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一直喜欢着岸上这座城池。 这不单单是让我得以超生的那个女子就生活在这里,也是它的恢弘和美丽时常 让我心神激荡和血脉贲张。 我喜欢它的清晨,那是它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的那段时节,房屋、街道和黑黝 黝的树木 都笼在一团浅浅的氤氲之中。那团浅浅的氤氲很奇怪,它对痛苦的人来说是忧 伤的,它对踌躇满志的人来说是快乐的,它对想拥有这个城市的人来说是伸手可及 的,它对要告别尘世的人来说是值得留恋的。 这氤氲是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的梦想,尽管它不关心任何人的命运。 我也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河水的温度,我害怕冬天的时候从水里出来,凉凉 的身体有些僵硬。 我的回忆日渐模糊,我隐约觉得按父亲的意愿,我的前生应该凭着一颗聪明的 脑袋考取功名,可是我天生对香味感兴趣,并将功名利禄视为臭不可闻的粪土。 我和父亲的积怨由此而生。曾有一度,我被母亲溺爱娇惯得近乎飞扬跋扈,父 亲对我横眉冷对,除了当我用一盒香粉换来相当于掬霞坊整整半年挣到的银两,他 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否有过做官的理想? 他让我做官到底为了什么? 他为什么逼着儿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在我的想像中,我应该有许多地位高低不同的朋友,我的诗词应该常常在他们 当中作为范本诵读。我被他们推崇和尊重,而正当被他们拥戴到巅峰之时,我的心 一下子跌落和平和下来。我感到了孤独,我感到自己虽然没有走上冠冕堂皇的官道, 却险些踏入浮华着卖弄和欢愉的歧途。 我多次想像过和父亲当年一样背着行囊走出掬霞坊。 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啊,门前的大路依然郁郁葱葱,天上也是一盘冰凉的 满月,可是,我即便在那棵参天大树旁坐下来等待一千年,也未必能等到一位身着 白裙、形同鬼魅的女子。 我心中有个谜,母亲一直没有给我解开。 父亲隔着窗子说了怎样一句话竟使她嚎啕不止? 我想,那句话一定是个咒语,它吸摄了一个女人的心。 我真想知道它由哪几个字组成,如果有可能,我想说给莲衣听,让她那颗紧锁 着的心为我启封,可惜我不能说给她听,因为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把莲衣丢了, 或是她不辞而别…… 一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上午 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我很高兴,因为和长公主约好去她的府上接小酌姑娘,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 要给王狄和莲衣一个惊喜。 莲衣在竹架上晾晒满了刚洗的衣裳。我从木屋里出来,看到莲衣陷在五彩的衣 裳里的样子不禁笑了:“怎么洗这么多,也不叫我帮你?” “不用了。”莲衣笑了笑,上下打量着我的装束,“你要出去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去?我记得没有跟你说过。” “你每次出去的时候,都要穿……这双鞋子。”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心里不觉一动:“你经常观察我吗?我太粗心了,还不 知道你的生活习惯,这倒提醒了我。” “我随便说说,不必在意。” 我高兴地抖了抖衣袖:“我要去找长公主,她答应我今天见一个人。” 莲衣并没问我要见的人是谁,而是轻声说:“早去早回。” 我把她的这句话理解成惦念,没顾上说句道谢的话就高兴地向竹林小路走去。 走出老远,我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快活,回头大喊:“莲衣,我也想早点回来——” 每次从竹林到南京城都需要两个时辰,可这次我却觉得南京城近在咫尺。我心 里想着王狄见到小酌姑娘后那种激动的心情,如果他们两个幸福,也算我偿还了王 狄那天夜里替我揭下莲衣的通缉令的恩德。 我兴冲冲地在街上走得口渴,经过一个茶摊时想买碗茶水,却突然听到有人叫 我的名字。我听出是王狄的声音,努力压抑着兴奋竟然忘了口渴,我转过身来像那 天一样倒退着走,脸上是开心的笑容。 “你去哪儿,怎么这么高兴?”王狄追上来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先告诉我。”我看着王狄一脸沉郁的样子。 “我……想到处走走,你去哪儿?”王狄的眼神飘忽不定。 “我要办一件好事,给朋友一个惊喜,晚上到竹林等我吧,我带酒菜回去,如 果不想让我破费,你买也可以。”我笑着说。 “为什么要等晚上?我现在就想喝酒,想大醉一场。”王狄的声音很生涩。 “现在不行,一言为定,晚上见。”我知道他是为了小酌姑娘的事,但是为了 给他一个惊喜,还是没有说出去救她的事。我说完转过身子大踏步走了。 王狄停住脚步,看着我远去的身影,眼里依然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神情。 其实我很愚蠢,如果当时告诉他真实情况,肯定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可惜我只 想到了给他那个惊喜,却没想到他这次出来,就是要趁我不在竹林的时候,按着铭 儿的意思带走莲衣,换回他的小酌姑娘…… 二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正午 铭儿匆匆赶往秦淮客栈,那是她和王狄约好交换莲衣和白小酌的地方。 