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人只要不放弃生的追求,就总能绝处逢生。俞兆远多年后讲到夹边沟的时候这 样对我说。他说在厕所摔倒的第二天傍晚,吃完了糊糊汤,他慢慢地在碱泉子农场 的角角落落溜达,想找点能吃的东西。突然几挂马车驶了进来停在粮仓门口。碱泉 子农场的管教人员叫来一帮二劳改卸车。车上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蚕豆。有的麻袋破 了,卸车时蚕豆洒在地上。他想上前捡几颗蚕豆,被管教干部喝退了。他想,可不 能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就围着马车转呀转呀,琢磨怎么搞到蚕豆。突然他发现这 天的月亮很亮,月亮把库房的碚影投在院子里,其中一挂马车的拉套马正好有半截 身躯站在暗影里。办法马上就有了:他从很远的地方绕过去,潜入库房的暗影里, 慢慢地接近了拉套的马匹。 他跪倒,四肢着地从马的两条腿之间钻过去,在马肚子的掩护下又进到辕马身 下,然后钻到车下边去。二劳改们正在卸粮食,管教干部站在一旁监视,但谁也没 看到俞兆远已经爬到车槽下边r ,一下一下地划拉地上的蚕豆。他把大衣的两只口 袋都装满了蚕豆,然后又小心地从马腿之问爬了出来。可惜的是刚刚爬到库房的暗 影里,他以为安全了,往起一站,突然的一阵头晕目眩,眼前进发出一片耀眼的白 光,猝然摔倒了。他摔倒的声响惊动了一位管教干部。 这个管教干部叫人把他拖到梁敬孝住的房子,说,你看你们的人干的好事!他 把俞兆远口袋里的蚕豆掏出来叫粱敬孝看。 梁敬孝看着他的手说,啊呀呀,人都晕过去了,你还做啥嘛!那位管教干部愣 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 俞兆远回到大房子之后,把偷来的蚕豆分给身旁的人吃。一人几颗。他自己多 留了一些,躺在被窝里蒙上头嚼上几颗,再嚼上几颗。生蚕豆的味道竟然香醇无比。 明水农场的右派们在碱泉子农场“休养”身体的时候,省委派往夹边沟的工作 组正忙着联系车皮。1961年1 月1 日,右派们接到通知:今天要走一批人。为了保 证右派们平安回到兰州。 从张掖地区医院抽来了几个医生,挑选病号中的“健康者”先走。 检查到俞兆远了,一位医生叫他站着,用手捏了一下大腿。俞兆远干瘦的大腿 哪经得他的一捏——扑腾一下倒在地上。他就说,不行,这个人不能上火车。 过了几天又送一批走,梁敬孝事先通知他:你想走不想走? 想走就精神些。于是,俞兆远把身上的劳教服脱掉换上从家里带来的三年来一 直当枕芯的棉袄,并且洗了洗脸,从梁队长那儿借个剃须刀刮了脸。当医生检查到 他捏大腿的时候,他咬着牙挺住没有摔倒,连哼都没哼一声。这时候梁敬孝很默契 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看这小伙子,多精神!医生看了梁敬孝一眼说。 叫他上车吧。 这天是张掖地区派来的大轿车把他们拉到高台火车站的。 黄昏时分火车进站,人们蜂拥上车。火车在高台站就停五分钟。 人们都着急,使劲挤,竞把俞兆远挤下站台去了。他从车下边站起来想爬上站 台,但是爬了几次,用尽全身力量也上不了站台。 这时人都上了车,要发车了,兰州市公安局来接他们的张科长吼他:快上来, 火车要开了!他说,我是想上来,但我上不来!就叫火车轧死算了!张科长说,你 想死呀,我还不能叫你死!他一把将他拉了上来,推上车去。 车到兰州,几辆大卡车把他们拉到民政局招待所。进了招待所,他立即到处巡 视,看有什么东西可偷。他看见招待所餐厅外的墙上挂了许多一把一把扎好晾干的 芹菜,当天夜里就偷了一把。吃完了招待所供给的大米粥,他和同房的人又煮芹菜 吃。 招待所的大米粥很好吃,煮得很软,还加了许多肉丁。只是一顿只给一碗,吃 了饭就跟没吃一样,胃空荡荡的很难受。第二天晚上他又去偷芹菜,却发现已经被 人收起来了。但是他看见了厨房门口的泔水桶,把手伸进去捞了两把,桶底有许多 煮米饭煮糊了的锅巴。他回客房拿个洗脸盆来捞了半盆,拿到水管子上冲洗了一下, 又拿回客房煮了煮,几个人分着吃了。过两天他又侦察什么东西可偷,竟然在张科 长住的房子里发现后窗户台上放着几摞烧饼。他认出来了,这是返回兰州时坐火车, 餐车供给大家的烧饼,张科长全买下了,一人只分了一块,剩下的现在全摆在房里 的窗台上。他绕着房子转,看到后窗户上有一块玻璃碎了,掉了一半,可以伸进手 去,但却没法下手,因为房子里总是有人。看见那么好的烧饼摆着却吃不到口,他 心里急得要命,就总是围着那间房子转来转去,寻找机会。