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战部长为全体赤卫军收拾了外交部长,他雄赳赳返回三一九时,总司令出于 某种目的主动跟他握手,但是被他一甩袖子拒绝了,在众人看来这比骂人更有损于 总司令的威信。总司令却求之不得而且很愉快似的,假惺惺的手抬在半空,自己笑 眯眯地欣赏了半天。作战部长目不斜视,痴人一样贴着嘹望孔,举止显得越发傲慢 了。十五点,十六点,十七点,举凡三次之多,总司令亲切地提醒作战部长对表, 但顽石般的作战部长始终不领情面,目空一切地看都不屑看他。总司令宽宏地对待 这些挫折,风度一如长者,这多少有点儿反常。人们只认为他是迫于作战部长变态 的勇猛,在自欺欺人给自己找台阶下罢了。 永远自我感觉良好乃至甚佳的外交部长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从心理到生理都失 去了往日那种咄咄逼人的进攻性。他缩在角落里独自摆弄跳棋,抚摸红色蓝色绿色 的弹子,就像抚摸自己身心上的累累伤痕。没有谁为他计时,但他过一会儿就出去 一次,不依照时间限度,只依照肉体的感觉。来回几次之后,他和别人都恍然大悟, 明白十五分钟云云,原来竟是很宽容的,他的缺陷发作的周期要紧凑得多了。他这 才反省自己给别人到底造成了多大伤害,反省产生了惯性和适应性,他开始不停地 站起来,不停地蹿出去,不停地悄然溜回。人们很快就不再注意他,只觉得门口有 个影子频繁地出出进进,给这屋子带进了缕缕不绝的稍稍好一些的空气。他们权当 那影子是一股风了。外交部长不时回味被人扛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荡来荡去的情景, 那种五雷轰顶阴风贯耳的强大感觉久久不散,随时都逼迫他找个耗子洞或蚂蚁窝钻 进去。钻不进去,是因为屡屡找不着那个洞。最好的避难法和遮羞法是来来去去出 出进进,在游荡中忘却以往的滔滔雄辩之才和如火如荼的出风头的欲望。他那匆匆 碌碌的背影在别人眼中就生出些类似自虐的味道了。 “你适当歇一会儿吧。”宣传部长读日记本读得疲乏了,却从惶惶不可终日的 影子上面读出了一些有趣的意味。他对外交部长说,“你这么快就走到了另一个极 端,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是不是要暗示我们对你采取的措施是不人道的,荒谬的?告诉你,至少我不 这么看。“ “我也不这么看。”外交部长说。 “那你怎么看?” “我根本就什么也没看。” “那就请你关门的声音轻一点儿。没看法当然更好,有看法可以用语言来表达, 没必要借助物体的碰撞来表达,更没必要夸张自己的形体动作。你关门完全可以轻 点儿!与其一次接一次往外跑,你干脆在走廊里多呆会儿么!两次或三次并成一次, 也增加不了多少负担嘛!我觉得……你有点儿成心加重自己的不幸,从心理上对我 们施加压力。告诉你,至少我认为这是很滑稽的。” “我是不是干扰了你的白日梦?”外交部长看着宣传部长抓在手里的日记本, 争辩的欲望开始死灰复燃。野火烧不尽个性之花,哪怕是一株呆傻之草也要春风吹 又生!他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我执行的不是你的意志,是赤卫军伟大的决议。 我付出了牺牲,你们像猴子一样举起手来也得出点儿代价。“ 他开门,咔!关门,砰!眨眼不见。开门,咔!关门,砰!眨眼又回来了。 “这是低能的表现。你的智力萎缩了。”宣传部长为日记本掀开新的一页,准 备重温宣言草案的备注栏。但这次回来的已是完全复苏的过去的那个诡辩者,而不 是那个被人当麻袋当猎物扛在肩上来回示众的可怜虫了。外交部长直面宣传部长, 信心十足地说道,“智力萎缩是赤卫军的普遍现象,低能是我们生存的核心。如果 你指出这一点是为了让我自惭形秽,那么我只能告诉你,你的低能让我望尘莫及。 出出进进是我的事,看着我出出进进是你们的事,如果你们因此而失去内心的平衡, 在道德上陷入危机,在智力上丧失自信,那么我一点儿也没有办法,我甚至不能阻 止你们用鼻子走路用耳朵喝水,情况就是这样!限制我关门的力度,你们得拿出新 的决议。你们的信心还够用吗?你们的胳膊还能像没有感情的猴子那样随随便便地 举起来吗?我惟一的疑问就是这个。我为你们担心。说实话,我忧心忡忡。请你把 话留在嘴里,稍微含一会儿,我该出去一下了,我完了你再来……” 外交部长开门,咔!关门,砰!这一次没有马上返回。他在走廊里小旋风似的 转了一圈半,为自己成功的复活乐不可支,踢踢踏踏地奔向三。三了。 “又下了一个臭鸡蛋!”宣传部长有些闷闷不乐,外交部长破坏了他的阅读和 思考,还过于充分地借题发了一大挥,很意外。他说,“这人病人膏肓了,扛不行, 扒裤子也不行,我看得掐他,掐他的脚心……使劲掐!掐!” 总司令正与副司令和后勤部长商讨后勤工作的计划,听到宣传部长咬牙切齿的 美丽心愿,就很感兴趣地从上下铺之间探出硕大的头来,问道:“怎么个掐法儿?具 体谈谈。” “掐他的喉结……掐!” “他脖子细,掐起来不困难。关键恐怕在窒息程度,在造成窒息的具体手法。 是用两只手吗?你全面阐述一下,我觉得你的观点很有意思。掐?真有意思!