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黄花谢落 1 洪波和白莉离开了席瑞的小楼,大步冲下山来。反正客房里只有一个装牙膏、 牙刷、毛巾、肥皂的小包包,无关重要,就不回楼上去取了。俩人直奔停车场,钻 进驾驶室,踩着了火,就往康县方向疾驰而去。她们知道,等梅桂芬下山来找妹妹 问清了夜来的情况,她俩今天也许就走不了了。 在路上,洪波埋怨白莉不会演戏,连个听诊器也不会用,露了怯,砸了锅。白 莉埋怨洪波:既然已经知道默片里的主角就是席瑞,到时候把她抓起来不就完了? 何必又跑到这里来看她!打草惊蛇的结果,等于给她报了个信儿,非跑了不可。 车到康县,还不到十二点钟。她们到县委去找渊州来的老李、小赵两位同志, 秘书说是刚跟书记谈过,现在到公安局了解具体情况去了。追到公安局,在局长办 公室里找到了他们,只见局长正在唾沫星四溅地向他们介绍桃花岭大饭店的先进事 迹,特别推崇县政协副主席徐万有眼光远大,立足农村办企业,为上百名农村知识 青年找到了出路,立了大功;还再三提起徐万有在普选中用个人的钱给选民发放误 工补贴,保证了普选的顺利完成。等等。问到江山良表现如何,局长推说那是景县 人,康县不管,也管不着,是好是坏,请到景县去了解。问到饭店里是否有聚赌抽 头、嫖妓宿娼情事,局长苦笑一下,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这种事情,我没有抓到,不敢说有;可是如今社会上这么乱,赌徒、暗娼到 处流窜,他们是有胳膊有腿儿的,今天住这里,明天到那里,没有固定的住所,既 然桃花岭大饭店是供旅客住宿的,我就不敢保证说没有赌徒、暗娼流窜到他们那里 去。按规定,饭店里是不许男女同宿的,更不许打牌赌钱,可是农村饭店,服务员 少,也照看不过来。特别是有些服务员本身素质不高,她要是偷偷儿地陪客人睡觉、 招旅客赌博,连经理那里都瞒得死死的,我们住在县城里,难得下去走走,又怎么 会知道?咱们都是干公安工作的,现在社会上赌博和卖淫简直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 了,我们小县的公安局,人手少,连城镇里都抓不过来,哪儿还有力量管到边远乡 下的事情?你们当然也知道的,现在世界上,就数苏联的警察最多,占总人口的千 分之三十六,全国两亿人口,有七百多万警察;美国呢,比苏联少点儿,占人口的 千分之二十四,全国两亿多人口,有五百万警察;独有咱们中国最少,只占人口的 千分之六,按全国十亿人口计算,才六百万警察。你们总也知道,这六百万警察, 主要还是分布在大中城市里,不是按人口比例分配的。像我们县,有五十万人口, 如果按千分之六的比例给我们配备,我们县应该有三千名警察才对。可是事实上我 们县里有多少名警察呢?三百名也不到。也就是说,还不到万分之六。这么几个人, 今天要抓这个,明天又要抓那个,都是紧急任务,重要任务,让你们说,我这个当 县局局长的能有什么辙?就拿严禁赌博、肃清暗娼来说吧,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 文件下来了,理当照办。可是没有人。人到哪里去了?打击抢劫、盗窃、伤害、强 奸、破坏公共设施这些恶性案件去了。赌博、卖淫固然都是犯罪行为,可至少都是 双方自愿的,一时半会儿的也出不了人命。要是让你们来当这个县局局长,你们先 抓哪一头哇?” 长篇大套,有牢骚,有理由,有困难,有苦衷。说他打掩护吧,没有证据;说 他官僚主义吧,基层干部人少事儿多也是事实。老李和小赵还想多问一些情况,洪 波直给他们使眼色,俩人会意,这才随便再聊几句,就告辞出来。 一出公安局大门,洪波就给李、赵二位简单汇报了她们在桃花岭大饭店的所见 所闻,已经证实那是一个包罗赌博、卖淫、吸毒并录制、贩卖、传播黄色录像的罪 恶渊薮,是个地地道道的魔窟。