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需要回忆,需要用支离破碎的意念填满空空荡荡的大脑,然后再用迷蒙的目 光搜寻眼前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一切。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给我带来启迪和暗示 的景象,哪怕是一片早衰的树叶漫不经心地在水面上的飘落。 其实,我对回忆的渴望与冲动都源自于对香味的感知。因为只有在各种各样的 香味里,我的意念才肯迟疑地呼吸起来,像一条濒临干死的鱼又被扔回水中,享受 着经历了磨难的幸福。 时间太久了,我的脑壳和发黄的蚕茧一般无二。我总想把纠缠其中的东西宛若 缫丝一样拽回到身体内部或记忆深处,可我无法把那些动辄断裂的线头重新打上一 个固执的死结。这使我感到异常恐慌,我的记忆有着整整一百年的空白。没有这段 回忆,我不能沿着前生的道路寻到后世,更不能从后世得到超生。 隔年的种子不会发芽,我不能让本该年年复苏的生命荒芜。 我的前生在哪里?我活着的时候是怎样一个人?我的后世又被谁放逐到了何方? 尽管这种回忆和寻找那么艰难,但是还有什么比重生的渴望更能让一个鬼魂不顾一 切? 让回忆找到我的前生。 让前生告诉我的后世。 让后世给我超生的可能。 很多时候,我的回忆常常被莫名其妙的恐惧打断。这种恐惧以泰山压顶的姿势 撞来的时候,我痛苦到不能自拔。痛苦的原由是因为遗憾,恐惧的原由也是因为遗 憾。 我是一个对遗憾极度恐惧的鬼魂? 难道我的前生或者后世到处都充斥着遗憾? 在我的想像中,我可以没有貌美如花的情人,但不可以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可以没有太多的酒肉朋友,但至少会有一位至真至纯的知己。那么,我的遗憾从 何而来?我曾不止一次窃想这种遗憾与我的生命无关,甚至多次中断为何成为一个 水鬼的猜测。 我为何成为一个水鬼?那些遗憾深埋在我生命的哪些地方?回忆和重生一样难 于上青天,但我不能因为恐惧和怯懦丧失和剥夺了重生的权利。 现在,对于遗憾的恐惧又在心头作祟。但是,我必须让回忆的闸门打开,哪怕 它把我的生命冲到蛮荒,哪怕它把我的生命埋于岩层之下。 一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清晨 好像是大明洪武二十六年的四月初一,这天是我和龙轩见面的日子。 我背着花袋在距秦淮河三十里外的楠溪搜香。这是别致的一天,没有柳娇无力、 愁春未醒的病恹,没有七月流火、骤雨狂风的放浪,连空气和心房都是酥痒的,尤 其身上被朝阳的手指摩挲久了,会有几缕道不出的柔情在体内蹿动。 这时候最好没有人在你身边,你的语言失去作用,你把这份柔情藏进眼眸之中, 闭目再睁开之后,它会云雾一般飘散并搁浅到全身的每道空穴。你不必刻意寻找什 么,你所看到的万物都那么可爱,和你亲近得无以伦比。 除非你想看到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位小巧灵秀的女子。她婀娜的腰肢被你的眼 神笼罩着轻摇得柔柔曼曼,她快乐的天足宛若蝶儿一般踩着懒懒欲坠的凝露,只因 那些透明的尤物俏皮地溅湿了绣鞋上的九瓣莲花,她的眉尖居然轻颤着半羞半嗔。 有你这种眼神的勾摄,还怕她不盈盈地向你飘来?只要她读懂了你眼神里的无邪与 亲善,她肯定会款款而坐,默许了裙边的草儿轻吻着她的左手,并且用右手轻轻捏 了玉钗,挑去你绕在额上的一丝乱发,然后微微笑着看你斜偎在她香软的胸前假寐。 我一直想不透“香软”的真实含义,我好像混沌未开。我多次问龙轩想没想过 “香软”到底是怎样一种感觉,每次他都被我问得面红耳赤。我不记得和他的第一 次相识,只记得我们在一个奇异的早晨插草为香,义结金兰。我喜欢龙轩,把他当 作亲兄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喜欢他骨子里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他有 时颇为豪爽,甚至放荡不羁,有时却沉静得像个姑娘,常被我脱口而出的玩笑羞得 脸颊绯红。 我知道龙轩这两种性格形成的原因。他在父亲的戏班里唱戏,由于模样长得俊 秀,他唱青衣。戏班到处游荡,我们很少见面,可他每次来都要和我玩一两天,我 们有说不完的话。他教我唱戏,我教他研香。 二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上午 我仰面躺在楠溪旁的一块巨石后面,一袭白衣下铺满了各色奇异花朵。手臂慵 懒地扬起来时,片片花红浸落于浅吟低唱的溪水之中。手是从不染尘的手,花是噙 着凝露的花。 一只纤纤素手在水面上拦住漂流而下的七色花瓣儿,另一只手轻晃着选捏了一 片小叶鹤兰抿在唇边。我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脸上有几分娇憨的龙轩,早在离我几十 步远的地方,我已闻到了他散在空气里的气息。 龙轩偷笑着蹑手蹑脚向我走来。随着龙轩的脚步临近,我的手不再拈花,我闭 眼假寐,静等他每次都不同的小把戏。龙轩绕过巨石,看到我合目躺在地上,半晌, 调皮地笑着突然挥动衣袖,满地的花朵由下而上向我旋转着涌来,瞬间将我紧紧埋 住。 我在花中一动不动,拼命克制快要笑到颤碎的心。龙轩有些失望,轻踏着散落 的花朵走过来并猫腰看着:“赖皮,快起来,不然我走了。”我埋在花中依然一动 不动。“我走了,下个月再见。” 