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他们住的山水沟南端,也就是场部的南边,有一大片糜子地c 他也不知道为 什么,已近11月下旬,那片糜子还长在地里,是种地的农民被征集去搞水利了?还 是种撞田的生产队不看重这片糜子?但奇怪的是有几个妇女看守着庄稼地,住在一 间“瓜棚” 里,时不时出来巡视。俞兆远和杨乃康合伙来偷糜子,到了糜子地附近。在田 野上趴着。由俞兆远学狼嚎,一声扯一声的“狼”嚎声中,巡逻的妇女们都回到 “瓜棚”去了。这时,他和杨乃康钻进糜子地,把糜子捋进口袋。俞兆远捋上几把 糜子,停下来学两声狼嚎,然后再捋。捋满了口袋,两个人仍然学着狼嚎跑走了。 糜子可是好东西,他们舍不得给别人吃,回去后把糜子埋在窑洞附近的崖坎下 边。 但是,第二天夜晚他们去吃糜子,发现埋下的糜子不翼而飞了。他们判断糜子 被人偷了——有些右派专门在窑洞附近或者崖坎下边寻找别人埋藏的食品。于是, 他们第二次偷来糜子以后就往北走,走到山水沟北边的河坝里,埋在死者的坟头上, 做好记号。每天夜里,他和杨乃康来这儿炒着糜子吃,或者生吃。生糜子嚼起来也 很香,还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只是嚼碎了的糜子皮爱粘舌头,粘在嗓子里很不易 吐出来,容易带来剧烈的咳嗽。 好景不长,11月底,来了一群农民,风卷残云把那片糜子割走了。然而就在此 时,俞兆远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离他们窑洞不远的地方,山水沟的一个拐弯处, 有一个垮子。垮子三面是崖坎,另一边插着篱笆。这是农场的一个羊圈,里边圈着 七八十只绵羊。羊圈里头有个窑洞,住着两个牧羊人——兰州市的两个右派。这两 个右派和其他右派不一样:他们的身体很健康,面孔红润,红得都有点发紫了。俞 兆远不明白他俩为什么有着那样健康的面孔,问人。有人告诉他:每过两三天,放 牧归来。两个右派就背回一只半死不活的绵羊来。人们都看见过,那只羊的屁股成 了个血窟窿,肠子还往外耷拉着。牧羊人向队长汇报:羊群在野外遇到了豺狗子 (豺),豺狗子把羊屁股掏去吃了。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很生气,说,这样的事出 了很多次了,队长们不追究他们,只是叫他们把死羊交上去,照旧还叫他们放羊。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他们两个人吃肥肠,管教干部吃肉,把骨头给灶上熬汤, 还说是给我们宰羊改善伙食了…… 俞兆远听了故事一点儿也不生气,还开导那人:这事你生啥气呀,现在是啥时 局嘛——饿死人的局时,八仙过海各现其能的局时——你有本事你也吃肥肠去,吃 不上不要妒忌人。接着他又问,那羊皮哪去了?那人回答,在梁队长的房顶上。 听说是在梁队长的房顶上,俞兆远立即就跑到农业大队办公室去了。看看梁敬 孝不在,他便很敏捷地从房顶拽下两张羊皮,跑到河坝里去,点上火燎羊毛。羊毛 是烧不干净的,燎得狠了羊皮就烤焦,燎得轻了,皮上剩下两毫米长的一层毛根。 他干这种活很有耐心:慢慢地燎了一整天,将羊皮烤得硬夸夸黄澄澄如同马粪 纸一样,然后撕成小块放嘴里嚼,美美吃了一顿烤羊皮。吃剩的羊皮拿回窑洞,给 其他人一人分一块吃。杨乃康嚼着又脆叉香的羊皮说,老俞,要是能回到兰州,就 凭你给我的这块羊皮,我请你到悦宾楼吃一顿烤鸭。悦宾楼的烤鸭比不上你的烤羊 皮的一半香呀!俞兆远的好日子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因为在明水农场的确没什么东 西可偷了。 但是俞兆远的确不愿坐以待毙,又跑到草滩上去捋草籽。 一天,他过了铁路进山谷挖黄药子,回来的路上看见了几根骨头棒子,就把它 们拣了回来。山谷里有许多这样的骨头,他估计不是人骨,是兽骨。骨头经风吹雨 淋变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同室的人都说那东西没法吃也没营养,但他说,没啥营养 是对的,可它总归没有毒性吧,毒不死人吧!这就行!他研究怎么吃骨头,总也想 不出好办法,便放在火上烤着看看。谁知这一烤竟然出现了奇迹:白生生的骨头棒 子被烤黄了,表面爆起了一层小泡泡。 他用瓦片把泡泡刮下来,拿舌头舔一舔刮下的粉末,无异昧,尚有淡淡的成昧。 于是,他把几根骨头棒子都烤了。把泡泡刮在床单上集中起来,居然凑了一捧 之多。 他像是吃炒面一样把它放进嘴里嚼,咽进肚子。后来,他们全窑洞的人都去山 谷和草滩上搜集兽骨…… 吃了两天骨头棒子,12月上旬,队长就把他调到西沟的病号房当看护去了。 11月中旬,死人到了高峰期,每天都有数十人死去。党委书记梁步云慌了神, 跑到张掖地委汇报情况,说,这样死下去了得吗,请地委给调点粮吧。