为此,第一,她们俩的身份有可能已经暴露,魔窟 的虚实既然已经探明,罪恶也已经肯定,就应该赶紧采取行动,以免迟则生变;第 二,据魔窟里的人亲口所说,公安局里有他们的人,所以搜查魔窟,也不能使用景、 康二县的公安人员,行动的时候,最好不要叫他们知道,以免有人通风报信。 他们四个人商量的结果,决定绕开县委和县公安局,直接到邮电局去挂民用长 途电话,向周厅长汇报情况,并请示行动。 在最不保密的大庭广众之中,传递绝对秘密的情报,当然是相当危险的。但是 好在一者县邮电局的长途电话营业厅里有隔音室,二者洪波的打扮并不招人怀疑, 三者县里的长途台还没有专职的监听人员,四者洪波在跟周厅长交谈的时候,尽量 使用暗语,因此居然顺利地利用了不保密的通信设备完成了一次极为秘密的通话。 周厅长当机立断,决定马上动用渊州的刑警和警车,用最快的速度在天黑以前 赶到桃花岭,力求将罪犯们一网打尽。厅长指示洪、白、李、赵四位马上出发到景 县,会合张、王二位,悄悄儿找到杨来喜,晓以利害,让他带领搜捕人员进入魔窟, 指认赌徒、暗娼和赌场、淫窝。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以后,把车子停在景县与桃花岭 之间的公路上,等待渊州的警车一到,就会合一起,直扑桃花岭。 四人依计而行。下午五点钟以前,就带上张王李赵杨五个人到桃花岭南一处比 较空阔的路边停车等待了。 婺渊公路本来就很窄,车辆流量又大,从渊州到桃花岭这一段,不但路面坑洼 不平,而且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深渊,车速上不去,车子更难开,即便是警车,遇 上堵车,只能干着急,谁也没办法。二百五十公里这样的路,要想在五个小时内赶 到,说起来容易做到难。 一等等到六点多,天色已经断黑了,大家又冷又饿,还不见警车到来。洪波急 得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按她的意思,要是过了七点钟警车还不到,就只好当作紧 急情况处理,来一个无证搜捕了。好在车上有七个人六支枪,中国大陆上的犯罪魔 窟,尽管五毒俱全,也还没有发展到被黑手党控制的地步,即便有几个亡命之徒, 大概还没有枪,不至于像电影里描写的那样,必须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枪战以后才 能全部落网。就这六七个人,全部抓起这帮赌棍儿淫娃来,可能会有罪犯漏网,但 如果只抓那几个头目,估计还是不会有问题的。 没到七点,三辆警车终于从南面呼啸而来了。车前有摩托开路,车后有吉普断 后。洪波拦住了车一问,果然是半途发生了交通事故,把车子给堵住了。好在抓赌 抓嫖,晚点儿更好。这就叫歪打正着! 洪波建议,警车上的人,大都挤进她的大黄河,装作没事儿似地开进桃花岭大 饭店,警车暂时偃旗息鼓,远远地停在桃花岭脚,等到饭店里面一层一层、一个窝 一个窝地全都掏遍了以后,警车再开过来装犯人。这样可以不让他们发觉,打他们 一个措手不及。周厅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七点刚过,一辆带篷的大黄河开进了桃花岭村。初冬天色,这里的户户炊烟早 已经飘走,只剩下万家灯火在山坡上下掩映闪烁。桃花岭大饭店门口,依旧是那么 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至少从外表上看起来,里面并没有做拒捕的准备。 上午,席瑞指出白莉和洪波都是女的以后,梅桂芬疑信参半,见他们俩拂袖而 去,也急忙跑上六楼,问妹妹和小英子夜间这两位客人床上功夫究竟如何。小英子 因为接了洪波不少钱,后来她困极了,一头睡倒,“他”也没把自己扒拉醒了愣要 干那个她并不喜欢的事儿,所以心中对这个好心的师傅很感激。梅桂芬跑来问她床 上的事情,只以为是昨天夜里说的要给“他”吃金枪不倒丸并给“他”换个大点儿 的姑娘。她虽然还不会吃醋,但却已经会“争缠头”了。像这样好的客人,要是叫 别人抢了去,她还真不甘心呢。所以她小脑袋一晃,编了一篇瞎话说:“洪师傅开 头是不怎么行,后来抽了一口白面儿,就行了。