我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但还是猛地站起身来。花朵四散,我一袭白衣上竟散散 乱乱印染了煞是好看的各色花渍。恰来一阵春风,龙轩站起身看着我飘猎的衣衫, 而我则看着微微喘息的他,得意地张开双臂快活如临风而立的神仙。 我张狂地大叫:“谢谢你为大哥染了这身花衣裳,这才是风流倜傥的林一若。” 龙轩故意不看我的衣裳:“你不是林一若,你像不折不扣的采花大盗。” 我看着满地的花朵,眼神痴迷起来:“你不觉得……这是天女散花留下的盛景 吗?”龙轩气道:“天女?在哪儿呀?叫她现身出来。”我弯腰捡起一朵花闻着: “我刚才在恍惚之中见到了。” “是你的狂疯病又发作了!” 我一步步向前走着,眼神更加迷离。 龙轩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有你这番眼神的勾摄,恐怕连王母娘娘也难逃劫 数。” 我肆意地望着苍穹大声道:“你听着,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在哪儿,我一定能 遇到你。你先在那儿悲伤地活着,等我们相见的时候,我给你带去幸福。” 龙轩看着我陶醉的样子沉默下来。良久,我大笑着将手里的花扔给龙轩。龙轩 生气地没有伸手去接,花朵无辜地掉落脚边。 “你现在脑子里除了女人,还有什么?”龙轩背转了身躯。“还有贤弟你。” 我朝他走过去。“是不是……恨不得连我都变成女人?”龙轩猛转身来看着我。 “你要是女人,我就没有义结金兰的兄弟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龙轩听着我的话,弯腰捡起脚边的花朵,情绪突然变好起来:“大哥,你说义 结金兰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吗?你如果真找一个叫金兰的人来结拜,那不就是 名副其实的义结金兰?” 我快活地说:“好主意,可我去哪儿找这个叫金兰的人呢?总不能把告示贴满 南京城吧?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叫金兰,她是当今皇上的小女儿,也就是金 兰公主,可我不认识她,就算认识也不会跟她结拜。” 龙轩着急地问:“为什么?”我坏笑着说:“我要做……驸马。”龙轩用异样 的眼神看着我:“你说过不做官。”我转身捡着放在地上的花袋说:“所以我不会 认识她,自然也就不会做她的驸马。我向往自由,因为我需要快活。” 我说完发觉龙轩没有反应,回头看时,龙轩蹲在地上捡花,一副落寞的样子, 有点像女孩子。我走过去想哄他,龙轩却站起身走到远处。 我宽容又讨好地笑着:“贤弟,你再教大哥唱那段戏好不好?上次教我的还没 学会。”龙轩一副得意的样子:“那是你太笨,我都替你着急。”我不服气地说: “我教你的香经呢,还不是一样?”龙轩不好意思地道:“大哥,上次你跟我讲的 佛香的事,实在太难懂了,还有那两部经书,名字都没有记住。” 我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用手敲着他的头说:“孺子不可教也,不就是《佛说戒 德香经》和《六祖坛经》吗,有什么难的?《佛说戒德香经》里面的佛陀以香来比 喻持戒之香,不受顺、逆风的影响,能普熏十方。《六祖坛经》里也以香来比喻圣 者的五分法身,也就是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五香。” 龙轩苦着脸说:“这太玄奥了,一般人不会懂的。”我卖弄地道:“这么说大 哥就不是一般的人喽,想不想听什么是五香?”龙轩顽皮地笑着说:“我怕再听晕 过去。” 我随手解下腰里系着的麒麟香囊,快活地道:“有大哥的麒麟香你怕什么,它 百毒不侵,起死回生。你要想做研香大师,不懂这些不行,研一辈子香也不得修为。 自心中无非、无恶、无嫉妒、无贪嗔、无劫害,名戒香;诸善恶境相自心不乱,名 定香;自心无碍,常以智慧观照自性,不造诸恶,虽修众善,心不执着,敬上念下, 矜恤孤贫,名慧香;自心无所攀缘,不思善思恶,自在无碍,名解脱香;自心即无 所攀缘善恶,不可沈空守寂,即须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 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脱知见香。贤弟,你晕了吗?别把自己从哪儿来 到哪儿去都忘记了!” 龙轩站起身一惊一乍地说:“大哥,你倒提醒了我,我要去掬霞坊看伯父试香 了,明天你再教我吧!”说完飘然而去。我看着他飞掠而去的身影渐远,大声喊道 :“你想唱一辈子戏呀,不好好学,怎么做研香师啊?”龙轩没有应声,转眼无影 无踪。我心里不由落寞起来:“怎么又这样?明天在哪儿见呀,不说一声就走?” 三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上午 从远处看去,阳光下的掬霞坊是座高大且有些霸气的建筑。它不但是南京城最 大的香粉店,也是南京城里的王孙公子、小姐夫人们心仪的地方,因为从这里卖出 去的香品显示了他们的尊贵,掩蔽了他们的体臭,也腐蚀了他们的心。这是我的家, 屋檐下那两串轻风都不能吹动的红色油纸灯笼出自母亲的手,它们从不轻易熄灭, 除非皇上驾崩,除非我家短了买油的银两。 我从小在这座大宅里和游廊上闻着香味玩耍,我没有计算过它究竟有多大,但 是南京城里的两个书院也未必有它的六成。东厢房用来做香,掬香坊做的香品种齐 全,丸、散、抹、涂、薰、练、线香应有尽有。因为我的母亲敬佛,西厢房除了做 香囊、香球、香筒、香盒等各种香器,也做些禅门的法器。 