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程 萧乾 一 我旅居远东历三十年,礼仪之邦的中华素为我所敬爱,由于科学进步之神速, 我认为该国在物质上已一无所缺。但她尚有一个极严重的问题,便是缺乏圣灵,神 的力量之降临。故我今以身后遗产百分之一,计美金八千元,捐助拿撒勒会,委请 该会牧师刘云厚于会众中挑选一虔心主道的青年,须大学毕业,并相信其有领导中 华归主运动之能力者,资送美国神学院,专攻传道学,以其所学,归国拯救沦落的 中华。此嘱。黎莲·郭尔梦 自从这个七十二岁的美国寡妇慷慨地留下这么一纸遗嘱后,如果上进的野心无 违于人性,在谧静的拿撒勒会教区里的信徒中间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那些连中学 文凭也未曾领到手的毛孩子,都噘起小嘴巴抱怨自己生得太晚了些;五十挂零的老 教友又捋着胡髭咕叽着:“到那么阔的地方,凭你八千块!哼,八万块也不够花。 困在外国,上帝也未必能搭救,我还是在我这块老地方吧!” 对于戴过方帽子的教友,这遗嘱勾出的可不是闲话了。爬到一个有限的极峰, 再渡过太平洋,在这些人的幻想中有如登上灿烂的天堂。眼前的机遇正是一道梯子, 能超度他们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新天地。 然而这梯子容量可小得只容一个人攀登。于是,他们就竞相筹谋角逐的实际步 骤了。 好一个眼光远大的寡妇,(在她临死那一刻,还不忘记“一石二鸟”的高招!) 复活节那天,请刘牧师施洗的人数打破了历年的纪录。其中,不少还真是放下《天 演进化论》,改读《创世记》的。 一年来,不下五十名年轻教徒把一副副虔诚的神色摆给刘牧师看了。有的流着 泪,向他忏悔幼年曾经偷吃过邻家园里一只桃子的事(就是说,除了这点小小罪过 之外,他可算是纯洁无瑕的青年了)。有的则捧了金皮大字的《圣经》同牧师攀道, 认真得连最小的希伯来典故也一定要问个明白。时常,牧师自己是窘住了。这些来 客的样子都像是说:如果郭尔梦寡妇本人在这里,她也一定会频频向我点首的,你 还踌躇什么! 一个名叫徐之棠的(也许为了竞争的缘故,他新近改名为徐雅各了),还曾于 半夜急遽地叩过牧师的门,吓得刘太太直嚷“救命”。及至牧师跣着脚端着烛台为 他打开门后,他那摇摆着的憧憧黑影,陡然咕咚跪倒了。他通身颤抖着,在昏暗的 灯光下,指指点点地诉说(活像是为天界那位神灵附了体),圣灵在他身上降临了。 这个自称是育德中学教员的青年说,今夜正当祈祷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了一道红光, 擦他头皮而过。他哆哆嗦嗦地恳求牧师启示。 然而,在这么些急中生智的角逐者中间,这只鹿终于落在王志翔手里了。 当许多人使用出奇制胜的办法企图给刘牧师以强烈印象时,他却走着一条平凡 但是贴近人情的路。他明白像他的同事徐之棠那种神秘过火的办法是笨得吓人的。 二十世纪的今日,再扮演摩西在西奈山巅的故事当然无人置信了。恍惚之间,他在 身边发现了一股有效的“圣灵”,那就是刘牧师刚满五岁的四女儿小婷。 在拿撒勒会办的育德中学里,王志翔教的是小代数。他在“天堂”途中的竞争 者徐之棠,教的是人文地理,时常在课室里,教人文地理的越过了课目本题,在憨 然无知的学生面前说起攻訏王同志的话。在这事情上,教小代数的比他来得大方多 了。他永远那么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头,一张尖下巴、高颧骨的脸上总把握十足地微 笑着,且还不惜稍带诙谐地称赞着徐先生的“能干”。 一下课,他便迈着稳健乐观的步子,走向教堂左隔壁,那墙端爬满了蔓生植物 的幼稚园了。他的身材给那小栅栏门不小惊讶。他得屈下腰身,钻进那个嗡嗡如一 窠蜜蜂的天真乐土。在那里,他用糖果、鹅毛毽子和一张善说故事的嘴,结识了 (如果不是迷惑!)玲找可爱的小婷。 孩子的嘴是最容易镌刻的碑。不上几天,“好王先生”就像一幅红绸彩子般挂 在这小女孩的唇边了。(她可不知道自己是在做着多么大的一件功德!)不久,经 过一个宠爱女儿的母亲的传达,刘牧师开始留心起这位年轻的“好王先生”了。