员坐在服务台上,早就一目了然了。 上到四楼,就清静多了。服务台里坐着一个挺漂亮文雅的姑娘,手边一台电话 机,还有一台多位往返电铃。洪波把手上的旅客登记单递给女服务员,那姑娘很礼 貌地点了点头,看了一下登记单,招呼说: “412 号房间,在这边,请跟我来。”说着,站起身来,提上一串钥匙,在前 面带路。 房间并不大,最多也就十二平方米。水泥地上没有地毯,不过擦得倒还干净。 一张双人大棕绷床,一张杉木写字台,一个大衣柜,两张沙发式木靠背椅,一个小 茶几,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当地笨木匠的产品,而且全漆成深紫色,从款式到色调, 至少落后于时代二十年了。房间里虽然也有一个三平方米的卫生间,但是没有浴缸, 只有一个喷水莲蓬,而且分明没有热水管道,只有夏天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到了冬 天,形同虚设。白莉见了,不大满意地说: “就这水平,也要三十块钱一夜呀?” 那服务员马上就接嘴说: “我们这里是乡下,一切设备都不能跟大城市比。这样的条件,除了县城,在 乡下就算是最好的啦。我们的物质条件是差点儿,不过我们的服务水平是第一流的, 凡是在我们这里住过的旅客,人人都很满意。二位住过以后,就明白了。要不然, 怎么别的饭店房间空着,我们这里天天客满?” 洪波撇了一下嘴,不以为然地问: “你们都有哪些第一流的服务项目,说出来我们听听?” 那姑娘颇为自得地说: “我们的餐厅饭菜可口,价格便宜,全天营业,住在四楼、五楼的旅客,还可 以事先点菜,到时候送进房间里来吃。另外,每一层的服务台都日夜有人值班,旅 客们白天要茶要水,半夜里要加被子、褥子,只要按一下床头边的电铃,我们随时 可以送来。如果外面有电话打进来,我们一按电钮,房间里的电铃就会响,客人们 就可以到服务台来接。” 白莉嘻地一声笑了起来说: “这些服务项目,太平常了,能说是第一流的水平吗?” 那姑娘甜甜地一笑,向白莉送去一个摄人魂魄的眼波,媚声媚气地说: “别忘了,这是在乡下嘛!能跟城市里比吗?在乡下,至少在附近的乡下,谁 也没有我们的条件好,这不就是第一流的水平了么?” 洪波哈哈大笑着打岔说: “好,好,好,今天半夜里我要是觉得冷了,我就按电铃叫你加褥子!让你这 第一流的服务水平也好好儿地为我服务服务。” 服务员听洪波把“加褥子”三个字说得特别重,会意地笑了一笑,瞟了他一眼, 说了声:“一定效劳!”刚说完,又瞄了一眼白莉,轻轻地问: “你们二位,谁是洪波洪先生啊?” 洪波指着自己的鼻子,用舞台腔打趣地说: “喏,喏,喏,就是我。” 那姑娘见住在这里的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小白脸,而是这个傻大黑粗的“鲁男 子”,不由得多少有点儿惋惜,无可奈何地问: “那么,这位先生住哪儿呢?” 白莉把手中的登记单一扬: “我住507 号房间。” 那姑娘脸上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嗬,住双套间哪?五十块一宿呢!” 洪波趁机打响了边鼓: “别小看人,你以为就白经理住得起豪华型套间我就住不起么?今天是你们这 里只有一套好房间了,没有办法啦!告诉你,我们跑广州、深圳的时候,不但从来 没有住过一百块钱以下的房间,晚上`加褥子',还要花一百呢!” 那姑娘赶紧接着下茬儿说: “我们这里,房间便宜,`加褥子'也便宜,只要有广州的半数儿,就可以啦!” 暗语很快就接通了。但是洪波并不以此为满足,她故意假装疯魔地打哈哈说: “这里的房间便宜,房间并不好;这里的`褥子'便宜,肯定也没有广州的` 褥子'好。不是大爷我趁几个钱爱说狂,不干不净不好看的`褥子',大爷我还不 用呢!” 那姑娘究竟是个乡下丫头,见来了个手面阔绰的贵客,暗语都已经接通了,生 怕一桩好买卖要告吹,连忙极力挽回说: “这你就说得不对了。越是大城市里的`褥子'越是脏,这谁不知道哇?至于 好看不好看,这就很难说了,有爱孙猴儿的也有爱八戒的,对眼儿的就好。多少从 大城市来的客人,有的人住旅馆从来不`加褥子'的,到这里来都愿意`加褥子' 呢!不信,可以试试嘛。” 洪波还要探索楼上的秘密,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就半真半假地说: “好,干净不干净,好看不好看,咱们晚上看了货色再拍板吧。你叫什么名字? 晚上我好按电铃叫你送货来呀!” 那姑娘以为买卖成交了,妩媚地一笑说: “我叫梅桂香,他们都叫我小香。” 洪波又一次放浪地大笑起来: “玫瑰香葡萄哇?你哥哥外号叫`黑大粒',对不对?噢,对了,你有个姐姐 叫梅桂芬,是不是?” 梅桂香从来没离开过桃花岭,根本不知道`玫瑰香'和`黑大粒'都是葡萄的 品种名称,听见洪波提起她姐姐和哥哥的名字,只以为他都认识,忙分辩说: “梅桂芬是我叔伯姐姐,不是我亲姐姐。怎么,你们认识?我哥哥虽然长得黑, 力气也大,可从来没人叫过他`黑大力'。以前倒是有人给他起过外号叫`大黑驴 ',不过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了。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洪波和白莉听她说得如此天真,不由得全都笑弯了腰。小香见他们笑的那么厉 害,还只当是笑她哥哥那可笑的外号,也讪讪地用一条小手绢儿捂住了嘴格儿格儿 地傻笑。等大家都笑够了,白莉才把真情说了出来: “谁认识你哥哥呀,洪师傅是跟你开玩笑呢!给你个棒槌就认真,真是个傻丫 头!你姐姐梅桂芬,我们倒是拐着弯儿地算是认识的。你知道杨来喜杨师傅吧?他 是我们的好朋友。” 小香一听说杨来喜的名字,叫了起来说: “原来你们是杨师傅的朋友哇,那咱们就都不是外人了。告诉你们吧,他昨天 夜里就住在我们这里,还加了两条`褥子'呢!” 白莉吐了吐舌头,恍然大悟地说: “乖乖,真有他的!一个人的精神有限,这么折腾,难怪他今天差点儿翻车呢!” 小香一听,张大了眼睛: “怎么,他出事儿了?” 洪波摇摇头: “就差一点儿。幸亏碰上我们,要不,他再也别想在这儿`加褥子'啦。” 小香长出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 “干他们这一行,别看钱挣得多,够辛苦也够危险的。你们不知道,这条线上, 翻车死人的事儿常常有,好几个司机头一天还住在我们店里,第二天一早开车出去, 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之后,才听说翻了车摔死了。” 白莉趁机略作开导: “要叫我看,这跟你们的`加褥子'有直接关系。你想,开长途车的,全靠夜 里睡得好,第二天才能脑子清醒,精神集中。开了一天车,本来就够累的了,再在 你们这里`加褥子',瞎折腾,第二天还不把车子开到山沟里去呀!” 小香陷入了沉思之中,不说话了。洪波把自己的包包锁进床头柜里,对小香说: “我们到五楼去看看那间房间去,你把开水瓶给我灌足了,回头我再找你。” “要通知餐厅给你们送饭上来么?” “不用了。我们一会儿下去吃。” 说着,俩人走出房间,向五楼走去。 五楼的服务员,比下面几层的都漂亮。看起来,这里的规矩,房间是越高的越 好,女服务员也是越高的越美。这个姑娘,瓜子脸,细高挑儿,皮肤白白的,胸脯 高高的,烫着波浪形披肩发,穿着紫红色高统靴,典雅而大方,看上去,大概上过 几天中学。在农村姑娘中,要算是佼佼者了。服务台上,也是一台电话,一台多门 往返电铃。在服务台的对面,是通向六楼的楼梯,楼梯口立着一块小木牌,上写 “旅客止步”四个醒目的红色大字。白莉把旅客登记单递给女服务员,那姑娘接过 去一看,随手夹进一个夹子里,站了起来,说了声:“请跟我来。”就在前面带路。 507 号房间,在大楼南端东侧头一个门。开门进去一看,迎面是写字间兼客厅, 足有十八平方米。地上铺着红色化纤地毯,南面是两扇大窗户,窗户外面就是公路; 东面也有一扇大窗户,窗户上装着空调机,窗户下面放一张大写字台,写字台上放 着20寸大彩电,窗户上挂着一层乳白色尼龙绸窗帘,一层墨绿色丝绒窗帘。房间里 一张长沙发,两张短沙发,一个大玻璃茶几,一个衣帽架,都是最新的款式和明朗 的色调。北面一个侧门通向内室。内室前半是卧房,大约有十四平方米,铺着深绿 色的化纤地毯,房间里布置得简单而得体:一张渊州生产的席梦思大床,两边两个 床头柜,两盏床头灯,另一面靠墙有一个梳妆台、一个大衣柜。东面也是一扇大窗 户,挂着与外屋同样的窗帘。窗户旁边有一扇门,通向阳台。西面有一个小门通向 卫生间,卫生间里虽然也没有浴缸,却有一个渊州出品的电热水喷淋器。洪波看了 房间,就嚷起来说: “这套房间比412 号讲究多了,怎么差二十块钱条件就相差这么远?” 女服务员解释说: “我们店里像这样的套间房一共才三套,本来是只供贵宾、关系户和老主顾住 宿的,对外并不开放,所以价格特别优惠。五楼的大部分房间,卧室的设备、规格 跟这里的相同,只比这套房间少一间会客室,价格是四十元。您想想,十块钱多一 间会客室,不是优惠,怎么可能?白先生想必也是我们经理的朋友吧?” 白莉笑了笑说: “我们不是你们经理的朋友,是你们经理朋友的朋友。不过现在也可以说是你 们经理的朋友了。看起来,我今天能住上这套房间,第一是托杨来喜的福,第二是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听你们经理说:这套房间原来是一个著名作家住着在搞创作, 因为家里有急事,昨天临时退了的。是不是这样?” 那姑娘笑容可掬地说: “原来二位也认识杨来喜杨师傅。这位师傅,跟我们饭店可以说是老老朋友了。 