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陈毓明穿过东马路。走到独一处饭馆的后边去。马路边一溜排开建了许多商店、 理发馆之类的房子,还有一些不知干什么用的空房子。房子后边就是沙滩。这是一 座新建的城市,环卫设施不健全,公厕很少;行人都在墙角、墙根和房后的沙滩上 解手。他顺这种地方走,把风干了的或者不怎么干的粪便用粪权铲到芨芨草筐子里。 不到十点钟,他就拾满了两筐粪。他担着粪筐回窑洞去。 走到土墩跟前,他看见那四个人都回来了,因为粪筐放在指定的土墩西边。但 是当他走过去倒粪的时候,却发现四个人拾的粪和他一个人拾的一样多。他心里有 点不高兴,进了窑洞,压住自己的不快问,你们几点钟回来的?四个人在地铺上并 排躺着,不应声。他提高了嗓门:说呀,你们几点钟回来的!俞青峰慢腾腾坐起来 说,九点钟回来的。他又把脸对着张家骥问,你是几点钟回来的?张家骥躺着没动, 说,八点半。再问高克勤和徐敬宣,回答是刚回来。火苗噌的一下蹿上他的头顶: 你们这么早回来是为什么?不是说好拾到中午吗?大家都不说话,张家骥腾地坐起 来说:操!丢死人了! 陈毓明一怔说,噢,你们是嫌拾大粪丢人呀! 张家骥和那三个人都不说话。陈毓明原本是想问明情况后好好训几句话的,但 此刻他有点犹豫。他在自己的铺上坐一会儿才说,嫌丢人?你们的脸皮还薄得很呀。 张家骥大声说:不丢人?你担着粪筐子满街走没觉着丢人? 陈毓明闷声闷气说,有啥丢人的? 张家骥叫了起来:哎呀,我和你的感觉怎么不一样哩!我担着粪筐走在街上, 就觉得街上的人都看我。他们说话,我就认为他们是在说我:看那个拾大粪的臭死 了! 陈毓明看着张家骥情绪激动的脸说,张家骥,你娃娃的思想还没有改造好呀, 就凭你说的话,还得改造你三年呀!在夹边{{孽掏厕所、拾牛粪怎么不嫌丢人? 那里都是右派,桌子板凳一样高。 到嘉峪关你就嫌丢人了? 不一样呀,在夹边沟和嘉峪关不一样呀。嘉峪关都是自由自在的人,走到街道 上不光是觉得人们都看我,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人家都是自由公民,我一个劳教分 子掺杂其中,丢人死了! 再想到人活到拾大粪的地步,的确是无地自容啊,不如死了算了,还活个啥! 你就没这种念头? 陈毓明听张家骥说完,沉默了一下,慢腾腾说,念头能没有吗?就是想法不一 样呗。我想的是嘉峪关又投有熟人,谁也不认识我,谁还笑话我?陌生人笑话?我 不认识! 张家骥说:你是个阿Q ,精神胜利法。 陈毓明悖然大怒:我是阿Q ,那你是什么?你是什么?你嫌丢人?蒙受了耻辱? 那你不要拾粪了,你回夹边沟去!你回去呀! 看见陈毓明生气,张家骥笑了:陈队长,你想叫我回去?我才不回去!就是拾 大粪我也不回夹边沟了。操。 陈毓明回答:那就好好拾粪,把你那小资产阶级的脸面收起来。 拾粪的生活是很平静的。他们每天拾两趟粪。在拾粪的路上遇到一块木头或者 一块煤炭,就捡起来。每个人的筐子外头挂个布袋,专门捡东西用。他们用拾来的 木柴烧开水、煮饭。有时候某个人看下哪儿有几块没人管的木板,几个人就一起去 搬回来。他们没有安排专门的做饭人,那样拾的粪就少了。谁回来早谁就做饭:拿 桶去打水,点火,做糜面疙瘩或者散饭(很稠的粘粥。)。做饭时烟雾太浓,不做 饭的人就到窑洞外头坐着。饭熟了也端到外边吃。如果是傍晚,大家就在窑洞外坐 着说话,直到睡觉的时候才走进窑洞。有时候他们吃过了饭就到大十字转一圈,路 灯亮了才回来。他们还集体去了一次长城的终点嘉峪关古城。只是他们去的日子不 对,没赶上开放。他们就在城外走了走,在古城所在的山丘下边的一片草地上坐了 两个小时。那里长着绿油油的牛毛草,像地毯一样,坐上去投有一点尘土。