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他们很久没吃过这么稠的散饭了,所以俞青峰和张家骥拾粪回来,他把散饭舀 给他们吃,他们吃得很香。就俞青峰说了一句:怎么有一股怪味?陈毓明说,豆子 捂了吧。等到吃完了饭,他才告诉他们豆子是从哪儿来的。俞青峰脸色就变了,过 一会儿噢噢地呕吐起来。 吐完了肚子里的食物,俞青峰两眼泪汪汪的,脸变成了茄子色。他骂陈毓明: 你个瞎熊,竟然把马粪里的豆子给我们吃,想害死我们吗? 陈毓明辩解:我在黑山湖吃了,啥事都没有…… 剩下的豌豆陈毓明不敢做散饭了,拿水泡了两天煮成咸豌豆,每天吃过饭之后 吃一点。再也没出过什么事。看他们吃着没事,俞青峰也跟着吃了。俞青峰也是饿 得受不了啦:进入1960年之后他家也很少寄食物了,因为全国进入了困难时期。 最为寒冷的一月和二月,他们拾的粪不够多,因为担着粪筐出去。不到半个钟 头身体就被寒风刮透了。每当夹边沟的汽车来拉粪的前两天,他们就跑出去偷粪— —偷公共厕所的粪便——以凑够一车粪。 三月中旬的一天,估计又要来汽车了,他们三个人又出去偷粪。陈毓明去的是 大十字西南角的家属区。嘉峪关的公共厕所后边的粪池大都是有围墙有门的,钥匙 都在嘉峪关公社拉粪的社员手里;但这个厕所的围墙不知为什么倾倒了一截,可能 是被汽车撞的,有一个豁口。他从豁口进去,把粪筐放在粪池边,然后就跳进粪池, 站在围墙倾倒后掉下去的一块砖柱上。因为天已转暖,每天下午池子里的薄冰就化 了,他把粪杈捅到池底捞大粪。捞上一权子举起倒进粪筐里。再捞再倒。如果厕所 里有脚步声,他就停止捞粪,静静地站着,免得惊动解手的人造成尴尬。 这天他捞了很多粪便,粪筐快装满了。正好这时有人进了厕所,他听见了沙哒 的脚步声,便决定结束捞粪。以往,他把粪权扔到外边以后双手捺住池沿往上一跳, 身体就能蹿上池沿,再把一条腿蹁上来人也就上来了。可是这天他往上一跳,胳膊 却未能撑起身体来;身体又掉了下去,双脚差一点掉进稀汤子里。他心里惊了一下, 咦,没上去!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就重新扶着池沿双腿用足力又跳了一 下。结果仍然没上来。这时候他的心里突然就明白了,是自己的身体太过虚弱了! 他静静地站着休息,他想聚攒精力,然后再努把力跳出粪池。然而就在他站在 粪坑里眼光果呆地看着粪池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呔,你在这儿千什么?他 掉转头看看,是个年轻小伙子站在墙壁的豁口处看他。他回答了一句:我是拾粪的。 小伙子说,拾粪的? 你是拾粪的你怎么不拾粪,站在那儿往里看!他听了这话脑子嗡的一声响,脸 就羞红了:小伙把他当成坏人了。他急忙解释:我是捞粪累了,站着休息一下…… 小伙子嗓门更大了:休息?妈了个屁!你休息也不找个地方去,跑到这里来休 息,这是你休息的地方吗?他说,哎年轻人,你怎么随便骂人?小伙子更来气了, 大骂起来:操你妈,骂你?我还要打你个臭流氓!那小伙子一步跳过残垣,抬腿就 向他头上踢来。他吓了一跳,身子往粪池里一蹲才躲过了那一脚,然后就很尖厉地 叫起来:哎——你怎么打人!哎——你怎么打人!他大声叫的目的是引起别人的关 注,结果还真有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妇女从男厕所和女厕所的两边绕了过来,问那 小伙子出了什么事了。小伙子气呼呼说,你们看这个流氓,他趴在这儿看人解手! 陈毓明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拾大粪的……小伙子说,有你那么拾大粪的吗? 我在厕所里解手,听见后边有动静,走过来看,亲眼看见你站在那儿半天不动弹, 眼睛往里边看。