地委书记是 一位坚定的老革命,他训斥粱步云:死几个犯人怕什么?干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 你尻子松了吗?梁步云灰溜溜回到农场,想来想去决定成立病房。想办法少死几个 人。于是,管教干部们亲自动手,把全场饿得爬不起来的人集中在山水沟南端的七 八间大地窝子里。每个地窝子盘个炉子取暖,并且派两个身体好点的人做看护。看 护的任务是开饭时炊事员送来了饭,他俩把每个人的饭盒收集起来叫炊事员打饭, 然后送到每个人的手里;还要给病号们端屎端尿。叫病号躺着别动,减少热量消耗。 病号们每天夜里十点钟有。_ 顿加餐——场长指示,每天宰两只羊剁碎了熬汤, 再加点胡萝h 、菜叶子,给病号增加点营养。 看护人还有一个任务:把死了的病号用被子卷起来,捆好。 拉到门外放着,再把新病号安置在空出的位置上。俞兆远是个聪明人,他发现 夜半时分病号死亡的多——他们入睡后再也醒不过来——于是,每到半夜,他就把 所有的病号叫醒,叫他们坐着说说话,少睡点觉。有些病号烦他这一着,骂他:滚 开,烦死人了,连觉都不叫睡!但他不生气,笑嘻嘻把病号拉起来坐着。他笑着说, 你狗日的要是不起来坐一会儿,死了可不要怪我。 由于他奇特的护理方法,他的病房里死亡率最低。 当看护期间他投偷过什么东西,因为一问病房有三四十个病号,忙,顾不上偷。 结果,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的身体迅速地跨下来,他的脸和腿肿了起来。 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就在他非常悲观地认为离死不远r ,将步那些死难者 的后尘走进酆都之时,西北局兰州会议的精神传达下来;纠正省委的左倾路线,抢 救人命。12月下旬,明水农场来了一辆大轿车,把“病情”最严重的人拉到新华劳 改农场去休养。作为护理员,他忙里忙外搀扶病号上车。一辆轿子车。 座位和过道都塞满也只坐了50个人。车要开了,梁队长叫他也上车,说是到了 新华劳改农场还要他伺候病人。他忙忙地回自己的窑洞去拿行李,看见杨乃康在窑 洞门口晒太阳。他又急急地跑去找梁队长,说杨乃康不行了,也叫他挤上去把。粱 队长同意了,他走回去搀扶着杨乃康上了大轿车。 这51个人到了新华劳改农场,住在两间学校的教室里,地下铺了许多麦草。在 这里他失业了,因为有一批从上海“收容” 来的无业市民、妓女、舞女和旧政权的一些职员正在这里劳动教养,领导从他 们当中抽了十几名姑娘伺候这些病号,端屎倒尿。 在新华农场,俞兆远又接着偷。虽然他也享受病号的待遇,一顿一碗很稠的加 了肉末的大米粥,但是他总觉得饥饿难捱,每天吃过了饭,就到处溜达。一天,他 进了一间办公室,看见墙根上立着两麻袋大米。他就盯上了,坐在办公室门口装成 晒太阳的样子,等待时机。后来,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出去了一下,他立即溜进去把 大衣的口袋装满了大米。还在明水当护理员的时候,他拣了一位死亡者的灰棉布大 衣穿在身上取暖。然后很快地走出来又倚着墙晒太阳,嗓子里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呻 吟。这时工作人员回来了,并且发现大米被盗了,嘴里喊着米叫人偷了米叫人偷了, 跑了出来。工作人员看见了晒太阳的俞兆远,问他,你看见有人进来过吗?他回答, 是有个人进来过,是个穿黄大衣的。问那人往哪边去了?答,往西走了。那人匆匆 往西追了过去。他从容地站起来,大大方方走回病号房去。他把杨乃康叫起来,扶 着他走到外边去,找个没人的地方,两个人嚼生大米。 也不知道何种原因,过了三四天,一辆大轿车开到新华农场把他们又拉到了明 水农场西边15公里处的碱泉子农场,住进一间库房一样的大房子。在他们到来之前, 明水农场的另外几十名体力衰竭者已先期到达了碱泉子农场。 在这里,他们被告知,休养几天,身体好点后就送回兰州去。 可是情况却进一步恶化:没有肉粥了,粮食供应又回到每天半斤豆面。死亡继 续蔓延! 碱泉子农场是个劳改农场,这里也在饿死人。 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俞兆远也走不动路了。碱泉子农场也有很多从上海 “收容”来的妇女,领导叫她们侍候这些右派。 端屎端尿,但俞兆远不习惯这种扶持还是坚持自己上厕所。谁知有一天去了厕 所,蹲在茅坑上他居然站不起来了。他用双手触地想先撅起屁股再抬起上身,不料 手一软一个跟头栽倒了。 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有人进来解手才把他扶起来。这件事吧他吓了一大跳: 他想可不能躺着等死了,必须搞到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