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对父母的印象有些模糊。如果没有记错,我的父亲林瑞应该是掬霞坊的创始 人。他不是长得高高大大的那种男人,因此好多女子和他在一起会显得不卑不亢。 父亲年轻的时候脾气极好,因此很讨女子们的喜欢,这并不单是他的相貌多么英俊、 举止多么温文尔雅,而是很容易让人接近。 父亲曾和一位名叫衣芷若的小巧女子相爱,他们的这场爱情不知什么原因在城 里被炒得沸沸扬扬,正当二人准备婚嫁事宜的时候,那个女子在一个阴郁的早晨咳 出一腔浓血,爱情戛然而止。 那女子死于一种夜半心口疼痛的怪病。 父亲动了轻生的念头,每天望着天空发愣,后来一只纤细而温暖的手搭在了父 亲的肩头。随着时光流逝,随着那只手的安抚不断继续和深入,父亲的心渐渐平和 下来。父亲感激那只手,父亲感激那只手的主人,父亲觉得无以为报,就想娶她为 妻,他以为这是对她那份情意的最好补偿。 谁知那女子的本意只是帮他而非嫁给他,因为父亲管她的父亲叫作师傅,所以 他的话刚出口就遭到拒绝,语气坚定而明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父亲的心很脆 弱,再一次颓废下来,眼神里不但丢失了先前那种自信的光芒,还布满了闪电一样 痉挛的血丝。在一个惴惴不安的黄昏,父亲哭着对师傅说要终生不娶,并在柜上交 代了所有经手的账目,收拾行囊决定离开学习研香的闲得斋,从此浪迹天涯。父亲 的师傅没有阻拦,只是在他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父亲听着那些话宛若听着天机密 语,脸上忽然有了沧桑的笑容。 据说父亲出走的那个晚上月光美极了。 父亲刚刚走出闲得斋门前那条大路,陡然看到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那女 子形同鬼魅般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这是父亲梦想的一幕,也是父亲的师傅没有泄 露的天机。 那女子流着眼泪不说话,父亲默默注视她片刻,转身回了闲得斋。 那晚的夜真静,闲得斋大院中某间房子的两扇朱门为她敞了一夜。 一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下午 我和莲衣在拥抱中听着马蹄声临近,没想到那声音却是来自王狄胯下的战马。 他救了我和莲衣,我应该实现我的诺言,去风月舫打探白小酌的下落。 风月舫里依旧歌舞升平。我走到门口正巧碰到瓶儿。瓶儿惊诧地把嘴张大。 “姑娘,我吓着你了吗?” “林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来打听一个人,你要实话告诉我。” “谁?只要我认识,我一定告诉你。” 我低声说出白小酌的名字,瓶儿还没有答复,相貌丑陋的铭儿从某个房间里出 来,她扭头看到我好像犹豫了片刻,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向我走过来。 “哟,如此风流倜傥的公子爷,我以前在舫上怎么没有见过?” 我看着铭儿的脸,突然想笑又急忙止住:“你是谁?我也肯定没有见过你,你 的相貌很有特点,会让人过目不忘。” 铭儿并不觉得难堪,反而大度地说:“但愿你下次来的时候还能认出我。瓶儿, 好好招呼这位俊俏的公子爷。” 瓶儿看着铭儿走远,悄悄靠近我,我再次说出白小酌的名字。 瓶儿的脸上有了无奈的神情:“林公子,白姐姐已经不在舫上了,我听别人说, 现在她被囚禁在曹将军的府里,处境很不妙,说不定哪天背上同谋杀人的罪名。” “此话当真?”我心里一惊。“林公子,我的话比真的还真。”瓶儿着急地说。 “若是真的……就真麻烦了。”我开始为王狄担心。 二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下午 没有人知道蓝心月就是铭儿,除了她自己,即使葫芦瓢知道她是个美人,也不 知道她就是蓝玉的女儿蓝心月。我在为她研制“月瘦如眉”的时候,就已知晓她是 个心机重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艰难时刻,她总能让自己活下去,总能找到让自 己活下去的机会。 此刻,心情抑郁的曹云在桌前饮酒,铭儿不动声色地手捧酒壶站在一旁。 曹云将酒一饮而尽,用力把酒杯放到桌上,铭儿并不看曹云的脸色,只是无声 地把酒再次倒满。 “铭儿,你说……人世间什么离得最远?” “南辕北辙。” “为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并不愚蠢,这个问题也不该问我。” 曹云听完她的话愣住,片刻又端起酒杯,铭儿夺了曹云手里的酒杯,把酒具放 在床头的柜子上。曹云很惊讶她的举动,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我很奇怪为什 么容忍了你的举动,你的眼神里好像有一种力量,能使我的愤怒化为无形。是因为 你长得丑,还是我不屑于和一个丑女人计较,告诉我,你对你的相貌怎么看?” “每个女人都在乎自己的相貌,当相貌不是优势的时候,就找另外一种东西来 替代。” “你找到了吗?” “你刚才说过,你的愤怒已经被我化为无形。” “这个世道不公平,漂亮的女人让人憎恨,丑陋的女人让人觉得害怕。” “曹将军,你错了,大错特错,漂亮的女人不止白小酌一个,让人觉得害怕的 人也不一定都长得丑陋。” “葫芦瓢说得没错,你果然聪慧绝顶。” “我还没有聪慧到那种程度,比如现在,我就无法让你忘记白小酌。” “天底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了不起。” 铭儿没说话,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 曹云并不知道她意味深长的笑容里的内容,只是看着这张丑陋的脸也开心地笑 了。