草地上 有几眼泉,泉水被社员们引去浇地,他们在泉水里洗了澡,并且洗了衣裳。把衣裳 晒干穿上,他们就回住处了。 一切都好,就是吃不饱,肚子饿得难受。 饥饿对于他们的折磨太残酷啦!他们都是在清水筛过沙子的人,那半年的时问, 每月吃四十斤粮食,却要干超重体力的活,只要车皮一到,半夜里都要起床去装车, 把百公尺外的沙子抬到车上去,跑着抬……他们已经累垮了,这才另调一拨人去把 他们换下来。他们瘦弱的身体需要更多的营养补充,可是回到农场后却吃着二十四 斤的定量,而且是带皮的原粮。这点粮食只够维持生命,哪还有力气劳动呀! 饥饿的威胁对于高克勤、俞青峰和徐敬宣来说稍轻一些,因为他们的家境好, 家里人不断地寄点炒面、饼干、罐头什么的,每顿饭后自己再补充一点儿,可对于 陈毓明和张家骥来说,却是巨大的威胁:每时每刻处在饥肠辘辘之中,身体一天比 一天虚弱。 于是,从第一天拾粪开始,陈毓明和张家骥对于家属区的垃圾堆就特别关注。 遇到垃圾堆就在里边翻腾很久,一根萝h 呀,一片菜叶呀,居民们扔出来的一 块猪皮呀,都捡回来。每天晚上吃过饭之后,俞青峰在那儿吃饼干,陈毓明和张家 骥就洗菜叶子,洗猪皮,把毛拔干净,然后煮烂吃下去。 对于陈毓明和张家骥捡破烂,俞青峰还表示过鄙夷:你们也不嫌丢人,在垃圾 堆上翻来翻去的,叫花子也不干那事。但张家骥的嘴很厉害,他说,操,你当过大 老板,家里有万贯家产,有人给你寄来。我们家里穷,不拾垃圾怎么活?民以食为 天呀!俞青峰说,那还有人格问题,你总不能把自己降低到叫花子的水平上吧?张 家骥又说,操,叫花子怎么啦,叫花子是自由公民,比你这劳教犯下贱? 俞青峰住嘴了。 张家骥不光捡吃的,他还在一些工厂倒出来的垃圾堆里翻来翻去,捡些钢筋呀 铁丝呀电线呀,捡回来放在窑洞里。俞青峰嫌脏嫌乱,说他:你拾吃的就行了呗, 把这些垃圾拾来干什么? 张家骥说,我拾垃圾碍你什么事了?他说,太脏,太乱。 为垃圾的事两个人拌了几次嘴,可是这个月底他们的粮食断了——吃超了,缺 三天粮。就在大家垂头丧气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家骥把钢筋什么的背到废品收购站 卖掉。买回来十几个议价烧饼,叫大家吃。再后来捡来垃圾,俞青峰也不嫌脏了。 拉粪的汽车半个月来一趟,把晒干的大粪拉走,同时捎来粮食和疏菜。八月底 的一天中午,汽车又来了,坐在驾驶室里的还有一个袁队长。 袁队长是农业大队的管教干部。大队除了正副大队长,还有四五个干事,劳教 分子们把他们都叫队长。这是个管教干部中最凶狠的人!夹边沟农场有些管教干部 打人,但大部分不自己动手;这个袁队长亲自打,亲自捆人,打过多人,捆过多人。 他从驾驶室一下来,大家都惊了一下,陈毓明马上迎上去问,袁队长,你来啦? 袁队长不搭理他,背着手往土墩后边去了。陈毓明知道他是解手,趁机对张家骥说, 老张,你那里还有钱吗?张家骥问,做啥?陈毓明说,快去,快去买几个烧饼去, 再买上半斤酱肉夹上,烧饼夹肉。张家骥说,没钱了。陈毓明急得说,好我的张老 弟,你就买几个去吧,我求你了。 袁队长解完手,绕着土墩转了一圈,看着晒在土墩西边的大粪说,这是你们拾 下的粪?陈毓明忙说是是,袁队长,你进窑洞嘛,外边太热。这时候右派们都出来 迎接袁队长,都说进窑洞。 袁队长就进了窑洞。他站在窑洞里打量了一下又说,嗯,这就是你们住的窑洞? 陈毓明说是是是。但是他立即又说,你们把褥子铺好些嘛,你们看,把个铺搞 得像狗窝! 陈毓明回答,拾粪才回来,乏了,躺一会儿。袁队长,你还没吃饭吧? 徐敬宣正在做饭,袁队长说,你们也没吃饭吗? 陈毓明说,没吃,才做。你跟我们一起吃吧。坐下,你坐下等一会儿,饭就熟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