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终于,通过手的感觉他知道竹竿触到了麻袋。这时他才握紧竹竿,举起,用力 把竹竿插进去。然后他用两只手倒着收回竹竿来,摸了摸前端的竹筒。 竹筒里有几颗麦粒!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把竹竿斜过去,将麦粒倒在地下的床单上。他兴奋地 说,插上了!杨乃康也很兴奋,用力挺一下腰板说,插上了吗,好,接着插,接着 插! 他接着再用更大的力气把竹竿插进去…… 后来杨乃康的腿颤抖起来了,说,不行了,我支撑不住了,下来吧。他小心地 把窗户扇用竹竿捅一捅关上,说,好了,你蹲下,我下来。杨乃康是慢慢往下蹲的, 但是他的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俞兆远也摔下来。俞兆远摔得可是不轻。 他的头撞在墙角的水泥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他痛得叫了一声。立即仓库那边的 狗吠了起来。他们顾不得疼痛,卷起床单拾起竹竿撒腿就跑。但是跑出没几步远, 狗就扑过来了。杨乃康往地下一蹲,做出摸石头打狗的样子,但俞兆远拦住了他说,, 不敢打,不敢打,越打越走不脱!他发出很亲切的声音喊狗:黑子,不要吼,过来! 那狗还真听话,不叫了,轻步跑到他跟前,围着他转。他摸了一下黑狗的头又说, 回去,黑子,回去!那狗围着他转了一圈,跑走了。这时他才说一声跑。 但是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他们跑出去几十步,那个看守追了上来,拦住狗喊, 追,快追,黑子!人和狗又一起追过来。那人还大声地喊,贼偷仓库啦,贼偷仓库 啦! 这时他们已经跑到仓库北边的菜地附近,那里有两颗沙枣树,他们急忙躲到沙 枣树后边。俞兆远说,跑不了啦,那狗日的身体好,跑多远都能追上,得想个办法。 杨乃康紧张得嗓音都变了,说,你说怎么办?俞兆远没回答,朝着追过来的人影改 变了说话的嗓音吼了一声:王八蛋,你还要追吗?想活不想活了! 那黑影看不见人,便也不敢贸然追过来,只是大声喊来人呀,贼偷仓库了! 俞兆远就怕他把人喊起来,于是,他加重了威胁的成份吼道:王八蛋你还要喊 吗:再喊,我可要不客气了! 黑影说,嘿,你狗日的嘴硬,你有胆量给我出来! 俞兆远说,出来!你个王八蛋,不要给粉不知道往哪里擦? 我劝你还是回你的房子去。你要是非跟我过不去,看我今晚上怎么做死你。 那黑影不出声了,狗却汪汪地叫着。俞兆远很明白,仓库附近农业大队的劳教 分子们是不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只有那些管教干部可能会起床。这是他最担心的, 因为他们有枪。他便大声说,爷们,后会有期!我们走啦! 掩在沙枣树后边,俞兆远看那人还不动,就拉了杨乃康一把,两人大大方方走 出沙枣树往东北方向的沙包走去。走了几步,看那黑影还站着不动,他们就加快了 脚步。 大黑狗一声又一声狺狺叫着。 俞兆远和杨乃康没想到,第一次偷窃就充满了惊险,但又是如此成功:被人发 现了而又轻易地逃脱了,还搞到了两斤小麦! 他们没回宿舍,而是直接跑到东草洼,搜集些茅草,用饭盆煮熟。 吃了。吃着香喷喷的麦粒他俩商量,过两天再搞一次。可是第二天傍晚,他们 刚刚从田里劳动回来,粱队长带着几名“拐棍”(在劳教农场,管教部门任命一些 劳教分子当分队长和组长,这些人被称为拐棍。) 突然搜查了机耕班的两间宿舍,把所有的铺盖都抖了一遍,把箱子也都打开查 看。虽然没有查出什么来,但他俩立即意识到偷麦种的事领导已经判断出是机耕班 所为,不能再偷仓库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第二天俞兆远借故去了一趟磨坊。 他发现看守室门口的大黑狗被换掉了,原先干部灶门口的一只花狗被人拴在看守室 门口。看见俞兆远,花狗就凶狠地吠叫起来。 尽管仓库是不能再偷了,但这次行动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俞兆远。