早在我们大楼盖起来之前,饭店还开在老房子里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的老主顾了。 我们饭店里用的鱼虾水产,大都是他从渊州给我们运来的。在我们店里住宿的客人, 特别是汽车司机,也有许多是他介绍来的。后来盖大楼,许多材料、设备,也是他 从婺州和渊州替我们拉回来的。所以说,他是我们饭店的患难之交。凡是我们店里 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二位也许不知道,他跟我们关系那么深,以 前也没有机会住过这双套间,还是那位著名作家昨天家里有急事回北京去,正好昨 天杨师傅到我们这里来住宿,我们经理一高兴,就免费招待他在这套房间里住了一 宿。你们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还真不错哩!” 洪波装了一个鬼脸,神秘兮兮地说: “你大概也不知道吧?杨师傅昨天睡了这套间房,今天差点儿翻车死了呢!” 那姑娘也颇为吃惊,急忙问: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怎么出事了?” 白莉把话接过去说: “多半儿是第一次睡这么漂亮的房间,太舒服了,睡不着,没休息好,精神不 集中,加上公路质量差,来往车辆多,错车的时候一不小心,把车子开到公路外面 去了。” “车子翻了?人没事儿吧?” “人没事儿。正好碰上我们,帮他把车子拉上来了,货物也没损失。” “谢天谢地,总算又平安无事了。这条公路路面窄,弯子多,流量大,翻车、 撞车的事儿几乎天天有。杨师傅出事,也不是第一回了。听见这些消息,都有点儿 心惊肉跳的。” 白莉故作惊讶地问: “是不是这套房间不吉利呀?怎么杨师傅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出车祸;还有 那个什么著名作家住了几天,家里也出事儿。我看我………” 那姑娘连忙解释说: “这跟房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杨师傅确实是夜里没睡好:他碰上两个老朋友, 嘻嘻哈哈的,几乎闹腾了一个通宵。也难怪他今天精神不集中。至于那个作家,他 在这里住的时间可不短了。前天从北京来了个长途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要他赶 紧回去;昨天一早县里就派车把他送到婺州去了。照我看,准是他夫人想他,把他 诓回去的,不会有什么急事。青年夫妻嘛,分离的时间长了,既挂念,也不放心, 免不了就想往一起凑凑。” “怎么?这位著名作家,还是个小青年啊?他叫什么名字?都写过什么小说?” “他叫李雅竹。说年轻,其实也三十好几了。大家都叫他神童、天才,说他还 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出版了一部小说,叫什么书名我记不得了,好像是写秦始皇 的。这都不稀罕,会写文章的人有得是;你想不到,他的老丈人,是咱们中央的大 首长呢?” “什么大首长,现在冒牌的高干子弟特别多,别又是骗子在招摇撞骗吧?” “千真万确,绝对不会。他在我们这里住的时候,开头是保密的,大家都不知 道他的身份。后来不知怎么叫人家认出来了,消息传了出去,县里的、地区的领导 都来看他,连省里的大干部都专门开车来拜访他呢。” 洪波一听,这家乡村饭店,活动能量还真不小:不但盖起了在乡村很少见的六 层大楼,招徕了四方的旅客,竟连中央首长的女婿、著名的青年作家都能招了来住。 看起来,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不是向这个天真幼稚的女服务员一问就能明白的,问 多了,反而会引起人家注意,于是故意一看手表,对白莉说: “哟,都快七点钟了,咱们擦把脸,赶紧去吃饭吧。吃过饭,你这里有淋浴设 备,我还想洗个澡呢。” 女服务员听他这么说,连忙介绍: “楼里没有电梯,上下不方便,住四楼五楼的旅客,要吃饭,可以叫餐厅送上 来的。” 白莉摇摇头说: “不用了。我们年轻,这么几层楼梯,还难不住我们。头一顿饭,我们要到餐 厅里去见识一下,看看都有什么好酒好菜。等以后住熟了,再让他们送吧。” 那姑娘也不勉强,说了声: “那二位请自便吧。有事情叫我,请按桌上或者床头的电铃。我叫张国英,一 直到明天早上六点,都是我的班儿。” 说完,微笑着点了点头,迈着优美的步子,走出房间去了。洪波听她的脚步声 去远,这才关严了房门,把白莉引到卧室里轻轻地问她说: “你发觉这套房间有什么特点没有?” 白莉再一次环顾四周,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下说: “我刚走进这套房间,就有一个感觉,好像以前到过这里,也好像在哪里见过 似的。只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这说明咱们俩的感觉是共同的,不过我的印象好像比你要稍微深一些。你还 记得吗?在那部默片里,有一个暴徒强奸幼女的场面:那个小姑娘被暴徒骗进房间 里以后,说是给她洗澡,强迫她脱光了衣服,进了洗澡间。后来那姑娘从洗澡间里 逃了出来,暴徒也光着身子追了出来,接着就把小姑娘像小鸡子似的抓了起来,摁 倒在床上强奸,小姑娘几次从床上挣脱了暴徒的掌握,滚到了地上,钻进了床底下, 又叫那暴徒给拖了出来,不顾那小姑娘的哭喊求饶,继续强奸。总而言之这个长镜 头演得非常逼真,讨论会上好多人都认为这是真实强奸场景的实录,只有我和小刚 坚持认为这也是一场戏。” 白莉终于想了起来,接口说: “对,对,当时会上还有人认为这个小姑娘是被骗来的,事后或给她父母很多 钱,或者就被杀了灭口也说不定;你认为这个小姑娘不但也是演员,而且经验还相 当丰富,绝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情。大伙儿还说这么小的姑娘,第一不可能有这种 经验,第二即便有过这种经验,一定也是非常恐惧,一定会谈虎色变,不可能来充 当这种演员的。是不是这样?” “对,情节大体上是这样,不过你还记得那场景吗?” “场景是一家旅馆的客房。对,对,就跟这间客房差不多,也是外间是卧室, 里间是卫生间。当然,我说差不多,并不等于肯定就是这间房间。因为所有的旅馆, 布置都是大同小异的。怎么?你怀疑那场景就是这里?” “当然我也不敢肯定。不过我绝不是没有根据地瞎怀疑。看录像的时候,你可 能光注意人物特征了,没有注意场景特征。我看头一两遍的时候,也是单记人物特 征的。后来想到主要人物都要翻拍成照片,用不着强记;而暗室的技术员小张同志 说野合的外景好像就在桃花溪两岸,还有咱们厅里的专家们根据室内的摆设布置也 基本上肯定拍摄地点是在南方,所以到了看第三遍的时候,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场 景上去了。根据我的记忆,强奸幼女这一场戏,那场景跟这间房间不仅是差不多, 简直就十分相似。除了墙上的装饰有些不同可能是临时布置的之外,床的样式,床 头灯的样式,梳妆台、大衣柜的样式,特别是这两层窗帘的颜色和样式,可以说都 是一致的。还有一样,一般旅馆的套间,大都占两间半房:中间一间是客厅,一边 一间卧室,一边半间卫生间。另半间卫生间,归另一套房间使用。也就是说,五间 房间的面积划分成两套套房。这里的套房,一共只有三套。如果也设计成两间半一 套,要占七间半房间,多出来一个零头,不好处理;设计成四套吧,可能又有他们 的具体困难。所以只好设计成两间一套,把与外界交往活动用的客厅设计得大一些, 占一间;把个人生活用的卧室和卫生间设计得小一些,合占一间。这就变成了这样 的格局:先进客厅的门,再进卧室的门,最后才能进卫生间的门。这种设计法,至 少在旅馆里是很少见的。可以想象,除了这三套套房之外,五楼的其余房间,肯定 是一进门先是一条短走廊,走廊的一侧有门通卫生间,走廊的尽头就是卧室。我看 录像的时候,就想过,如果能找到这样的房间,大概也快找到录像带的生产地了。 今天一进这套房间,首先给我的印象就是这套房间和录像里的那套房间很相似。我 认为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把翻拍的照片拿出来对比一下,看 看是不是一样。” 白莉听洪波这么说,眼睛都亮了。急忙打开手提包,从一大摞翻拍的照片中找 出“强奸幼女”这一组照片来,一张一张地对照着房间的角度看。 这一组照片,一共六张,都是彩色的,翻拍的技术还不错,不论是人物还是背 景,都还挺清晰的。只是翻拍的时候,小张可能也把着眼点集中在人上了,因此选 的都是人物的特写镜头,特别是正面的镜头。六张照片,三张拍的是奸污幼女的暴 徒,金鱼眼,大鼻子,粗鲁而丑陋,一脸的络腮胡子,连胸口上都是毛,看照片上 的年龄,应该是四十出头了,实际上,很可能还不到三十岁。因为这分明是经过化 装改容的,所以即便是演员站在面前,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另三张,拍的是被奸 污的小姑娘,刚领进门的时候,身上穿着印花衣裤,头上梳着羊犄角小辫儿,手上 捧着两个大红苹果,脸上还有污泥,完全是个淘气的农村小姑娘模样,脱光了衣服 的两张,一张是由于害怕咧着大嘴号啕痛哭,一张是被奸污以后全身瘫痪仰卧在床 上,阴部大量出血,可能是做的假,胸部还没有发育,却是千真万确的。看年龄, 最多只有十三岁。洪波和白莉手拿着照片横的竖的比划着看,由于背景太小,可以 说它就是在这里拍的,也可以说是在别处拍的。其中有一张照片,画面是小姑娘光 着身子哭着喊着地从卫生间里跑出来,背景是卫生间的门框,跟实地对照比较相似, 只是门框旁边露出半副字画,这间房间里没有。