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高高的垂花门下等父亲从外面要账回来,他能给我带来 好吃的东西。我还喜欢悄悄爬上东跨院的墙顶,向旁边两间常年紧锁的沐佛房偷窥。 因为每年的四月初八佛诞之日,母亲总是把一向供奉的佛像拿出来,按《浴佛功德 经》中“以牛头旃檀、白檀、紫檀、沈水、薰陆、郁金香、龙脑香、零陆、藿香等 于净石上,磨作香泥,用为香水,置净器中,于清净处以好土作坛,或方或圆,随 时大小,上置浴床,中安佛像,灌以香汤,净洁洗沐”的说教为其沐浴。当然,沐 完佛像之后,我家也总要请几个关系甚好的官家夫人、小姐来洗七汤浴。那由陈皮、 茯苓、地骨皮、肉桂、当归、枳谷和甘草煎煮而成的热水香极了,而里面撩水的声 音更是撩拨着我的心,我对香汤里的身体产生怀想,梦想有一天也置身其中。 临秦淮河东岸的一排七间高屋是整个大宅的倒座房,也就是我家的掬霞坊店铺, 此刻,人们从宽敞的街道两端向掬霞坊涌来,好像是急于去一个梦想的地方。 三个好看的年轻女子相互牵了手从一座高大的牌坊下跑过来,悬在胸前的碎花 香囊晃来晃去。她们喘息着挤到人前,望着对面的掬霞坊。 “你们说,能看到林一若吗?” “怎么见不到?今天是初一。” 一直站在她们旁边的龙轩淡淡一笑,掂了掂手里的折扇,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 :“你们今天不会看到林一若的。”三个女子显然不相信,不满地斜睨眼前这个一 身伶人打扮的花衣少年,同声道:“凭什么信你的话?”龙轩并未回答,依然淡淡 一笑,右手却刷地打开折扇,上面写着四个俊秀的行草“花影摇红”,旁边落款正 是我的名字。 一声沉闷的门轴响动过后,掬霞坊的两扇朱漆大门訇然洞开。人们顿时骚动起 来,三个年轻女子的眼睛直盯着大门。 林蝈蝈敲着一只铜锣从大门里出来,后面跟着八个捧着花筐的婢女。林蝈蝈表 情神圣地看一眼众人再回望大门,猛地敲响铜锣大喊:“试香了。请老爷——” 我的父亲林瑞精神焕发地和管家林再春一前一后走出大门。父亲站到香案前, 随后跟来的丫环素儿端上盛有清水的铜盆。父亲优雅地洗着那双每天不知要洗多少 次的手,撩水声像极了细雨浸润寒铃的梵音。 婢女们把花筐里的各色花瓣儿撒在地上,店铺前顿时成了花毯。 林再春看着父亲的手抖落了水滴才轻轻揭开红绸,一大两小三个铜制熏香炉和 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展现出来。林蝈蝈将炉盖拿下,伙计阿三晃着了火绒放进炉中。 这时,距掬霞坊不远处的街上走过来四个宫人,抬着一顶描金小轿,十几位宫 女和骑马提枪的曹云簇拥前后。突然,一行马队从后面呵斥着行人飞驰而来。马上 的蓝玉和副将李沫挥着马鞭看都未看描金小轿,带领马队从轿边飞掠而过。几个宫 女吓得尖叫起来。 长公主的一只纤手把飘动的轿帘从里面掀起,不悦的面容露出来:“什么人? 不知道是本公主的轿子吗?”宫女惊慌地小声说:“奴婢没有看清。”曹云急忙道 :“公主,是蓝大将军。” 长公主轻蔑地一笑:“蓝玉?他以为父皇封他太子太傅和凉国公就了不起了?” 轿帘啪地落下。曹云在马上催促:“快点。” 掬霞坊前的熏香炉里精炭已经燃着,淡淡青烟从镂空的孔里散出。 父亲走到台阶上看着下面的众人,笑着作揖:“诸位,今天掬霞坊要试的是林 某新研的熏香,名叫金合欢茶。金合欢虽是平常之物,但是谁若能说出这道金合欢 茶的妙处,按掬霞坊的老规矩,林某将有十丸奉送。” 父亲打开小木匣取出三只薄银盅,又用金镊夹出三个红色的小丸,小心翼翼地 依次把两个小丸放进银盅里。 这时,那马队冲到掬霞坊门前,蓝玉提缰勒马,战马一声暴躁的嘶鸣。 父亲愕然抬头时手陡地松开,第三个小丸从镊子间掉下,滚落到花瓣儿的缝隙 里。蓝玉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一眼掬霞坊的匾额,又把眼神定在淡淡氤氲缭绕的熏香 炉上。 副将李沫大叫:“林一若何在?凉国公蓝玉大将军来取香粉。”父亲急忙说: “实在不巧,小儿到外面搜香去了。”蓝玉没说话,径直走进掬霞坊的大门,两个 副将也急忙下马跟了进去,父亲愣了愣走进大门。龙轩的眉头紧皱起来,紧盯着院 里的蓝玉。 蓝玉站在院里随意看了看,把目光定在父亲脸上,阴阳怪气地说:“林瑞,多 年不见,你可好啊?”父亲干咳一声,沉声道:“多谢大将军惦记,林瑞很好,掬 霞坊……也很好。” 蓝玉凑近父亲的耳朵小声说:“林瑞,若不是老夫肚大量宽,就凭你当年对我 的侮辱,这掬霞坊早就姓蓝了。不过,现在也不晚。”父亲故意提高声音道:“大 将军官爵显赫,小小的掬霞坊怎么会放在眼里?再说林瑞一直不明白大将军为什么 要跟我过不去?”蓝玉小声道:“那是老夫……没把你们送给我的那个烂女人放在 眼里。”父亲疑惑地说:“大将军何出此言?” “小女心月过些天生日,老夫三天前已派人请令公子研香,而他至今未到府上,” 蓝玉好像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提高声音对李沫说,“点香,限一个时辰内找回林 一若,不然……” 父亲有些慌乱,转身看了一眼院外的林蝈蝈。林再春看到了父亲的目光,抻了 抻林蝈蝈的衣裳。林蝈蝈不情愿地把铜锣放在香案上刚要走,院外突然传来宫女的 喊声:“长公主驾到——”父亲本已慌乱的表情一下子凝固起来,看了一眼街上从 描金小轿中出来的长公主,甩开众人跑出来跪下:“草民林瑞见过公主千岁千千岁。” 蓝玉和两个副将走出来,表情极其漠然。长公主并不在乎蓝玉的嚣张,和颜悦 色地对我 父亲说:“本宫特意来看看黛妃娘娘的香粉做好没有。