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57年12月2 日这天,由酒泉劳改分局代管的省劳改局野外勘测大队的干事陈 毓明被人叫进会议室。在全队干部和部分工人面前,队长宣布:给极右分子陈毓明 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公职,送夹边沟农场劳动教养。同时宣布送夹边沟的还有 工程师夏普。 前两年他参加过夹边沟农场的规划和测量工作,所以他清楚夹边沟农场的历史 :1954年创建,其内部名称是甘肃省第十八劳改管教队。但是农场创建之后,由于 许多劳改农场的犯人劳改期满,而中央的政策又规定劳改犯期满释放后大都不准回 原籍,夹边沟农场就改成了专事收容就业人员的农场。这儿有三百多名就业人员, 它的分场新添墩有一百多名就业人员。有四十多名管教干部。 可是他不知道就在他挨批判的日子里,就业人员已被转移到下河清农场,夹边 沟已被改造为右派们的劳教农场。他到达的时候,这儿只剩下几十名赶马车、喂猪 和打杂的就业人员,空旷的房子和田野专等着右派来住来耕耘了。 他和夏普是第一批到达夹边沟的右派! 转天来了第二批右派,酒泉运输公司的七个人。过了几天。 陆续又送来八九个人,此后就停顿了。 他是劳改系统的右派,在这儿搞过测量,和场长熟悉,场长便在十七名右派面 前宣布:陈毓明是你们的l 艋时负责人,你们有啥事先跟他说,由他找领导反映。 他领着这十几个人搞卫生、喂猪、积肥,干了两三个月。春节过后,大批的右 派潮水般涌来。他又被宣布为农业大队第四队的队长,成了一名真正的拐棍。 夹边沟农场的场长叫刘振宇。陈毓明知道他的传奇故事:陕西志丹县人,1935 年参加革命,曾任三边回汉支队的大队长。 1947年4 月,他带领一支小部队在宁夏活动,被国民党一支大部队包围。突围 时他的头部中弹,从马上掉了下来。战友们以为他已牺牲,急速撤退。他被一名掉 队的战士背到山谷里隐藏。 那位战士在下山找粮时被搜山的敌人俘获并供出了他。他被押往兰州的华林山 监狱关押。关了两年之后敌人将他释放,他回了陕北老家。他在老家种田,做小生 意。1951年他去宁夏做生意,意外地与回汉支队的一位战士在银川市街头相遇。那 战士大惊失色,说我们当成你已经牺牲了,追悼会都开过了!他讲了自己的经历后 那位战士说他,你怎么不找组织呀?他说坐了两年多班房,脱党两年多了,我还怎 么找组织?因为这次偶遇,组织知道了他还活着,于是他又回到了革命队伍。问题 是,他被俘后的情况总也搞不清楚:他说自己没有叛变,组织却要问他敌人为什么 就偏偏释放了你?众所周知,兰州解放前夕,关押在华林山的和大沙坪监狱里的共 产党人被敌人杀害在黄河北面的大沙沟里。但是组织又找不到什么证据说明他有变 节行为。于是下了个不可重用的结论,安排他在潮湖农场当大队长,管犯人。五十 年代中期宁夏和甘肃省合并,他被调到夹边沟农场当副场长,行政级别为科级。他 的老战友、原回汉支队的政委此时任省政府某厅厅长,不久又升任省委副书记。 刘振宇历经坎坷命运不济。夹边沟农场后来饿死了一大半人,中共中央西北局 在兰州的宁卧庄省委招待所召开会议纠正甘肃省委的极左错误,西北局第一书记曾 下命令枪毙他。由于省委工作组调查之后认为夹边沟惨案并非他个人的错误所致, 他才幸免于难。 刘振宇其人,皮肤奇黑,脾气暴躁,但是他对陈毓明极富同情之心。陈毓明到 夹边沟不久,其在省公安厅工作的女人也被定为右派送来夹边沟劳动教养,在副业 队喂猪。刘振宇曾两次指示农业大队的队长梁敬孝:叫陈毓明到他女人的房子住两 夜去。陈毓明的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劳教,和另外两个女右派住在一闻房子里。晚上, 陈毓明来到女人房间的时候,那两个女右派早被梁队长临时安排到其他房子去了。 刘振宇还把陈毓明叫到自己家吃过几顿饭,叫女人做的拉面条。 陈毓明当个拐棍,每天领着几十名右派种地、挖排碱渠、去清水挖沙子,工作 很累很繁忙,但他很负责任,尽心尽力。 这是1959年7 月的一天,刘振宇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今年的菜种得不好,缺肥 料。领导研究派几个人到嘉峪关积肥,我的意见是叫你带着他们去,你看好不好? 陈毓明知道,这是刘振宇体谅他在清水筛沙子身体累垮了,给他安排个轻松工作。 