两个人琢磨了半天,洪波说: “在找到更相似的地方以前,咱们只能暂且假设这里就是这场戏的拍摄地点了。” 白莉继续左看看右看看,还有点儿不相信似地说: “要真是那样,这件案子不就太好破了吗?只要肯定录像是在这套房间里录制 的,咱们把饭店经理抓起来一问,案子就全清楚了。” 洪波摇摇头,苦笑着说: “我说的是`暂且假设'这里是作案的地点,没有强有力的旁证,假设只能是 假设,不具有法律效力。就算是咱们找到了明显的背景,完全可以肯定录像就是在 这里录制的,你找饭店经理,他还是可以一推六二五。你想,旅馆的房间,是出租 的,谁都可以住;谁住在这里,关上房门,拍张照片录个像,饭店经理完全可以不 知道。现代化的录像设备,最小的可以放在手提箱里,不经过检查,谁知道?所以 说,初步假设,只是为咱们继续做工作寻找依据。下一步工作,我看咱们不妨分两 方面来做:一方面是咱们赶紧从不同角度多拍几张这套房间的照片,请小张或者录 像室的同志跟录像带上的场景仔细对照一下。我有个想法,这里一共有三套这样的 房间,按照旅馆里布置房间的习惯,这三套房间里主要的家具、陈设应该是一样的。 但是墙上挂的字画,可以不同,也可有可无,也可以是录像的时候临时挂上去的。 所以很可能不是在这套房间里录像,就是在另两套房间里录像。另一方面,录像是 人演的,只有找到演员,才是铁证。演员可能就是在本地找的,现在还在本地,也 可能是外地来的,演完了以后,就回去了。不过我想,搞录像的人既然选择这里作 为录像的基地,那么他们对于这里的情况一定非常熟悉。这里有暗娼,他们当然也 知道。如果要找色情演员,能就地取材的,即便出高价也比他们从外地带人来拍要 方便便宜得多。特别是表演群奸的那个长镜头,一次就展现了十几对男女,这些人 在整部录像片里只出现了一两次,只能算是群众演员,按推理是不应该从外地带来 的。好,只要这部录像片确实是在这里录制的,哪怕它只有一部分是在这里录制的, 我的推理就有几分正确性。反正是大海捞针,只要有可疑之处,不妨就捞它一笊篱。 我看这头一笊篱,就从这里下手吧。” 事情明摆着,不容否认这里是个值得侦查一下的怀疑点。麻利脆快,是公安人 员的特点之一,俩人说干就干,白莉取出照相机,啪啪啪,从不同角度一连照了十 几张照片,又匆匆地把带来的翻拍照片全都捋了一遍,力求每一个演员的形象都能 在脑海中生根─- 只可惜群奸的场面太大,特写镜头又只对准性感的部位,演员的 脸部基本上都看不清─- 然后俩人一起下楼去,进餐厅用餐。 妓女拉客,最好的办法就是本人亮相,是否年轻,是否好看,让人家一目了然, 可以自由选择,讲起价钱来,也好有个依据。如果拿着照片由别人介绍,或者连照 片也没有,只听介绍人口头描绘,那就有如隔山买老牛,全靠碰运气了。所以老于 此道的嫖客,一般都采取“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真佛不念经”的对策,任凭皮条 客说得天花乱坠,不把姑娘带来给他过目,是绝不点头的。因此,按照洪波和白莉 的推测,如果这家饭店里充斥着暗娼,必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拉客,才能保证夜夜有 生意可做。而拉客的最佳时刻、最佳地点,莫过于餐厅的晚饭时间了。这也就是她 们两个为什么不愿意叫餐厅送饭到楼上去吃而坚持要自己到餐厅来见识见识的真正 原因。 事实上,她们两个并没有把妓女拉客的规律真正琢磨透。她们不知道:桃花岭 饭店暗娼虽然多,但是绝大部分都是有“恩客”或“熟客”的─- 在妓院里,凡是 跟甲妓女睡过觉的嫖客,第二次再来嫖,还找甲妓女,通称“恩客”;如果不找甲 妓女而找乙妓女,就叫“熟客”─- 如果是“恩客”和“熟客”都没有的妓女,住 宿部通过自己对旅客的了解,可以适当安排一些比较漂亮的姑娘以送饭为名进入四 五两层的单身旅客房中。这时候,房间里只有一男一女,吊膀、开价、拍板都可以 无所顾忌,成交率是很高的,一般情况下,几乎可以达到百分之百的程度。这样一 来,就剩下少数几个“米囊花”──烟花业中对姿色不佳的劣等妓女的戏称──和 外地来此避风觅食的“流娼”们在餐厅里招揽生意了。充其量,最多还有几个村子 里的半开门“土娼”在大门外徘徊勾搭,真正的“主力”,在餐厅里是不容易看见 的。 为了能见到更多的妓女,洪波和白莉特意在大众餐厅里就座。她们叫了酒饭边 吃边聊边观察四周动静,并没有看见一个录像中的女演员出现。由于白莉长得极美, 男装以后,风度翩翩,俨然是个奶油小生,而妓女们拉客,也总喜欢拉个文雅的小 白脸,因此一顿饭没有吃完,就有好几个姿色平庸却偏又打扮得妖形怪状的女人凑 上来没话搭拉话。她们装得有意无意地经过身边,或借对火点烟为名,或以推销货 物为由,先是随便搭讪几句,接着就问:“你们从哪里来呀?”“要到哪里去呀?” “住在几号房间里呀?”“我这里有最新产品仿金项链儿,跟真金一样,永不掉色, 一会儿送到你房间里看看怎么样?便宜货,买几根送送人嘛!”……等等,等等。 凭经验可以看出,这些人不是流娼就是土娼,跟饭店关系不大,不能在她们身上瞎 耽误工夫。特别讨厌的是还有不少叫花子穿梭往来于餐桌之间,男的女的都有,老 的七八十岁,哆哩哆嗦,步履蹒跚;小的十一二岁,衣裤破碎,两手乌黑。看见有 人吃完了,就一哄而上,抢那残汤剩饭。肚子饿的,抓起来就狼吞虎咽;吃饱了的, 把剩饭剩菜往挂在身上的一个毛竹筒里倒。那争抢哄夺的场面,活生生地画出了农 村中依旧存在贫富不均、两极分化的现状。俩人心里极不痛快,匆匆地吃完了饭, 站了起来,走出餐厅大门,想到街上去随便走走。 刚走出餐厅的南门,就有两个经过“现代化”打扮的农家姑娘迎上前来,在暗 淡的灯光下面,看上去还挺漂亮的,年龄都不满二十岁。穿红色尼龙绸滑雪衫的一 位笑嘻嘻地问: “两位师傅, 要找住处么?请到我们那儿去吧。包你满意。” 白莉顺口回答: “我们已经住下了。” 穿明黄色的一位马上接了下茬儿: “住在大饭店里,七八个人一间,乱哄哄的,可不如在我们那儿住单间的舒服。 我们是家庭旅舍,价钱便宜,服务周到,一样也能开发票报销的。” 洪波站住了脚,试探地问: “你说价钱便宜,请问怎么个便宜法?服务周到,又是怎么个周到法?” 穿红的赶紧回答: “一个人睡一间房,只收五块钱一夜,还不便宜么?要汤要水,随叫随到;要 酒要菜,随点随烧,就跟你在自己家里一样,宾至如归嘛,还不方便么?” 穿黄的马上又补充说: “比你在自己家里还舒服哩,你家里办不到的,我们都能办到。光说不算,只 要你们住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住大饭店啦。” 白莉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假装着很内行似地问: “能加褥子吗?” 穿红的点点头,笑嘻嘻地说: “那个当然。加两条也可以的。我们家庭旅舍的褥子,第一是干净,第二是价 钱公道:加一条二十块,加两条三十,都可以开在发票里。怎么样,二位师傅去住 一夜试试嘛!” 穿黄的更大方,伸过手来,挎起白莉的胳臂就要往北走。洪波连忙转圜说: “今天不行了。我们在这里开了两间单房间,钱都交了,不能白扔。等我们从 渊州回来,一定住你们的家庭旅舍。怎么样?” 穿红的见买卖没能成交,多少有些不太高兴,噘着个小嘴半带撒娇似地说: “扯了半天皮,拿我们打哈哈呀?你们有钱的大佬倌,还在乎那点儿钱吗?要 是看得上我们姐儿俩,今天就伺候你们二位,怎么样?饭店里的那几块房钱,你们 要是舍不得,我们姐儿俩掏了,行不行啊?” 洪波装得像一个老嫖客的样子,嘻嘻哈哈地说: “你们姐儿俩,干净利落,又能说会道,挺可人疼的。住到你们那里去,我相 信一定挺舒服。不过我们俩在饭店里定的也是两个单间,一共已经付了八十块了, 就那么扔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我们俩在你那里住,连加褥子在内,一个人 二十五块,两个人不过五十块;要是饭店的房钱你们俩掏,你们俩还要倒找五十块 钱,我们也觉着挺不落忍的。还是等下次吧。你们先把旅舍的字号告诉我,下次我 们来了,直接就去找你们两个,好不好?” 姐儿俩见今天确实没有指望了,也无可奈何,穿黄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既然你们二位定的是高级房间,钱又都付了,要也要不回来了,只好等下次 啦。不过我们听说那饭店里的小娘们挺会坑人的,谁要是一沾上她们,就甩也甩不 掉,不把你的口袋榨干了绝不松手。你们二位可得多加注意,千万别在她们那里加 褥子呀!我们的旅舍,就在岭北路西,门口有一块牌子,写着`桃花岭岭北旅舍' 的就是。二位下次请一定来找我们。我们俩都姓潘,她叫潘菊芬,我叫潘菊芳,是 亲姐儿俩。你们到旅舍里一打听小芬、小芳,就找到我们了。” 洪波和白莉不费吹灰之力,又找到了一个私窝子。看起来,桃花岭的暗娼业还 挺兴旺发达的。只是今天她们俩的主要任务不是掏私窝子,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就把小芬、小芳打发走了,又回到大楼里去。 3 洪波和白莉一边走一边商量说:“桃花岭大饭店是不是录制那部黄色录像的场 地,关键问题在于要找到录像片里的演员。这个饭店规模比较大,人员比较多,即 便所有的演员全都隐藏在这里,要想在一个夜晚就把她们找出来,可也不是那么容 易的事情。为今之计,只能充嫖客充到底,按照主要演员的特点去`叫姑娘'。录 像片中,三个主要的女演员各有不同的特点:一个是小,最小的只有十三四岁;一 个是浪,什么样的丑态怪样全做得出来;还有一个是长得美,有风度,看上去绝不 是个乡下姑娘。照我估计,有风度的那个很可能是从外地带来的。不过也不一定。 仗着你是个`小白脸儿',你可以拼命摆谱儿,一定要找最漂亮的或者浪得最有水 平的姑娘来伴宿,否则不要,这样一个一个挑下去,把所有的暗娼都挑上一遍,要 找的姑娘总会亮相的。