林一若呢,我要见他。” “回公主千岁,小儿林一若为黛妃娘娘寿辰做的香粉已经研好,他现今不在掬 霞坊,家人已经去找了。” “回来之后叫他立刻到我府上,这五百两银子先付了。”长公主一挥手,几个 宫女抬过三盘银元宝放在香案上。蓝玉的脸陡地沉下来:“慢着——”长公主淡淡 地说:“跟我说话吗?”蓝玉:“你可懂得规矩?” “本宫只答应林一若的规矩,你的规矩我没兴趣。”长公主说完又对宫女道, “回宫。”蓝玉大喝:“竟敢不把老夫放在眼里。来人,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先来 后到。”两名将官跳下马走到香案前,端起银两倒在小轿旁边。十几名宫女拔剑冲 向两名将官,两名将官仗剑还手,十几匹战马齐涌上来将宫女们围住。龙轩想冲过 去但是又忍耐下来。混乱中,描金小轿被一匹马撞翻,长公主摔出轿外。宫女们跑 过来要扶长公主,长公主摆手拒绝且坦然起身,随手掸了掸衣衫:“蓝玉,我敢跟 你打赌,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的。我们走。” 四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上午 南京城里有很多风月之地,风月舫便是最大的一座声色船舫,软语花腔和丝竹 之声整日整夜绕梁而飘,茶客们每日每夜品茗听歌兼赏司乐的美貌女子,好不逍遥 快活。 一个异域装扮的武士走进来,犀利的目光扫视司乐的女子过后在一张空桌前坐 下,顺手把一柄镶着玛瑙的钩月弯刀放在桌上,他就是后来成为我朋友的蒙古将军 王狄。 女倌瓶儿看到他之后走过来刚要笑着开口,看到那柄镶着玛瑙的钩月弯刀,不 禁神色一凛,颤着声腔小声问:“爷,您喝点什么?” “既是风月舫,自然要喝花茶。”王狄的脸上没有表情,“花”字却说得很重。 瓶儿愣怔一下随之笑了:“爷的话很有意思,奴家这就去给您端来。” 瓶儿刚要转身离开,王狄一把将她的手抓住:“你去问,有谁知道一首叫作 《莲花落》的曲子?” 瓶儿急忙说:“爷稍等,瓶儿这就去。”瓶儿离开,王狄看了一眼司乐的十几 个女子,慢慢拿过刀鞘抽出弯刀看着,且用拇指试了试刀锋,仿佛这刀也是一件能 发出声音的乐器。 半晌,歌乐停止,瓶儿端着茶壶走到王狄近前:“爷,奴家问过了,姐姐们不 会,连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王狄沉吟片刻道:“我问你,闲得斋香粉店在哪里? 我怎么找不到?”瓶儿没说话却笑了,姿势优雅地斟茶。 王狄淡淡地说:“我的话好笑吗?”瓶儿俏皮地放下茶壶,把壶嘴扭向一旁: “南京城一百八十家做香粉的店铺,奴家个个都了如指掌,根本没这一号。”王狄 紧锁眉头,突然盯着瓶儿:“现在南京城谁研香的手艺最好?” “掬霞坊的林一若。” “林一若?我倒要见见他。” “奴家天天想见他,可是天天见不到。” “哦?很神秘吗?” 瓶儿用手擦拭一下嘴唇,崇拜地道:“他像胭脂水粉,活在女人的嘴唇上;又 像一个谜,活在传说里。”王狄不屑地笑着拿起弯刀:“难道见他比见朱元璋还难?” 瓶儿惊慌地扭头看看众人,小声说:“爷,您把奴家吓死了,那是皇上的名讳,可 不能乱说。”瓶儿没有听到王狄的反应,回头时桌前早没了人影。 五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正午 淡淡烟雾笼罩着的街道,那是父亲试的金合欢茶的香韵。王狄从远外走过来, 他显然闻到了香味,无意抬头看到掬霞坊门前骑在马上的蓝玉,眼睛陡眯之间从怀 里掏出一张羊皮。羊皮上画的是蓝玉的头像。王狄拔出钩月弯刀在羊皮上蹭了蹭, 又慢慢把弯刀插入鞘中,随即换了一个坦然的表情,掖了羊皮向掬霞坊走来。 掬霞坊前的线香燃尽,一截香灰掉落香案。李沫大叫:“时辰已到,先给我拆 下掬霞坊的牌匾。”父亲刚要说话,两名将官已走到门前跃起身形。 “谁敢——”龙轩断喝之间,手上两条水袖像两道水箭射出,腾空的两名将官 被卷落地下。李沫见状仗剑跃向龙轩,哪知龙轩身形飘动之间却到了蓝玉的马前。 蓝玉勃然大怒:“什么人?”龙轩并不在乎蓝玉的神色,沉声说道:“苏州龙 家戏班的少班主龙轩,林一若义结金兰的兄弟。”蓝玉不耐烦地看龙轩一眼,眼中 强压愠怒。王狄走到人群后面又往前走了几步,紧紧盯着蓝玉。父亲脸上露出一丝 惊喜,他听我说龙轩的名字不止一千次。 龙轩朗声道:“你既然找我大哥做香粉,便是有求于他的绝世才艺,怎可这般 无理霸道?就算他在这儿,他那两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你也未必符合条件,还是知 趣走开为好。”蓝玉不屑地问:“你倒说说看,都有什么规矩?”龙轩傲慢地说: “第一,我大哥只为美人做香粉。”李沫大声道:“我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堪 称南京第一美人。”龙轩撇了撇嘴:“第二,我大哥为美人做香粉时必让她半褪罗 裳露出肩头,黛妃娘娘也不例外。你的女儿……肯让我大哥在咫尺之间看她的肌肤 吗?”蓝玉显得有些意外:“这……这是什么规矩,分明是轻薄放浪。”龙轩得意 地:“那只好请你走了。” 蓝玉思忖片刻:“好吧,就依他的规矩。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到将军府, 多给他八百两,够吗?”蓝玉说着把手一挥,几张银票啪地射到香案上,然后气恼 地调转马头而去,李沫和几位将官上马喝叫着随后紧追。王狄看着蓝玉离开有些失 望,但身形一动不动,凝目看着掬霞坊的牌匾。龙轩露出得意之色,走向长吁一口 气的父亲。