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还在兰州当科长的时候俞兆远就听说过,省委计划要在临泽县和高台县建设一 片全省最大的谷物场,但他不了解眼前这条开挖后又停工的干渠是什么人挖的—— 是征集的民工呢?还是劳改队?大干渠往东,每隔两华里就有一片破败的泥房,可 见这里曾集中过很多人。 他们把几问破泥房清理清理住了下来,然后就开始挖渠。 挖渠的工地离着住处还有几公里,他们每天早上吃过饭就扛着铁锨往东去挖渠, 傍晚返回。 挖了四五天,就突然停工了。一名炊事员抬笼屉时掉进开水锅里,人们慌乱中 将他打捞出来,身上的皮都酥了。别人想帮他,一扶胳膊,胳膊上的皮掉了,摸哪 儿哪儿掉皮。罗股长急忙组织人抬到新华农场医院去,医生们也手足无措,找车往 县医院送,走到半路就命丧黄泉。这件事带来些许混乱,停了两天工。 后来出工了,又挖渠,挖了七八天就又停了。原因是上边来了指示,挖渠者的 口粮大幅度减少,从每人每日一斤减到半斤!右派们惊了:一天一斤尚且饿死人, 吃半斤焉能劳动?人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罗股长也觉得问 题严峻,怕继续挖渠会造成大批倒毙,便挨屋通知:先休息两天,看上级领导有什 么新安排…… 等了几天,什么新安排也没有。这时天也冷了,罗股长也不催着出工,右派们 每天喝完了两顿末糊汤就都蜷缩在房子里睡觉,尽量减少热量的消耗…… 一停工俞兆远便忙了起来。他记着前几天在工地挖渠,看见东北方向很远的地 方有一片绿色,像是庄稼地,估计种的不是苞谷就是高粱。他想去看看。能不能找 到几个苞谷棒子或者高梁穗子。停工的第二天夜间,大家都睡觉了,他把一条用毛 巾缝F 的口袋塞进怀里,对睡在门口的段组长说了一声:老段,我去搞点吃的。段 组长说去吧。小心点儿。他还把自己的长毛绒帽子给他,说,把我的帽子戴上,风 大,夜里冷。 俞兆远戴的是棉布帽,还是来夹边沟的第一个冬季发的,太薄。 出了房子,俞兆远先顺着上工的路往东走,再朝东北方向拐过去。天还真冷, 西北风刮得脸很痛。他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放下来护住脸。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 四周漆黑,看不清任何标志,只能凭着感觉走。走了一会儿遇到个塄坎,朦胧的天 光下他认出是一条水渠。顺着水渠走了很长一段,就进了苞谷地。一棵包谷一棵包 谷摸过去。在他的想象中,农民收得不论多么彻底,总会丢下几个苞谷棒子的,但 是,他摸过来摸过去好几趟也没摸着个棒子,连个秕穗穗都没有。 就在他觉得白来一趟很沮丧的时候,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块亮亮的黄椭椭,像 是灯光投在地上的那种黄色,在夜幕中很显眼。朝着黄椭椭摸过去,近了,见是一 间小泥房,黄椭椭是映着灯光的窗户纸。他悄悄摸到窗户跟前,听到有人说话,再 用手指沾上唾沫戳破窗户纸,看见房子里坐着两个穿黑棉衣的人。他从服装上判定 这是两个新华农场的二劳改。既然这样深的夜晚这两个人还没睡觉,那就是说他们 在值班,在看守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样想想,就离开窗户从西边绕到房前去。这 是个瓜棚样的泥房。房前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门缝里透出窄窄的一束光线根本 照不亮院子。但是他的眼睛敏锐地看见了一堆黑糊糊的什么东西。他挪过去一摸, 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天哪,竟然是一堆苞谷棒子!他忙忙跪倒,从怀里掏出口袋。 他装起苞谷来了。装了几个,他又停住,把长毛绒帽子的帽翅挽起来。他想到 了要保持高度的警觉,要有敏锐的听觉,一旦有细微的动静就要作出反应。然后才 又接着装苞谷。 他真是个惯偷了。他的装苞谷的动作很快,但又很沉稳。 为了在袋子里装更多的苞谷棒子,他把每一根棒子都横着摆到袋子里,横上两 层之后又从旁边竖者插上几个,把袋子的所有空间都利用起来。他装了五分钟,或 者比五分钟还长的时间,袋子装满了。可是他还不满足,还在往里插,用力塞几个 进去。然而,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响,泥房的门开了。一道煤油灯的亮光照在苞谷 堆的那一面。他吓了一跳,身体本能地往下一伏,就再也不敢动了,只是抬着脸往 门口看。他的心跳得像是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身体却是像掉进冰窖,冷飕飕的。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影走出来了,站在苞谷堆那边撒尿。