因为白小酌突然被我救走,她无法在王狄面前完成换人计划,换句话说她会认 为我救白小酌是受王狄所托。如果真是这样,王狄在见到白小酌之后怎么可能再带 莲衣见她呢?她现在惟一的侥幸就是希望王狄不知道我救了白小酌,而王狄又成功 地把莲衣挟出了竹林木屋。偏偏一切都如她所愿,就在我去长公主府接小酌姑娘的 时候,王狄已经易装蒙面挟持了莲衣,向秦淮客栈而来。 秦淮客栈里,铭儿正和老板围着桌子说话。 老板拿出一张纸递到铭儿面前:“姑娘,这是王公子这些天的花销,一笔笔记 得很清楚,你查一下。”铭儿心事重重,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拿出一锭银子放在 桌上。 老板恭敬地:“用不了这么多。” 铭儿淡淡地说:“算我给你的茶钱。” 老板拿起银子道过谢后刚要走,蒙着面巾的王狄用弯刀撩开门帘。老板看到弯 刀吓了一跳,银子掉到地上,他知道有事发生,仓皇拾起地上的银子走开。 王狄拉着莲衣进来,铭儿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莲衣,半晌突然高兴地笑了。 莲衣并不畏惧:“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到这儿来?” 铭儿笑着看王狄:“这倒让我意外了,你是抓她来的吗?” 铭儿的“抓”字说得很重也很俏皮,王狄尴尬地扭头别处。 “莲衣,我们没有恶意,别害怕,坐吧。”铭儿看着莲衣,突然意识到王狄正 戒备地盯着自己,于是又对王狄说,“你先出去,我们俩有悄悄话要说,你尽管放 心,你要的人一会儿就来。” 王狄盯着铭儿的表情,压低嗓音:“那好,我去街上买东西,回来之后把她送 走。” 铭儿迈着碎步不紧不慢地围着莲衣转来转去,仿佛欣赏一个猎物一样,最后停 下脚步不阴不阳地说:“莲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人把你带到这儿来,你和林一若 ……过得还好吗?”莲衣不说话,用沉默作了回答。 三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正午 王狄做梦都没想到铭儿的阴谋。他来到离秦淮客栈不远处的四季春酒楼喝茶, 因为记着我晚上让他去竹林木屋喝酒的话,特意让伙计准备一大包下酒菜。 王狄喝茶的时候右手始终攥着弯刀,直到看着伙计拎着下酒菜放到桌上,才放 了弯刀从怀里掏银子。王狄拎了下酒菜往外走,恰巧七八个兵卒说笑着涌进门来, 王狄警觉地靠在门边闪避,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扭头看着别处。王狄并没引起兵卒 们的注意,他们大声喊叫着老板的名字坐在一张大桌前,王狄趁机出门朝街上走去。 秦淮客栈和四季春酒楼相距不足百步,王狄拎着下酒菜走到客栈的时候,大堂 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他眼里有种不祥,直奔原来住的屋子,哪知撩开门帘,里面 也是空无一人。王狄的冷汗一下子浸出额头,转身出来把下酒菜放到柜台上,一位 小伙计正好拿着一把扫帚出来。 王狄几乎窜过去一把揪住小伙计的脖领:“那两个姑娘呢?” 小伙计吓了一跳:“你刚走那两位姐姐也走了,怎么了客爷?” 王狄颤声问:“可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小伙计稀里糊涂地摇头。 王狄明白事情有了变故,转身出来时竟忘了柜台上还放着那一大包下酒菜。 小伙计在后面喊:“客爷,您的东西。”王狄回身拿了那包酒肉向大堂外跑去。 王狄的心狂跳,他不愿意让他的预感成为现实,所以拼命在街道上奔跑,他忽 然觉得远处街上每个女子的背影都像莲衣或是铭儿,可是跑过去看时又都让他失望。 王狄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不但得不到白小酌,还丢了莲衣…… 四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黄昏 从长公主府接了白小酌之后,因为担心她吃不消这么远的路途,我故意放慢脚 步,直到黄昏时分才走进竹林。我的手里拿着为莲衣买的一架纸风车,它一路上发 着好听的响声,陪伴着我们的脚步。 走出竹林,白小酌看到远处的木屋,疑惑地问:“林公子,你就住在这里?” 我笑了笑:“一位姑娘也住在这儿,哦,她睡在屋里,我睡在外面。” 白小酌听了我的话,更加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明白我的话,苦笑道: “那位姑娘叫莲衣,我喜欢她,她还……没有喜欢我,所以……我只能……” 白小酌似乎想到什么,脸上泛上一丝红晕。 我走到木屋前面,木屋的窗子开着,我跑上台阶推门时,虚掩的门豁然洞开。 “莲衣,我回来了。”我奇怪地走了进去,屋里没有莲衣。白小酌在外面大声 说:“林公子,王公子呢?你不说他在这儿等我吗?”我顾不上回答她,慌张地从 屋里跑出来朝四周看着。竹林里看不到莲衣的身影。“怎么了?”白小酌疑惑地问。 “莲衣不见了,平常这么晚她从不出门的,会不会是……什么人来过?”我忽 然意识到什么,紧张地又往屋里跑去,片刻又出来喊道,“不是官兵,一切都是好 好的,好好的……”我说完跳下台阶想往竹林里跑,一时又无法选择方向。 白小酌疑惑地看着我,也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着。我焦急地说:“白姑娘,对不 起,你先到屋里坐一下,我去找莲衣回来。”说完拿着纸风车向竹林深处跑去。 五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一夜 白小酌奇怪为什么木屋里没有王狄,她甚至怀疑我在说谎。她在屋外一直等到 天黑下来也没看到王狄的身影,最后生疏地走进屋里,手在桌子上摸索时碰到了火 折。 她燃着火折,找到了烛台上的蜡烛,屋里亮起来,她看着屋里的摆设和我研香 的各种器具,眼里没有一丝新奇,只是直挺挺地坐在桌边发愣。 