父亲高兴地说:“龙少爷,今日之事多亏你了,早听若儿说起你们义结 金兰的事,只是没有福气见到你。”龙轩急忙道:“伯父,您老千万别客气,叫我 轩儿好了。”父亲又说:“若儿说你们从上次见面有 一个多月了。他呀,想你想得快睡不着觉了。“龙轩脸上有些羞涩,但是很快 变得异常开心:”真的?我早上已然见过他了。“ 父亲扭头看了一眼林蝈蝈:“蝈蝈,少爷到底去哪儿了?”林蝈蝈突然拍了拍 脑袋:“哎呀,我真是糊涂。少爷说了,他今天就是要去蓝大将军府的。” 六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下午 我的一袭白衣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醒目极了,我知道人们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颜 色才盯着我,而是我身上独一无二的麒麟香味。我的得意已成习惯,我不去看别人 的目光,甚至不在乎人们的惊奇,只是走着的时候随意用手拨弄着旁边货郎架上的 纸风车。 威严的蓝将军府大门口,两个兵卒叉枪拦在前面。我淡淡一笑,用手把两杆枪 隔开:“对我客气点,蓝心月呢?叫她出来接我。”两个兵卒闻到我身上一股奇香, 不由耸耸鼻子:“您是林一若林公子?小姐不知您什么时候来,刚才到庙里上香许 愿去了,您先在客厅稍等片刻。” “不必了,我随便走走。”如果没有我雷打不动的几个研香规矩,如果不是蓝 心月一大早去寺里上香,我此生将会和一个女孩失之交臂,根本不会知道她在这个 世界上的存在。一切都来得那么巧,没有任何征兆。 蓝府大到远远超出我的想像。当我在空旷的深院里走烦的时候,眼前出现一条 鹅卵石铺成的幽径。我随意在幽径上走着,走到尽头,我的头顶遮满了葱郁的修篁, 没有风,竹叶一动不动。我被湿漉漉的竹叶上一只七彩昆虫吸引,刚伸出手去捉它, 突然又想到它的世界是如何的无声和寂寞,我觉得该给它些声响,这时就听到了一 泓玲珑的笛声。那笛声很别致,湿漉漉的宛若微甜的雨珠滴落在湿软的唇边。我突 然觉得渴了,想找到那泓笛声的源头。 笛声汩汩流进我的耳朵,我的眼睛盯着幽径尽头一座挂着红灯笼的低矮、孤立 的耳房,脚步不由自主移动起来,而且越来越快。我跑到耳房前面,门楣边的“莲” 字红灯笼随着笛声悠扬地轻摇。我双手轻轻一推,两扇门扉豁然洞开。屋内一片漆 黑,笛声戛然而止。 “只有心静如水的人,才可以吹出这样像水一般忧伤的曲子。”我愣怔地站在 门外,很是感慨。 “水是不懂忧伤的。”良久,一个柔软的声音在屋里说。 “它若有一颗心,为什么不会?我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曲子,请告诉我它的名 字吧。”我的心被那个柔软的声音逼得也柔软起来。“为什么要给它名字?没有名 字,我就不知道想的是谁,它躲在笛声里,我也躲过了悲伤。”那个柔软的声音有 些伤感。我皱眉体会着她的话,小心地走进门去。 屋内一片昏暗,除了我带来的香味,空气中飘浮的都是老旧衣物的霉味。我闻 得出来,在这些霉味当中有一丝略苦的荫气,应该来自于屋中某一个角落里几枝开 败多时的小叶迎春。我不知道房间里为何如此漆黑,等我习惯了它的昏暗,首先看 到几片青莲叶子在白瓷花瓶里一动不动,房间里吊插的各式纸风车也一动不动。我 寻找着那个柔软的声音来处,看到一个女孩坐在桌前的背影,从门外透进来的光映 得她很消瘦,衣裳上一朵朵鹅黄淡雅的莲花绕着她的身子羞羞惭惭、半闭半合。 “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在你这里,事理都变得很奇怪。”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比你还怪吗?只有女人才用香粉,而你比女人还香。”她的声音越近越显得 柔软,衣裳上的莲花瓣在说话时轻摇。 “因为我是林一若,可曾听说过?” “那又怎么样?很特别吗?” “不,但是喜欢香粉的人都知道。” “我从不用香粉。” “女人不用香粉有两个原因,一是美得根本用不着香粉,二是根本不配用香粉。” “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我憎恨它。” “是吗?可我喜欢你的笛声。”我不以为然。“那好,我再吹一曲,听完之后 替我把门关上。”她柔软的声音降低了温度。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 “你会的,因为这首曲子叫作……《陌上别》。” “哦?你居然会吹《陌上别》?”《陌上别》是我三年前写的一首笛曲,也是 我梦想着有一天赠给知音的倾心之作,想不到她居然要在我面前卖弄,我刚要对她 说明我便是这首曲子的主人,门外陡地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 “你干什么?滚出去!”我回头看到一张中年妇人愤怒的脸,刚要答话,她拿 着一卷宣纸突然冲进门来。我有些不安地想走开,她突然闻到了什么,意外且有些 惊恐地看着我,下意识捂住鼻子,宣纸掉落地上。“怎么了老人家?”我走过来要 捡宣纸。“你是谁?从哪儿来的?为什么在这儿?”她下意识地向后退着,碰倒了 那个白瓷花瓶,摔碎的声音很响很刺耳。“我身上的香味让你反感了吗?我是个研 香之人。”我意识到什么,急忙解释。“滚,滚远点——”她突然嘶声喊叫起来。 我诧异地看着她,又看看那个始终一动不动的背影,恍惚地走出门来。 