我呢,兴趣是爱玩儿小姑娘,要她们给我介绍,越小的越好。 一个一个挑下去,只要那个小姑娘确实在这里,总也会亮相的。这件工作,也许一 天两天就能发现目标,也许三天五天还什么影子也抓不到。这一方面需要咱们有耐 心,一方面也要求咱们动脑筋,讲究战术战略、方式方法。我看那个梅桂香,天真 幼稚,只知道卖身赚钱,没什么心眼儿,倒是个突破口。一会儿你就抓住她,要她 给你找漂亮姑娘,每找来一个你都摇头,还要她接着给你找更漂亮的,有风度的, 或者有特殊的床上功夫的。不过每次你都要给钱,而且还要越给越多,要不然她就 烦了,不再帮你张罗了。我呢,尽量在嫖客中间活动,想方设法从他们的嘴里探听 这家饭店的奥秘。这个也许比较困难,因为要跟这些人交朋友,来正经的不管用, 只有通过烟酒嫖赌,才能叫他们说出真心话来。这就要看我的本事是不是到家了。” “既然如此,那么刚才在餐厅里为什么不拿出你的本事来交几个朋友呢?”白 莉不解地问。 “这有两方面原因。第一,交这种朋友先要经过观察,合适有用的才交,不能 随便抓一个两个的就交。在餐厅里,活动范围小,可以选择的范围也小。第二,在 餐桌上交朋友,靠的是酒。我在酒上头只有三分道行,应付一下场面还可以,硬碰 硬地跟人家拼就不行了。所以只能扬长避短,发挥我另一方面的特长。” “什么特长呢?” “咱们是反色情业的尖兵,做这个工作,不是凭一副铐子就能解决问题的。有 一句古话,叫做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咱们既然要反色情,前提就必须了解、 熟悉色情业的一切内幕、技巧和活动的方式方法。狭义地说,色情业只指出卖肉体 的女人;广义地说,凡是与色情交易有关的一切活动都包括在内。有的时候,色情 与艺术只是一线之隔,规矩一些,还是艺术,稍一放纵,就是色情了。所以干咱们 这一行的,不但要精通烟酒嫖赌的各种门道,音乐、舞蹈、绘画、文学,还都要涉 猎一下。所以这是一件看起来很简单而做起来很复杂的事情。女同志参加这件工作, 困难很多;没有结过婚的大姑娘来做这件工作,困难那就更多了。可是这件工作没 有咱们女同志参加还根本不行。这就要求咱们慢慢儿学习,慢慢儿适应。我已经在 这条战线上干了好几年,大体上懂了点儿门道,也基本上适应了。你还是头一次接 触这种丑恶的社会现象,我只要求你能随机应变,密切配合。一切闯关斩将打头阵 的事情,有我去做。根据我自身的条件,我学习的专长是赌博。因为赌博和喝酒、 跳舞同为最有力的色情媒介,两者有互相依存的关系。许多与色情有关的案件,是 在赌场上侦破的。我现在还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规模比较大的赌场。根据咱们看到的 现象:客房里有人甩扑克,过厅里公然放着吃角子机器,都说明这是用一种公开的 手段掩盖另一种秘密的手段。也就是说,这里很可能隐藏着比较大的赌场。一会儿 你上楼以后,我就去吃角子机器那里`小试锋芒'。什么事情,都是从小到大,从 浅入深的。只要它存在,我就能一步一步向它靠拢。……”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穿过了广阔的停车场,又进了饭店的东大门。 白莉按照洪波的主意,上楼去跟梅桂香“起腻”去了。洪波走上三楼,过厅里 已经有好几个酒足饭饱精力过剩却又无事可干的人正在那里跟“吃角子机器”或者 “美女老虎机”较劲儿。在“美女老虎机”前面的,大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他们有的还没有结婚,很可能从来没有看见过“光屁股女人”是怎么个模样;有的 虽然结过婚了,或者偷偷摸摸地尝过禁果了,但是这样赤条条、色迷迷的镜头也还 没有看见过,因此不惜花费较多的时间和金钱来一饱眼福。当然,也有一些人, 是只花费时间不花费金钱的,他们紧紧地挨在“美女老虎机”旁边,瞪圆了两只眼 睛死盯住那不断地变换着图形的20寸彩色荧光屏,虽然不付钱,却分享着同样的 一份儿“眼福”。对于这一路人,尽管他的“色心”很重,但是他的“财心”更重, 服务台上的小姐看在眼里,是绝不会“引郎入室”的。围在“吃角子机器”面前的 人比较少,而且一般说来年纪都比较大。一者因为这是一种赌博,除了赢钱输钱的 本人之外,别人并不太感兴趣,画面也不如“女人脱裤子”好看,所以旁观者不多。 二者年纪比较大的人,活生生的真实场面都见过了,这种荧光屏上才半尺多高的形 象看起来已经不过瘾,有兴趣的话,花几十块钱叫一个大姑娘一件一件脱着一个人 看,不比这个影影绰绰的录像有意思?再说,年纪大的人顾脸面,尽管心里好色, 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不好色的“道貌岸然”的面孔来。所以在这两种机器面前,就 有了一条自然形成的年龄界线。 要论年纪,洪波应该划入喜欢“过眼色”者群中去才是,但她向服务台一次买 了十块钱共五十个角子以后,只在美女老虎机前面略站了片刻,就走到吃角子机器 面前来了。因为她看到有一台吃角子机器正好空了出来。电子游戏机本来并不用于 赌博,能“吃钱、赔钱”的游戏机,大都是经过改装的。洪波虽然没有用游戏机进 行过赌博,但是经常玩儿,因为这也是一种要求眼明手快、可以锻炼人们反应灵敏 的有益游戏。仗着她平时锻炼有素,除了刚上机子的时候因为不熟悉这台机器的性 能连续输了几场之外,接着就开始有输有赢,打到最后,居然赢的时候多,输的时 候少了。这可是一件十分少有的事儿。自从桃花岭大饭店装上这两台吃角子机器以 来,每天有上百人在这里艰苦拼搏,几乎就没有人最后赢走钱过。有的人偶然赢了 几场,就高兴得不得了,接着再打,就又是输了。有的人,花一块钱买五个角子, 不过才五六分钟,就全让机器给“吃”掉,连一次也没赢过。像洪波这样先输后赢, 而且越赢越多的人,简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吃角子机器,吃掉角子的时候,都是 悄没声儿的,独有在赔出角子的时候,会响起一阵震耳的铃声。赔出的角子越多, 响铃的时间越长。整个三楼过厅,原来只有嘈杂的人声,嬉笑、打闹、嘲讽、喧嚷, 乱哄哄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吵的是什么。这时候忽然接连不断地响起了一阵接一 阵的铃声,这在从前是很少有的事情,于是登时吸引了很多人围过来看。洪波摸着 了这台吃角子机器的规律,大显身手,接连不断地在一分钟一个Game的短时间中创 造出二百分、三百分甚至四百分的高分来。在众多人的喝采声中,洪波宣布,一定 要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五百分来刷新记录方才罢休。于是她全神贯注,两眼紧盯着 荧光屏上快速飞来的飞机,灵敏的双手同时操作,一架架飞机在高空相继爆炸,分 数记录牌上的数目字在急剧地变换着,四百三、四百五、四百八,在时针指向五十 九秒的一刹那间,数目字蹦到了五百,一个表示最大成功的长达半分钟的铃声急剧 地鸣响起来,吃角子机器以前是个饕餮,总是无休无止地吃,没完没了地吃,吃、 吃、吃,吃得肚子饱饱的。这一回,也不得不张开它那吝啬的吐出口,破天荒地一 次就赔出十个角子来。 胜利了,该见好就收了。神经绷得太紧张了,也该放松一下了。洪波数了数手 里的角子,刚才买的是五十个,现在超过了一百个。也就是说,赢了有十几块钱。 她把角子拿到服务台去结算,那女服务员惊讶得瞪直了眼睛问: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我们这里自从来了这台游戏机,还没 人达到过五百的最高分儿呢。能赢走十多块钱的,你也是头一个。” 洪波一面用袖子擦着满脸的油汗,一面大大咧咧地说: “我是个汽车司机。开车的嘛,没双好眼睛那还行?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家 里也有一台打飞机的游戏机,天天打,都打出门道来了。熟能生巧嘛,这也没什么 希奇的。只是两毛钱一盘,太没意思了。多了不用,只要一块钱一个角子,今天的 住宿费和饭钱就都有了。” 那女服务员分明很不高兴,可是当着那么多的人,只好一面收回角子付出现款, 一面假门假氏地说: “这是一台智力游戏机,不是赌博机器。输赢一个角子算两毛钱,一者是提高 游戏者的兴趣,二者是为了收回这台机器的成本。拿它赌博,公安局是不准许的。” 洪波故意装成极不懂事的样子说: “不是我吹牛,我不但打飞机能赢钱,就是打麻将、推排九、玩儿扑克,也很 少有输的时候。不信咱们就试试。” 女服务员噘着个小嘴白了她一眼,不说话了。洪波揣起钱,一摇一晃地迈着罗 圈儿腿的步子往楼下走去。刚走到二楼,从背后赶上来一个人,碰了一下她的手肘, 轻声地说: “这位师傅,能不能借一步,跟您说句话呀?” 洪波站住脚,回头一看,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和胡须都挺长的,衬衫和 外衣都挺脏的,脸和手都挺黑的。不过露齿微笑的时候,一口牙却很白;斜着眼睛 看人的时候,白眼球也明显地比黑眼球要多些。洪波见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心里 已经明白是把那路英雄好汉给引出来了,不过她仍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似地问: “什么事儿?你说吧。” 那人往墙边站了站,自我介绍说: “我姓王,叫王宝贵,也是在这里住宿的。不过我不是汽车司机,我是开铁牛 的司机。刚才听你自己说:不论打麻将、推牌九还是玩儿扑克,都是赢的时候多; 我可有点儿不大服气,想跟你比试比试。