及 至知道他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又在本教区的学堂里任教的时候,在他那芜杂得无从 整理的候选者中间,这个影子成为一位翘楚人物了。 由于小婷一次患感冒,“好王先生”终于迈进了刘牧师的门槛。放下帽子,他 朝刘牧师、刘太太各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像是来意至为单纯,就赶忙关切地奔 到那小床畔去了。发着高烧,哭得红涨了脸的小婷,看到她的大朋友时,小脸蛋上 竟微微漾出些笑意了。 晚上,小婷的温度果然锐减,竟有精神嚷“我要王先生”了。 于是,王先生每天设完了XY,敷余的时间便都消磨在这俨然如一个小情妇的姑 娘身畔了。黄昏时分,坐在门槛上,对着墨色天空,王志翔吹着飘逸的哨子,幻想 着那辽阔无际的前程。哥伦比亚的方帽子……他嘴里却为拢在怀里的小姑娘唱着: 两只小眼,要常望天。 两条小足,要行天路…… 二 西服不妨多做出两套,藏青哗叽的。巴黎呢,皮鞋买三双也许得上税,美国关 税听说不很马虎。对,每双穿它一穿,沾点泥就成了。古玩么,总得多带它几件, 清朝的蟒袍绣裙也不贵,听说美国人爱看中国的小脚鞋,最好是绣花的。这倒不难 搜集。反正这类东西送礼准新奇动人,遇到了相当主顾,价钱一定不少出的。—— 王志翔如一耍木偶的,天天在房里翻腾着他新置的箱笼,心下时刻盘算着。 这些天来他都在忙着买东西,申请护照,打听着船期,然而他还是个不忘旧的 人。虽然事情繁杂得不允许他再走访那个小栅栏门,只要一到牧师家里,他可总还 是先找小婷玩玩。 “王先生,你对我不亲了!”小姑娘把头埋到他怀里,噘着小嘴巴抱怨着。 “哪里会,哪里会!”然而如今躲在他怀里的小姑娘除了“是小婷”以外,对 他可真别无意义了。“小婷,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我准替你买旧金山的橘子。嘿, 跟太阳亲过嘴的。”小姑娘没把话听清楚,忙用小胳膊勾住王先生的颈项,使劲在 他额上吻了一吻。“还有呢,给你买一串机器车,闷儿——闷儿——”王志翔捏了 鼻尖学着火车叫。登时,他浑身感到些炎烧。好像这时自己真已在西雅图登了岸, 看到绿压压一片葡萄地,绿叶丛间还不时出现穿粉裙的采果女。有一个像是对他笑 了一下,然后他就上了驶向东岸的火车,闷儿——闷儿,双腿模仿着火车的节奏, 撞冲——撞冲,他比那个小姑娘还相信坐的真是火车了。 莫笑他,这是一个人应该兴奋的时候了。想想看,多少人垂涎过的一块肥肉, 如今居然为他叼住了。再过一些日子,他不是就生活在这干橘子的另一面了吗?没 有了饥饿,没有了黑暗。当东半球的住客在昏睡或挨饿时,他将在摩天大楼中使用 着刀叉了。楼外汽车一定多得如苍蝇。他真不知道自己将“了不起”到怎样地步了。 于是,“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成了他近日的口头禅。 他恭谨地对牧师发誓:“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我要专心学道。逢礼拜日必去教 堂守安息日,为咱们中国基督教徒争脸。您放心,我去上三年,我一定把美国神学 研究透了,回来听您使唤。我永不辜负您的这次提拔。” 他又稍稍得意地对育德校长说: “我这算是暂时告假。回来我还在您手下教书。到了美国,得机会我必定替本 校募捐。我宣扬您办学传道如何热心。您放心,我此行便如同您派去的一个驻美代 表。” 然而对于一般贴己的老朋友,他就更诚实了。他咬着牙根,眼里闪着野心勃勃 的光辉说:“瞧着,咱们拚上它三年命,回国保你不认得咱!(也许我还上欧洲混 个几年呢,得看情形。)我研究透了,中国人在美国出名最容易:只要你脸皮厚, 到处演讲,讲他们爱听的,讲他们没听过的,像‘中国人的哲学——八卦’,每回 卖五块美金门票,保你听众挤个水泄不通。其实,咱们在街上遇到个会说中国话的 鬼子,削发为僧的鬼子,肯揭露本国丑态的鬼子,不也围得密密匝匝吗?到了外国 谁还要脸,又没个熟人看守着,……” 王志翔这番志向诚然不低。但自来好事总是多磨。拿撒勒医院的寇鲁医生摘下 眼镜,用至为怀疑的眼色看了他一下,然后在“王志翔出国体格检验表”的肾部项 下,竟写上“尿质不洁,曾患淋病”这么个肯定的诊断。 