七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入夜 我不知道大明皇宫里何时也有了熏香的习惯,两鼎硕大的精铜熏香炉,在灯火 通明的金銮殿上青烟袅袅,散着富丽堂皇的氤氲。 外面的天色已黑,文武百官分列两厢沐浴在灯火里,蓝玉也在其中。朱元璋坐 在龙椅之上略显疲惫,听着礼部尚书张楚被灯火烘烤过的声音:“启奏皇上,礼部 十日前接到蒙古王子那都的书信,信中说其妹铁笛公主已来南京为黛妃娘娘祝寿, 还特意带了上好的香料和几名西域的研香师。如果微臣计算无误,这两天就到南京 了。” 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就这几个人?”张楚急忙说:“随行的还有百余名精悍 兵将。”众位大臣互相看着,轻声议论。 朱元璋问:“你如何安排?”张楚小心翼翼地:“臣想把蒙古兵将安排在亲军 宿馆,一则显得平等而视,二则……如有变数,也可围而攻之。” 蓝玉鄙夷一笑,好像耐不住性子,出班大声道:“皇上,我大明多年励精图治, 早已今非昔比,内有精兵百万,外有辽东、宣府、大同、延绥九边和大宁、开平、 东胜三卫,可谓固若金汤。区区几个养马放牧的莽夫,在这南京城无异于沙砾入海 难掀波澜。并非蓝某妄言,大明只要臣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兵部左侍郎李冲谨慎地说:“蓝大将军功高盖世有目共睹,可是鞑靼、瓦剌、 兀良哈三部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事屡有发生,足以证明他们觊觎大明的野心。” 朱元璋颇不耐烦地起身:“这件事就交给礼部去办。”大太监陆子厚最懂朱元 璋的意思,于是喊了一声:“退朝——”蓝玉欲言又止。 朱元璋阴沉着脸出了金殿直奔寝宫,陆子厚一路上偷看他的脸色,直到进了寝 宫。朱元璋没有像往常那样在书案前翻阅奏折,而是坐下用手按着印堂穴。陆子厚 急忙递上一杯茶,替朱元璋揉捏双肩:“皇上,时辰不早,您该歇息了。” 朱元璋看着满桌的奏折,无可奈何地道:“叫朕如何歇得下去?”陆子厚: “奴才斗胆说句话,自从皇后和太子相继仙逝,您就一直这样,又操心,又不开心。” 朱元璋叹了口气没说话。良久,突然拿下陆子厚的手:“子厚,你觉得蓝玉怎 么样?”陆子厚愣了一下,回身向身边的宫女、太监使个眼色,众人躬身而退。 “皇上先赦奴才无罪。”陆子厚小声说。 “朕知道你有看法,说吧。” “皇上,蓝玉征战西域和大漠有功不假,可是……您还记得胡惟庸的案子吗? 还有靖宁侯叶升,蓝玉是他的亲戚呀,胡、叶两人被斩,蓝玉难保没有想法。其实 皇上待他不薄,当初他从建昌生擒了叛酋月鲁帖木儿以后,您封他为太子太傅,做 皇太孙的辅佐,可他私下却说能做太子太师,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奴才还听说… …” “听说什么?” “奴才听说……蓝玉这些年居功自傲,大量霸占东昌民田,私蓄奴婢,还令家 人到云南等地买盐一万多引,用于贩私。这事说小是贪欲私心,破坏盐法,说大就 是跟朝廷争夺劳作人口,影响赋税收入、徭役差派。” 朱元璋看着陆子厚笑了,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肤色白嫩的胖子。“皇上,奴才 说得不对?”陆子厚有些慌乱。 朱元璋还未表态,长公主平湖急匆匆走进来,将一本奏折放在书案上:“父皇, 儿臣有要事禀奏。”朱元璋似乎没听到她的话,慢悠悠地说:“这几天可曾见过金 兰?” 长公主把陆子厚的手挪开,又把自己纤细的手放在朱元璋的额头上:“妹妹又 在习武吧,父皇,您也该管管她了。自从她学得一招半式,不会武功的奴才们拦不 住,会武功的侍卫不敢管,堂堂的大内皇宫任凭她像只燕子一样飞来飞去的,成何 体统?” 朱元璋露出少有的笑容:“朕倒真希望她是一只燕子自由高飞,你见到她让她 来见父皇,就说父皇想她了。” “知道了,父皇,儿臣的奏折……” 朱元璋拍拍长公主的手:“你先回去,朕还有话对子厚讲。”长公主只好跪安, 不太情愿地走了。临走时盯了陆子厚一眼,陆子厚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朱元璋本不想马上看奏折,陆子厚却似乎很无意地把奏折拿了过来,朱元璋只 好接过看着,但是表情在瞬间的严肃过后变得又很平静。 陆子厚快速瞟一眼奏折:“皇上,长公主……”朱元璋淡淡一笑:“上面历数 蓝玉十三条罪状,在朕看来,如果所举属实,每一条都……”朱元璋伸出来的手并 没有挥下去,陆子厚胖胖的身体上一团团赘肉突然抖颤起来。 八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清晨 我始终不习惯掬霞坊太早的早饭,这是因为我时常研香通宵达旦。这些日子我 没有研香,但有点心不在焉,吃饭时脑海里想的却是在那个女孩屋里的情景。 林蝈蝈脸上很不如意,素儿端着一盘菜走过来和他对视一眼,放盘子的声响有 些大。蝈蝈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我知道他故意绷脸 给我看,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除非我应允过什么又忘得干干 净净。 母亲这些日子在斋戒,所以好几天没有在饭桌前看到她,父亲装作若无其事地 夹着菜,实际上心思早已不在这个宽敞的餐厅里。 父亲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开始用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若儿,是不是想轩儿 了?