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很高兴自己没被狼吃掉,坐了一会儿,叫心跳得匀称一些,然后就爬起来往 西走。不能坐得太久,因为湿了汗的衣裳冰凉,冷得他受不了啦。快乐是双重的: 走了没几步,他发现身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土堆,走过去辨认一下,他差点快乐得 叫出声来——天呀,他的身旁就是那条大干渠!顺着大干渠走下去不就是那片破泥 房吗?真应该感谢那两只狼,他想。要不是狼逼得跑这一段路,今晚可能还要在荒 滩上瞎走多少冤枉路。 但是,顺着大渠走了好长一段路,却仍然看不见住处。他糊涂了:莫不是已经 错过了住处?跑了半夜,以他的判断该是走到住处了!回头往东走吧,他又下不了 决心——要是住处还在西边的话,不就背道而驰了吗?后来他还是接着往西走,他 想再走一截试试,若是还找不到就往回折。结果还没走上半里路,就被一个什么东 西绊了一跤。坐起来观察,是个小小的土堆。他更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谁会在 这种地方垒起个土堆来?在土堆旁转来转去,察看,思考。良久,他猛地恍然大悟 :这不是那个烫死的右派墓吗! 又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住处进了泥房。段组长醒着,问了一声:回来啦?怎么这 么长时间?他回答:迷路了,在野地里转了半夜。段组长问,搞到什么没有?他没 说话,掏了六个苞谷棒子塞进段组长的被窝,然后摸到墙角上自己的铺位,摸着黑 开了木箱,把苞谷一个个放进去。锁好。总共是四十二个棒子,段组长六个,锁起 来三十二个,留下四个在外头,他钻进被窝,盖住头,慢慢地享用。苞谷的湿润的 奶汁在他的咀嚼下渗了出来,甜丝丝的,那个香呀! 翌日晨起床,吃完了半盆末糊汤,俞兆远想好好睡一天,他大胯处的骨头昨晚 上扭了一下,疼得厉害。可是罗股长吹哨子把人都集合起来训话,说,供应的粮食 就是那几嘴,就是啥活也不干,也搪不住饿呀。你们躺下不动能行吗?今天都进山 去,都跟我进山去,找吃的!我跟这里的老百姓打问过,他们说山沟里有一种黄药 子是能当饭吃的。今天我们挖黄药子去。 听说进山,俞兆远飞快地进屋,从木箱里拿出四个苞谷棒子塞进怀里,然后提 着铁锨上路。他走得飞快,翻过铁路走进山谷的时候,已经把其他人甩开了两里多 路。他是有意走这么快的,他想跑到大家前头,挤出时间,躲开人们的眼睛,烧几 个苞谷吃。 他一路走一路拾柴,进了山谷就拐进一道山沟点着火烧苞谷。 他用大火烧,把苞谷皮烧焦了,然后剥掉皮啃苞谷。烧熟了的苞谷更香,啃完 一个又啃一个,不一会儿就把四个苞谷吃完了。吃完了苞谷他又想苞谷芯子怎么办 ——可不能叫罗股长看见。那是个严厉的家伙,知道了他偷苞谷,非扇他嘴巴不可 ——想来想去,就在离火堆不远处挖了个坑,把芯子埋了,并在上边撒了泡尿。 这时后边的人走过来了,蹲在火堆旁烤火。有的人也在他埋苞谷芯子的地方撒 尿,还问,你挖着黄药子了吗?他回答,挖着个球! 不过,后来他专心挖黄药子还真挖到了两个。点上火烧熟,掰开,里面是黄面 面子,像烧熟了的红薯。大家掰着尝了尝,有点苦昧。 过两天他又去了一次小泥房,且是白天去的。他的目的是踏勘一下,看还有什 么可偷的东西。可是去了一看,苞谷不见了,那两个二劳改也不见了,房门上了锁。 他扒着窗户往里看看,空荡荡只有一面土炕。这一趟也没自来,找到了一块没 有成熟的落花生。他没见过落花生,但他看见了小小的秧子,挖出来又看见根上带 着几个白蛋蛋,放进嘴里一咬,是甜丝丝的水泡泡。他读过一位作家写落花生的文 章,因此他断定,这是二劳改们试种的落花生,没有成熟。他大嚼了一通水泡泡。 回住处时还抱了一捆花生秧子,煮着吃叶子。有人问他吃的什么,他回答菜叶子。 经过侦察,他知道这附近的确没什么吃食可偷,于是就很节约地吃那些偷来的 苞谷,一天吃一个棒子,细水长流。实在饿得招架不住了,就去那块地挖些落花生 秧子回来煮着吃。 他们这些人在临泽的荒滩上又住了一个多月,时值11月中旬,祁连山下的这片 荒滩已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并且饿死了十几个人。