这时,王狄从竹林里向木屋走来,亮着的窗户显然刺激了他的眼睛,因为蒙面 挟持走了莲衣又把她丢失,所以不敢走近它,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的脸色在黑暗中 沉郁极了,半晌才鼓足勇气慢慢踏上木屋的台阶。 王狄想像着烛光下的人一定是我,看到的也会是我找不到莲衣后的慌乱表情,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发愣的白小酌,看到的是他日夜思念的人。 白小酌发现王狄,惊喜地站起身:“公子,怎么这么晚才来?我一直在等你。” 王狄惊诧地:“白姑娘?你……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说好在这儿见面吗?” “这是怎么回事,林一若呢?” “他出去找人了,一会儿就回来。” 王狄当然明白我找的人是谁,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脸上的表情更为复杂。 白小酌并没注意王狄的情绪,欢喜地把他的弯刀和下酒菜放在桌上。 “小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一直被禁在曹府吗?”王 狄急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林公子去求长公主,让她命令曹云把我放了出来。林公子说晚上 你会在这里等我,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白小酌高兴地说。 “怪不得,怪不得林一若说今天晚上会给朋友一个惊喜。”王狄明白过来,一 掌击向桌面,最后颓然坐在椅子上,内心悔恨交加。 “公子,我就是他说的那个惊喜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难道你不高兴吗?” 白小酌全然不知道王狄的心里所想,欢喜地坐在他身边。 “高兴,高兴。”王狄不自然地笑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小酌姑娘,林一 若有没有说……去哪里?” “他很着急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就跑了。”白小酌起身走到王狄身边。 王狄愧疚地走出门外,白小酌没有注意到王狄的表情,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 王狄看着远处黑黝黝的竹林,心里酸涩无比。在这个本该感激我的时刻,他却 卑鄙地掳走了我的心上人,还把她丢了。王狄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声。 “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在外边等他。” 白小酌快活地说:“林公子一路上都在说今晚要跟你好好喝几杯呢。” 王狄痛苦地道:“恐怕他……没有心情了。” 六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二清晨 “莲衣——” “莲衣——” “莲衣——” 我拿着那架纸风车奔跑,苍茫的夜色和竹林中回响着我的声声呼唤,可是莲衣 不回答,我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震住,我把自己跑得精疲力竭,莲衣仍旧踪迹皆无。 竹林被大风摇撼得宛若波涛汹涌,我痛苦地哀嚎一声,颓然向后摔倒在压抑的清晨 里。 我不知道莲衣被王狄挟持走了,我以为是她自己走的,我以为她不在乎我的存 在了。我以为我们的心灵快要相通了,没想到她还是没有理解我的心境。莲衣,你 能去哪儿呢?你怎么可以让我在漫无边际的等待中体验孤独,我觉得胸膛里什么都 没有了,如果有,也是一腔流不出的泪水。 从竹林里出来,我踏上另一条小路,这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路,我不知道它的 尽头是什么地方,我只是一厢情愿地猜想莲衣有可能是迷了路,有可能在迷途之后 沿着它往前走。它的尽头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得像它欢快的笑声。我呆呆地想像 着河水里自由游窜的小鱼,心里是一片沉重的哀伤。人有时还不如这些没有思想的 鱼儿快活,它们现在在干什么?它们是在寻找家还是和莲衣一样无家可归? 鱼儿是有家的,水即是它的家,而莲衣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但这个世界并不是 她的家。莲衣的家是那座木屋,是我这片滚烫的胸膛,她从里面走出来,一声不响 地把自己丢了,也把我丢了。她不如鱼儿自由,甚至不如她笛声里的那只鸟儿快活。 那只鸟儿会盘旋在空中俯视落脚的地方,莲衣呢?她的世界永远是一片缺少亲情的、 漫无边际的黑夜。 想起那只鸟儿,想起了莲衣的《鹧鸪飞兮》。我一直想学这首曲子,可是身边 没有笛子。我想像着把竹笛送到唇边,伤心地闭上眼睛。 那只鸟儿飞出来了,它怯怯地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因为这是它的第一次飞翔。 我想让它直冲高空,让它代替我的眼睛巡视这片山林,从而看到莲衣在某一处角落 里孤单的身影,可是,它的翅膀缺少力量,几次冲高又颓废地低回盘旋。它一定感 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每一次低回的时候都发出几声嘶哑的哀鸣。 我心里焦灼不堪,拚命舞动指尖拍打它的翅膀,可惜我的指尖也是生疏的,它 们和那只鸟儿的翅膀一样挣扎着不像在寻找什么,而像一种仓皇的逃生,最后终因 气力耗尽,从飞翔中直栽而下,坠落草丛。 这是一只鸟儿的命运吗?这是莲衣的命运吗?这是我的命运吗? 我想让那只鸟儿重新从笛声里飞出来,但是我的心和指尖已经开始痉挛,居然 打不开笼子的栅口,难道我和莲衣就以这样的结局结束? 