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袁队长坐到铺上之后就问拾粪的情况,陈毓明汇报。一会儿饭熟了,是一锅糜 子面糊糊。陈毓明给袁队长端上一碗,紧接着他把夹肉烧饼拿过来放在一张纸上。 袁队长喝了一口糊糊,咬一口烧饼嚼着,说,伙食不错嘛。 陈毓明嘿嘿地笑着说,这是张家骥家里寄来的钱买的。 吃过了饭,他们几个人装车,袁队长和司机睡觉。车装好之后陈毓明把他们再 叫醒。他们走出窑洞看了看车上的粪不太满,土墩旁的粪已装没了,袁队长说,半 个月拾不下一车粪吗? 你们真会磨洋工! 陈毓明忙说,袁队长,我们尽力了。袁队长说,嗯?尽力了吗?你要看着他们 好好干。要是下次再装不满一汽车,叫他们回去,换一帮人! 这天下午他们没有出去拾粪。袁队长f 临走前说的话大家都昕见了,陈毓明就 此召集几个人开会,研究怎么多拾粪的问题。 他说,大家都听见了,袁队长说,不行了重新换人。大家看,是好好拾粪,还 是回夹边沟去。 张家骥说,谁没好好拾粪,操。 张家骥有个习惯,几乎每句话带个操字。有一次徐敬宣说他,你的嘴怎么这么 脏,嘴里总操、操的,你改个名字吧!叫张操。张家骥脑子好使,说,哎呀你可是 抬举我了!三国演义有个曹操,古书里讲就是因为他爱骂人才把曹孟德改成曹操的, 你给我一改名字我就和曹操齐名了!大家都笑,后来还就叫他张操。 研究了半天,大家觉得在嘉峪关还真是不好拾粪了,因为公共厕所的粪是包给 嘉峪关公社的,而人们随便排泄墙角屋后的粪便已经被他们拾得差不多了,供不上 他们拾了。张嘉骥说,粪这个东西,有了才能拾;没有,你还能到街上抓住一个人 说,拉到我的粪筐里来! 还是陈毓明提出个建设性的意见来:分两个人去大草滩火车站和黑山湖火车站 拾粪。听人说前两年酒钢上马期间,许多设备都是在那儿卸货,再由马车汽车拉到 酒钢来,那两个车站人多。 有人就有粪,大家同意了。第二天早晨,陈毓明就把高克勤和徐敬宣送到大草 滩和黑山湖了。 经过人员调整,积肥小组终于能够完成任务了:嘉峪关的三个人每天早出晚归, 能拾下五个人的拾的粪。在大草滩和黑山湖的两个人也差不多一个月拾一车粪。过 了一个月,袁队长再次来到嘉峪关时,对他们能完成任务表示:嗯,这还差不多。 但是他在背后严厉地训斥了陈毓明一通:你胆子大得很,没经过请示就敢把两 个人放出去。他们要是跑上一个,你负得起责任吗? 陈毓明回答,你们挑选下的人能跑吗?他在那边要是跑了,在这边也能跑了! 袁队长说,在这边你不是看着他们吗?他说,我能看住吗?这拾大粪是单干的 活。 我能跟在屁股后边看着吗?你要信不过就叫他们回嘉峪关吧。人跑了我还真担 待不起。袁队长说,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谅他们也不敢跑!一个是当下县长的, 一个是省委书记的侄子。 最后,袁队长说他:以后一星期给他们送一趟粮食。粮食少了不容易起歪心。 袁队长这次来过之后,再就几个月也没来看他们。嘉峪关的五个人平静地生活 着。只是十月下旬嘉峪关下了头场雪,河西走廊的冬季降临了,他们的日子变得难 捱了:寒冷!为了克服寒冷,他们每天除了拾粪,还要去捡煤核,去停工了的煤厂 捡焦炭,生炉子取暖。门口的柳笆子门上绷了一块麻袋片,用以挡风,但又不敢封 得太死,因为炉子没有烟筒,他们怕煤气中毒。 寒冷还增加了拾粪的难度!天冷之后,野外的粪便少得多了。为了完成任务, 他们必须跑更远的路,甚至要跑到五公里外的火车站去拾粪。河西走廊的西端白天 的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几度,拾一趟粪回来,全身都冻僵了,暖和过来之后全身的骨 头痛。 抵御寒冷需要更多的热量,他们愈是饥饿。于是,陈毓明和张家骥把更多的时 间花在垃圾堆上,拾菜叶子、肉皮、别人扔掉的馒头。以填补自己饥饿的肚子。俞 青峰家里多次寄食物给他,以补充身体所需的“燃料”。“饱汉”不知饿汉饥,他 常常对煮菜叶子吃的陈毓明说,你就胡吃吧,说不定哪一天食物中毒,后悔就迟了。 还真叫他说中了。春节前夕的一天,陈毓明在家属区拾粪,拣回来十几个苤莲 ①。这是酒钢的职工家庭在入冬前储备的蔬菜,在房子里放的时间久了,已经干巴 了,萎缩了,在年前把它清理出来倒在垃圾堆上,恰好被陈毓明看见捡回来了。