你们昨天见面了吗?”我急忙说:“见了。哦,我们约好今天还见。”父亲点 点头:“今天你想做什么?如果没什么事,我想让你去城西催一下账。” 我指了指蝈蝈:“这种事让他去,我不管生意。”林蝈蝈只是埋头吃饭,好像 话题与自己无关。这时阿三领着一个好看的侍女从门外走进来。 素儿问道:“你买香吗?咱还没开门呢。”侍女大方地看着我说:“林公子, 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鹿儿,蓝大将军府的。我家小姐在门口等你呢。”我心里甚感 诧异:“蓝心月?她怎么会来这儿?” 我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脸上似乎有些笑意,我知道他又有了想法。 我随鹿儿走出店铺,街上还有些晨雾,两个轿夫站在一顶小轿旁边,轿窗垂着 流苏。 鹿儿走到轿前:“小姐,林公子来了。”我以为蓝心月会优雅地从轿中出来, 我也可以顺便看一眼南京第一美人的芳容,可是蓝心月没有下轿,甚至轿帘都没有 轻颤着被她掀开一下。只听蓝心月在轿里说:“昨天心月去庙里上香怠慢了公子, 真是不好意思。心月特意过来道歉。”我并不在意她的矜持,因为她的声音很好听, 于是淡淡一笑道:“不必客气,是一若不辞而别,得罪了。” 轿帘掀开一角,不过露出来的不是蓝心月的脸,而是一只白白细细的手,手上 托着一块黝黑的令牌。黝黑的令牌在白白细细的手里显得很沉重。我猜到蓝心月的 意思却不明说,更不会走过去把它接到手里。 片刻,蓝心月的手动了一下,用温润的声音说:“这块令牌可以让公子随意出 入将军府,如果公子愿意去的话,心月随时恭候。”说完,那只手的五指软软地摊 开了一下。令牌上的黄穗晃了晃,似乎在催我把它拿走。我还是没有移动脚步,甚 至开始吝啬自己喉咙里的声音,我想看她怎么解开这份被拒的尴尬。 蓝心月似乎没有觉得不妥,只是幽叹着说:“鹿儿,你真不懂事,还不快给了 公子。”我惊异于她的聪明,欣赏般看着鹿儿拿了令牌后她俏皮而满足地把手缩回, 也就没有再拒绝把令牌握在手里。 “打扰了,心月告辞,心月随时恭候公子。”蓝心月在小轿里幽幽地说。 “好的,我一定会去。”我说。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轿远去,我看着手中的令牌,突然想起蓝府里那个吹笛子的女子。我知道拿 着蓝心月给的令牌去找别人,对蓝心月很不公平,可是,我非常想见到她。 因为她的神秘。因为她会吹我的《陌上别》。 九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上午 隐约从掬霞坊传来空寂的木鱼声,那是母亲在她的房中念经。母亲是在行香多 年之后忽然悟到了香与佛的渊源,也深知了佛家和俗人对香的理解与修为的不同。 我曾和鸡鸣寺的一位方丈探讨香经三日。佛家对香的认识比俗世之人宽广,佛 家将鼻子所嗅的一切都统称为香。他们用香来象征修行者持戒清净的戒德之香,乃 至圣者具足解脱、智慧的五分法身,那是一种解脱者心灵的芬芳,由于香的美好韵 致,在寺里就成了供养佛菩萨重要的供品,甚至以香为说法譬喻、修持方法,让人 依此而悟入圣道。佛家说净土代表着一切生命最欣悦向往的世界,因此,净土中的 一切,都是能使人身心感受舒适愉悦,修行增长的环境,能带给人愉悦的香。这也 是净土中常见的庄严,所以佛家用香薰浸染真物,使禅堂芬芳,薰染如来的功德。 他们把那股飘渺弥漫的香烟,视为能上达天听,传达诚心给佛菩萨及天神的供养, 并且还研修出供香的仪轨、方法及真言、手印诸多仪规。 父亲和拿着一摞账本的林再春在后院的小径上走着。父亲虽然已习惯了这木鱼 声,但还是不时地看一眼木鱼的响声来处,显得心不在焉。林再春最懂我父亲的心 事,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甚至一直把他拉到我母亲的房门口。 父亲轻轻走进门的时候,母亲把木鱼放在观音像旁边,香炉里的线香正好燃尽。 母亲没有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侧身坐在桌前摩挲着一只绣龙香囊,眼里有种回忆的 泪光。父亲看到那只香囊,突然觉得来的不是时候,犹豫片刻之后鼓足勇气拿起茶 杯倒茶,眼睛却有些陌生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即使是不太响的水声,也将母亲吓了一跳。她的手微颤:“素儿,少爷回来了 吗?”父亲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恍然停住倒茶,不知如何应答。母亲觉出异常, 扭头时看到父亲:“你说过不到这儿来。” “是你不让我来,再说……我是气话。” 母亲不愿意看他,伸手抚摸着桌椅,但是很激动:“二十年前的今天,义姐被 你骗得嫁给了蓝玉,没想到蓝玉始乱终弃,义姐过着地狱里的生活。这是她惟一送 给我的东西,别的东西都归你了。” “我没拿解家任何东西。” “配方呢?解家的香粉配方三代受宫廷庇护,没有人家的配方,新起的掬霞坊 凭什么在南京城一呼百应?凭什么把三朝皇封的金匾挂在你的铺子里?可人家的铺 子呢?被你一把火烧了。” “阿珍,我还是那句话,火不是我放的,拿配方的……也另有其人。” 母亲鄙夷地一笑:“难道是我爹不成?当年就你们两个热衷于这件事,我了解 我爹,他是个老实人。林瑞,我告诉你,你以为把我义姐骗走我就能忘记她?你看 这香囊,我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次,她的手最巧,这么多年,我还是赶不上她。” “阿珍,全南京城都知道你的手工最好。” 