怎么样,有那胆子较量吗?” 听那口气,分明是挑战,不过态度倒还不太强横。这本是洪波所想望的,当然 不会怯场。她眉毛一扬,兴致勃勃地说: “行啊,要说上牌桌,不是我姓洪的吹牛皮,还真很少有输的时候哩!老兄愿 意较量,不论玩儿哪一宗,兄弟一定奉陪。只是这里连张台子都没有,又没有人给 咱们凑桌子腿,就咱们两个人,怎么个玩儿法呀?” 王宝贵嘻嘻一笑,怡然自得地说: “只要你肯下场,自然有玩儿的地方,也有人陪咱们玩儿。来,你跟我来。” 王宝贵在前面走,洪波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二楼下到一楼。一楼 的过厅,就是总服务台,南面一道门通餐厅,东面一道门通停车场,北面是一条通 道,通一楼的客房和业务用房。他们顺着通道往北走到底,下一道楼梯,就进了地 下室。地下室里也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通道,所有的门全都关得紧紧的,也听不见有 什么动静。王宝贵走到第三间房门前站住,伸手在门上“笃,笃笃,笃笃笃”,一 连敲了六下,很快地门儿就往里开了。 这间房间原本是储藏室,四周还堆放着许多杂物。两支明亮的40瓦日光灯下, 是一张方桌,转圈儿围着六个人,正在推排九。看那些人,不论是做庄的还是押钱 的,格调都不太高,大概跟王宝贵是一路货色。做庄的那位,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 秃脑门儿油亮油亮的,大肥脑袋压在宽肩膀上,根本看不见脖子在什么地方。在他 的右手,桌子角上站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妖娆女人,尖下巴颏儿的小鼻子小脸上, 敷着太多的粉,口红也抹得太浓,头发烫得太蓬松,耳坠子选得也太大,反而把她 那张脸衬得更其小了。用不着问,一看就知道是个缺乏审美观念的乡下姑娘怯打扮, 也许不打扮还好看些,打扮的结果,活脱脱像个无底洞里钻出来的小妖精。庄家右 手一方──在牌桌上叫做“顺门”──坐着一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留着蓬乱的长 头发,嘴里叼着半截过滤嘴香烟,深咖啡色仿皮夹克的拉链儿开着,露出里面好看 的大花毛线衣来。在他的右边,紧挨着他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左手搭在他的 左肩上,脑袋歪靠在他的右肩上,脸型长相比那个“小妖精”倒是漂亮得多,打扮 得也还不太恶心。在庄家的对面──牌桌上叫“天门”──坐着一个五十七八岁的 老头子,尖脑袋,长脖子,鼻梁上还架着一副老花眼镜, 活像电影里的账房先生, 跟胖子对面而坐,胖瘦适成对比。在庄家的左方──牌桌上叫“倒(音d ào ) 门”──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过时的涤卡中山装,戴着黑框的近视眼 镜,嘴里也叼着烟卷儿,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刚才出来开门的,就是他。屋子里 烟雾腾腾,把灯光都熏得暗淡了。桌子上铺的是草席,每人面前,都堆放着一元、 两元、五元、十元的钞票。看那架势,入局时间还不太长,场上还不见有什么大的 输赢。 王宝贵回手先把门儿关好,插上门栓,然后俨然以半个主人的口气嚷着说: “诸位,我给你们带来的这位洪师傅,是一位牌桌上的老手。据他自己吹牛说, 他推排九,还从来没有输过。今天大伙儿都把看家本事拿出来,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把他身上的钱全赢过来,叫他从今往后不敢再吹牛,怎么样?” 场上的人听说来了个高手,全都活跃起来。胖子第一个开口,用渊州腔普通话 说: “那就谢谢啦,兄弟这两天输得惨,正想找个财神爷补充一下给养呢。请问洪 师傅,一共带了多少本儿来照顾我们大伙儿?”说完,上下打量了一下洪波,嘎嘎 嘎一阵大笑。 洪波也笑着说: “现金两千块,够不够?要是还不够,门外停着我一辆八成新的大黄河,也还 值几万,总够了吧?牌桌上,怕就怕手气不好,输开了头,就会一输到底,到时候 连老婆孩子都搭进去还不够赔的,就麻烦啦。”说着,掏出一盒“红塔山”来,挨 着个儿分发,一边分,一边问:“这位说大话的胖师傅,请先通个姓儿吧!” 王宝贵见洪波挺外场的,连忙过来挨着个儿代为介绍说: “这位胖师傅姓赵,是专门跑外推销渊州最新产品三线机的。他可是天下第一 个实在人,从来不会说大话的。等他一会儿把你那辆大黄河赢走了,你就明白了。 这位兄弟姓钱,跟你是同行,也是开汽车的。他虽然姓钱,却不如你有钱,开的是 老解放。等他赢了,你们俩换换车就可以啦!这位老先生姓孙,做的是贝母生意, 打算赚一笔钱回去娶孙子媳妇,还差着那么几千块,正打算你给他凑足。这位姓李, 是西北大厂家来的采购员,在渊州把钱花亏了,正指望你送路费呢。还有这两位女 同胞,帮庄家敛钱的这位姓周,是咱们的头家,一会儿吃宵夜你找她。钱师傅身边 的这位小姐姓吴,就算是他的亲妹妹吧。怎么样,都记住了吗?” 一听王宝贵的介绍, 就可以判断这帮人的姓名至少有一半儿是假的。洪波笑 嘻嘻地说: “咱们一共八个人,赵、钱、孙、李、周、吴、王都有了,我如果姓郑,《百 家姓》上前八个字全到齐啦!今天跟诸位师傅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不是兄弟吹 大牛,自打推排九以来,还真从来没有输过。今天要是赢了,三线机、贝母、渊州 新产品我全拉走;一辆黄河装不下,还有钱师傅的大解放呢!按理说,牌桌上有规 矩,赢了钱的,不作兴揣进腰包拍拍屁股就走人;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明天 一早,我还得出车,今天晚上,兄弟只能奉陪到十二点钟为止。不管我赢多少钱, 还没赢够的话,只好下次再赢啦!” 大伙儿见这个新来的对手还挺风趣的,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胖子说: “好,洪师傅是个痛快人。有你这句话说在头里,我们就算是定下了君子协定: 到半夜十二点,哪怕我输掉了裤子,也准时收场。反过来说:洪师傅要是输光了呢?” 洪波一拍胸脯: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了十二点,谁不肯收场的,谁是这个!” 说着,伸出右手,比了个王八的样子,逗得大伙儿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王宝贵也一拍巴掌说: “行,洪师傅痛快,咱们也绝不来疙瘩的,说准了一到十二点,不论谁输谁赢, 准时收场吃宵夜。洪师傅财大气粗,本领高强,这个庄家,当然是你做罗?” 洪波连连摇手说: “不行,不行。我这个人,赌了十几年,一向只会`打桩',不会`做桩'。 再说,水大漫不过鸭子去,即便我会做,新来乍到的,也不能跟老庄家争这个高低 呀。还是赵师傅的原庄,只要你多准备钱,我就敲定了你这个庄家啦。” 别看胖子块儿大,内膛却是空的。洪波的两句大话,居然把他说毛了。吭哧了 半天,终于说出了告饶的话: “玩儿小牌,我当个庄家还可以,要是几千上万地输赢,我可当不了庄家。还 是王师傅来吧。王师傅下午做庄,没少赢我们的。晚上接着赢洪师傅的吧。你的那 辆铁牛,要是换成大黄河,你就该大发啦。” 看样子,王宝贵是很愿意做庄家的。只见他把袖子一卷,拍拍腰包说: “下午我做庄,是赢了有千把块钱。洪师傅要是不见怪,我就来做这个庄,你 有本事,就把我这两三千赢走,我有本事,就把你那两千赢过来,不够的话,再把 你那车子也搭上。要是大家没意见,就这么定了。现在是八点整,到半夜十二点, 还有整整四个小时,麻利一些,满够洪师傅把大黄河输掉的了。” 大家不再表示反对。于是胖子把面前的钱敛起来,准备挪窝儿让贤。牌桌上, 右边已经坐着青年司机和他的“亲妹妹”两个人,只好就近把椅子往往左边挪了挪, 跟西北采购员坐在一起了。空出庄家的位子来,王宝贵当仁者不让,从身后拉过来 一把折叠椅,一屁股就坐下了。这时候,场上三面都已经有两个人,洪波不等他们 招呼,拉过一张空椅子来,就在“天门”落座,和那瘦老头儿坐在一起。 排九牌,传说是宋徽宗宣和二年间一位大臣设计并献给皇上的。到了南宋高宗 赵构偏安江南以后,以诏书颁行天下,“与民同乐”。所以排九牌在江南最为流行。 每副排九牌三十二张,每张牌的牌面,由两颗骰子的点数组成。例如两个六点凑成 “天牌”,两个一点凑成“地牌”,两个四点凑成“人牌”,一个一点加一个三点 凑成“和牌”,等等。除了二四加幺二可以凑成一副点数不相同的最大的对子“至 尊”外,其余的对子点数必须相同。其大小,除上面说过的“天地人和”之外,往 下依次为“梅花”(两个五)、“长衫”(两个三)、“板凳”(两个二)、“斧 头”(五点加六点)、“羽扇”(一点加六点)和“铜锤”(一点加五点)等等。 除此之外,通称“杂张”(如一四、二五、三六相配),不分大小。“至尊”如果 不成对儿,也是杂张。 排九牌一般都用兽骨和竹子镶嵌制成,所以叫“骨牌”,最高贵的系用象牙制 成,叫做“牙牌”。只是今天场上用的,却是最劣等的竹牌:全部用竹子做成,染 成黑色,一面刻上点数。 排九牌的玩法很多,最简单的一种玩法,就是两张牌相拼以后跟庄家比大小: 是“对子”的,按“天地人和梅长板斧……”的顺序比;不成对儿的,比点数大小, 最大的是九──所以叫“排九”─- 最小的是十点,叫做“瘪十”; 超过十点, 只算零数,不算整数。两家牌点数相同的,再比牌的顺序。