一切虽然未出教区圈子,这事不久外面还是有些风传了,然而极其含糊,只说 王志翔有了“隐疾”。话虽然含糊,对于前此失败了的竞争者却不啻是洒在灰烬上 的一滴挥发油。 那一晚,刘牧师又听到一阵急遽的叩门声。他马上端了烛台去开门。这一次, 咕咚跪在他面前的是王志翔了。他满脸抹着泪,指着墨色天空发誓,他从小到大从 来没嫖过。他承认只有一回,一个撒旦朋友把他拖进一个“暗门子”,他一路骂着 那个朋友“缺德”。他说那个朋友如何同那个坏女人放肆,他自己却蒙严了眼睛, 躲在房子的一角害怕着。直到那个撒旦朋友干完了坏事,又拖他出来时,他才恢复 了呼吸。他连那个私娼家门朝哪方开也记不清。…… “刘牧师,您人情做到底,帮我帮到底。我将来如果有点发旺,我不忘您的恩 德。这事情您别声张,我进医院,我快些治……” 王志翔一抬头,烛光映出的是一张严峻得吓人的脸,骂他下流、无耻,丢人…… 当牧师不屑地转过身去要走时,匍匐着的年轻人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襟:“牧师,您 别这么狠!都不看,您看小婷的面子。您知道我至少是个有良心的人。您在那么些 青年中间挑选了我。多少人反对,埋怨,说您偏心,说您没眼光,您都不睬。如果 我这事宣扬出去,您想,他们不是更快意了吗?您不是真没有眼光了吗?郭太太的 亲族对您不将失掉信任了吗?……” 他连连这么一问,给牧师也问了个愣。他抽回迈出的脚步,缓缓举低了烛台, 重新又照了照王志翔的脸。 那是一张令人坚信不疑的诚实的脸。 三 “王先生,方才按铃了吧?”胸襟绣了“17”号码的看护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探进一个脑袋——这个字也许用得笨了,因为那明明是一张美丽的脸,上面还滴溜 着一对不甚知愁不很会发怒的眼睛。 “嗯,”王志翔平躺在雪白枕头上遐想着的脑袋向上抬了抬。高凸颧骨往两旁 一拱,挤出了一滩茫然的微笑。 “您要什么?”看护走近了,白布衫里摆动着一条稍短但还窈窕动人的身腰。 “告诉我,密斯潘,你同忠亮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前天晚上你出去后,我想了 许久,我觉得你们简直是马马虎虎就订了婚,嗯?”方忠亮是他中学时代的一个同 班,现在一家火油公司当书记,是当地业余网球队的中坚队员。王志翔一进院就对 这活泼喜欢笑的17号发生了兴味。及至由闲谈而知道了是他旧日同窗的未婚妻时, 彼此之间更来得熟稔些了。 “养您的病吧,问这个干么,碍着您!养完了好去逛新大陆。”女人调皮地笑 了一声,闪身出去,又忙别的事儿去了。 人虽出去了,那影子可还晃在王志翔的心坎上。 每个人心坎上都应该藏躲一只美丽影子,凭什么他就老得惦记家里那个满脸雀 斑的糟糠之妻?粽子脚虽然可以放大,然而终于还比不上天足啊。第一件烦死人的 事,是她走起路来总活像一只芦花鸭子。瞧人家密斯潘,两只又玲珑又轻盈的脚, 跳跳蹦蹦,还有那只握了体温表向他唇边送的手指,多白多嫩呵。而且每天她还捏 住他的手腕不放。还看那白金小表呢,谁知她试的是脉还是心! 前天晚上她值夜班。趁着她冲药的工夫,他们长谈了一下。他述说方忠亮和他 交情的深厚,两个人在学校里如何要好。方忠亮在校时就是体育名将,每次运动会 他必得一串金银奖牌。王志翔夸耀他自己不用赛跑,每次必有奖牌到手,因为考试 时候他们全得向他借数学的算草。然后他吹起自己多么用功,多么能干;如今,教 会看他有造就,特意派他出洋留学去。话又转到美国怎样阔上去了。当她听说美国 “每个人都有一辆汽车”时,她羡慕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不稳重然而也不世故的女人,尚不深知一个自私的男人怀里可以揣着怎样 一具卑污的算盘的。“无心”在这样单纯乐天的女人不是罪过,是可悲。看到方忠 亮娴熟的球术,她无心地抽了一口凉气,随着她无心地吸进一纸婚约。如今,她又 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还是无心的。然后,她转身按照电铃明暗器上燃亮的房码,到 另外病房里照顾去了。 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却没法睡下了。