他顺手摘下一块腰牌递给她:“有了它,你可以随时出入我的府内,凭你的聪 慧,应该知道我想怎么样对待白小酌。我说过你很聪明,别让我失望。” 铭儿没有说话,看腰牌的眼神极其怪异,不知她想起了自己的家现在已由蓝府 变成了曹府,还是想起了当初到掬霞坊给我送令牌的一幕。 三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下午 一顶描金小轿颤悠悠地停在曹府大门口,把守大门的兵卒提枪走过来拦住。 轿帘撩开,一只细细白白的手伸出来,手上是一块铁制的腰牌。兵卒看了看腰 牌,刚要看里面的人,那只手快速缩回,轿帘也啪地落下。兵卒显得很无趣,移开 身形示意小轿进门,哪知轿子不但没有挪动反而放在地上,从轿中下来一个女子, 正是丑陋的铭儿。 铭儿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曹府”字样,眼神感慨、恶毒至极。这曾是她的家, 尽管她想过要住在皇宫的公主府里,可毕竟没有实现。 兵卒怪异地看着铭儿,随口说道:“小姐,曹将军不在府中。” 铭儿扭头冷冷地看着兵卒:“废话,他若在,我还用得着腰牌?”说完径直走 进大门,并且很熟悉地向里面一间房子走去。这个房间就是蓝心月原来的房间,除 了没有墙上的字画,一切都如原样。铭儿走进来停住脚步,恍惚地看着屋里的摆设, 半晌才慢慢走向里屋。 她伸出手臂撩开水晶珠帘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成齑粉。水 晶珠帘落下后相互碰撞的声音在铭儿身后很好听,她仔细观察着室内的摆设,突然 发现一盏罩灯在梳妆台上动了地方,于是疼爱地伸手挪动半尺,继尔宽慰地笑了。 即使是微弱的响动,还是惊醒了睡着的白小酌,白小酌起身靠在床头上冷漠而 疑惑地看着她。 “白姑娘,在这儿还住得惯吗?”铭儿亲切的语气像说给多年的老朋友。 “你是谁?”白小酌的神情极其警觉。 “一个想帮你脱离苦海的人。”铭儿的话很轻,又让人不容置疑。 “什么时候?”白小酌的眼里显露惊喜。 “我没有救你走的本事,只是想给你指一条明路,确切地说是一条暗路,能通 往外面的一条暗路,但现在不是时候。” “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白小酌有些迫不及待。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听话。”铭儿的笑容里藏着玄机。 “你话里有话,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白小酌的惊喜消退,紧紧盯着铭 儿的眼睛。 “实不相瞒,曹云让我来的,但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情。白姑娘,如果你想出 去,就要听我的话,因为我真想帮你。”铭儿诚恳的态度又是让人不容置疑。 “我知道了,你肯说实话就说明你真想帮我,你会经常来这儿吗?” “当然,我不能不来,因为曹云已经准备对你下手了。” 白小酌惊慌地看着铭儿,铭儿的脸上除了平静什么也没有。 “你害怕了?”半晌,铭儿淡淡地问。 “不,我作过最坏的打算。”白小酌也镇静下来。 “那好,明天我再来,到时候告诉你怎么做。”铭儿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白小酌看着摇晃的水晶珠帘,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 四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黄昏 南京城的城门顶楼上总有一群鸽子飞来飞去,翅膀扑簌簌扇动空气的声音很古 老,能让人猛地醒悟时间原来也是可以奔跑的,只有你不需要时间的时候,你才觉 得它凝滞不动,像一块巨大无朋、无始无终的透明胶团。 我的兄弟龙轩在城门顶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从他的姿势看已经等了我很久。 今天是掬霞坊试香的日子,我错过了时辰,所以再也不能错过和他见面。 从风月舫回来,我告诉王狄关于小酌姑娘的消息。王狄整个下午都在沉默,后 来他决定夜探曹府,救出这个和他有了肌肤之亲的美貌女子。我不知道他怎么样看 待“肌肤之亲”,只是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牵挂,一种疼痛,一种被女人的阴 柔覆盖了男人阳刚气慨的悲壮。这种悲壮打动了我,我想到了莲衣,想到了和莲衣 在危难中拥抱的那一刻,那是怎样的一种曼妙啊,生死置之度外,只有满怀的温软, 只有满腔的柔情……如果把这种境界比作沉醉,那么世上最烈的酒也是一杯水。 我和莲衣准备回竹林木屋,王狄不放心执意相送。 我拗不过他的热情,和他并肩在街上走着,莲衣依然纱巾遮面走在后面。 城门顶上的龙轩老远看到我的身影,脸上的惊喜还没有消退便纵身跃下城门。 街上行人陡地看到天上飞下一个身穿戏服的少年,不由一片惊呼。 “贤弟,大哥今天遇到些麻烦来晚了,等急了吧?”我看到龙轩,高兴地跑过 去。 “大哥,你怎么跟他在一起?”龙轩没顾上和我说话,眼睛看着王狄。 “哪个他?王兄还是莲衣?”我没有在意龙轩的神情,只是自顾高兴。 “我不认识什么王兄,我……是说这个女子。”龙轩极力掩饰着什么。 王狄和莲衣走到近前,两个人都平静地看着龙轩,王狄向龙轩微微颔首。 “大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龙轩并不理睬王狄,而是拉我走到一 边,着急地说,“大哥,你应该回一趟掬霞坊,伯父身染重病,有几次还咯出了鲜 血,掬霞坊破天荒没有试香。”我惊诧地说:“怎么会这样?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 “我还骗你不成?”龙轩小声道,“大哥,相信我的话,还有,如果你还拿我 当兄弟,不要跟这个姓王的在一起。” “我想知道原因。”我奇怪地问。 “你应该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充满了冷酷和仇恨。”龙轩低声说。 “贤弟,你多虑了,他的冷酷和仇恨是有原因的,再说你们也不熟悉,一会儿 我给你们介绍,以后像朋友一样来往。”我拍了拍龙轩的肩头。 “那好,我就再说一次,你应该离他远点,这个人也许……很危险。”龙轩的 声音从来没有那么冷过,说完也冷冷地盯着我。 “好吧,我听你的,跟我一块儿回竹林,你还不知道我住哪儿。我现在住在城 东三十里外的一片竹林里。”我小声对龙轩说。 “大哥,天色不早,你还有很远的路,我走了。”龙轩说完要走。 “贤弟,一旦有了空闲就去找我,大哥有好多心里话无处倾诉,只想说给你听, 这一阵子……我很难过。”我拉住龙轩的衣襟,心里很沉重。 “是男人就不要说这种话。”龙轩不但没有安慰我,态度反而更冷,说完头也 不回地走了。我愣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一阵荒凉,不知道怎么样暖和过来。 五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夜 烛光下,莲衣在桌前专注地抄写着什么。 我坐在二十五弦的卧式箜篌旁边出神地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像烛光一样温暖, 也像手下二十五根琴弦还未发出的音律,只在想像的脑海里飘荡飞升。 莲衣抄写累了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她发现我看着她,于是给了我一个微笑。 “莲衣,在写什么?” “我喜欢的一首词,陆游的。” “依你此刻的心情,应该是他写给陆升之的那首《东望山阴》吧?” 我慢慢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西天依稀尚存的一抹青幽,动情地吟道: 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 事。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 里。 莲衣静静地听着,眼神不知不觉间有些湿润。 “林公子,这是一些让人容易怀念的句子。能想到它,说明你在想谁来着。” “龙贤弟说……父亲身染重病,有几次还咯了血。” “怎么不早说?你现在应该在掬霞坊。” “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我不放心你。” 莲衣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白色长衫,然后定定地看着我。白色长衫在莲衣伸出 的手上晃着,我的眼神也像它一样摇摆不定。 莲衣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在逼我,我在这种温软的逼视下走过来,短短的几步 路,我似乎走得很艰难,等我机械地穿上长衫,眼神里居然有负罪和如释重负的双 重苦痛。 “莲衣,不要害怕,我去去就来。等你做梦的时候,我已经又守在回廊里了。” 莲衣没说话,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我还想说什么,但是身形却跌撞着出来,身 后的门被轻轻关上。 我慌乱地向外走着,耳边传来一声野狼的嚎叫。 我猛然回头,木屋里的灯光突然熄灭。我知道莲衣在害怕,可是又不能留在这 儿陪她,怎么办?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左右为难。 六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夜 子夜时分,我从掬霞坊高大的院墙上翻越而过,轻手轻脚走在院子里,悬挂在 屋檐下的几十盏红灯笼将我的白色衣衫染成橘红。 我恍惚地看着一间间黑暗的窗户,眼神里满是愧疚之色。为了心仪的一个女子, 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家,而这种离开对我的父母来说如同抛弃,我在他们眼中 是个什么样的儿子?我在莲衣面前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少爷?”我寻声望去,林蝈蝈正从我的房间门口站起身来。我走过去轻声问 :“怎么还不睡?在我门前干吗?”林蝈蝈伤感地道:“有阵子不见,咱……想你 呗!” 我激动地拍拍林蝈蝈的肩膀,喉头有些哽咽:“父亲的病好些了吗?有没有找 先生来看看?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应该早点告诉我。” 林蝈蝈难过地说:“找你有什么用,先生说这病得好好调养。” 我情不自禁地朝父亲的房间望去:“蝈蝈,我不在家,你就是掬霞坊的顶梁柱, 以后多操点心,明白吗?” 林蝈蝈情绪低落地:“不明白。你在家都不操心,我能帮上什么忙?老爷这一 病不要紧,研不出香来,店里都快断货了,你又不教我,我又不会研香,眼瞅着咱 就得关张。” “父亲知道这事吗?是不是要先瞒着他?”我的话还没说完,从父亲屋里传来 痛苦的咳嗽声。林蝈蝈小声说:“这是老爷在吃药呢,少爷,这几天我特别后悔帮 你把东西拉走,你还是赶紧回来吧,咱这家都不像个家了,那个整天绷着脸的女孩 儿对你那么重要?怪不得夫人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别问我,我也糊涂。”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的房间,良久,转身向院门走去。 “家都快垮了你还要走?你还是不是人?”林蝈蝈低声喊。我听到了他的话, 却没让自己的脚步停住。 “少爷,如果老爷今天晚上死了,你连面儿都见不上,你就是林家最最不孝的 子孙。” “不许胡说。”我停住脚步转回身。