例如一张天牌加一张七 点组成的“天之九”,就比一张地牌加一张七点组成的“地之九”要大。“瘪十” 不分大小,庄家的瘪十,可以吃闲家的瘪十。但是天牌和地牌加上八点组成的瘪十 是例外,叫做“天杠”和“地杠”,仅次于对子,比九点还大。 推排九,又有“大排九”和“小排九”之分。小排九每家每次只发两张牌,拿 到牌以后,只要把牌翻过来,就可以跟庄家比大小、定输赢;是输是赢全看牌的好 坏。大排九每次每家发四张牌,拿到牌以后,还要两两相配,做成一前一后两对牌, 然后才能跟庄家去比大小;是输是赢,除了牌好坏之外,还要看配牌的本事;除了 输赢之外,还有“和局”。因此,小排九定输赢快,输赢出入也大。 王宝贵落座以后,不慌不忙地把牌理好,手里拿着骰子,歪着脑袋问大家: “咱们推大排九还是推小排九?” 瘦老头儿可能是年老稳重,也可能是刚才输怕了,犹犹豫豫地说: “还是推大排九吧。大排九稳,有个缓冲的余地。” 青年司机年轻性急,也可能刚才是赢家,立刻反对: “还是小排九痛快,一翻牌就定输赢。谁有那耐心法儿琢磨拼牌呀!” 西北采购员点点头说: “对,还是推小排九好!赢得结实,输得也痛快,不像大排九那样拖泥带水, 婆婆妈妈的。是输是赢,听天由命得啦!” 大家都表态了,洪波最后一个说: “大排九小排九,其实都一样。要想多赢多输,下的注大点儿,不就可以了吗? 你要是一毛两毛地押,就是押到明天夜里十二点,不也输不了一百块钱吗?既然有 两位主张推小排九,我少数服从多数,那咱们就推小排九吧。” 既然洪波说出少数服从多数的话来了,瘦老头儿也不再说什么。反正他是闲家, 押多押少的主动权全在自己手里。王宝贵听洪波这口气,心里倒有点儿发毛了,生 怕场上下的赌注太大了,自己招架不住,连忙申明说: “行,咱们那就推小排九。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尽管咱们谁都不怕把老婆孩子 全输掉,可还是以玩儿为主,以玩儿得高兴为第一。所以么,押的注既不能太小了, 也不能太大了。我提一个限额:最少不能少于一元,最多不能多于一百,也不许留 空门。这样细水长流,才能推到十二点钟,不至于三个回合就全军覆没。怎么样? 有意见吗?” 洪波知道他这是底气不足,反正自己下赌场的目的只是为了“深入虎穴”,并 不是为了赢大钱,也就点头表示同意。 开头几场,大家都在试手气,下的赌注,不过是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只有洪 波算是下大注的,也不过十块二十块而已。半个小时过去,洪波发现场上每一家闲 家都输了钱,多的输了一二百块,少的也输了四五十块了。王宝贵的面前,已经堆 起了小小一堆钞票,大约有四五百块钱左右。他坐下来做庄,并没有从身上摸出一 块钱来,而是从第一副牌开始,就连连吃进。这种做法,行话叫做“做空庄”。意 思等于宣布:我今天只赢不输。当然,场上还有一个人赢, 那就是抽头的“小妖 精”。因为不管是谁赢,都要按照百分之五左右的比例向她交“头钱”。所以她身 后的一个小铁盒儿里,也已经装有二十几块钱了。洪波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观察,已 经发现王宝贵在做牌和掷骰子的时候有鬼。看起来,王宝贵在这张牌桌上消磨的时 间已经很久了,这副全竹的排九牌,由于使用日久,在席子上磨来蹭去的,背面已 经有许多条条道道的伤痕,形成了不太明显的记号,经常使用这副牌赌钱的老手, 只要凭背面的花纹,就可以知道这是一张什么牌。所以庄家在理牌做牌的时候,完 全可以随心所欲地或把大牌做在一起,或把小牌做在一起。即便在理牌的时候来不 及做手脚,也可以在发牌的时候看清哪一对儿牌最大,通过掷骰子的手法把这一对 儿大牌拿到自己手中来,从而造成只赢不输的局面。──普通的骰子,都是用整块 牛骨头锯成四方块雕琢而成的;赌徒们用来坑人的特殊骰子,却是用两半块骨头拼 成,中间是空的,灌上水银,掷的时候,把需要的点数朝上,两个手指头夹着一拧, 骰子滴溜溜一阵乱转,停住以后,仍旧是需要的那个点数。这一招比较灵验,也不 需要太多的时间练习,但除了自己设场子招赌并由自己做庄之外,不是随便什么地 方都可以行得通的。因为没有理由你一上庄就得换骰子。于是另有一路指着赌博发 家致富的赌棍儿,不惜花费一年半载的时间,愣是用普通骰子练出一手要几点就能 掷出几点来的特殊“本事”,再结合认牌的本领,就可以出山行道了。这个王宝贵 到底用的是哪一路功夫,一时间还看不出来。 洪波为了反赌博,在赌博上头下过不少工夫,对于这些赌场上的歪门邪道,可 以说是门儿清的。 在战争中,只要有一路攻法,就有一路破法。打仗如此,赌博亦然。洪波既然 对赌博这门学问做过专题研究,对于如何对付王宝贵的搞鬼,当然也有一套办法。 这办法,并不是当众加以揭穿,而是用更其高超的技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叫搞鬼的人自己往自己做的陷阱里跳,大败亏输之后,还不敢声张。 这时候,场上正推出一铺牌。庄家先翻牌,大家一看,是一张二五加一张幺四, 两张杂张组成的一对两点小牌,在两点的牌中,也是最小的。大伙儿一看,全乐了。 心想:这一回,你坐庄的就准备通赔三门吧。顺门的青年司机高兴之极,把两张牌 “啪”地一声翻过来拍在桌子上。大伙儿定睛一看,原来是三丁拐加七点──瘪十! 青年司机“唉”地一声长叹,泄气地摇了摇头。帮庄家敛钱的“小妖精”本来是作 好了赔钱的准备的,一见顺门是瘪十,忍不住“嘻”地笑出声儿来,顺手就把顺门 上押的十块钱抓过来了。天门上洪波押十块,瘦老头儿押五块,按牌桌上的规矩, 由押注大的人看牌。洪波把两块牌摞起来,翻过来一看,是一张十点的梅花,也就 是说:下面一张牌是几点,就是几点了。看起来,即便来一张两点的地牌,也比庄 家的杂张两点大。洪波把上面的那张牌往后抽,露出来的半张牌是五点。大伙儿心 里说:这回天门是赢定了。因为另半张牌如果是一点,那就是六点;另半张牌如果 是两点,那就是七点;另半张牌如果是三点,那就是八点;另半张牌如果是四点, 那就是九点;另半张牌如果是5点,那就是一对儿梅花;不论来哪一张牌,都比庄 家的牌大。除非另半张牌是六点,那就会拼成一副“斧头砍梅树”──二十一点, 也就是一点的小牌。但是这种可能性只占六分之一,只有牌风手气坏到极点的人才 会碰到。洪波像一个老赌徒似的把牌拿到桌子的正中央,让大家都能看见,然后把 上面那张牌一抽到底:“哈”,小妖精头一个笑了起来。大家仔细一看,几乎把鼻 子都气歪了:下面的一张牌,正是那张不受欢迎的“斧头”,跟梅花组成了一副一 点小牌。不等小妖精伸手来抓钱,气得洪波抓起天门的十五块钱来,扔到了王宝贵 的面前。 庄家一副两点小牌居然吃了两家,这在牌桌上也是很少见的事儿。押倒门的胖 子和西北采购员认定自己这一回是准赢无疑的了,他们俩人一人摸起一张牌来,胖 子大大咧咧地把牌一翻,是一张“长衫”。有了这张牌,除非来一张“板凳”或五 点,来任何一张牌都比庄家的牌大。西北采购员有点儿生气地喊:“我就不信你会 来一张板凳!”说着把牌往桌子上使劲一扣。大伙儿一看,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应声而来的,果然是一张板凳,从而组成了一副“穿长衫坐板凳”─- 也是瘪 十。 王宝贵一副两点小牌通吃三关,收进了整整四十块钱,高兴得抓起两块钱来就 扔进了小妖精身后的铁皮盒子里。乐得小妖精嘻开了嘴巴半天都合不拢。这种牌, 内行的人都懂得叫做“双别窑”,是庄家牌风极好的象征,也是下一铺牌天门必赢 的征兆。正是通过这铺牌,洪波才明白了庄家不是真的牌风旺盛手气好,而完全是 搞鬼的结果。本来,洪波今天并不想多赢钱,特别不想把这个穿针引线的人给得罪 了。有道是“盗亦有道”,在赌徒中间,讲究的是靠本事和运气赢钱。现在发现他 连“赌徒的品德”也没有,她可就不客气了。她决定给他以狠狠的反击。一方面教 训教训他,一方面也存心激怒他,好让他拿出更多的花招来,从而把这个“黑窝” 暴露得更加彻底。尽管这一次她的主要任务是查那盘黄色录像带,但是在办案过程 中,能有“副产品”可以收入,也绝不放过。 下一铺牌推出。洪波数出十张十元的钞票来,“啪”地押在自己的本门上。场 上的人一者由于刚才输得太惨了,二者也因为洪波甩出了“最高限额”,都纷纷押 上了大注。有八十的,有五十的,连瘦老头儿都哆哆嗦嗦地押上了三十元。洪波更 来绝的:把顺门和倒门上的押注,不论注大注小,统统挪到天门来。在牌桌上,这 是允许的。意思是:如果顺门和倒门的牌比庄家小,天门的牌比庄家大,那么庄家 要按天门的实际押数赔钱,挪过来的钱,连本钱带赔钱,全归挪注的人。因为不挪 的话,这是吃注而不是赔注。如果反过来,顺门和倒门的牌比庄家大,天门的牌比 庄家小,那么,庄家可以吃掉天门的全部押注,由挪注人赔给顺门和倒门本钱和赔 钱。这叫“博中博”,输赢多少与押家无关,原押的人该赢的还赢,该输的还输。 意思是:因为庄家牌风太好了,搅和一下,杀杀庄家的旺盛牌风。 王宝贵见洪波把所有的赌注全都挪到天门去,心里倒不着急。他立志以赌发家, “替天行道”多年,当然懂得“双别窑”之后,有天门兴旺的象征,但是他有“人 定胜天”的高招儿妙法。只见他右手抓起两颗骰子来,放到嘴边吹一口气,就在这 “仙气一吹”的工夫,灵活的手指,已经把骰子的点数按自己的要求做好,接着喊 一声:“再来一个通吃三关!”手指头一拧,两颗骰子在桌子上滴溜溜乱转,就在 骰子脱手、还未显现点数的片刻之间,洪波大喊一声:“加两点!” 在赌场上,这也是允许的。其目的,就是为了避免庄家在掷骰子的时候玩儿手 法花招。一般说来,加点数或减点数都可以,但只能由场上押注最大的人喊出。两 颗骰子转着转着,终于停下来了:一颗一点,一颗四点,共合五点。由于洪波这一 声喊,五点变成了七点。结果是:本来应该由庄家抓的头两张牌,变成了由天门抓, 本来应该由天门抓的那两张牌,变成了由庄家抓。