恰好一天的上午,他从 餐厅出来,看见张科长和几个警察去会议室开会去了,他认为机会来了,就急忙跑 到张科长房间的后窗户去。到了窗户跟前,却又发现房子里还留了个被人们叫做小 李的青年警察,他还是下不了手。这可怎么办呀,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他略一思考 后就跑到前门口去,捏着鼻子学服务员的声音,娇声娇气地喊,小李呀,张科长叫 你到会议室去一趟。听见小李应了一声,他转身就跑到山墙处躲起来。他原想把小 李支开,然后从前门里进去,但是小李走后他过去看看,门被小李锁上了,进不去。 他又绕到房后去,从碎玻璃处伸进手去。 小李进了会议室,问张科长,你叫我有什么事?张科长一怔说,我什么时候叫 你了?小李说,咦,一个女的在门口喊,说你叫我。张科长说哪有的事……但他立 即就反应过来,说,快。快回去,调虎离山计,有人偷东西了。 俞兆远的手是伸进去了,但是没想到那几摞烧饼正放在耷拉在窗台的窗帘上, 无论手怎么伸过去,都拿不到烧饼。他正在琢磨如何拿到烧饼,房门就突然开了, 小李跑了进来。眼看着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他一着急就用力伸长手臂去拿烧饼,扯 动了一下窗帘,结果烧饼全掉到地下去了。他看偷窃无望,抽出手来就跑。他跑到 东边,正好两个警察从山墙后边迎过来,就又掉头往西跑。没跑上几步,又见张科 长提着手枪堵住了去路。他只好站住。 张科长走到他跟前,手枪指着他的肚皮说,啊呀俞兆远。你就偷疯了,在碱泉 子农场偷,到了兰州还偷!你怎么是这么个贼骨头?你再偷,你再偷我把你一枪嘣 了! 因为偷窃失败,俞兆远非常沮丧。此刻听了张科长的话,他把大衣敞开了怀, 用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肚皮说,你朝这儿打,你朝这儿打。你把我一枪打死算球喽! 张科长摇了摇头,无奈地说,你不偷就不行吗? 他说,那有什么不行呀,我不偷当然行呀,你给我几个烧饼吃,我不就不偷了 吗? 张科长说,俞兆远,我先把话说明白,那烧饼我一个也不吃。 可是我也不能叫你吃。我要是把烧饼给你,你早就没命了!你知道不知道,你 们的肠子现在比纸还薄,不能一下子吃多了。吃多了肠子就挣断了。俞兆远说,这 你就说错了。我的肠子是薄。 可那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炼出来的,啥都扎不破。夹边沟的树叶子扎不破,芹 菜秆秆扎不破,烧饼能扎破吗?张科长瞠目结舌半晌,说,这是大夫说的! 俞兆远在招待所休养了一星期,他女人接到通知来接他回家,书包里提着花卷。 临走时,张科长嘱咐女人:你可不要乱给他吃的呀,出了这个大门,要是胀死 了,我可不负责任。 出了门,两口子走到自由路火车站去乘开往西固区的市郊列车。在站台等火车, 俞兆远对女人说,给我个馍吃。女人不给他。女人说,张科长说了,你们刚吃过午 饭,不叫我给你馍。俞兆远突然就哭了:在夹边沟饿了三年,没吃的,差点把命送 掉;回家来了,你还不给馍吃……哎咳咳咳…… 女人怔住了,良久才明白原委,掰了半个花卷给他。看着他的吃相,女人也哭 了:我哪里知道你吃不饱呀,你来信就没说过吃不饱的话,一次也没说过……嗯嗯 嗯嗯…… 后记:在金塔县城建局家属楼的一间住宅里,俞兆远先生讲述完了夹边沟的故 事,又补充说,哎,说起我做贼的事,丢人得说不成:回到西固的家中,三个月过 去了,我的腿已经有力气走路了,可是肚子还是饿得受不了。一天到晚心里就想着 吃的,还特别是想吃生粮食。做熟了的饭菜不管吃多少,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有一 天女人上班去了,我偷着把面柜柜上的锁子捅开了,用一个大茶缸子挖了一缸子苞 谷面,放在我的书箱箱里。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用小勺勺舀着吃上几口。生粮食 吃着那个香那个甜呀……要是不吃那么几口就上床,就半夜半夜的都睡不着觉,肚 子咕噜噜咕噜噜地响,那个难受呀……我吃生粮食的习惯,直到1962年冬天才克服 掉,因为那一年女人要和我离婚。 在法庭上,她提出的离婚原因之一是指控我偷面柜柜里的苞谷面吃,还非要生 吃不可!她说她忍受不了这种侮辱:邻居们都知道了。她克扣丈夫,不叫丈夫吃饱。 逼得丈夫偷家里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