“那好,有本事你就走,真要出了事,我 绝不去给你报信,掬霞坊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住在哪儿,我敢发誓,我要让你后 悔一辈子。”林蝈蝈像挑衅一样看着我,我的眼神游离不定。 “我真是糊涂,以前怎么会崇拜你这种连爹娘老子都不管不顾的人,你走,大 不了我为老爷戴孝打幡。”林蝈蝈说完大步走到我的房间门前,用足力气吹灭了那 两盏红灯笼。 我知道那两盏红灯笼意味着什么,只要我还研香,它们从不熄灭,这是研香人 的规矩。如今它们被吹灭了,就如同我死或是被掬霞坊轰出去一样。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走着的时候发觉有一阵凉风湿湿地拂面吹过,原来我的脸 上不知不觉有了纵情的泪水。我心疼地回望院内,有一扇窗户亮了,那片光亮让我 情不自禁又走回来,静静伫立在跟前。 在这层薄薄的窗纸后面,父亲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挪蹭到研香台前。 研香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基瓶,父亲颤抖着手打开一个香基瓶,又拿过一 只白玉瓷的研钵,将香基瓶里的香基倒入研钵,哪知一阵剧烈的咳嗽,父亲手里的 白色的香基粉末洒到桌上,父亲的脸上也扑满了白粉。 或许父亲怕惊醒了院里沉睡的人们,他极力控制着咳嗽,嘴角流出来的血丝在 白花花的脸上很显眼,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到镜中的自己,痛苦得泪流满面。 我不敢再从窗户缝里看父亲的惨状,痛苦地转身时一下子呆住,原来林蝈蝈、 素儿和几个伙计站在房门前,母亲也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我和他们对视着,极力控制着眼泪。林蝈蝈率先跪下,素儿和几个伙计也相继 跪下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父亲,我回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哽咽地对着窗户纸说。 “若儿?这么晚了你还回来?夜路黑,不好走啊!”父亲的声音里没了前些天 的愤怒,甚至没有一点埋怨,充满了慈祥和担心。 “父亲,我……你好好养着,有你儿子在,掬霞坊永远不会垮,从明天起,我 在家里制香。”说完这句话,我的心和眼里的泪一样,瞬间决堤千里。 七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清晨 五月端午早晨的阳光亲切地照耀着我为莲衣搭建的木屋,远远传来的竹林里的 鸟鸣在阳光里显得异常温暖。 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早晨,木屋的镂花门像往常一样慢慢开启了,莲衣拿着洞 箫出来,她习惯地看着回廊,回廊里没有我的身影。我在掬霞坊埋头研香四个日夜, 而每个早晨莲衣都要对回廊看上一会儿,她希望在这儿能重新看到我的身影。 我走了四天,她失望了四天。莲衣愣怔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回廊,半晌向台阶走 去。突然间她的脚步停住,手里的洞箫险些掉落尘埃,眼睛里瞬间涌出泪水。 莲花!莲花!木屋前的空地上摆满了上千盆粉莲。 它们像一个宽阔的池塘水面上绽开的盛景,那些噙着一片片阳光的透明花瓣儿 在微风中悄悄喁语,这一派繁华、壮观足以让一个人的眼睛和心灵在陶醉中崩溃, 让突如其来的感动也像这一片片的花瓣儿一样,盛开得彻底而灿烂。 “天啊!”莲衣恍惚着激动地跑下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向四周看去, “公子?公子,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吗?” 没有人应答她的问话,她的眼神暗淡下来。 莲衣蹲在莲花近前,怜惜地抚摸着一片片花瓣儿:“公子知道我看见你们的时 候会很快乐,可是你们知道吗,我看见他的时候更快乐,可是我不敢让他知道,我 的喜欢会给他带来伤害。其实我早就去过南京城,看到了城墙上贴的通缉令。我之 所以后来说不去找母亲的坟墓,就是怕他受到牵连,谁知道他也进城买了烧纸,我 断定他也看到了那些通缉令,不然也不会特意买一块纱巾让我遮住容貌,他越是对 我好,我越觉得对他愧疚。我早知道我们两家的仇恨,可是我对他恨不起来,我怎 么办?怎么办?” 如果我听到了莲衣这些话,也许我和她的故事会是另一个样子。 可惜我没有听到,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走在那片竹林里。 “莲衣——” 莲衣听到我的声音时惊诧地回头,我手里拎着一包粽子急匆匆跑过来。 不知为什么,莲衣蹲着身形未动,眼里的渴望反倒减弱了许多。 我走到她近前兴奋地说:“莲衣,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我母亲包的粽子,今天 是端午节,也是我们两个在一起过的第一个节日。” “在这片远离尘世的竹林里,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每一天都当作节日。” “你说得没错,以前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当作节日来过的。” 莲衣淡淡一笑:“走这么远的路累了,进屋歇着吧。” 我不解地问:“你要去哪儿?我好不容易脱身了,咱们还没有好好说话。” 莲衣看着苍茫的竹林深处:“我每天早晨都吹曲子给它们听,我不能失约。” 说完转身向竹林里走去。 我情急之中拉住她的衣袖:“莲衣,这几天……你过得还好吗?我实在脱不开 身,连这些花都是蝈蝈替我搬来的。” 莲衣转回身看着我,眼神里好像有许多失望:“是吗?我很喜欢,替我谢谢他。” 