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西西诗集》 honeypie 很难形容西西。读遍手上所能找到的所有作品,仍然很难形容那种贴心的喜欢 该从何描述起。或许可以勉强这么说!西西的饱学与才气,从来不会以一种压倒性 的姿态呈现出来,相反地,她总是像个顽童,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你永远不知道 这次她会写什么、用什么方式写。 初读西西的诗是在中篇小说〈南蛮〉(收录在《母鱼》里),主角胡不夷是个 退休的老师(她的名字典出《诗经》!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在这篇自传性质浓厚的小说里,胡不夷决定写诗,于是「坐在窗前花了七十二枝烟 的时间,写了六行,写的是一种她认为是由自己创造出来的河流诗」。这首诗叫〈 玉蜀黍〉! 玉蜀黍 长在 河北 玉蜀黍 长在 河南 玉蜀黍 长在 大河的 两 岸 在《西西诗集》里,我们与这首诗重逢了。〈玉蜀黍〉扩展成四十二行,那条 河遂蜿蜒流过三张书页,替胡不夷挖开的水源,引导出更长更阔的大川。 对西西迷而言,《西西诗集》有着太多可以与她的小说、随笔、散文互相参看 的线索。〈训导主任〉里那个把罗伞树下满地花瓣错看成垃圾的官僚,显然跟〈雪 发〉里的主任是同一个家伙。〈花墟〉提到了球场,背后的故事,若和同名的散文 参看,便会知道其中蕴藏着西西对曾经担任足球裁判的父亲的想念。〈法国梧桐〉 是长篇小说《候鸟》浓缩成十七行的版本,〈奏折〉、〈雨与紫禁城〉则是长篇小 说《哨鹿》的「番外篇」。 当然这些诗并不一定非要知道了相关的典故才能读通,它们都有着自己的节奏 与生命。西西喜欢用典,经常在作品里暗藏许多和古今文坛巨擘对话的线索,愈是 内行的读者,愈能在她的文字里享受这种「考掘的喜悦」。然而她从来不会让文字 被这些埋伏的典故搞得磕磕绊绊,她一直知道,讲一则好听的故事,比什么都重要。 在诗的世界里,西西延续她写小说的无畏精神,笔随意走,整本诗集就是一间 文字实验室,有的轻盈可人(要一面走路一面唱歌/我的忧愁不应该超过四十四磅 重)、有的则拿文艺批评理论开玩笑(走在我前面的人/自称后后青年/背后那人 说是前前卫),有的完全是图像诗(〈山水人物〉、〈绿草丛中一斑斓老虎〉都令 人拍案叫绝,令人联想到林亨泰和叶维廉三十余年前的文字实验),有的则玩弄符 号,从〈床前明月光〉拆解仓颉输入法的奇趣,到压卷诗〈功课〉把诗经训诂和后 现代拼贴趣味冶于一炉,博学的她在近年的系列诗作里,顽皮地把古今中外的文艺 理论,用诗的锅铲大火翻炒了一通。她的诗,既是妙趣横生的阅读经验,也是足令 自诩博学的读者反复考掘的宝矿。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庶乎近矣。 在散文集《花木栏》里,西西写了一系列她在七○年代末来访台湾的游记。杨 牧、(同是香港人却在台湾念书的)叶维廉、管管、哑弦、周梦蝶、商禽,都是她 心系已久的偶像;此外,她也提到了王文兴、王祯和、七等生的通霄、陈映真的莺 歌、黄春明的宜兰、奚淞的鹿港。台湾五六○年代的著名诗人和小说家,她是仔仔 细细地爬梳过的,这些痕迹,在她的诗里(当然还有小说里),也处处可见。比如 这几句,活脱脱就是哑弦的翻版。且看! 行囊仍是去夏的 泳衣泛起的是肥皂味 谁知道哲学现在躲在哪里 我的浮床就是我的上帝 ——〈夏天又来了〉 还有! 啊啊/让我从此就浪漫起来吧 在西晒的窗下/挤迫的空间 从容地生活/常常微笑 并且幻想/美丽/正在我家梁上做巢 ——〈美丽大厦〉 熟读哑弦的读者,应该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吧。 当然,西西不会以向诗人致敬而自满的。她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叙事节奏,而敢 撒开来玩耍了。《西西诗集》后半本是成于最近三年的新作,据西西自己说,这些 诗有两个成因,其一是学计算机,「既要输入文字,不如写些短诗。渐渐熟习,诗 也长了」;其二是读不懂现在的诗集,反倒读《诗经》、李杜都能够理解,遂决定 「把什么什么的主义扔掉」,「用自己的方式写,不去理别人,于是又敢写了」。 读这些诗,未必都是成功之作,但无论如何,西西下笔总有一股从容的灵气。这些 诗行就像呼吸,就像雨水和阳光,绝无冗赘聱牙、故弄玄虚的恶习。 《西西诗集》并不是西西的第一本诗集,早在一九八二年,香港素叶文学出版 社便出过一本薄薄的《石磬》,一百多页,收了四十首诗。七年前,我在诚品旧址 买到这本装帧设计相当精致的小书,如获至宝——那种粗粗的黄色印书纸,铅字一 颗颗深深印在纸面上,让人想把脸埋进书页去用力嗅闻,用鼻子读那股书香。这次 洪范版的《西西诗集》无论封面装帧、内页版型都颇见心思,干净大方,和港版 《石磬》相比毫不逊色,可谓台湾出版界的典范。这年头知道该怎样「正确呈现文 本」的出版社编辑,已经愈来愈难得,洪范寂寞地坚持着这一层原则,值得所有读 者鼓掌致敬。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