我们俩搭配,还可以:他觉得挺过 瘾的,我也不觉得疼。下次他来了,还叫我陪他吧。”问她妹妹,梅桂香好不容易 接到一位风流倜傥的小白脸,要是说因为人家嫌她长得不够漂亮,一夜里都没动她 的,这话传了出去,自己的脸往哪儿搁呀?所以尽管什么也没吃着,依旧装出一副 非常满意的样子说:“白师傅人文雅,干那个事儿也文雅,不像那些山里人,野兽 似的,根本不懂什么叫温存体贴。下次白师傅要是来了,也还是我陪他吧。”她的 意思,是这一次没有成功,下次一定拿出点儿手段来,非要打动“他”的心不可。 梅桂芬从这两位具有最大发言权的姑娘嘴里得到了洪、白二位都是男性的证词,就 只好把席瑞的判断判断为神经失常了。不是么,像白经理这样的奶油小生,你说他 是女的,也还有点儿相似;像洪师傅这样的夯汉子,也怀疑他是女人,这不是笑话 吗? 因此,对于这件事情,梅桂芬就自己压下来了,没有张扬。这会儿饭店里依旧 喧声笑语,纸迷金醉,不知道一场倾盆大雨已经来到了她们头上。 大黄河开进了停车场,突然从车上跳下五六十个彪形大汉来,有武装警察,也 有便衣儿。洪波带着几个便衣儿推开南面的大门走进中厅,一直走到总服务台前面, 这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枪来对准了女服务员,说声:“不许动,出来!”就 把通往楼上的电话控制住了。接着两名武装警察控制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杨来喜 带领十几个人迅速跑向地下室。洪波以同样方式迅速占领了二楼、三楼和四楼的服 务台,完全控制了电话和电铃,没让正在赌博和嫖娼的罪犯跑掉。 从一楼到四楼,单是控制值班的女服务员,还比较好办,难于控制的是每一层 楼里都有旅客,他们一见警察突然来搜捕,不免要惊恐呼叫,于是顷刻之间,发生 了混乱的场面。洪波知道要害的部门在六楼,于是甩开四楼的事情不管,带领二十 多个人就往六楼冲。可是已经晚了。在五楼值班的挺漂亮又挺有风度的那个候补经 理夫人,也比较机灵,她听见从楼下传来一阵阵非比一般的叫喊,心知大家都不愿 意发生的那件事情,终于发生了。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最关键时刻,她虽然也慌张, 但是没有忘记自己的职守。就在洪波他们刚在楼梯口一露头的时候,她已经把五楼 六楼的电铃统统摁响了。气得洪波冲上前去一把将她从服务台里面提溜出来,顺手 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她让白莉带人去搜检五楼的每一个房间,自己急忙带领十几个人,去搜查六楼。 六楼各房间中的赌徒们听见电铃报警,有把赌具从窗户里扔出去的,有把现钞 塞进抽屉或被子里去的。等到洪波他们进房,只不过是一屋子男男女女在哄闹说笑 而已,虽然也从房间里搜出大量钞票来,不过这是人民币,不是假造的伪钞,并不 犯法。由于人手少,房间多,事先又被人家做了手脚,所以大部分人都成了“嫌疑 犯”,能用铐子铐走的人,倒不多了。 梅桂芬和徐万有,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被拘捕。江山良据说在几天以前就到香 港去了。问起尚月华,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当洪波把铐子铐住了梅桂芬的双 手并以女警官的身份进行搜身的时候,她冷笑一声说: “姓洪的,我算是瞎了眼了,瞪着眼睛让你给蒙得大头苍蝇似的。席姐倒是比 我眼睛亮,她不但看出你是个女的,还认出你是个警察。可惜我没听她的话………” 梅桂芬一提起席瑞,洪波一拍自己的脑袋,匆匆又往楼下走去。她找到了周厅 长和郭大队长,又让白莉去多找几名女刑警来,一行人开开西面侧门,往后山扑去。 这时候,三辆警车呼啸着从岭下开了上来,很快地就把饭店所有进出的门全控 制住了。 2 没有月色的冬夜,显得格外凄凉而冷清。