那女人也说,我也听见有动静。…一陈毓明说,我真是拾大粪的, 我的身体虚得很,捞完了粪没有力量爬上来了。那小伙子说,王大爷,你听你听, 你信他说的话吗? 那么个坑他说他上不来……陈毓明说,真的,老大爷,我真的是身体虚弱上不 来了。那老大爷可能觉得事情蹊跷,走近两步问:你是哪里的人?听你口音不是本 地人,你怎么拾大粪呢? 陈毓明看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很是尴尬,便详细叙述了自已是夹边沟的 右派,领导派出来积肥的,就住在五一俱乐部东边的烽火台下的窑洞里。老人听完 了他的叙述,说小伙子:别打他,别打他,唉,可怜兮兮的,你给拉上来吧。但小 伙子哼了一声说了句我才不管,吐口唾沫走了,那女人也转身走了。还是老人迈过 残壁来伸手把他从粪池里拉了上来。他连声说谢谢,谢谢老大爷。老人又问:你怎 么连这么个坑都上不来。他说,不瞒你说,老大爷,我是饿垮了,吃不饱……老人 听他说挨饿的情况,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后来说,来吧,你到我家来。老人把他领 到家门口,端出两碗玉米面倒在他的帽子里,说回去烙块饼吃吧。 这天晚上临睡觉的时侯,陈毓明两手摸着双腿怔了好久,说,我的腿肿了。 五月初的日子,在嘉峪关只要穿绒衣就可以了,但陈毓明还穿着破棉袄。这是 他在公安厅工作时发的棉袄,那种部队黄棉袄。解放初的政府机关是供给制。他所 以到这种时候还穿棉衣,一是这件棉袄已经很旧,不那么热,二则粪不好拾了,走 的路越来越远,真要是变天来点风呀雨呀,也可以抵御一下寒冷。 这天陈毓明走到火车站来了。 每过一个星期,他就顺着南马路往南走,穿过兰新公路,往火车站方向拾趟粪。 去的时候从西边走,拾路边上行人们排泄的粪便,回来走东边。从市中心到火 车站大约四五公里,一星期一趟几乎能拾两筐大粪。 每次到了火车站,他都要穿过铁路,到车站的南边去走一圈,因为那边正在建 设支线,有很多铁路工人在筑路基铺铁轨。 而那边投有厕所。枕木堆和沙石料的后边是他们解手的处所。 那时的嘉峪关车站还不完备,出站口也没人查票,只要走上一个小斜坡就可以 进入车站。这天陈毓明刚刚走到斜坡的地方,一大群下车的旅客走出来了。他知道 自己又脏又臭讨人嫌,所以就把粪筐放下来休息,给旅客让道。可是不知怎么的, 有个旅客走过他面前时突然站住了。陈毓明原先是看着别的方向的,他不愿把自己 的面孔正对着出站的旅客。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有个人站在了他身旁,且有点 奇怪的是那人站住就不动了,看着他。他心里觉到了蹊跷,扭过脸看了一眼,心就 陡地跳了一下:这是一张很熟悉的脸,是自己在公安局工作时的同事。立时,他想 扭转脸去,装不认识,那个人却问他:你是……陈毓明吧? 他有点尴尬,说,哟,你是麻…… 那人说,对,我是麻建斌呀。你认不出来了? 他说,噢噢,想起来了,哎呀,我看着面熟,不敢认。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麻建斌说,我调到嘉峪关几年了,就是你调劳改局的第二年。老陈,你怎么成 这个样子了? 陈毓明尴尬地一笑:哪个样子,你看我是哪个样子?老麻。 我成了右派了。 麻建斌一脸惊骇:什么,你成了右派了?什么时候…… 1957年嘛。你不知道吗? 我哪里知道呀。酒钢上马,我就调到嘉峪关来了。那你这是怎么回事嘛,这筐 子…… 老麻呀,一言难尽。在劳改局成了右派,然后送到夹边沟。 现在领导把我们派出来拾粪…… 就在嘉峪关拾粪吗? 啊,在嘉峪关拾粪。你呢,在公安局? 在公安局。 升了吧?当官了? 咳,什么官呀,就是个副局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