说完再次走开。 我委屈地说:“你不谢谢我吗?我说了,是我让他这么做的。”莲衣没有回答, 回头朝我淡淡一笑。那笑容既亲切又疏远,让我难过极了。 我走到屋里把粽子放在桌上,恍惚地走着环视屋内,地上的铜盆里盛着莲衣洗 好但未晾晒的衣服,我愣愣地看着,弯腰端起铜盆走向外面。 我置身在一个口字形的竹架里晾晒衣裳,竹林里的风让衣裳像旌旗一样飘飞起 来。突然,竹林里传来莲衣的《鹧鸪飞兮》,我恍惚地听着,我想让我的眼神深邃 一些,于是抬起头来让斜射的阳光照着我的双眸,我的眼睛在眩目的光线中暗了下 来。 就在这一刻,就在莲衣婉约的箫声里,我被一串串逆流而上的光环笼罩,被一 片片透明且猎猎飘飞的丝绸包围,宛若沦陷于一个香靡而忧伤的梦境之中…… 八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夜 这是风月舫最脏乱的一间房子。几天之前这里曾是放置杂货和弃物的仓室。 它没有任何装饰,普通得连空气之中都塞满了寂寥和无可奈何的味道。那种味 道是一股腐败的霉气。它和喧嚣的大厅一墙之隔,外面客人和娼妓们的私语窃笑听 得一清二楚。 曹云背桌而坐,一身华衣与房间格格不入。 桌上放着五坛已经开封的御赐美酒。旁边是一把没有出鞘的七星宝剑。 宝剑睡意朦胧。美酒充满杀机。 铭儿推门进来,走到桌前看了看酒坛,淡淡地说:“曹将军,你真是好酒量。” 大醉的曹云眯着眼睛看铭儿,又捧起酒坛要喝。 “将军,我第一次见男人有这么锋利却又愚钝的眼神,锋利到能削断这把宝剑, 愚钝到又被美酒的醇香迷惑,而你的表情……是不愿意流露杀机的人才有的。我说 得对吗?” “你怎么不说……为情所苦的人才这么喝酒?” “你错了,酒和男人的心是一对冤家,心永远斗不过酒,男人也永远不能征服 女人。就像现在,你能闻到白姑娘留下的体香,但却得不到她的心。” “不,酒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人,它能给男人一切,只要有银子,谁都能买到, 不是吗?它现在在我手上,就像一个女人在我手上一样。” “也包括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你该出去了,客人吵着要见你一面。” 铭儿说着拿过曹云手里的酒坛,重重地放在桌上。 曹云醉眼忿恨地看着铭儿:“让……他们吃好喝好……速速散去,见我……做 甚?我……买下它本来……就不是为了生意,我是为了那个负心之人……” 铭儿冷静地说:“可舫上的姐妹们都得活着,跟你的心里所想无关。” 曹云趾高气扬地说:“曹某养着十万大军,难道……难道还养不起几个女子? 只要我高兴,我给足你们银两统统回家伺奉爹娘。” 铭儿不但不畏惧,反而咯咯笑起来:“好一个威风的曹将军,只是我不明白, 你能统领十万大军,怎么就成了白小酌的俘虏呢?” 曹云被铭儿说得一愣,手上的宝剑微颤。 铭儿轻轻拨开宝剑,在屋里走着:“男人在三种情况下可以做女人的俘虏,一 是甘心情愿,二是别有用心,三是身不由己,将军是哪一种呢?女人用肉体只能吸 引男人的肉体,女人用心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如果一个女人肉体和心并用呢?曹将 军,你是男人,我愿听你的高论。” 曹云被她的高谈阔论绕晕了。 铭儿侃侃而谈:“据说,男人被女人抛弃的时候会感到彻骨的疼痛,疼痛过后 是怅然的麻木,麻木中的男人会想到解脱,而这种解脱的方式便是……放纵。” 曹云惊异地看着铭儿,眼睛里的惊异一重比一重深。 “可我曹云非常明白,白小酌对我不是抛弃,是恨。” “女人的恨是睛天的雨,如果您真上了她的身子,她念着夫妻情分,还怎么能 恨得起来?当然,我只是顺口说说,您千万不能这么做,强扭的瓜不甜。” “不,你的话倒提醒了我,我不能便宜了她。” “女人痴情毁的是自己,男人痴情会毁掉两个人,曹将军,我可不愿意看着你 们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曹云恶狠狠地用宝剑把桌子劈下一个桌角,“你看,我的宝剑 有伤吗?” “曹将军,这才像个男人,我喜欢你这样,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我说的是真话。” “你?怎么帮?” “提前让人知道的……还叫天机?” 九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五夜 就在风月舫沦陷在酒林肉海中的时候,王狄选择了这个时机夜探曹府。他从一 处高高的屋顶上跳下,闪身在一堵墙的拐角处,黑巾后面那双眼睛警觉而充满杀机。 几个兵卒提着枪在院里巡逻,王狄巡视着院内,一个房间门前有五个兵卒把守。 王狄断定这间房子一定是关押白小酌的地方,不然也不会有人看守。哪知他正要合 身扑下,五个兵卒说着话却向另一间房子走去。 王狄定住身形,疑惑地看着五个兵卒走远,然后几个闪跳来到窗前,轻轻地试 探着用手敲打窗棂。 屋内没有反应,王狄把敲门的力道适当加大,侧耳辨听时仍然没有声音。 王狄转身来到门前,拔出弯刀插进门缝,刚要拨开门闩时,一张巨网从树上当 头罩下。王狄被罩在网中,用力挣扎却难以脱身。 这时,无数兵卒仿佛从天而降,看热闹一般看着在网中挣脱的王狄。 “小子,你的耐性不错,怎么到现在才来,咱们都想死你了。” “来呀,客人终于到了,给我好生伺候。” 王狄在网中挥刀乱砍,弯刀对巨网无可奈何。兵卒们围着巨网用手中的枪棍劈 头一通乱打乱扎,王狄暴怒中旋身带动巨网将众兵卒打倒,院内顿时乱作一团。 就算王狄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困身在网中把越围越多的兵卒们杀绝。时辰不 大,他便多处受伤,渐渐体力不支,最后摇晃着倒在网中。 一位兵卒头目高兴地叫道:“曹将军果然料事如神,如果没这张怪网咱还真奈 何不了他。来呀,捆上,动静小点,不要搅了白姑娘的好梦。” 兵卒们走过来费力地将王狄从网中掏出来,刚要给他上绑绳,他突然将拿着自 己那把弯刀的兵卒一掌击倒,顺势从地上捡起弯刀。 