我踽行在河边,踏着一块块卵石,直到把一颗完整的心走成残缺…… 七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上午 王狄承受不住我对他的恩德,承受不住内心巨大的愧疚和痛苦。他从白小酌口 中得知铭儿栖身在风月舫,于是拿了弯刀瞒着白小酌向风月舫走来。 王狄正走在秦淮河边的时候,风月舫内已经乱作一团。 不知什么原因来到风月舫的铁笛公主大醉着挥动皮鞭,大厅内的一件件摆设应 声碎裂,歌妓们远远躲在墙边,瞪大眼睛随着摆设碎裂的声音惊叫。铁笛公主正挥 动皮鞭打得兴起,风月舫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大队兵卒冲进大厅,大声喊叫着将 铁笛公主团团围住。 铁笛公主醉醺醺地大叫:“你们是干什么的?来帮我拆房子吗?快动手吧!” 说完挥鞭朝兵卒打去。前面几个兵卒哀叫着倒地,兵卒们迟疑地向后退。 一位兵卒头目大叫:“别怕,小小的蒙古公主有什么了不起,杀了她有曹统领 顶着,给我上,乱枪捅死她——”兵卒们壮着胆子冲过来和铁笛公主乱战在一起。 铁笛公主本就喝得大醉,加之方才已经发泄了半晌,体力渐渐不支,没有多长 时间就被兵卒们合力打倒,还被绑在梁柱之上。 兵卒头目捡起地上的皮鞭,走到铁笛公主近前:“他妈的,看不出来你这蛮邦 之女还有些本事,不知道你挨鞭子的功夫如何?”兵卒头目说着挥鞭向铁笛公主的 脸上抽来,铁笛公主吓得闭上眼睛。 突然,一道黑影闪过,人们还未看清怎么回事,兵卒头目的身躯已经横飞起来, 并且撞在墙上昏迷过去。铁笛公主恍然睁开眼睛,只见头戴斗笠、手拿弯刀的王狄 站在近前。 “王狄,你来得正好,把这些欺负我的混蛋都杀死。”铁笛公主委屈地大叫。 王狄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到铁笛公主被绑的事实,于是眼中陡地射 出一道冷电。兵卒们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杀机,想先下手为强,齐声喊叫着抬枪向 他扎来。王狄的右臂微动,弯刀已从鞘中出来斩落二十几个枪头。兵卒们情知遇上 高手,吓得急忙散开。 王狄用刀割断绳索,左臂抱着全身瘫软的铁笛公主向舫外走去。沿途的兵卒们 谁也不敢再靠前,都惊慌地闪开道路。 王狄和铁笛公主刚到门口,铭儿挡在前面。 “王兄,你就这么把人带走吗?”铭儿的声音很平静,“你带她走,我把今天 的损失算到你的头上,请你相信我的话。” “莲衣姑娘在哪里?我要带她回去。”王狄威严地低声说。 “你有多大面子可以一次带走两个姑娘?”铭儿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屑。 “少废话,莲衣到底在哪里?”王狄大喝。 “你的话我不懂,莲衣是谁?这舫上的姑娘吗?”铭儿说罢装模作样地看了看 躲在墙边的几个歌妓。 “你再说一遍。”王狄的话里充满杀机。 “你的话我不懂,莲衣是谁?这舫上的姑娘吗?”铭儿的语气依然很轻松。 王狄一手抱着铁笛公主,一手缓缓把刀架在铭儿的脖子上。铭儿并不害怕,反 而看着王狄的身后笑了。 王狄意识到什么扭头看去,原来几杆枪已顶住铁笛公主的脖子。 “你要想让莲衣活着,应该知道怎么做,这个野女子我可以让你带走,不过我 告诉你,我不怕你的威风,不怕你手里的弯刀。”铭儿说完趾高气扬地走了。 几杆枪从铁笛公主喉边撤回,王狄情知救出莲衣绝非易事,只好从长计议。 八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上午 我像个傻瓜一样仰面躺在母亲的床上看着房梁。母亲从桌上端过一碟点心坐到 床边,她把一块点心放到我摊开的手里。我一动不动,母亲又笑着拿了我手上的点 心放到我的嘴边,我下意识地把嘴张开。 母亲嗔怪地说:“我就知道这一招很灵,想起来又气又笑,我就是这样一口一 口把你喂大的。”我咬了一口点心机械地嚼着,眼睛依然盯着房梁。 母亲又说:“若儿,这些天你不在,你父亲正教蝈蝈研香,有空的时候你也帮 帮他,你们从小一块长大,就是亲兄弟。” 我仿佛没有听见,自言自语地:“莲衣有点心吃吗?” “她叫蓝莲衣?” “她不姓蓝,她叫解莲衣。”我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母亲,我们林家到底和 她们母女有什么仇恨?她们憎恨香粉,对一切香味都憎恨。” 母亲吓了一跳,激动地说:“你先说,她怎么会姓解?我那天问姐姐还有没有 心愿未了,她让我问你,你们……你们……” 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反问道:“你管她叫姐姐?那我和莲衣……” 母亲也很着急:“我和她是结拜姐妹,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抑郁地说:“她临死之前说莲衣不姓蓝,姓解,还有一封信给莲衣,里面说 到莲衣的身世和我们两家的仇恨。”母亲似乎意识到什么,扭头看着墙上的画。 我着急地问:“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莲衣不说,你告诉我。” 母亲看画的眼睛湿润,声音也有些颤抖:“我知道姐姐的下场为什么凄惨了, 解非,你如果还活在人世,应该欣慰了,你有个女儿。” 我急于想知道那个仇恨:“母亲,这个仇恨不共戴天吗?怎么能够化解它?” 母亲扭头看着我:“若儿,我也不会告诉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仇恨,我只能告 诉你,我们林家对不起他们一家,毁了他们一家子,毁了他们一辈子的幸福。” 我恍惚地起身走到画前看着,耳边是母亲痛苦的声音:“这个女子就是你的姨 娘,我的义姐,也是莲衣的母亲,那个人叫解非,二十年前被人逼得家败人亡,远 走天涯,至今生死不明。” 我听得义愤填膺:“母亲,是谁这么丧尽天良?告诉我,我替他们报仇!” 母亲的神情一哀:“我不想说,不想……让你瞧不起他。” 我似乎意识到什么:“这么说我认识这个可恨之人,那更应该让我知道。” 