寒夜的山林,又增加几分神秘和恐怖。 山上的路,其实并不是路,只是走的人多了,留在地上的一个个重叠的脚印。几个 人在坎坷不平的山坡上艰难地向上攀登。他们早就偏离地上这条并不明显的“羊肠 小径”了。他们现在只能眼望着半山坡上一个明显的目标,用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前 走。这个明显的目标,就是席瑞的那座小洋楼。这时候,楼上楼下房内房外所有的 灯全都开着。楼上的窗户也洞开着。 洪波他们刚爬上山坡,就看见这一反常的现象了。白莉马上判断说:席瑞一定 已经逃跑,她开着这么多灯,是为了吸引人们到她的屋子里去,事实上她绝不会在 那儿。洪波和她持相反意见。她认为席瑞一定在房间里,但已经死了。她开着那么 多灯,目的是召唤人们去给她收尸。 两个人的分析都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其余的人,又拿不出更有力的论据 来。所以她们急着要跑到跟前一看究竟。 从山下到半山坡,其实也就半里地。几个人脚底下一冒劲儿,不久就到了小洋 楼的前面。迎着灯光,多少有点儿晃眼,看不清洞开的窗户里究竟有没有人。等走 到离小楼大约三十米的地方,这才发现:在小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由于灯光是从窗户里射出来的,这个人正好背灯而立,因此看不清面部。但从 那长长的披肩发,可以推知这是一个女人。当然,在此时此地,也只能是席瑞了。 再往前走,可以看清今夜她穿着一套非常典雅的薄呢连衣裙。在她侧身走动的时候, 敞开的领口里有一条闪闪发亮的项链儿在晃动。白莉两步跑到大门前,试着推了推, 纹丝儿不动。门窗玻璃外面,装有手指头粗细的铁护栅,想打碎玻璃从门窗里跳进 去,暂时还不可能。正在这个时候,席瑞在小阳台上低头往下叫喊说: “白先生,别枉费心机啦,想从门窗里进来是不可能的。告诉你吧,每扇门窗 的后面,我都用粗木棍儿支住了。你就是把锁撞坏了也进不来。” 白莉在门上踹了两脚,根本踹不动,负气地走回阳台下面来,抬头叫喊说: “席瑞,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知道。”席瑞镇定自若地说。“不就为了那部录像片吗?告诉你吧,拍片子 的那一天,我就已经预计到有今天这场戏了。” “既然你也知道拍黄色录像片不会有好下场,那你为什么还要以身试法呢?” 席瑞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这就是你所不了解也无法理解的事情了。我早上就给你说过:我是一个肉体 还活着但是精神上早就已经死了的人。这里是我的归宿,我的坟墓。我在这里住着, 等于是埋葬在这里一样。几年以前,我还是一个活泼、开朗、有理想、有追求的女 大学生,长得也不算太难看。可是等到我大学毕业以后,我才知道我能够在社会上 占领一席之地并且生活下去的价值,并不是我的学识,而是我的相貌:凭我的学识, 我得不到我所想望的职位;我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职位,恰恰是因为我有这样的相 貌。我领的是国家发给我的工资,实际上这是我出卖色相所得的报酬,而且被控制 在首长的掌握之中,成了首长们搞关系的礼品,也成了首长的编外夫人,实质上是 个由国家供养被个人玩弄的妓女。既然当妓女了,我为什么要听从首长的摆布却只 拿那么点儿钱呢?于是我从全民所有制妓女转变为个体户妓女。我的目的,一方面 是利用我的色相尽一切可能向玩弄女性的男人进行报复,特别是那些花国家的钱玩 弄女性的大干部、大首长和所谓的社会名流们;一方面是用各种方法拼命地从这些 人的身上弄钱,等我攒够了钱以后,打算到国外去,离开这个我所不喜欢的国家和 社会,去过我理想中的生活。可是等我凭出卖色相果真攒了有二十万块钱以后,我 又厌倦这种奢侈豪华的生活了。