同样道理,本来属于顺门和倒门 的牌,也互相交换了。 王宝贵没有想到能人之外有能人,自己挖空心思做成的一对儿“天杠”,眼巴 巴地叫洪波给抓走了。尽管心里气恼之极,但又无可奈何,表面上还不能露出丝毫 痕迹来。翻牌看结果,是天门的牌最大,庄家的牌第二,顺门和倒门的牌最小;本 来是一副通吃三关的牌,变成了一副吃顺、倒两门独赔天门的牌。但是由于顺、倒 两门的注全被洪波挪到天门去了,顺、倒两门变成了空门,无形之中等于是一副通 赔三关的牌。小妖精数了数天门的押注,一共是三百一十元。王宝贵面前的钞票, 一下子赔了出去一大半儿。场上虽然有限押一百元的规定,被洪波这么一挪,也突 破了限额,变成押大注了。揭穿了王宝贵的鬼花儿活,首次大战告捷,不但洪波心 里高兴,就是输了钱的另几家,因为狠狠地杀了一下庄家兴盛的牌风,也都很高兴。 按规定,赢钱三百,本应该付出十五元头钱的,为了收买这个“小妖精”,洪波故 意显露一下自己的大方,一下子抽出三张十元的钞票来,扔给了她。这一来,乐得 小妖精眉开眼笑的,那双原来就不算大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儿了。 排九接着往下推。经过这半个多小时的摸索,这副竹制的劣质排九牌,洪波也 已经有一多半儿的牌能从反面认出来了。下一铺牌,洪波押的还是最大的注。庄家 推出牌来,只以为洪波还要加点数或减点数的,因此在掷骰子之前自己心里就加上 了两点或减去了两点。却不料这一次洪波连一点也不加,弄得王宝贵又一次把做好 的大牌送给了人家。这一铺,王宝贵吃了一家赔了两家,面前赢来的钱全赔出去还 不够,不得不启开悭囊,赔出了血本。 才两铺牌,就把王宝贵的道行打下去了多一半儿。 下面的牌,洪波大显身手,或加点,或减点,或挪注,加上又能从背面认牌这 一宗本事,真是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一会儿自己赢,一会儿叫上下两家也赢,变 着法儿地就是不叫庄家赢。弄得王宝贵神魂颠倒,无所适从,再也不敢在理牌和掷 骰子的时候做手脚了。 就这样,到了十点多钟,王宝贵已经输了两千块多钱,不得不告饶,宣布不能 再继续做庄家了。在牌桌上,因为输光了钱而要求“引退”,是准许的。王宝贵虽 然还没有输到山穷水尽、鸡干毛光的程度,但他要求留几百块钱作为押注的赌本以 求翻梢,也在情理当中。不知底细的人,只以为王宝贵的好牌风被洪波压倒了,哪 儿知道他是小巫见大巫,不敢班门弄斧了呢。 庄家退位,场上的人见洪波的牌风极盛,谁也不愿意来做这个一准输钱的庄家, 推来让去的,最后大家都一致推举洪波来做庄。洪波虽然一再声明自己不会做庄, 但是她不做就再也没人肯做了。推托半天,仍推不了,只好勉为其难,跟王宝贵换 了换位置。 她坐上了庄家的位置以后,就开始理牌。推排九和打麻将不一样。打麻将,是 下场的四个人一齐动手理牌;推排九,因为牌数不多,规矩只由庄家一个人理。理 牌的时候,先把朝天的牌面一律翻过来,让背面朝上,然后理成四对儿一行,共分 四行,小排九每次推出一行,大排九每次推出两行。洪波理牌,却跟别人不一样。 她先把所有的牌翻成牌面朝天,然后理成八张一行,一共四行。大家看她理得奇怪, 正要发问,她开口解释了: “大家看我这样理牌,觉得有点儿奇怪,是吧?不是我玩儿了十几年排九,连 理牌也不会。实在是这副竹牌的质量太次,从反面基本上都能认出来。所以正面理 牌和反面理牌实际上是一样的。” 她一面说,一面推出一铺牌来,翻过来,打乱了又重新理好,然后从反面一张 一张地叫牌,叫一张,翻一张,一连翻了八张,基本上没有叫错的。吓得场上的人 一个个伸出舌头来,半天缩不回去。她接着说: “要是庄家能从反面认牌,再加上懂得掷骰子的特殊手法,要几点就来几点, 岂不是完全可以把大牌控制在自己手中了?” 她一面说,一面拿起骰子来,吹一口气,叫一声“六”,掷下去,果然是一个 “六”;拣起来,再吹一口气,叫一声“九”,再掷下去,果然是个“九”。场上 的人不由得个个惊呼:“神了,神了!” 瘦老头儿一拍桌子说: “这要是不说穿了,还不把我们的钱全搜干净了呀?” 王宝贵见洪波表演的完全是他刚才骗人的那一套,不由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幸亏大家只注意洪波,没注意到他。洪波接着说: “要是我昧着良心推这副排九,不说赢你们一个晕头转向吧,至少我能发一票 昧心财。现在既然把秘密挑明了,我当然不会再来坑大伙儿。与其我一个人能从反 面认牌,还不如干脆把牌面儿亮出来,咱们来推明排九,大家心明眼亮,倒干脆些。 请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在掷骰子上弄虚作假。瞧,我的骰子是这样掷的………” 说着,伸直左手手掌,做成一个斜坡,右手捏起两颗骰子来,从斜坡上滚落。 这样,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做假了。 大家对这个赌技高明却又并不贪财的年轻人全都有了好感。他们推了那么多年 的排九,还是生平头一次把牌翻过来明着推。不但新鲜,也觉得有趣。是输是赢, 这可完全听天由命了。一推推到半夜十二点,一算账,洪波基本上保持住做庄以前 的钱数:赢了一千多元。王宝贵退庄以后,老老实实押注,又赢回来几百元,前后 输赢相抵,大约一共输了一千八百元。这是洪波存心给他的一个小小教训。瘦老头 儿大体上保本儿,不输也不赢。西北采购员下午输了一个五百元,这会儿又输了一 个五百元,算是第二个输家。青年司机和胖子一个赢三百,一个赢七百。还有那个 小妖精,她一晚上收入的头钱,居然也有三百来块。除了上交一百块、八个人的宵 夜打它一个八十块,她个人净落一百多块钱,比她的小姐妹两晚上的卖身钱还多, 乐得她屁颠儿屁颠儿的,一个劲儿在洪波面前丢眼风、做媚态,简直叫人恶心死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十二点钟准时收摊,八个人一起到餐厅去吃宵夜。 往餐厅走的路上,王宝贵故意向洪波靠拢,搭讪着问: “洪师傅明天去哪儿,哪天回来?” 洪波知道他输了这一千八百块钱,是不肯就此善罢甘休的,一定要想办法把钱 赢回去,就干脆给他一个希望,回答说: “我明天去渊州,后天返回省城。怎么样?还有那胆量再干一场吗?你要是有 兴趣,我后天还回这里来过夜,咱们再好好儿斗一场。” 王宝贵果然兴致盎然地说: “那太好了。我后天晚上,也一准在这里过夜。今天的排九输在你手里,我不 服。这里的牌质量太次,让你认出来的。咱们后天再比个高低吧。” 洪波一抱拳头: “兄弟一定奉陪。不过,下一回你可得多准备几块钱,别像今天似的刚推了两 个钟头,你就求饶了。哈哈。” 王宝贵信心十足地说: “今天现金带得不多,让洪师傅见笑了。后天我准备好五千元现款,一定奉陪 到底!” 一个挑战,一个应战,另一场大战,又酝酿成熟了。 一行人走进餐厅,只见桌子上酒菜都已经摆好。有七八个人一桌的,也有十来 个人一桌的,一共五六桌,有的已经坐满了人,正在嘻嘻哈哈地猜拳行令;有的桌 子还空着,两者相加,估计不下半百之数。这个时候,餐厅的南大门已经关上,吃 宵夜的人,当然都是在饭店里住宿的。那么,不难想见,这些人都是为什么耗得这 么晚还不睡觉了。特别是正在吃喝的这些人中间,还有十来个姑娘,一个个全都描 眉画眼,打扮得土中有洋,洋中见土,好像是同一个化妆师化的妆,而且每人都鳔 住了一个男人在忸怩作态、卖弄风骚,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对儿”都是临时结合的, 其身份大概也和那个青年司机的“亲妹妹”一样。洪波借口洗手、拿碗,几次故意 走近她们的身边,特别注意观察她们的长相模样,发现大都比较粗俗,没有一个跟 那部录像片里的“女演员”有丝毫相似之处。 洪波的这一举动,无意中让“小妖精”给发现了。吃完了宵夜往外走的时候, 她装作无心的样子,凑到洪波的身边轻声地说: “洪师傅,你是不是对那几个姑娘感兴趣呀?我见你悄悄儿溜过去看了她们好 几次啦!告诉你吧,她们都已经有了主儿了。你上半夜赢了钱,下半夜正应该有个 姑娘陪你玩玩儿。怎么样?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 洪波撇着嘴摇了摇头: “对小姑娘我倒是感兴趣。不过像这样的不行。太叫人恶心了。还不如钱师傅 的那个妹妹呢!” “钱师傅的那个妹妹,是她自己从渊州带来的。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你要是真 有兴趣,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的,保证你满意。” 洪波想了一想,开门见山地说: “我喜欢年纪小的。越小越好。你能给我找一个最小的吗?” 小妖精一口答应: “行。十七八岁的,最嫩了,一掐一包儿水,怎么样?” 洪波摇摇头: “大了点儿。还有小的吗?” “有个十六岁的,只是胖了点儿,不过准软和。怎么样?先见见好吗?” “十六岁的,还太大了点儿。能找个更小的吗?” “洪师傅别打哈哈了。更小的,你倒是受用了,人家也得受得了哇。你惦着害 命怎么着?十四五岁的,我们村子里即便有,也不接像你这样的棒小伙子。那是专 给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准备的。像你那么大的块儿,人家看见你都害怕,还怎么陪 你玩儿?” 洪波把嘴凑到小妖精的耳朵旁边,轻轻地说: “你不知道,我的家伙小,到哪里叫姑娘,都是找那十三四岁的。年纪再大, 我就没法儿玩儿了。有的话,你给找一个;没有的话,就算啦!” 小妖精听洪波这么说,犹豫了好半天,这才说: “十四岁的姑娘,我们这里有倒是有一个。