母亲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拉着我的手坐在床边。 “若儿,现在不是追问这件事的时候,你该把莲衣找回来,弥补他们的不幸。” “母亲,我一直这么想,我想把伤害变成幸福,我相信我能做到。” “你真是这么想的?” “莲衣因为我才离开,我一直梦想着某一天她为我做一件事,她的走,就是为 了我,而且……感觉她不肯告诉我这个仇恨的原因,也是为了我,我很开心。” 母亲心疼地看着我,把我的手紧紧攥住:“若儿,看不出来你是这么动情的人, 她要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感动的。” “母亲,我也想让她感动……可是太难了,太难了。” “若儿,那是你做的远远不够,还需要努力,其实你能喜欢她,这太好了,把 我们上一辈欠的,在你这儿全部还给她,让姐姐在地下安心。” “我很愿意这么做,可是……她现在在哪儿呢?” “不管在哪儿,你要找到她,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你答应我。” “母亲,我答应你,不管有多难,我要让她站在你老的面前。” 九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正午 铭儿和瓶儿在曹府的院子里走着,小路的尽头便是那个挂着水晶珠帘的房间。 这个房间住过蓝心月,羁押过白小酌,现在又软禁着我日夜思念的人——莲衣。 铭儿看着房间的镂花门似乎很有感慨:“人世间恩怨轮回的话一点没错,走了 一个白小酌,又来了一个莲衣,连屋子都不觉得寂寞。” 瓶儿看她的心情很好,不由打趣道:“铭儿姐,莲衣走了还会有谁来呢?” “你的话很有趣,这也许是个天机,凡人无法预料。” “不管是谁,蓝心月是不可能了,因为她死了。” 铭儿突然停住脚步,带着怒意看着瓶儿,忽然又莫测高深地笑了:“我说了, 天机凡人无法预料。”说完径直向镂花门走去。 瓶儿被她突变的表情吓住,知道自己的话触犯了她,不由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房间里,莲衣临窗而立,身后是一桌未动的饭菜。 铭儿撩了水晶珠帘进屋,她看着莲衣的背影,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因为刚才说错话,瓶儿没有敢进里屋,只是隔着水晶珠帘看里面。 “抓我的是什么人?你又是谁?到底想干什么?”莲衣的头没回,声音很平静。 “这儿……你还住得惯吗?”铭儿没有直接回答莲衣的话。 “那个人说你跟我讲几句话就放我走,可是已经两天了,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我又能做什么。”莲衣回过身盯着铭儿。“他们说你两天没有吃饭,你能饿几天?” 铭儿依然没有回答莲衣的问话,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的饭菜。 “想不出来你们把我带到这儿的原因,我只会吹洞箫,难道你想听吗?”莲衣 走到铭儿近前,神情中有明显的高傲。 “不,但是我知道你最想……我就是要把你和听曲人分开。”铭儿说得很平淡。 “你的话我不懂,没有人想听我吹洞箫,我也不会为谁吹奏。” “林一若呢?他对你的箫声喜欢至极。”铭儿突然扭头看着莲衣。 “那是他的事,跟我毫无关系。” “莲衣,你太单纯了,你觉得他跟你没关系,可他没了你会痛不欲生,在这个 世上,林一若为你痛苦,但是也有一个人……愿意让他更痛苦,这是报应,也是报 复他的开始。”铭儿说着得意地坐在椅子上。 “这个人是谁?”莲衣追问。 “既然林一若跟你毫无关系,你又何必打听?”铭儿故意卖关子。 “那好,你把抓我的人找来,他曾用性命担保我的自由。”莲衣逼视着铭儿。 “没人敢这么担保,你的性命攥在我的手里。实话告诉你,我要用你雪一个耻 辱,为了我,也为了我的亲人,所以……你死定了!”铭儿的话和她丑陋的容貌一 样阴森。 铭儿说完盯着莲衣的脸色,她希望看到惊慌和绝望,可是她自己却失望了。 莲衣气定神闲地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致,良久回过头来时脸上居然还带着笑 意:“把我的性命攥在你手里,你也许会得逞,但是对于林一若却不会。他也许会 难过,但依他放浪不羁的性格,很快会用别的什么来填补,想利用我去折磨他,枉 费心机。” 铭儿恨恨地说:“你是这样看的吗?” 莲衣笑得异常灿烂:“而且还不会改变。” 铭儿不甘心输给莲衣,站起身故作自信地踱步:“咱们打个赌怎么样?赌期你 来定,如果期限之内林一若另寻新欢,我让你死得好看一点,如果林一若依然对你 念念不忘,你说, 你怎么死?“ “我没有想过,如果你愿意替我安排,我感激不尽。” “那就赌你的死法,多长时间为期?一个月怎么样?” 莲衣淡淡一笑,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性命与自己无关。 十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下午 这个暖阳高照的下午,黛妃娘娘在芳泽宫中的石桌上和金兰公主下棋。 一位侍女急匆匆走过来,站到石桌前却不敢说话,金兰抬头看出她有事,于是 停住拿着棋子的手,等着侍女说话。 “启禀娘娘、公主,蒙古铁笛公主求见。”侍女感激地看了金兰一眼。 “铁笛公主?她还没有走吗?”黛妃很是意外。 “南京比草原好玩多了,她若玩不尽兴怎么舍得轻易离开呢?我听说今天上午 她险些把风月舫拆了。”金兰笑着说。 “一个姑娘家怎么到那种地方去?简直是胡闹,叫她进来。”黛妃又低头看棋, “该谁走了?是我吗?” 金兰还未说话,侍女领着铁笛公主和王狄走进来,金兰有意识地把目光盯在王 狄身上,王狄看到她注视自己,颇有礼貌地垂首,随即闪在铁笛公主之后。 黛妃索性推了棋盘:“铁笛,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铁笛笑道:“不跟你辞行怎么能走呢?我这次来,就是跟你辞行的。” 黛妃示意铁笛公主坐下:“什么时候走?我叫人送你。” 