陈 毓明和张家骥吃完饭之后就开始加工:用刀砍去外边干巴多皱的木质层,洗净切成 块儿放进锅里加点盐煮熟。由于是整个儿囫囵的苤莲,也没腐烂,和以往拣来的烂 菜叶不一样,这天晚上俞青峰忍不住也吃了两小块——他嫌味道不好,放久了的苤 莲有一股甜味,仅吃了两小块。剩下的一大锅,全被饥不择食的张家骥和陈毓明吃 了。 不料吃完苤莲一个多小时,张家骥和陈毓明的胃就痛起来了。越来越痛,越来 越痛,痛得两个人呻吟不止,大汗淋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下也不是。这两个 人吓坏了,判定是食物中毒。俞青峰说不会是食物中毒,因为他也吃了两块的。他 说,要是有毒我的胃怎么不痛,肚子也不痛。他断定他们俩人是吃多了,胃撑破了 ——胃穿孔。不管是食物中毒还是胃穿孔,反正都认为活不成了,马上就要死。于 是张家骥口述,俞青峰代笔,替张家骥写了一封给父母的遗书,内容是不孝儿张家 骥不能孝敬父母,今日要死了。陈毓明也请俞青峰代笔给女人写份遗书,遗书说, 我真是对起你,由于我的错误牵连到你,把你也搞成右派拖进夹边沟来了。现在我 又要死了。我是对不起你呀,也对不起孩子,来世我再报答你吧。万望你善待孩子。 最后还劝女人:将来你要是释放回家了,能遇到个好男人你就改嫁吧。 遗书写完后,两个就躺下来等死,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死亡并未降临,只是 胃部的疼痛有增无减。这时俞青峰突然醒悟:你们的胃并没有破裂,要是撑破了, 还能活到这时间吗?他从铺上抽了两块砖头放在火上烤,烤热之后用破布裹起来叫 他们两个人焐胃。 焐了一个多钟头,两个人的肚子咕噜噜响了,后来放几个屁,打几个嗝,又跑 出去解个手,胃和肚子就不痛了。 虽然有过一次食物中毒了,但他们还是要到垃圾堆上找生活。长期的饥饿的积 累已经损害了他们的思维,早晨一睁开眼睛,首先就想起吃。更为严峻的是六零年 元旦过后每个人的口粮又减少了几斤。他们必须寻找更多的代食品充饥。 好在这时侯他们又找到了其他可以充饥的东西…… 陈毓明每个星期给大草滩和黑山湖的人送一趟粮食、蔬菜和盐。有一次到了大 草滩,高克勤给他煮白菜吃。那白菜很薄,嚼起来如同牛皮纸,木质化了,味道很 差,但却能吃。他就问高克勤从哪儿搞来的?高克勤说从仓库弄来的。原来大草滩 火车站有两间大仓库,是一年前专门储存从外地运来的蔬菜的。那儿有许多风干了 的白菜和圆白菜,没人管。于是,陈毓明每次送粮都背一包风干菜回嘉峪关去。风 干菜虽然很难吃,也没什么营养,但却可以填满肚子。这一年的新菜下来之前他们 一直拿风干菜充饥。 陈毓明每次送粮都是顺着铁道走到大草滩吃午饭,然后再走十五公里到黑山湖 火车站。到大草滩天就黑了,住下,第二天返回。徐敬宣住在一间废弃的工棚里。 这工棚是以前拉运货物的车老板和装卸工们住宿的,因为工棚附近有一片变得 空荡荡的停车场,到处是马粪。酒钢没下马的时侯,它的许多机器和设备是从东北 和上海运来卸在大草滩车站的几间大仓库里,然后由一百多辆马车日夜不停地运往 嘉峪关。虽然是简陋的工棚,但徐敬宣并未挨冻。到处都是木头,捡木板烧火煮饭 和取暖很方便。春节后的一天陈毓明又来到黑山湖,晚上喝了两碗糜面糊糊之后徐 敬宣拿出一碗煮好的咸豌豆给他吃。他问豌豆哪来的,徐敬宣告诉他旁边的停车场 有很多马粪。马粪里有许多牲口没消化的豌豆,他捡来的。他问,这豌豆能吃吗? 徐敬宣说他吃了一星期了,没闹过肚子,就是味道不好闻。他吃了半碗,的确味道 不好闻;豆子吃完了睡觉,还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天亮后他和徐敬宣去停车场收 了很多马粪,拿回工棚放在洗脸盆里,倒上水,把粪末子淘出去。淘洗出来了三四 斤豌豆。 这天陈毓明没有去大草滩背菜而是直接回了嘉峪关。他走了七十多里路,到家 时那两个人还拾粪未归。他把豌豆倒了一半在锅里,洗了洗,煮烂了,再把糜子面 撒进去做了一锅很稠的散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