再住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场领导 就派拖拉机拉他们回农场去。 在挖渠工地他们听到消息,夹边沟的人差不多都挪到明水来了,他们也都急着 想回去,心想场部的条件会好一些。不料回到明水下了拖车,他们的心唰的一下就 掉进了冰窟窿。 明水农场比夹边沟相差甚远! 夹边沟农场虽然地处巴丹吉林沙漠,但是有农业大队的大杂院,有基建大队的 四合院,还有场部的办公室和机关干部们的宿舍房,还有农田还有水渠!这里却是 光秃秃的一片早滩,一千多名右派穴居在山洪冲出的两道山水沟里的地窝子和窑洞 里。 站在沟沿上往下看。地窝子大小不一,窑洞口挂着草帘子或是破棉絮遮挡风寒, 景致如同50万年前黄河流域一处猿人部落的聚居地。唯一体现现代人类文明的标志 是东边一条山水沟南端的高地上有几块长着糜谷的庄稼地,两间附近农民种撞田 (河西走廊干旱少雨,耕地均为水田,在没有水源的地方开垦的土地叫撞田,因为 天下雨才有收获。无雨则无收成。有撞大运的意味。)住的土屋,三四间新搭的芨 芨草房。有人告知,那是场部和伙房。 伙房旁有一口新挖的井。 此处被称为明水农场,是因为在东边二三里处有一条百多公尺宽的明水河。明 水河徒有虚名:河道干涸了,只有下游的河坝里积蓄了一些雨季流下来的洪水。 更叫人心寒的是迁来这里的人们十之二三已经饿死,山水沟两边的荒滩和北边 的河坝里到处是新起的坟冢。活着的人们也都苟延残喘,奄奄一息。半数人已经躺 倒,能活动的人们在中午时分挪出洞穴在阳洼地上或坐或卧晒太阳。人们去伙房打 饭的力量都没有了,开饭时炊事员提着桶往地窝子和窑洞送饭,给每个人抖抖索索 举起的饭盒里舀上半马勺末糊汤。每天的定量是半斤豆面。 从工地上下来的一百多人被安置在西沟的十几孔窑洞里。 西沟比东沟深,窑洞也大一些,一窑住四五个人,大的几孔能住十几二十人。 据人们讲,在他们到来之前,领导把这些窑洞的人合并到减员较多的其他窑洞 去了。 那些窑洞的不少人此时在沟外的荒滩上长眠不醒。 右派分子们静静地生活着。他们平静地等候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只有极少数不 安宁分子采取了特殊的生存之道:逃跑。 俞兆远没有逃跑。父母在他的少年时代就把全家赖以生存的土地典出去,送他 去上学,指望他给家庭带来荣耀。他跑回去父亲一定会背过气去。至于回兰州的家, 他想都没敢想:五尺汉子,如何藏身?他想,不逃跑,但要活下去! 于是,当大家躺在窑洞里喝末糊汤时,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把明水农场的沟沟坎 坎丈量了一遍。他的“丈量”是卓有成效的。 东西两条沟之间有一块收获过的萝卜地,地边上有间类似瓜棚的小屋,门口堆 着许多萝卜缨子。这是伙房的财产——可能是农场花钱把全部萝卜买下来了——有 时候劳教分子吃的末糊汤里放一些萝卜缨子。瓜棚里住着一个姓周的二劳改,负责 看守这堆萝卜缨子。白天偷萝卜缨子是不可能的,瓜棚的门开着,那个二劳改就坐 在门口晒太阳,打盹。夜里,有一盏风灯放在窗台上,窗子没有窗户扇,灯光正好 投在萝卜缨子上。二劳改穿着厚厚的衣裳在炕上坐着,眼睛从窗户往外看,过上十 分八分钟还走出来转一圈,手里拿个木棍。经过多次的侦察,俞兆远决定夜里去偷。 他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去,贴山墙站着。等二劳改巡逻完进屋,他就四肢着地爬 到窗户跟前。窗台把灯光挡住了一部分,窗外有一片短短的黑影;有一截黑影正好 落在萝卜缨子上。他借着影子的掩护,很快地装了一袋子萝卜缨子。就三两分钟的 时间,他已从黑影子下边退了出来,抱着口袋跑回窑洞去。他们窑洞住四个人,四 个人搜集些茅草点火,煮着吃了三天。 三天后他又去偷,刚刚装了半袋子,姓周的二劳改从他身旁的田埂后边扑上来, 狠狠打了他两棍子。二劳改说,狗日的,我等你三天喽! 他拖着一条被打瘸了的腿回到窑洞。他再也不去偷萝I-缨子了。他知道,二劳 改谋到一个好差事也不容易,他们对工作尽心尽力是很正常的。等腿好点了,他就 把目标转向了糜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