铁笛公主坐在石凳上朝金兰笑笑:“还没有最后决定,金兰妹妹,明天我们一 块儿出去玩怎么样?我就要走了,可南京好多地方我都没有转到。” 金兰开玩笑道:“你连风月舫都去过了,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到过呢?” 铁笛公主无辜地苦着脸说:“这是什么话?我怎么知道那儿是妓院,我是听到 有人弹琴才进去的,现在想起来我还有气。对了,我正要问,风月舫是何来头,怎 么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官兵去抓我?若不是王将军相救,恐怕我就见不到你们了。” 黛妃惊诧地问:“碍着官兵什么事?大明有律法在先,查出来是要杀头的。” 铁笛公主快活地说:“是吗?那我明天就去查,看看这个风月舫的老板究竟是 何许人也,查出来杀了他。” 王狄突然插嘴道:“末将对风月舫的路数来历略知一二。” 黛妃意外地看着王狄说:“哦,你倒说说看。” “风月舫原是一位苏州人的祖业家产,不久前被曹云以十万两白银购买。曹云 乃是大明十万禁卫军之副统领,因为平蓝玉谋反有功,被柯桐大将军委以重任。” 金兰警觉地:“王将军,这些事连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铁笛公主也疑惑地看着王狄:“是不是你经常去那种地方?” 王狄不便说出白小酌的事,于是灵机一动:“我的一位朋友最近……情绪不好, 他的心上人突然……不辞而别,有人看见她曾被带到风月舫,我去帮他追查此事, 所以探知到一些实情。” 铁笛公主随口问:“你说的这位朋友是不是林一若?”王狄点了点头。 金兰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镇定下来,坚决地说:“母亲,这件事涉及大明律 法,不是一个小事,我向父皇讨一道圣旨出宫调查。” 黛妃觉得意外,不解地看着金兰。金兰诡秘一笑:“放心,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十一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三下午 回到驿馆,铁笛公主旁若无人地脱下自己的罩衫,侍女把另一件衣服拿过来, 铁笛公主赌气般地还未穿好就坐到梳妆镜前。梳妆镜里,紧跟进来的王狄正扭头别 处。 铁笛公主大声追问:“王狄,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如果不是去芳泽宫,你 也不会告诉我那个曹云的事。” 王狄淡淡地道:“我劝你不要管大明的事情。” 铁笛公主的声调突然变得阴沉:“这么说……你是站在蒙古的立场上了?” 王狄扭头直视着她:“你最好不要再说这样的话题。” 铁笛公主不甘示弱地也站起身直视王狄:“你让我说什么?说你来南京短短几 天就勾搭上一个风月舫的妓女吗?说一个堂堂的蒙古大将军原来是个风流的嫖客? 你现在用手摸摸,你的脸在哪里?蒙古的脸在哪里?” 王狄有些愤怒:“我再说一遍,她不是妓女,王狄也不是嫖客,这是我自己的 事,跟蒙古无关。” 铁笛公主大叫:“你敢说无关?我告诉你,你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属于蒙古 的,难道不是吗?” “我应该有自己的自由,这也是你经常说的一句话。” 铁笛公主猛地拍响梳妆桌:“可我不喜欢你说。” 王狄不再搭话,气冲冲朝门口走。铁笛公主一步跨过来将他挡住。 “你要去哪儿?” “我要找一个人。” “我不许你再见那个妓女。” “我要找林一若,我要帮他一个忙,我要帮他找一个叫莲衣的姑娘,因为我欠 他一份人情,这个人情我非还不可。” “你跟林一若早有交情了吗?怪不得你不让我找他。” “你最好不要搅和。”王狄把铁笛公主拉向一边,大步向院门走去。 铁笛公主恼怒地看着王狄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反而笑了:“好啊,林一若, 这下不用我费劲就可以找到你了。”铁笛公主看着王狄用力打开院门而去,悄悄跟 了出来。 十二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四黄昏 莲衣住的房间外有四个兵卒持枪把守。 瓶儿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里是些碎绸缎、丝线、剪刀等女工之物。瓶儿 走进房间,隔着水晶珠帘看到莲衣正坐在床边发愣,不由轻叹了一声。 莲衣扭头看到瓶儿,急忙站起身来。 瓶儿快步走到莲衣跟前,亲昵地说:“小姐,您要的东西,缺什么您再说话。” 莲衣看了看托盘里的东西,感激地道:“谢谢,太好了。” 瓶儿不解地问:“小姐,别怪我多嘴,瓶儿实在是好奇得很,您用这么碎小的 布做什么?谁能穿这么小的衣裳?” 莲衣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一块丝绸:“我要做香囊。” 瓶儿明白过来,羡慕地小声道:“是给林公子做吗?我在舫上见过他,跟传说 中的一样,潇洒英俊,风流倜傥。” 莲衣不动声色地用剪刀剪着丝绸,好像没有听到瓶儿的话。 瓶儿看着莲衣的神情,情绪低落下来:“你真跟铭儿姐姐打赌?我弄不懂,你 怎么不相信林公子呢?像他那种人,可能不会轻易喜欢上谁,可一旦喜欢上了,肯 定有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爱得死去活来的……我敢肯定!” 莲衣突然抬起头看着瓶儿:“那个丑女人叫铭儿?” “小姐真有意思,不关心林公子倒关心起别人来,她叫铭儿,姓什么我不知道, 也不敢问。”瓶儿撅着嘴埋怨,忽然又来了兴致,“小姐,明天是十五,又赶上掬 霞坊试香的日子,我听说林公子这回要亲自主持,这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舫上 好多姐妹吵着要去看呢。哎,要不要我跟林公子捎信?” 莲衣没有回答,只是聚精会神地剪着、叠着,一只香囊显出雏形。 瓶儿看莲衣根本不听自己的话,最后没趣地走了。 