右派们都愿意做外派的工作,自由,没有管教人员监督。他说,那好那好。哪天走? 刘振宇说,明天你一个人先去,在那里找下一间房子,那几个人后天去。陈毓明说, 我就担心有人跑了。我负不起责任。刘振宇说,你放心,你放心,给你安排的人都 是牢靠人,不会逃跑。 翌日清晨陈毓明就出发了。他把行李捆好,放在宿舍里,等后边的人捎过去。 他自己背了个书包,书包里背了两天的干粮——小小的六个白面馒头。这是经刘振 宇特意关照伙房才给他的。书包里还装着漱口缸子,水碗,毛巾肥皂。另外还把自 己的破棉大衣捆了个卷儿背在身上,还斜挂着一个军用水壶,这是他在省公安厅工 作时发的。从夹边沟去酒泉走近道也就二十几公里,中午时分他就到了酒泉,坐上 了去嘉峪关的公共汽车。坐在车上他才吃了两个馒头,喝了几口水。忍饥挨饿的日 子他已经过惯了,他决不多吃一个馒头,多吃了明天就要挨饿。 嘉峪关市是建在戈壁滩上的一座新城。除了新修的沥清马路和建筑物,到处是 鸡蛋大小的鹅卵石,长着芨芨草的沙包。那时的嘉峪关仅仅有个雏形:两条马路相 交的大十字,中心有一个栽了几棵小树的转盘。大十字的东南角有个五一工人俱乐 部——一个电影院,东北角是一座两层楼的百货公司,西北角是市政府、酒钢招待 所,西南面有个蔬菜商店。这几座建筑是嘉峪关市最显著的建筑,其次,沿着四射 的马路两侧断断续续盖了些房子,向四方延伸二三百米。这些房子是为这座城市服 务的饭馆、商店、照像馆之类。在东西向马路的南侧,是三九公司的家属区,也都 是低矮的平房。 在大十字东北方向的深远戈壁滩上,是兴建了几年却又停工的酒泉钢铁公司。 到处是建了半截的工厂、车间、炼钢炉。 夹边沟农场有一名劳教的右派分子,是个留美学成归来的学者。据人说,他在 归国之初周恩来接待过他,建议他到兴建中的酒泉钢铁公司工作,贡献他的知识。 他来了酒钢,但时隔一年就向中央提出意见,说国家在嘉峪关地区建设这样大型的 钢铁企业是得不偿失,因为镜铁山是个贫铁矿,且不够百年的开采量。他的意见是 否被中央采纳不得而知,因为他被送到夹边沟劳教来了,但是五十年代中期大张旗 鼓上马的酒钢公司却在大跃进的年代下马了,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又恢复建设。建 成的酒钢在后来的好多年里生产搞不上去,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从夹边沟出来之前刘振宇对陈毓明说,酒钢下马了,空房子多得很,可是陈毓 明跑了半天,家属区的房子都满满当当,找不到一间空房。他进了街边上的一问新 盖好投装门的房子,结果旁边商店的一个人把他撵出来了。那人看他叫化子的打扮, 以为他要偷东西。后来他跑到工业区,修了半截的工厂、车间空旷得像一座死城。 他甚至跑进一座没有人烟的炼铁厂去了,看见了炼铁剩下的矿石和出炉后的炉渣。 这里有空着的工棚,但他觉得这里没人,积什么肥去,就往回走了。 这时天已傍晚,太阳落下地平线去了,他顺着东马路沙哒沙哒地走回市区来。 他想找个过夜的地方——马路边盖了半截的空房子。突然,他的眼睛看见马路南边 的戈壁滩上有一座突兀而起的土墩子,土墩子迎着他的这面有个黑窟窿。他灵机一 动朝着黑窟窿走去。他想,反正天热冻不着人,就到那个窟窿里窝一夜吧,明天再 找房子。他下了马路,踏着满地的鹅卵石走过去。走近了禁不住大喜过望。这不是 个黑窟窿,这是个窑洞,里边有十多平方公尺,地下散乱着一堆麦草几块破砖头, 墙壁被烟熏得黑糊糊的。这里住过人!可能是打工的民工挖出来的,门口还有风干 了的马粪。窑洞门的两边栽了两截椽子,其中一根上还绑着一片柳条编出来的笆子。 柳笆子倾倒了,看来是个简易门板。近一段时间这里好像没住过人,窑洞里有许多 粪便。 他绕着土墩走了一圈,认出这是个古代的烽燧,两三丈高,顶上还有个木制的 很高的三角架,三角架用黑白油漆漆上了斑马线。 他走到南边的沙滩上掬了一大把芨芨草——芨芨草正是开花的季节,它的羽毛 般的花序已经充分地展开,洁白无瑕,茎杆也变白了,柔软而坚挺——又在马路边 捡了一截铁丝,把芨芨草扎成个扫把。他先把窑洞里的粪便用脚小心地踢出窑洞, 然后简单地扫了一下,就在麦草上坐下来吃馒头、喝水,接着就躺下来睡了,把大 衣当做枕头。他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