我不知道王狄是在危难中施了计策,还是求生的欲望让他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惨笑着一阵疯狂劈杀,兵卒们死伤大半,吓得落荒而逃。 王狄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停下环视着院内大声喊叫。 “小酌——小酌——”院里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不知不觉间天上有雨点落下,耳边又传来兵卒们卷土重来的追杀声。 “小酌,你在哪儿啊?为什么不说话?”王狄痛苦地抬头让雨点砸到脸上,然 后带着浑身鲜血隐于黑暗之中…… 十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清晨 淅淅沥沥的雨丝飘了半夜,木屋外的地上积起一汪汪水。 我在回廊里慢慢醒来,清冷的空气让我下意识抱了抱肩头,起身看着雨中的竹 林。苍茫的竹林被笼罩在漫天雨雾之中,我走下台阶看着那片莲花的世界,莲叶和 花朵上储着一掬掬的积水。我在雨中仔细地把一张张荷叶中的积水抖落,我舍不得 摇晃花朵,我怕稍有不慎弄落了脆弱的花瓣儿。 镂花门慢慢开了,莲衣看到我的背影,眼里有种久违了的宁静。 我扭头看着莲衣:“后半夜开始下的,我被冻醒了。” 莲衣看到我的衣裳湿淋淋的,轻声道:“怎么不叫醒我?我给你拿衣裳,这样 会冻坏的。”我知道她在关心我,欢喜地说:“没事,我能忍住,这样的雨天,你 的心情会好吗?如果愿意我陪你走走,把雨伞拿出来。” 莲衣的声音突然轻柔下来:“淋雨挺好的。” 我兴奋地说:“那好,尽兴了再回来,我今天还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给长公 主研香,我不想把这件事拖得太久,人情迟早是要还的。” 莲衣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公子,委屈你了。” 我站起身快活地说:“我想这是一件好事,至少让你知道香粉还对我们有好处, 关键时候能救人的性命。” 莲衣淡淡一笑:“你是想改变我对香粉的看法吗?” 我开心地笑了:“我的伎俩瞒不过你的慧眼。下来,我们走吧。” 莲衣听话地迈步走下回廊边的台阶,她的衣裳之上立刻印下了点点湿痕。 十一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清晨 就在我和莲衣一前一后走在竹林里的时候,一顶描金小轿也颤在秦淮河畔朦朦 胧胧的雨丝之中。 轿帘半掀,铭儿那张丑陋的脸露出来,她看着雨中的秦淮河,似有许多感慨, 轻声示意轿夫停下。铭儿从轿里钻出来,瓶儿急忙撑起手里的伞凑到她的身边。 铭儿看也不看殷勤的瓶儿,淡淡地说:“我让你跟在我的身边,就是看你机灵, 不过我用不着伞,不然就没了赏雨的乐趣。” 铭儿说完独自走进雨中看两岸的景致,眼神居然有些悲天悯人,仿佛自己是这 派浑浊里惟一的智者。 瓶儿收了伞远远地跟着,想为自己撑伞又不敢,便聪明地走到一棵古柳之下。 她低头跺着脚上的泥水,突然惊叫起来。瓶儿的脚边是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手边是 一把钩月弯刀。 “什么事?”一个轿夫问。“这儿……这儿有个死人。”瓶儿的声音抖得厉害。 那个轿夫闻声走过来,看到了斜靠在柳树边的血人,他大着胆伸手试了试血人 的呼吸,顺手拿起弯刀看了看:“这刀很值钱,像个有身份的人,还没死。” 瓶儿看着弯刀,眼睛突然瞪大,走过去看着昏迷的人。 “我认识这把刀,我认识他。”瓶儿惊叫起来。 “我也认识它,还和这个人有过交情。”不知何时,铭儿站在瓶儿的身后。 瓶儿看着把弯刀拿到手里的铭儿,脸上显出焦急的样子:“铭儿姐,这位爷经 常照顾咱们的生意,你知道吗?他就是白小酌姐姐的心上人,也是曹将军一心要杀 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铭儿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瓶儿,又看着脚下的血人笑了。 铭儿知道这个血人就是王狄,要把她卖到风月舫做娼妓的王狄。 “铭儿姐,咱们……咱们……”瓶儿惊恐地看着王狄身上的伤口和鲜血。 “你想说什么?” “瓶儿……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你想救他还是想让曹云杀了他?” “铭儿姐,我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这也……正合我意,也许他将来对我……对我们有用。” 铭儿不动声色地对两个轿夫说,“动手,把他抬到我的轿上去。” 两个轿夫不愿意沾血,老大不情愿地把王狄抬到轿中。小轿又开始颤颤地颠在 雨雾之中,铭儿和瓶儿走在轿子后面。瓶儿脸上充满了焦急且宽慰的神情,而铭儿 的眼里则闪着莫测的光芒,她用力攥着那把弯刀,从后面看,拿刀的姿势像极了一 个武林高手。 十二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上午 因为欠长公主的人情,我聚精会神地在桌前研香。 木屋的门开着,莲衣穿一袭鹅黄罗衣坐在门口看雨。虽然我们从竹林里淋雨回 来已经有一会儿了,莲衣的兴致还没消退。她伸出手掌接着从屋檐滴下的雨水,那 些圆润的雨滴在手掌里溅开,有几点溅到她的脸和睫毛上,莲衣开心地笑了。 “有位算命先生说我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所以我才喜欢这样的天气。”莲 衣脸上有着少有的快活。“你说什么?”我在研香,没有听清她的话。 “算命先生说,我是藏在云彩里的一滴雨。” “一滴雨?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我突然回头看着莲衣的背影。 “就是无根之水,注定一生漂泊。”莲衣的声音轻柔极了,没有一丝苍凉和伤 感。 “可曾说过在哪里漂泊?