十三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四黄昏 王狄以为我迟早会回竹林木屋,一直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等我。 竹林深处,铁笛公主悄悄隐身看着远处的王狄,她想知道我会不会出现。 一群鸟儿飞过,王狄看它们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王狄回忆着和我的几次相遇 与争吵,又念及我许诺给他的惊喜和见到白小酌之后的感慨,愧疚地低下头。 “林一若,其实我替你撕掉通缉令不算什么,那是因为我求你打听小酌的下落, 偏偏这个自私的举动感动了你,你不但以我为友还真心实意来帮我,真帮我救回了 小酌……我向来不欠人情也不相信人情,但我许诺过与你互相交换和给予友谊,因 为我的背叛,你现在承受着折磨,这对你不公平,我也成了……不仁不义之人。” 王狄痛苦地想着,双手下意识把刀和刀鞘分开,刀光映着他阴郁的脸。 “友情是不能分开的,就像刀与刀鞘,一旦分开……就要见血。” 王狄把左衣袖捋开,慢慢把弯刀放在胳膊上,他看着弯刀和皮肤的缝隙,它们 轻轻贴在一起那么和谐,于是,他眼里显出一派轻松的澄明。 野风吹过竹林,飞到远处的那群飞鸟又飞回来。王狄看着天上那群飞鸟,然后 缓缓闭上眼睛,让锋利的刀尖抵住皮肤划下去。一道鲜艳的血痕从刀尖处渗出来, 轻快地绕过胳膊滴下去。 铁笛公主在远处看到,惊讶地几个闪跳来到王狄面前:“王狄,你干什么?” 王狄睁开眼看着伤口,淡淡地说:“我想让心里的难过……减轻一些。” 铁笛公主盯着他:“我一直认为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果然不假,你的自残就说 明了一切。”王狄强忍着痛苦,诚恳地说:“不,它只说明一件事,不能说明一切。” 铁笛公主看着淋漓不尽的鲜血,慌忙拿出自己的香帕为他包扎,疑惑地问: “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会是一道很长的伤疤。” 王狄站起身苦笑道:“它越是显眼,我才会记得住。”说完径自走开。 铁笛公主忽然想起跟踪王狄的目的,大声喊道:“林一若在哪儿?” 王狄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铁笛公主看着这座紧锁着门窗的木屋,眼里的困惑越来越浓。 十四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四夜 王狄从竹林木屋回到租住的家里,一直坐在床头闷闷不乐。他还在为挟走莲衣 的事情愧疚,在为莲衣失踪的后果而懊恼。 白小酌轻轻撩了门帘进来,坐在王狄的身边,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陪 着他坐着。两个人在沉默中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王狄轻声说:“小酌,别为我担心,我只是……只是想念师傅。” 白小酌见他先说话急忙接口:“他老人家长什么样子?我想知道。” 王狄感慨地道:“师傅头发全白了,很慈祥,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父亲。”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最快也要半年之后。” 王狄站起身来看着跳动的烛苗:“从南京到草原少说也要几个月,再说……我 还有些事情未了,而这些事又很重要。” “什么事?能告诉我吗?”白小酌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不能。”王狄坚决地说,忽又觉得不妥,缓了语气道,“不过,有些 事你可以知道,我是蒙古殿前大将军,也是王子那都的安答,就是结拜兄弟。这次 来南京是陪铁笛公主给黛妃娘娘祝寿的。另外,我要替师傅找到失散多年的师妹。” “公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白小酌欢喜地看着王狄,伸手抚摸着他的胸 膛,“你的伤好了吗?” 王狄下意识地向后退着:“小酌姑娘,时间不早了,你回屋……睡吧。” 白小酌似乎早有准备,羞涩地俯下身把脸贴住王狄的胸膛,轻轻闭上眼睛。王 狄有些紧张,想把白小酌推开又觉得不合适,手臂尴尬地僵住。两个人静静地依偎 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 “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我们分开了那么久。”白小酌的声音充满柔情。 “小酌,去你的屋里……睡吧。”王狄说得很艰难。 “公子,给小酌些颜面好吗?小酌虽然沦落风尘,可身子是干净的,你别总不 开心,不管有什么事,一切都会过去,就像《凤求凰》的故事一样,而我们的故事 才刚刚开始,你……别再拒绝我。”白小酌起身真诚地看着王狄。 “我说过……我这种人不适合成家,至少现在……做不到。” “做不到还是不想?公子,我可以等,我等你。” 白小酌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王狄慌乱地低下头沉默。 “是不是小酌……不配得到你的感情?” “不,小酌,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你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也有一颗善良的心。” “不,我没有心,我的心在公子的胸膛里,自从那夜把我给了你,它就走了, 再也没有……回来。”白小酌激动地抓住王狄的手。 王狄无话可说,愧疚地不敢直视白小酌的眼睛,再次低下头去。 白小酌冲动地抓住王狄的左臂,王狄疼得险些叫出声来。白小酌捋开王狄的衣 袖,惊愕地看到一道长长的伤疤。 “公子,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疼吗?”