他辗转反侧,心神总也宁静不下去。恍惚之 间,他似乎又看到一股“圣灵”了。他判定这是一个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还 是有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确没志气,成天打球,在学 校里就泄气,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靠准不是他的敌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学,他 觉得这似乎不大应该。 ——这种女人还不是同谁接近就属于谁! 另一个低微的但并非无力的声音这么说。同时,一涡柔媚的笑出现在他跃跃欲 试的心坎上了。他转念将来如果真地成为哥伦比亚博士,家里那位怎么抬得出来! 尊荣与美丽向来是并肩而立的。《圣经》里讲的是“真理”,但有时还不妨用“天 理”压倒那个。 在医院里十天左右,他不再管17号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胆地(可也试着 步地)问:“紫霞,等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你就当博士夫人了,你愿意不?咱们 真是有缘。准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对于女色向来是无动于衷的。凭我,要找 个女人总不成问题吧,然而到如今,我仍是个光棍,或者说是‘童男子’。你不答 应我,我就光着棍出洋。那时一高兴,我也许娶一个美国老婆!不过,唉,种族不 同,将来生出孩子总不好办。还是咱们俩吧。紫霞,你怎么说呢?你放心,没有人 敢反对咱们,只要咱们自己可靠——” 女人为他这一番话说愣了。她没的可说。她尽自呜咽着:“怎么好,你们两个 我谁也舍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决了。 那个她“也舍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从哪里听见风传,一个下午,放下球拍, 一口气冲到医院来。他气势汹汹地一直闯进了看护楼,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 咬牙骂着:“你——你——不要脸的女人!骗人,你丢我就丢吧,干么还鬼鬼祟祟! 弄得家里爸爸都知道了。他们谁都讥笑我,说我——都是你。不等你丢,我先休了 你。给我滚……”说着,他的气更压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头发,劈手打来。 潘紫霞往楼口扑奔,尖声嚷着。 医院里许多工作人员都走出来了:骨科医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个戴小白盔的 护士,大家上前齐手把这个莽汉拉开了。 女人嘤嘤地哭着,梳理着额角上的乱发,然而却象是自知理亏似地躲到一旁, 垂头抽噎着,摸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愧。 方忠亮双手权在腰际,苍白着脸,嘴里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 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丢去。 四 王志翔出院了,还是院长亲自到病房里请他走的。 他睁大了眼睛想解释,争辩,申明他如何“规矩”,然而他怕洋人那副铁青的 脸色。包围他的,还有那么些双鄙夷愤慨的眼睛,闪烁在一只只小白盔下面。他有 些莫名其妙:干么她们还嘀嘀咕咕地议论呢! 当他对那个替他收拾床铺的看护怯生生地说“我要看看潘紫霞女士”时,只见 那个短胖女人撇了撇嘴,睬也不睬地嘟囔着:“还看她呢,哼,改日再见吧。” 躺卧的姿势是助长头部发昏的,况且半个月来,王志翔在白被单里翻腾着身子, 还做着那样绮丽的梦。走下医院的台阶,世界在他面前旋转有如吊在空中的秤锤。 