漂泊到什么时候?有人陪着你吗?” 莲衣用婉约的眼神看着远方,紧抿着自己的双唇没有回答。 我的眼神恍惚起来,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前天晚上也有人跟我说了同样的话, 当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明白了。我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也不在乎在哪 里漂泊。因为你去的地方,肯定有我存在,即使你不让我在你的身边,但我保证, 我一生都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你研香吧,我不打搅你。”莲衣说着起身步下台阶走进雨中。 我愣怔地看着莲衣的背影,半晌,无趣地走回桌前研香。 轻风吹拂着窗前的纱,雨声伴着玉盅香器的清脆碰撞声。心和心之外的世界, 都是一派落寞。 远处闪出一个白色的人影,龙轩急匆匆地朝莲衣这边走来,莲衣看到他,不走 也不躲避,只是等他向自己走近。 龙轩走到莲衣跟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莲衣回应的眼神很坦然。 “我大哥呢?他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扔在外面?” “他在木屋里给长公主研香。” 莲衣以为龙轩会和她擦身而过去找我,没想到他却转身走向来时的路。 莲衣不解地问:“怎么不去找他?” 龙轩回身盯着莲衣:“大哥研香的时候从不让别人打扰。他没告诉你吗?” 十三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正午 铭儿在秦淮河畔救了王狄,现在又来曹府救白小酌,天知道她深不可测的心机 里埋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三个兵卒跟着铭儿走到那挂水晶珠帘前突然停住脚步,隔着水晶珠帘看去,被 绑在里屋床头的白小酌憔悴不堪,嘴里还堵着东西。 铭儿气愤地撩开帘子走到床前,回头对兵卒怒目而视:“这样绑一天一宿,就 算铁人也受不了,你们真心狠,给我解开。” 三个兵卒过来要解绑绳,铭儿又装作厌恶地把他们拉开。她把白小酌嘴里的东 西拿出来,又伸出胳膊揽住白小酌解床后面的绳结。 白小酌疲惫的神情中露出感激之色:“姐姐……” 铭儿不应声,只是手脚麻利地解着绳结,最后把绳索扔给兵卒。 “你们出去,我们姐妹两个说几句贴心的话。” 三个兵卒走开,白小酌的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铭儿拿出绢帕为白小酌擦着泪:“这声姐姐不能让你白叫,从现在起有什么事, 我替你出头做主,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以后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不但要 记在心里,还要让它烂在肚里。” “姐姐要对我说什么?” “实不相瞒,你不肯说喜欢的人是谁,曹云要把你送进官府,以杀人罪论斩。” “曹云痴心妄想,我不会说的。” “妹妹……这几天闷坏了吧,我们出去走走,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呢。” 白小酌身上疼痛本不想动,怎奈铭儿的热情难以拒绝,只好艰难地移动脚步随 她出来。二人在院里边走边说,白小酌把来南京自卖自身和结识王狄的事全盘托出, 铭儿做出一番伤 心的样子。 “原来还有这么多伤心事,妹妹为了母亲是不是……牺牲太多了?” “姐姐,我自从把自己卖到风月舫,早已没了活着的乐趣。” “那王公子呢?他喜欢你吗?你们将来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这些天我被囚禁在这儿,一直在想和王公子认识的前前后后,甚至回想了他 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他从未向我表白过什么,而我也觉得他很……很神秘。”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不知道他的底细?”铭儿不动声色地问。 “他只说过他的家乡远在几千里之外,那儿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漠就是草原。” 白小酌并没注意铭儿的神情,只是伤心地回忆着和王狄在一起的情景。 “这么说……他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铭儿突然问道,“想不想见他?” “昨天晚上他来救我,我听到了却……喊不出声音。”白小酌有些说不下去。 “妹妹放心,我跟曹云打过招呼,没进大牢之前他不会再虐待你。如果我能碰 到你的那位王公子,我会告诉他你在这里很好。”铭儿的神情让人深信不疑。 “姐姐,你不知道,我从未问过他住在什么地方。”白小酌的眼里一派迷惑。 “回屋吧,我有一件要紧的事去办,改天再来看你。”铭儿突然用审视的目光 看着白小酌,“妹妹,有些话我不便多跟你说,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对你没有恶意 只有好心。临出屋的时候,我……在你枕头下面放了一样东西,你要把它……藏好。” “什么东西?”白小酌有些惊诧。 “你回去看吧,看到它之后,我的心思你就会明白。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妹妹 千万……保重。”铭儿说完朝白小酌神秘一笑,转身向曹府的大门走去。 白小酌撩开水晶珠帘进屋,警觉地看了看屋外,三个兵卒没有跟进来。她走到 床边拿开枕头,眼皮不由一跳。匕首!一把精致的匕首! 白小酌愣住,惊恐地把匕首又塞进褥子下面,仿佛已经用它杀过人一样。 