父亲无奈地拿起香囊,母亲又从他手里夺过来,然后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 画轴,画里的一对男女对坐饮茶。 “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从我的亲姐姐死了以后,她就跟我的亲姐姐一 样。”母亲恍惚地看着画中人,突然转身大声道,“你应该记得答应我的期限,再 过一个月,姐姐生日那天,如果还不去请求她的原谅,她还不答应见我,你就离开 掬霞坊。” “阿珍,我一直给她捎信,让你们见一面,这你知道。” “同住在一座城里,为什么要写信?你是……怕蓝玉杀你。” “不,我是怕咱们的若儿……没有了父亲!” 十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下午 我一直不清楚父母吵架的原因,准确地说是我根本不知道父母会吵架。我只知 道快活,并认为我需要它,它是我天生的权利,它只有像风一样缭绕在我的周围, 我才更像风流的研香奇才林一若。 关于我的母亲,我最佩服的是她刺绣的香囊,母亲不但针线绝妙,还把香囊的 形状剪裁得如同天工。整个南京城里,几乎所有的大户公子、夫人、小姐都以缀悬 她做的香囊为荣,以至于都以为香囊为掬霞坊所创,闹下千古的笑话。 其实早有古人把它称作香囊、佩帏、容臭或者香袋,而且形状甚多,桃形、石 榴形、鸡心形、腰子形、虎形和福禄字形千姿百态。屈子《离骚》中有“椒专佞以 慢滔兮,铩又欲充夫佩帏”,《礼记。内则》中有“男女未冠笄,衿缨皆佩容臭”, 而诗句中的佩帏、容臭就是指的香囊。因为家境贫富不等,香囊的材质也自不同, 有丝线锦缎制的,也有镂金或透雕玉质的,而香囊的悬穗长短、佩挂方式及内填香 料更是各异,也体现着佩戴者的身份。《封禅记》记载:“黄帝始,百辟群臣受德 教者,皆列玉于兰蒲席上,燃沈榆之香,舂杂宝为屑,以沈榆之胶,和之为泥以涂 地,分别卑尊华戎之位也。” 前朝唐、宋的仕女几乎没有不佩戴香囊的。骆宾王在《咏美人在天津桥》一诗 中就曾说:“美女出东邻,容与在天津,动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想想这是多 么让人心动的情景啊,袅袅娜娜的美人走过去了,路也是香的。 我腰间佩戴的香囊是母亲为我绣的,里面的香是我依了自己体味研的麒麟香, 香里用了一百八十八种世上所能找到的冰沙、灼浆和祛病解毒的圣物,它的气味让 闻者惊诧,用龙轩贤弟的话说是一路遗尽天香。 这个暖洋洋的下午,我穿着那件染了花渍的衣裳走到蓝大将军府把守大门的兵 卒跟前,玩笑般地拿出那块令牌,看它能不能让我在这儿随意出入。结果兵卒恭敬 地做了请的姿势,还告诉我蓝心月正在后花园里跟父亲蓝玉说话。其实,他们早就 闻到过我腰间香囊里的麒麟香味道,蓝心月的令牌是一块玄铁,我的令牌是一股奇 香。 我揣好令牌走进大门,心里感激这个多嘴的兵卒,因为可以避开他们父女的眼 睛。我急匆匆走在那条修篁掩映的幽径上,幽径尽头那个神秘女孩的身影一现,我 看到她拿着一管洞箫从屋里出来,走向水塘边的一片小竹林深处。 她的背影很婀娜,衣裳上的莲花犹如在风中摇摆。我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她在 石凳上坐下来,一阵呜咽的箫声随即响起。 她吹着我的《陌上别》,头上密密的竹叶随着箫声因风而动,几片竹叶飘落到 水塘的粼粼波光上。一对鸳鸯在波光中嬉戏着游过来,箫声突然停住,仿佛怕惊扰 了它们的兴致。竹林深处的她侧脸看着鸳鸯,我看不清她的容貌,我只能看到她正 看着的鸳鸯,鸳鸯在一片无声的寂静里交颈嬉戏,直到游向远处。 箫声又响的时候,我兴奋地绕着水塘走,《陌上别》的音韵陪伴着我的脚步。 我走到水塘边,箫曲接近尾声。我向对面竹林深处看,里面传出她的轻声吟诵: 空庭寂寂,帘卷幽香细。柳色浅,花荫碎。燕斜波影近,鸭憩春池碧。娇慵甚, 闲来倦向黄昏倚。一片横塘水,几度凭栏意。芳草远,斜阳醉。弄弦歌宛啭,顾影 衣清媚。人去后,相思如缕无从寄。 昏暗的竹林里,我看到她背光而坐,只有手边露出的半管洞箫闪着幽光。我恍 惚地听完吟诵,低首轻轻一叹,一阙《天仙子》脱口而出: 小院清秋听夜雨,衰飒寒桐知几许?人生聚散总匆匆,天涯旅,芙蓉浦,又是 西风愁起处。一瓣心香兰麝吐,旧日山盟应记取,裁成红笺未成眠,殷勤语,离别 苦,挑尽银灯天欲曙。 她站起身来扭头看我,可是竹林里太过幽暗,我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好一个 相思如缕无从寄,林一若为寻知音而来,请小姐现身一见。”她一直没有说话,我 只好大着声音说。竹林里的她没有应声。 “小姐要拒我于竹林之外吗?”我等待片刻又说,“小姐的才学令人敬佩,只 是你的冷漠让人不敢恭维。”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形移动得离我越远。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厌恶香粉,为什么会吹《陌上别》?” 我紧紧盯着她隐身的地方,着急地大喊。竹林内始终沉默。半晌,我遗憾地走开。 其实,我若多等些时辰肯定会看到她,因为我走之后,她肯定会踩着玲珑碎步从昏 暗的竹林里出来,她肯定会抬头看看太阳。我猜想,能把一首词吟到疼痛的女子, 她看太阳的时候,眯着的眼里一定是旷世的忧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