春节期间的 一个夜晚,他又袭击了伙房:在杨乃康的帮助下,他从烧火棚爬上伙房房顶,从天 窗里把一根拴着铁丝爪的竹竿捅到面板上,钩出来一块发面团。他和杨乃康又跑到 东草洼烧熟吃了一顿。 杨乃康是兰州市西固区委的宣传部长。他和俞兆远在单位上就很熟悉。 过完春节就开始拌种,这时俞兆远就放手偷了。每天收工时,他都抓把麦子装 在鞋壳里,或者顶在头上再戴上帽子。他曾经给铁锨换了个竹竿锨把,把竹节打通, 往里边装粮食,收工时带回宿舍。这样带了几次粮食之后,他的计谋被一位管教干 部识破了。管教干部还跑到宿舍把他的书箱打开,发现他已经存了半箱子小麦。结 果扣了他一顿晚饭,还拉出来开了一次批斗会。 拌完种开始春播,他又和其他人在地头偷麦种吃。按照当时的粮食供应量,一 天十二两——四分之三斤,粮食不应该那样紧张,可实际情况是劳教分子每天要劳 动十到十六个小时,超重超常的劳动把人们的身体轧干了,一斤不到的粮食不能提 供身体所需要的热量,人员大批倒毙! 吃麦种不能在干活时吃,管教干部看见了会骂的,还要扣一顿饭。只能是休息 时候,干部们到一边休息去了,机耕班的人们就围着麻袋躺着,一人抓一把麦种塞 进嘴里。他们使劲儿搅动舌头,使得嘴里生出唾液来,把种子上的六六粉洗下来; 再像鲸鱼吃鱼虾一样,把唾液从牙缝里挤出去;然后嚼碎麦粒咽下去。 每天收工回到宿舍,吃晚饭的时候,灶上给的那一碗末糊汤(甘肃河西走廊地 区,人们把面糊糊叫末糊汤。) 准都吃不出它是咸的淡的还是酸的。他们的嘴都被农药杀得麻木了。 第一次吃拌了农药的麦种,他的胃痛,痛得他在地头上打滚;全身出汗,汗水 把衣裳浸透了。他认为自己活不成了。可是过两个钟头肚子不痛了,肠子咕噜噜响, 拉起肚子来。拉了好几天,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过了几天再吃种子,胃痛就减轻 了,也不拉肚子了。 3 月、4 月和5 月不断地播种,种小麦,种胡麻,种苞谷,种高粱。种什么他 们就偷什么吃。 6 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小麦开始扬花灌浆。这时在地里他们就揪麦穗,嚼, 嘬面水。到下旬麦粒还是绿色,但却有仁了,他们就放在手掌上揉搓,吹去麦衣子, 吃绿麦仁。 7 月,收获的季节,只要躲开管教干部的眼睛,人们就把衣裳铺在地上,提个 麦个子过来,跺几脚,麦粒就掉下来了。就可以大嚼一通。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地头上偷吃麦子,但就俞兆远偷得凶。 他不光偷着吃,还储存,把偷的粮食埋在草滩上或者田埂的某个地方,做上记 号。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粮食将更加紧缺。 他这种见吃的就偷,不管不顾地偷,还真是卓有成效:他身上的浮肿奇迹般地 消失了,挽起裤管摁腿,摁不出坑了。而这时夹边沟农场已经饿死上百人了,还有 几百人饿得走不动路了。 有一件事情是俞兆远的智慧所没有预料到的。1960年9 月下旬,农场领导突然 传达上级指示:夹边沟农场和新添墩的劳教分子,除去体弱多病者,全部转移到高 台县的明水乡去。酒泉劳改分局决定在那里组建明水农场。指示下达的第二天。生 产股的罗股长和两名干事亲自带领从基建大队和农业大队挑选出来的150 名年轻强 壮的右派先行出发。俞兆远是其中之一。酒泉劳改分局派来了几辆卡车把他们拉到 酒泉去乘火车。俞兆远的心痛苦极了,藏在草滩上的粮食只能喂地鼠了! 好多年以后,俞兆远一提起那次转移明水的事就说,那是雪上加霜。火车于第 二天上午10点把他们拉到高台县的明水河车站。他们以为到明水农场了,可是罗殷 长告诉他们,他们一百多人的任务是往东走,去挖大干渠。他们扛着行李走到天黑 时分,走到临泽县的新华农场附近的戈壁滩上。罗股长指着几间又破又矮的泥房说, 就是这个地方。走近了才看清,戈壁滩上有一条与铁路平行的断断续续没挖成的渠 道。罗股长说,这条渠要和张掖的黑河连起来,要引来黑河水浇灌将要开垦的50万 亩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