重新嗅着室外空气,用肉眼摸触到阳光、熙攘的马路和路上的行人,一种亲切的感 觉使他兴奋了。但是回首石阶上面的医院大门,那里可又似有什么东西向他沉重地 压了下来。 终于,他还是胜利地笑了。一个前程远大的人是不宜有过多琐细计较的。反正 不久他的脚将踏在西半球上了。谁也挡他不住。而且,而且回国来还有白嫩胳膊挽 住他呢。 想到白嫩胳膊,他脚步迟缓了。临离医院他原想看她一下,她究竟哪儿去了呢? 他心下有些疑窦,可还盘算着怎样下这第二步棋。他得帮她和方忠亮“和平地”分 手。务必做到不伤及他同方某的友谊。然后,还得连上帝全瞒住,两人秘密订了婚。 这个要蒙盖得紧紧地,直到他回国后才发帖子。那时谁还有得说! 他这么安全地筹划着,就走到牧师家了。 他又踏进这个地方了。直像一家人,他不必通知地就奔到牧师的书房。然而空 空的,只有一幅耶稣受难的像挂在那里,使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竟一直奔到牧师 内宅来了。他嚷着:“王志翔来了。”然而刘太太只淡淡地说一声:“牧师出去啦。” 再没有下文。 他很诧异。他寂寞地扑奔刚放学的小婷。那小姑娘想往他怀里钻,却即刻为她 妈妈拉开了。 走出牧师家门时,王志翔是垂了头的。他虽然满身罩着阳光,但他却觉得世界 对他分外阴暗,窒闷。他开始感到环境对他有些过意不去了。他用很轻的步子,几 乎溜着墙边,踱进了育德学校。走过市道,他还猜疑着那些暧昧的注视。 好了!他终于算逃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锁上门,第一件东西,他看到他那些 只装满了希望与宏愿的箱笼,一切布置安排都依旧不曾移动。 突然,他倒在椅子上爽朗地笑了。他以为什么都丢失了,都完了。如今,一切 似乎又在掌心寻到。他笑起自己适才的胆虚来了。 然而在宿舍里碰到阔别半月的教务长,那个人却不再净说着“到美国的时候, 替我买点无线电书”的话了。他只冷冷地同他握一下手。学生们态度的变化更明显 了。没有人再追着叫他“王博士”了,有些见了他,竟远远就避了开去,像是存了 什么戒心似的。 他生气了。他一把抓住一个熟学生的胳膊,拽到房里,死乞白赖地诘问他。 那个学生先向窗口戒备地瞥了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徐之棠先生告诉我 们大伙儿说——说——说老师在医院同——同一个看护‘发生了不好的关系’—— 昨天徐先生还说——说老师还——” ——徐某,好你个踢我后脊梁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着又问:“那末,他 究竟说发生了什么关系呢?” 学生这回可给问得茫然地摇了头。他总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时张张望望。王志 翔急忙跑去把窗帘放了下来。沉默一会,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说:“——说什么 有了孩子的话,还说——说这个倒方便,因为师娘是看护。……”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料不到这阴险的家伙已摆布 他到这步田地了。 这时,那粉色的影子离他淡了,远了。他更关切的,是曾落在他手里的那只鹿。 他觉得这个哥伦比亚的汽球在向上飘,要飘到另外人的头上了。他得伸长了手,踮 起脚尖,拼命勾住它,抓紧了它。 一口气,他跑到牧师家。 “您不要信他的话,刘牧师,我已经知道徐之棠把我作践成什么样子啦。全是 假的,不可能的。他是在同我争。牧师,您不能上这个当。您不信可以去调查。我 绝没有同——”忽然他住嘴了。他意识到有些自投罗网。 牧师先盘问他家里有没有老婆,他摇头。又问他爱不爱那个周姓看护,他又摇 头。甚至牧师刨根问底地问他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周女士时,他还坚决地摇头说: “看护那么多,天天换,我哪里记得清!有一个倒常同我眉来眼去的,可是咱们是 正经人,绝不会睬她的。我敢对着上帝起誓。” “既已到这地步,我成全你。”