不过今天不能陪你。今天她有客了。 这样吧,下次你来,先找我,只要她没客,我就把她介绍给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一行人步出餐厅,青年司机带着他的“亲妹妹”,要睡觉去了。洪波是事先就 声明明天要出车,下半夜要休息的。剩下的几个人,还要接着鏖战。小妖精当然要 陪着抽头,张罗茶水点心之类。于是走到中厅,就兵分两路:三个人上楼,五个人 还进地下室,继续战斗。 4 洪波走进412号房间,只见白莉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洪波先把这半夜来自 己的活动情况跟她简单地说了说,然后问她去找梅桂香的结果如何,有什么发现没 有。白莉说: “我吃过晚饭上楼来,把梅桂香叫进房间里,她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我说你一 个人在三楼玩儿电子游戏机。她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地上不来,就一个劲儿地往我身 上靠,自作多情地说一些她怎么怎么喜欢我的话,又说不巧今天她值夜班,要不然 就她自己来陪我。我趁此机会要她给我抱两条褥子来挑挑,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 要有风度,要漂亮的。她带我到 401号房间去转了转,那里有三四个打扮得挺漂亮 的姑娘正横躺竖卧地歪在床铺上看电视。一见我进去,全都坐起来跟我打招呼,要 我坐下看电视,还一个劲儿地跟我挤鼻子弄眼,卖弄风骚。我看了看,尽管她们一 个个都拼命往脸上抹胭脂擦粉,可就没一个够得上漂亮的,风度就更甭提起了。我 借口那片子已经看过,连忙退身出来。梅桂香还问我有看得上的没有。我连连摇头。 她悄悄儿地对我说:她们这里的`褥子',也是按楼分等级的:越高的等级越高。 四楼的,除了有几个已经进了客房之外,都在这里了。选不中,只好更上一层楼。 她告诉我说:五楼尽北头有一间东西对通的大房间,本来是会议室,现在用来放录 像。凡是能进录像室的人,都是经常来往的关系户和老主顾。饭店里最漂亮的`褥 子',也都在那里。要是我有兴趣,不妨到那里去挑挑看。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当 然要去看看。就随她进了五楼录像室。里面正在放一部香港的武打片。在荧光屏反 射出来的微弱光线下面,又加上烟雾腾腾的,只看见一排排的椅子上,坐着一些男 男女女,有的已经钩肩搭背,有的挨得紧紧地坐着,有的还没有找到对儿,两只眼 睛不看录像,却满场上乱转,正在互相丢眼色,打哑谜。我站着看了有五六分钟, 仔细看了每一个女的,也没有发现录像片上的女演员,就想转身离开。梅桂香趴在 我的耳朵旁边轻轻地说:`放完了这一部,一会儿有特别好的──床上功夫片。听 说今天放的是德国的录像片,相当精采。错过了这个机会,别处可就看不上了。现 在公安局查黄色录像查得很严,我们这里是乡村,又是个三不管地带,公安局管不 了那么宽,你才能有幸看得见;要是到了县里、市里,你想看还没地方看去呢。' 我一听又有新发现,当然不走了。一直耗到十点多钟,武打片放完,每人再加收五 块钱,这才开始放那部德国录像片。片子明显是经过多次翻录的,好些地方模糊不 清,说的又是外语,没有经过翻译,故事看不大懂,不过床上功夫的镜头倒是相当 突出。在片子演到最高潮的时候,那些还没有拼成对儿的男男女女就开始往一块堆 儿凑,原先就搂着抱着的那些`对儿',也更其肆无忌惮起来,什么难看的样子全 干得出,简直旁若无人。这时候,原先就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干巴狼姑娘也向我逐渐 靠拢,终于把脑袋歪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推推她,她反而用两只手把我紧紧地搂住, 开始上上下下乱摸起来。我实在坐不住了,反正是怎么回事儿已经全搞明白,就挣 脱了身子逃出来了。” 洪波听她说得那么滑稽,笑着说: “五块钱看了一场教给你真功夫的录像,还看了一场没地方买票的活剧,够便 宜你的啦!你没看完录像就跑出来,梅桂香没问你呀!” 白莉脸一红,微嗔着说: “人家捏着鼻子在活受罪,你还拿人家打哈哈!要不是执行任务,贴给我钱我 还不看呢!我跑出录像室,下到四楼来,经过服务台,梅桂香叫住了我,问我录像 好看不好看。我说没劲儿透了。说的是外国话,听不懂;床上功夫也不精采,不够 刺激。我故意说我在婺州看过一部默片,剧本编得好极了,根本就不说话,可是紧 张的情节一环扣一环,不但故事看得清清楚楚,非常有趣,特别是真功夫部分,除 了十八般武艺全表演到了之外,还有真的鲁大汉强奸幼女,还有几十个人群奸的大 场面,精采极了。她听我这么一说,笑着告诉我:这部片子,她们也有。不过只放 专场,从来不在录像室里放。又说:这部片子今天已经租出去了,不然的话,只要 我肯出五十块钱一场的包场费,她们就可以把放像机搬到我房间里来专门为我放一 场。我趁机装作随便问问的样子问她这些录像带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她说:一部分 是老板从香港带回来的,一部分是从渊州出高价租来的周转带自己翻录的,还有一 部分是派专人到汕头市郊的潮阳县峡山镇买来的。我装作对倒卖录像带很感兴趣的 样子,表示也要到汕头去做一笔买卖,问她峡山镇的具体情况。她开头支支吾吾地 不肯说,我塞给她一百块钱,又答应买卖赚了钱再给她开信息费,她才告诉我说: 峡山镇离潮阳县城大约四十里路,靠近海边,是个走私录像带的集中地,全国各地 凡是靠放录像赚钱的人,都到那里去买海外录像带,美国的、英国的、德国的、法 国的、日本的、台湾的、香港的都有,特别难得的是有时候还能买到新加坡的、越 南的和泰国的。因为这些地方出品的录像带很少,路子却特别野,所以连四川和东 北这些远地方的人都跑到那里去买。我问她怎么个买法,是不是有接头暗语。她说 什么暗语也不用,满街上都是兜揽生意的人,只要你讲外地话,就有人上来跟你打 招呼,把你带到僻静的小胡同里去讲价钱。怕就怕上当受骗,因为假冒的货色也不 少,当时又不能试看;卖货的人又没有固定的地点,上了当了连找也没地方找他们 去。所以说,做这种买卖,最好有个熟人牵线。我问她是不是她去买的。她说她没 去过,是店里另一个男的去买回来的。她不过是事后听人家说说而已。我问她刚才 说的那部默片是哪里买来的。她支吾了半天,才说也许就是峡镇买来的。我说我对 这部默片最感兴趣,想买一盘原装的回来翻录,托她给我打听准确哪里有卖,只要 能买到手,我还许给她二百块钱的好处费呢……” 洪波沉思了半晌,慢慢地说: “你别看她傻呵呵的,好像什么也不懂,其实,精明着呢!她的话到底有几句 是真实的,很值得怀疑。汕头市郊峡山镇的黑市市场上大量出售黄色录像带,那已 经是前年、去年的事儿了。如今时过境迁, 录像带的黑市市场早就发展到石狮去 啦! 至于那部默片,别说你许她二百元好处费了,我看你就是许她两千,她也不 会告诉你真正的生产地点在哪里。倒是你对这部片子的过份感兴趣,我还担心她会 怀疑你的动机和身份呢。” 白莉却颇为自信地分辩说: “我看她不会。我装得恰如其份,一点儿不过火。你想,我是个经营家电的商 店经理,卖的就是这些货色,对录像带特别感兴趣,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有什 么可以值得怀疑的呢?噢,对了,我还问过她,像她们这样公开地放黄色录像,难 道就不怕公安局来查吗?她说:不怕。第一,不但乡公安员和村治保委员是自己人, 连公安局里她们也有人;第二,凡是能进五楼录像室的人,都有特殊的来头,不认 识的生人,根本进不去;第三,万一公安局来查,她们服务台装有电话、电铃,公 安人员一进大门,楼下就打电话上来了;即便是便衣混进来,到了五楼,服务员发 现情况不对,立刻摁电铃通知录像室换带也还来得及。她把这些内情都告诉我了, 难道说她还会怀疑我吗?刚才我回房间来的时候,她还叫我早点儿睡觉,到了下半 夜天气凉了,她会来帮我盖被子呢。” 洪波“嘻”地一声笑了起来: “但愿她真的是个缺心眼儿;也但愿你的表演确实没有过份。不管是真是假, 一会儿她要是悄悄儿地钻进你的被窝儿里去,你可得多加小心哪!” 白莉的脸又一次飞红起来,嗔着说: “怎么?你不放心我呀?怕我们俩搞同性恋?” 洪波见她误会了,忙敛笑解释: “我倒是不怕你搞同性恋,怕的是你跟她搞异性恋。不要忘了,你可是个漂亮 小伙子的身份哪!看起来,她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你可得绷住了,别给我露马脚哇!” 白莉无可奈何地说: “那我就在这里跟你睡一个被窝儿吧。” 洪波忍不住又一次“嘻”地笑出声儿来: “你花三十块钱开一间单身房间,夜里又不在这里睡,怎么解释啊?难道是跟 我搞同性恋去了?尽管咱们今天找不到合适的`褥子',下次可是每人都要加的, 不能不保持一人开一间房间的习惯哪!” “那她要是真钻进我的被窝里来了,我该怎么办哪?” “怎么办?回学院问问老师去,打开《刑侦学》请教书本去嘛!别忘记,你现 在是一个男子汉。一个女人,哪怕她是个妓女,男人要说不喜欢她,她还真能强奸 你吗?你呀,实实在在的一个死心眼子!” 白莉不说话了,洪波又逗她说: “等办完这件案子,我一定要给厅长打个报告:以后招警察,首先考虑小白脸。 只要脸蛋儿长得漂亮,办起花儿案来,专门用来对付女人,一定省事多啦!” 一番插科打诨的话,把白莉也逗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