在与许许多多外国人的来往中,我发觉越是文明的 国家,人的本性越是野蛮,越是鄙劣,越是虚伪,越是接近野兽。我发觉,我所想 望的那种乌托邦式的生活,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时候,我就想到过死,想用自己的 手,把自己毁灭掉。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想把我所积攒起来的钱财全部还给这 个世界。我到处游逛,尽一切努力去发现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的美丽的地方和美好的 事物。我到了这里,发现这里的山光水色美在天然,特别是这个桃花岭,我一走进 来,就好像到了陶渊明笔下所描写的桃花源一般。我突然羡慕起那种`鸡犬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的世外桃源生活,暂时不想去死了,只希望在这个山村中享受田园 风光,平平安安地度过我的晚年。可惜的是,这种宁静的生活我过了没有多久,在 我这颗古井一样的心里,突然又掉进来一块小小的石头,在我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 一个小小的涟漪。这块石头,就是李雅竹。自从我的心死了以后,万念俱灰,我的 心平静得就像一口古井一样,没有泛起过一个小小的浪花儿。正因为太平静了,突 然间掉进来的这块石头所激起的涟漪,在我的心中,就好像狂潮大浪一样,几乎要 把我的心淹没,甚至于把我整个儿的人淹没。我本来已经无所求于这个社会了,也 不要求这个社会再给我点儿什么。可是自从见到他以后,强烈的占有欲控制了我, 使我不顾一切地要攫取他,占有他。我知道我这是又一次自寻烦恼。像他那样的人, 是绝不可能长期被我所占有的。于是我就不得已而求其次:我只要求他短期地属于 我,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一个小时甚至一分钟、一秒钟。我的肉体曾经被许许多 多个男子所占有过,但是还没有一个男子占有过我的心。如果今天我所喜欢的这个 男子肯于接受我这颗破碎的心,那么,我一定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是属于他的!我 的宣言,不用文字,也不用语言。我有我自己向全世界宣布的方式和方法。这就是 我们录制的那盘录像带。这是由我编写剧本、由我导演、由我组织人马进行录制的。 这里面记录了我们俩罗曼蒂克的相爱过程,记录了我们怎样恢复了人性,回到了大 自然,抛开了一切虚情假意、尔虞我诈,让火热的、赤裸裸的性爱来支配一切、主 宰一切甚至毁灭一切,当然也包括我们自己。我再说一遍:这是由我编写剧本、由 我导演、由我组织人马进行录制的,他只不过服从我的意志,跟我密切配合,为我 作出了牺牲而已。这部片子今天引起了当局注意,受到了社会的谴责、法律的追究,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和责任。这里是我写的一份自供状,请你们转交并如实向上级 反映。” 说着,把一个淡蓝色的大信封从阳台上扔了下来。 白莉拣起信封,来不及细看,就手交给了周厅长,接着又向楼上喊话: “席瑞,关于你们录制色情录像片的情况,我们除了听取你的交代之外,还要 进行详细全面的调查的。请你下楼来,一方面咱们再进一步谈谈,一方面也请你和 有关人员对证一下,是谁的责任,就由谁去负担,既不叫首犯逃避罪责,也不让无 辜者代人受过。好不好?” 席瑞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 “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用不着了。所有的话,我都已经在自供状里说清楚 了。我已经完成了我做人的任务,也已经尽到了我在这次事件中的责任。