牧师宣判了,“八千块在我手里,没人能争夺 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师响响地叩了三个头。 那个夜晚,他重新迈着稳健得意的步子,打着飘逸的口哨回学校去了。一路上 他自言自语着:一个打破了的瓮,又锔了起来。一匹丢失了的马—— 晃在他前面的却是一条幢幢黑影,在校门的左边。他吓了一大跳。走近了些, 还听到嘤嘤的啜泣声:是女人的。 ——真是奇遇! 黑影转过身来了,面孔轮廓还颇熟捻。 “志翔,志翔!”女人嘎声地喊着。他为那声音吓得抹头要跑。一只锔好了的 瓮,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没黑我就来了。门房说你才出门。他 们不准我进去等。志翔,医院把我辞掉了——” “呕!” “忠亮和我完啦。戒指他都扔给我啦。” “呕!” “志翔,都是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丢弃我。” 女人委屈地向他凑近。她需要一副宽肩膀。当一副闪开了时,她便须抓住另一 副。 王志翔一面连连说:“别为了我,我担不起!”一面畏畏缩缩地扶了她的肩膀。 事情来得太突兀了,连他这个什么也能应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 只是拖了她向前走,向前走,离校门愈远愈好。 “密斯潘,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暂时先回家去。大家再想办法。” 快走到胡同口,他忽然带点强迫地大声替她喊“洋车”了。 “到底怎么说呢,志翔?”女人拦住他。她是说,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肠快为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只大手,一 个玩把戏的,在摆弄着他们。在这情况下,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摇头真不容易。 然而呢—— “徐之棠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国回来的时候——”王志翔几乎破口骂 了出来。他终于用一种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话语把女人打发回了家。 家里,她那个暴戾的父亲却气得正跺着脚。 四 “今年我直像摇荡在一只船里,天天遇到风浪。”王志翔立在站台上安详地, 然而不胜感慨地对一个送行的朋友说。“想不到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乱哄哄莫如车将开时的站台。搬行李的脚夫,运邮件的信差,为了钱的争执, 惜别情话的喁喁,什么全杂在一处了。面前这串黑皮火车过一下便驶向一个辽远的 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来,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却笔直地向前冲。(王志翔追 忆过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车,他却依然稳坐在车上向前奔驰。)火车装载着 众人的悲哀与欢喜,王志翔随身携带着的是一腔热望。 掐指一算,三天后他便将抵达一个大港口了。那里有一只巨大轮船喘着气,等 待驮了他跨过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只大船还差两天航程就开进椰树丛生的檀香岛时,太平洋这 边一个被医院辞退的姑娘却为她暴戾的父亲逼得没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药水。 随着,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为她一并带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