小酌的声音在颤抖。 “你去睡吧,我没事。”王狄放下衣袖,心烦意乱中推了白小酌一把。 王狄的力道太大,白小酌没有防备,猝然跌到地上。 王狄也惊讶和后悔自己的鲁莽,但却没有扶白小酌起身,而是尴尬地看着窗外。 白小酌慢慢站起身来,泪水夺眶而出。 “公子,你的伤也许很快就会好,我的伤……却一生都无法愈合。” 王狄的心里何尝不是痛苦得重重叠叠?而现在他只能选择沉默。 白小酌痛苦地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又慢慢转过身来,泣不成声地说:“公子, 还记得我们那一夜的温存吗?我们都沉醉了,我们在痴迷中互换了身体和贞操,我 不相信……我不相信一个给了你初夜的女人,在你眼里……会是一场云烟?” 白小酌在等王狄的回答。 良久,王狄才敢抬起头来,他不敢看一半身体陷在黑暗中,一半身体镀着月色 银光的白小酌,他看窗外的月亮,可是眼睛突然又紧紧闭上。他的心狂跳,他觉得 那个将要圆满的月亮,就是白小酌的一滴泪,等它落下来的时候,会砸伤他的心… … “小酌……”王狄哽咽着一声呼唤,白小酌的眼泪流下来,慢慢走回到王狄张 开的怀里。 如果说若干天之前的那个初夜带着与生俱来的震撼与盲从,那么,这个月夜里 的相拥则充满了久违的感慨与冲动。他们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控制着不经意的颤抖。 因为彼此都知道将要走向一个快乐天堂,所以突然不敢相互凝视,而彼此游离和闪 躲着本已炽烈的目光,仿佛担心把对方熔化成一团灰烬和岩浆,在紧紧相拥的同时, 竟稍稍减弱了双臂嵌入对方身体的力量。 他们细致地用身体向对方交流,彼此心照不宣,彼此为自己的举止脸红。 他们都给予着对方更宽松的抚摸自己的机会,所以,当四只手每每无意碰撞在 一起时,惟恐相互吸引和纠缠,都立即逃生一样地躲开。 王狄仿佛是一个突然成熟了十倍的男人,他的眼睛不像那次初夜一样,只盯着 白小酌绝美的胴体上生长的茂密丛林和巍峨山岗,他的手在帮助他的眼睛收复这些 天来的失地,在沿着初夜之后丢失了的肌肤巡视和徜徉。 女人的胴体,每一寸肌肤都贮存着致命的敏感。 白小酌被王狄的手击中,被自己的敏感击中。她用清晰的呻吟告诉他,她的承 受已经退到了一个极限的边缘,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已为他洞开。终于,她的手 勇敢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他知道那是一个模糊而清晰的请求。他知道她现在除了 等待一无所有。 他轻轻俯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结结实实的身体,填充进了她的胸膛。她感 到了充实的快乐,呻吟宛若一种赞美,在月夜里随着月光之水飘荡,一泻千里…… 十五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十四夜 清凉的月光铺泻在掬霞坊的院子里,父亲和林再春指挥着蝈蝈和伙计们准备明 天试香的物品。人们都很高兴,因为我终于答应父亲要亲自在店铺外试一次香,这 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老爷,少爷这次回来变了很多。”林再春高兴地说。 “答应试香就好了?为了一个女子,整天垂头丧气不言不语,算什么?没出息!” 父亲虽然心里高兴,嘴里却还对我不依不饶。 其实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想到自己感情上的事,一时觉得很尴尬。 “老爷,我是说少爷肯为咱掬霞坊试香了,这可是破天荒。”林再春看出父亲 的神色,急忙打岔圆场。 父亲在院里寻找我,院里没有我的身影:“蝈蝈,少爷呢?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没他吗?刚才还在这儿,奇怪。”林蝈蝈装腔作势地四下寻看。 “小兔崽子,快去找少爷过来。”林再春催促着。 林蝈蝈答应一声,坏笑着往掬霞坊高高的屋顶上看。 我孤独地坐在掬霞坊店铺高高的屋顶上,甘愿让一轮圆月把我映成一幅剪影。 是的,我还宁愿把这月光下的掬霞坊,想像成夜幕下的那片竹林,可是莲衣走了, 她虚幻得宛若梦里稍纵即逝的影子,我纵是闭上眼睛也无法猜到她走时的神情。莲 衣的生命那么柔弱,她的心却柔弱到了坚硬,所以我无法明白,人世间心与心的距 离,走多少年,走多少路,才可以真正地重合。 我抬头看月亮,月亮和我的眼神一样,充满了迷乱的感伤。 林蝈蝈从后面悄悄爬上来,小心地坐在我的身边:“少爷,又在想她?” 我认真地看着林蝈蝈:“蝈蝈,你说在月亮上住着会怎么样?” 林蝈蝈笑了:“夫人说月亮是用水做的,我不会凫水,要是没有水我还能琢磨 琢磨。”我担心地自言自语:“月亮没有水,莲花会枯萎的……” 林蝈蝈心痛地说:“少爷,让我说句心里话吧,我快憋死了。你总这样不行, 要么去找她,要么就把她忘了。你看你都快成傻蛋了,不,比傻蛋还傻!” 我恍惚地说:“不错,我是够傻的,傻到居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 林蝈蝈关切地道:“少爷,你说……现在有什么法子不让你想她呢?” 我认真地道:“有,她站在我面前。” 林蝈蝈一定认为我着了魔,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不愿再和我 说话,无声地转身走了。 院里的人们也睡了,屋顶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这轮月亮独自照着我, 想到此,我的心里陡地一暖,天啊,若是莲衣此刻也在月下该有多好,这个世上所 有的人都睡了,而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它也在独自照着未眠的莲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