关于我是 不是有罪,为什么要犯罪,这个罪究竟有多大,我都不去关心、不去追究了。你们 怎么说都可以。我只希望这件事不要牵涉到他,或者少牵涉到他。至于应该怎样发 落我,我自己会做出恰当的裁决的。” 洪波已经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上前一步, 一针见血地指出说: “席瑞,你应该正视你自己的过去,面对现实。一切幻想,都是不切实际的, 也不会发生作用。你把一切罪责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想为李雅竹开脱。难道你就 没有想到,你们做的这件事情,参与者很多很多,并不是你们两个人关起房门来秘 密从事的,知道来龙去脉的人也绝不止你一个,你想掩盖事实真相,怎么可能呢。 如果你还有一点儿良心,还有一点儿做人的责任感,你应该站出来,把你们做过的 事情说清楚,然后恰如其份地受到你应该受到的惩罚。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下来吧。 我们等待着你的醒悟。” 席瑞沉思了好久好久,最后下定了决心,提起她的全部底气来,大声呼喊着说: “晚了,一切都晚了。我是个做了事情从来不知道后悔的人,可是今天我感到 后悔了。我既然已经失去了爱的权利,厌倦生活,痛恨社会,而且已经决定把自己 埋葬在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作为对过去的忏悔,为什么又要去爱我不应该爱的人, 又去追求那已经失落了的幻想中的生活?我知道,我和你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上,但是精神境界却完全不同。我既不可能说服你们来赞同我的信念,也不可能听 从你们的劝告来改变我的信念。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无法挽回了。我的惟一出路, 就是在烈火中涅般,以求在另一个世界里永生。不管我的罪有多大,也不管别人的 罪有多大,我愿意接受最严厉的惩处,来减轻、来赎取其余有关人员的罪行。我没 有更多的时间来跟你们讨论或者辩论这个问题了。请你们接受我这个惟一的也是最 后的要求吧!” 说着,她不再理睬下面的人连连呼唤,转身走进房间里去了。没过多久,先是 楼下的厨房和小客厅起火,接着楼上前后房间同时着火,最后“轰”地一声,前楼 亮起一团火球,从门窗中冒出带有强烈汽油味儿的浓烟。──看起来,她早就做好 了自焚的准备,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自己埋葬在这座她自己建造起来的坟墓里了。 洪波等人正想攀登阳台进行营救,周厅长喊住了他们说: “不要白费力气了。凡是浇汽油自焚的人,历史上还没有一个能救活的。咱们 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夜里,哪儿有水也不知道,连房子也只好眼看它烧掉算完事。 这个女人,内心充满着矛盾,又无法解脱,终于走上了绝路。结果是害了别人,也 葬送了自己。她的一生中,恐怕要算今天的所作所为风格最高,也最光明磊落了。 她愿意牺牲自己,去保护她所爱的人。只是这样的愿望,绝对不可能实现。说一句 不应该说的话:像她那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她不自焚,大概还不会判她死刑。 不过活着确实比死了还难受。生活上如此,精神上更是如此。要她觉悟、回头、改 过自新,不说不可能吧,至少是极困难的。只是她这么一死,又给咱们留下了这么 一封遗书,对咱们的下一步工作,肯定是不利的。……” 3 江山良确实在一个多星期以前就到香港去了。他走在李雅竹前面,并没有从任 何渠道得到公安部门正在调查他摄制录像片的消息,因此不能得出他是逃亡或者避 风的结论。