他希望那 人撒完尿就进房去,但是那人撒完了尿却又转过身体面朝苞谷堆站着,往他这边看, 连裤子都没系。他的心更是紧了一下:那人听见声音了?还是闻到气味了?还是感 觉到了什么异常?他眼睛盯着那人,身体伏在地上,心突突地跳动。 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人不走,反而弯下了腰往他这边看。还往左边歪了歪头, 后来又向右歪头,继续朝这边看。他想要坏事了,那人一定是看见他了,正在想着 如何捉他——虽然灯光投投在他的身上,但时间一长,那人的眼睛习惯黑暗了…… 一刹间他开始思考逃跑的问题:是扔下袋子跑?还是背着跑?扔下能跑掉,但 他不甘心;背着跑是无论如何跑不掉的,这一段时间自己的身体变得虚弱了…… 但是他没料到的事情发生了:他还没决定出怎么逃跑,那人却猛地扭转身体, 几步跨进房去,哐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听见房子里一个人惊讶地问,怎么啦,出啥 事了?另一个人慌慌张张回答:狼,外头有个狼!前一个声音问,你看真了?后一 个声音回答,清楚楚的,两只耳朵直楞楞立着。吃苞谷啦,狼吃苞谷啦! 前一个声音又说,抄铁锨,快抄铁锨!走,看看去! 听到这里,俞兆远抱起袋子朝西就跑。奔跑中他听见门开了。凶狠的詈骂声传 来:什么狼吃苞谷了,是贼偷苞谷了!追,快追!然后是咚咚的脚步声。 俞兆远的运气真好!他一口气跑了三四百公尺,越过了几条田埂,一道渠,摔 了两跤。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追上他了,谁知黑不隆洞的看不清路,他扑通一声掉 下一个土坎去了。掉下去他的大胯摔伤了,站不起来。心想这下非叫人家抓住不可 了,就往崖根里挪了挪,一动不动地坐着。岂知这个土坎很高,那两个人追过来在 土坎上站了几分钟,骂骂咧咧折回去了。 那两个人走了好久,他也没动弹,他怕那两个人从旁边绕到土坎下边来抓他。 他静静地坐了半小时,除了呜呜的夜风,再也听不见什么异常的声音,他才长 长地松了口气,站起来。他的大胯很痛,走一步就剧烈地疼一下,但他忍着痛往回 走。 他心里很高兴。 但是,他从山水沟里走出来,在荒滩上走了一截,内心的高兴就很快消失了。 他迷路了!由于乱跑了一阵,他搞不清自己现在的方位了,是应该往西走?还 是往南走?还是往西南方向走?他很清楚,在10月中旬的荒滩上乱走一夜,会有什 么下场! 还有,他听见了凄厉的狼嚎。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始走。他想,应该往西走, 住处在西边。他看了看天空的三星,判断出哪边是西。他是农村长大的,他知道这 个季节三星的方向朝南,他朝着与三星垂直的方向走是正确的。 他很快地走了一截,思想却又被另一种思考所困惑:住处大致是在西边,但如 果自己和住处擦肩而过呢?这是可能的,因为夜太黑了,看不见周围的景物。可是 很快的他的心又被更紧迫的危险攫紧了:狼的嚎叫声更近了,更清晰了!不是一只 狼,而是两只。如果是一只狼,还可以周旋,而两只狼同时发起攻击的话,自己赤 手空拳就无法抵抗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认为目前最大的威胁是狼,他必须首先躲开狼。他想了想, 就加快脚步朝南走。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狼在一里之外就能够闻到食物的气味。现 在狼是从西边走过来的,他必须往南走出一里远才能躲开狼。 他加快速度往南走,越走越快。他的心跳得厉害,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他已经 忘记大胯的疼痛了。 后来,他几乎是跑着前进了。他清楚地听见狼的恐怖的嚷叫声更近了,似乎是 狼已经闻到了他的气味,正在向他逼近!近在咫尺!他已经累了,身体发热,胸腔 被大口吸进的冷空气刺激得像是撤进了辣椒末,喉咙又辣又痛,腿软得几乎要跪下 来。脖子里的汗水向后背流下去,把衣裳浸湿了。不行了,再也跑不动了,再跑就 要累死了!干脆停下吧,休息休息吧,听天由命吧! 最后,这样绝望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双脚放慢了速度。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狼的嚎叫声已经转移到他的身后去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瘫了。他明白。 狼已经往东去了,西北风再也不能把他的气味刮到狼那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