十四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六下午 我用了两个时辰终于把长公主的香粉研好。 当我小心翼翼把白瓷粉盒放进檀木匣里,疲惫地伸着懒腰的时候,忽然想起好 长时间没有看到莲衣,急忙回头向屋外看去。莲衣坐在门口,看着远处的竹林。 我起身走到莲衣身后:“这个季节总有下不完的雨,能让你看烦。” 莲衣浅浅一笑:“研好了?” 我点点头:“研好了。我研的香粉不是香粉,是长公主的心思,一个女人对男 人的心思。当然,这里面也有我的心思。” 莲衣疑惑地回头看着我。 我知道她误会了我的意思,神情正色起来:“王兄现在有难处,他要救白姑娘, 我要顺便利用这盒香粉求长公主帮忙,最好不费力气把她救出来。” 莲衣明白了我的意图,神色也凝重了许多:“上午的时候龙公子来过,听说你 在研香就走了。” “贤弟?他今天怎么有空闲?”我正感到奇怪,忽然想起前几天说过的话, “嗨,瞧我这记性,是我说的让他一旦有了空闲就来找我,真走了?” “我亲眼看到的。” “不,他不会走。”我从屋里出来,转着身子看远处的竹林,“他见不到我是 不会走的,我敢跟你打赌。”说完,我急匆匆向竹林里跑去。 苍茫的雨中竹林显得有些昏暗,我从远处跑过来四处看着不由大声喊起来。 “贤弟,贤弟,我来了——”我侧耳听着,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不由失望地埋 怨,“贤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见不到我,几天几夜都会等的,今天这是 怎么了?” 我失望地往回走,一只小红果突然砸到头上。“知道我为什么是你的大哥?我 就知道你会等我,怎么样?”我捂着头惊喜地转回身。 “知道我为什么是你的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龙轩从旁边闪出来,脸 上一点也没有久等的落寞,而是充满了欢喜。 我和龙贤弟在雨中的竹林里走了半个下午,黄昏时分来到木屋前,不知道为什 么,推门时镂花门居然在里面上了横闩。 莫非莲衣走了一天有些劳累,靠在床边假寐时睡着了? 雨已经下得很小,我走下台阶看着雨中的木屋,不由得想起了辛弃疾的《摸鱼 儿》,情不自禁中轻轻吟诵出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 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龙轩看着我的样子,情绪很低落:“大哥,我知道你对莲衣姑娘很好,本来… …本来我是想劝你的,现在觉得……没必要了。” 我长长地叹气道:“大哥是不是很傻?” 龙轩恍惚地看着我说:“是你太痴情,大哥,你……想过没有,如果把这份情 感用到别的……别的女孩儿身上,那个女孩儿……也许会为你感动一生。” 我伤感地道:“最初,我不希望莲衣感动,只希望她懂我的心。后来我才发现, 我对她 了解得太少,不让她感动,她的心扉就不会为我敞开。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已 经想好了,从明天开始,我会用无限期的时间,去让她感动。“ 龙轩紧盯着我的眼睛:“如果这个限期……是一生呢?” 我苦笑道:“那就省心了,这辈子除了搜香研粉,就剩下让她感动这件事了。” 龙轩有些着急:“大哥,你这又是何必?” “贤弟,等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明白,其实喜欢……就是你被那个人所迷惑, 不能自拔。”我拍拍他的肩头,在回廊的窗下坐定,“好了,我们不谈这些,陪大 哥在回廊里露宿一宿,来。”龙轩惊诧地小声说:“大哥,你就睡在这里?为什么 不进屋?” 我小声逗趣道:“不好吗?这里的空气很新鲜。” 龙轩慢慢坐下来,犹豫片刻之后依偎在我的肩上,我闭上眼睛笑着,顺势把龙 轩的肩头拢住。龙轩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壶酒,声音抖颤着说:“大哥,我想喝酒。” “好酒,”我睁开眼睛,打开酒壶喝了一口递给龙轩,“一人一口。” 龙轩接过酒壶:“大哥,你这样……不觉得委屈吗?” 我笑了笑说:“大哥有喜欢的女子睡在屋里,还有好兄弟坐在身边,兄弟的手 里还有一壶美酒佳酿,我觉得很满足。” 龙轩听了我的话,沉默半晌,猛地喝了一大口酒,眼泪刷地流下来。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哭什么?你是个男人。” “谁哭了?是酒劲儿太大。” 我闭目假装睡去,龙轩依然没有睡意,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直到仰头倒着壶 里的最后几滴酒,酒和泪水同时滴落下来。 我睡着了,我梦到了莲衣。 在梦里,莲衣不再对我冷漠而是极为顺从。我们并肩走在这片竹林里,不知道 我对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她的面颊腾地通红。后来,我们到清澈的楠溪里挽着手 在一弯彩虹下奔跑,脚下朵朵盛开的水花。我们扑到水里,我顺势把莲衣抱在怀中, 二人含情脉脉地凝视。 我用手拈起莲衣唇边沾着的一缕长发,莲衣轻轻闭上眼睛,显得乖巧而俏皮。 我想让她脱下浸湿的衣裳,莲衣不让我看她,背过身解开衣襟,接着拿过我的手抖 颤地藏在她的衣裳下面。 我理直气壮地把手向上抚去,于是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香软”。虽然莲衣没 有我看到的蓝心月的“香软”那么饱满蓬勃,可是它们现在毕竟真实地捂在我的手 中。我贪婪地抚摸着它们,尽情享受着那种新奇的柔软与坚韧,快活得无法形容… … 忽然,我的耳畔响起龙轩的啜泣声。我恍然睁开眼睛,不知何时,龙轩正用双 臂环拢住肩头看着我发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