他第三次去香港,借口是押送兔毛、羽绒、药材及农副土产出境,其实 那只是一笔资金,真正的目的,是去采购海洛因。因为他的贩毒业务已经从零售发 展到批发,赚钱看起来好像少了,但是周转快,生意大,从时间角度着眼,赚钱当 然比以前要多得多。他的计划,是要在一年到两年时间内,把桃花岭大饭店搞成全 中国最大的贩毒中心,至少要垄断除西北、西南以外大半个中国的海洛因供应业务。 尚月华虽然已经是个半老徐娘,但是风韵犹存,风骚风流,不减当年。她一方 面绝对禁止丈夫接近姑娘们,一方面自己却尽往小伙子身边凑。只是饭店里年轻貌 美的姑娘太多,除了有求于她的人不得不以此拉拢、讨好她之外,真正寻花问柳的 人,对她并不感兴趣。碰了几次软钉子以后,她多少有了一点儿自知之明,就把目 标转向饭店外面。经过观察、物色,终于跟岭上一个开“公路交通修理服务部”的 个体户叫余有良的搞上了。这个人,还只有三十多岁,是个单身汉,还颇有点儿小 聪明,虽然没有经过专门学习,但只要是在公路上跑的交通工具不论大小全都会凑 合着修:大的修汽车、拖拉机,中的修吉普、摩托车,小的连三轮车、手推车、自 行车全修。就是有那他不会修的,他也敢接,反正饭店的停车场还有个汽车修理部, 可以随时请教,还免收咨询费。他的这个服务部,其实是尚月华出钱开起来的。他 之所以愿意为尚月华“鞠躬尽瘁”,当然这也是主要的原因。 自从江山良到香港去以后,反正孩子也不在身边,尚月华几乎天天夜里到余有 良家里过夜。那天晚上,尚月华安排完了住宿部的“业务”,不到七点,就到余家 打野食去了。俩人正在逗趣儿,还没有上床,忽然听见从岭南呼啸着开过来三辆警 车,而且开到岭上就不往前开了,警笛却又不停歇地呼啸着。这在桃花岭说来,是 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尚月华感到纳闷儿,也隐隐地感到有点儿不妙,悄悄儿溜出来 跑到饭店门口一看:哎哟我的妈呀,只见门口停着三辆警车、两辆吉普,许多全副 武装的警察,正把一批批嫖客、赌徒和姑娘们分别往警车上送。用不着问,准是出 事儿了。饭店里的非法业务那么多,随便哪一桩出了事儿,都可以牵涉到另一桩, 甚至可能全部问题暴露无遗。尚月华赶紧往回缩脑袋,同时打发余有良到饭店门口 去仔细打听一下到底是什么事情。没过多久,余有良回来报告说:饭店彻底被抄, 徐万有、梅桂芬连同接客的、设赌的,全都被抓起来了,现在正在四处寻找尚月华, 看样子很快就要找到这里来了。该怎么办?是逃跑还是躲藏,要尚月华自己赶紧拿 主意。 尚月华究竟是个跑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懂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走 黑道儿总有栽跟头的时候,因此好歹也准备着几条应急的退路,措施之一,就是把 财产分散,在余有良家里也存了一份儿。现在事情急了,不容再商量,当机立断地 取出全部金珠首饰和现款,给余有良留下一小部分,打算立即化装潜逃。余有良倒 还挺讲义气的,不愿趁人之危,一个子儿也没要她的,把全部钱财都给她装进一个 手提包里,又匆匆地给她找了一件军用棉大衣穿上,再扣上一顶棉帽子,打扮成男 人模样,推出一辆摩托来,一马双跨,连夜直奔婺州。 婺渊公路是一条主要的公路干线,日夜车辆如流,郭大队长虽然马上就给邻近 各县的公安局打了电话,并派出三轮摩托朝南北两个方向急追,不过他也知道这不 过是安慰自己并应付上级而已:不是非常时期,也不是特别大的案件,县局是不会 在每个路口设卡见车就拦,是人都检查的;用摩托车追逃犯,更只是电影上的精采 镜头,实际上毫无用处。逃跑的犯人只要往田间小路上一拐,摩托车就变成废铁一 堆了。 尚月华到了婺州,总算看在十几年患难夫妻的情份上,往香港给江山良发了一 份儿加急电报:望在港安心养病,暂勿回家。然后当夜就上了火车,到新疆一个老 朋友那里避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