说说 看。” “掐他的胳肢窝,用指甲……”宣传部长降低了语调,总司令的认真把他吓住 了,愤怒的表白终于化成了平淡的戏语,“掐他的人中!给他捏脊……我对掐并不 在行,随便说说。实际上……干脆拧他屁股算了!” 总司令看了他半天,摇了摇头。宣传部长连忙端起日记本,内心为自己瞬间突 起的残暴念头而迷惑,而疑惑,从而惶惑了。外交部长只不过抢白了几句,只不过 炫耀了几句,毕竟于赤卫军的大局无损,以掐处置未免过于正统。总司令竟然兴致 勃勃地追求窒息效果,恐怕含有另外的意图。他是声东击西,以掐脖子掐细脖子等 等牵强附会的说法儿来恫吓那位野蛮的作战部长吗?宣传部长想了想,决定在语言 中尽量避免使用容易引起误解而又感情用事的动词。拧比掐有分寸,拍比拧有度量, 摸比拍更有象征性,揉比摸则更少恐怖了。然而揉太友善,误解会更大。他还没有 恨外交部长恨到非揉不可的地步。 所以,动词不能说,也是不可使用的! “你真让我失望呀!”总司令叹道,“你居然要拧他的屁股,太陈旧了。” “应该拧他的阴囊。”后勤部长笑着补充, “用两个指头肚儿。” “应该拧他的鼻子,这样严肃些。如果给不了他一个窒息,我们可以给他半个 窒息,让他明白明白三一九的空气是珍贵的,不是随心所欲想怎么吸就怎么吸的!” 总司令说话时看着临时大哑巴作战部长,“应该让每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为此,大家仍须努力。“ “枝节问题能不能以后再研究?”副司令想把关于后勤事业的讨论拉回正轨, 说道,“拧哪个器官怎么个拧法儿,到时候会无师自通的,这里不是最需要灵感的 地方。让我们把想像力投在刚才的讨论上……用煤油炉煮挂面当然是件好事,说实 在的,单一吃面包已经影响了我们的性格。但是,上哪儿去弄煤油呢?我们能得到 充足供给吗?我表示怀疑。”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煤油炉的地方不会没有煤油,这是常识。”总司令略显 不快。到教职工宿舍区夜征一具煤油炉的方案是他首先提出来的,本以为是天赐良 策万无一失,却让副司令寻出了破绽。他固执地强调:“我敢肯定煤油装在一个瓶 子里,这个瓶子肯定就在煤油炉附近的某个地方。不信我们找起来看,找不着煤油 你们把我化了做煤油!” “我是怕找不着,不是说不能找。”副司令退了一步,不说话了。后勤部长哧 哧发笑,上下打量总司令,说:“脂肪的燃烧性怎么也不如化工品,一百来斤人肉 的能源是有限的。要是不怕麻烦让我推算一下,我能证明这些肉顶不了两斤煤油, 所以这件事与献身精神无关。我们得打开思路……煤油的问题交给我好了。” “这不是过你的发明瘾的时候。”总司令撇着嘴,“你想用自来水做煤油吗?” “只要给我时间,这绝非不可能。你的思路根本不是发明的思路,而是义气用 事的思路。”后勤部长友好地拍拍总司令的膝盖,语调却不失鄙夷,“要想发明, 我首先得发明一个容器,把你们排泄的气体和屎尿滴水不漏地集中起来,用自来水 稀释,用封闭的方法浓缩。最后,我会得到类似于煤油的物质。这个复杂的发明我 准备让别人去搞,我有更简便的方法。 我只想证明一点,想贬低我的发明能力是徒然的。煤油的事不必再提了。“ “他像不像讨厌的巫婆?”总司令问副司令。副司令看着别处,说,“赤卫军 需要真诚。真诚的信念和真诚的巫术是化腐朽为神奇的两股重要力量。我没有理由 不信任他。” “我也没有理由不信任自己。”后勤部长一本正经地强调说,“没有理由!真 的。” “你们俩都没有理由……我会向你们提供的!你们恐怕也不否认我有这个权利, 我不会永远不动用它。你笑什么?“总司令瞪着后勤部长,”你的笑有一种居心叵 测的味道。你来到赤卫军是我们双方的幸运,但是有时候你让我很不舒服,与某些 人给我的印象比较接近。谈到自己的发明能力的时候,你别那么旁若无人就好了。 你又笑什么?你能不能笑得明确点儿?我难受极了……这种周密的讨论太累人啦! 除了煤油炉还有值得研究的问题吗?” “比较迫切的是图章问题。”副司令说。 “图章?” “我指的是公章。” “赤卫军的存在是不容抹煞的事实。”总司令说,“没有公章也没什么。我们 可以雕一个,八号楼有的是材料。”他挑衅地望着后勤部长,“你能够发明煤油, 就不能发明个公章吗?” “我没说我不能发明这个东西。它像打喷嚏一样简单,根本谈不上发明。” “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你交给别人也没用。你没有多少选择的机会。是我支撑了你的选择,不论现 在还是将来,你对我指手画脚的时候,心里务必要明白这一点。”后勤部长正如总 司令指出的那样,居心叵测地笑了,“我热爱赤卫军,所以我将执行你的一切命令, 而一切后果必须由你承担,我概不负责。” “你好像不是昨天那个人了?”总司令把脱落的耳塞拾起,绕在手指上,说道, “昨天钻垃圾道的那个人不见了!” “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昨天的那个人,甚至也不是一分钟以前的那个人。道理 非常简单,咱们随时都在同新的人物打交道。我就不能预知一分钟之后那个新的总 司令会干出什么勾当……”后勤部长的笑声不怀好意了。 “那我现在就来告诉你。”总司令说,“今天夜里把剩下的三个钢镚儿运到指 定地点,我无限期地延长你完成任务的时间!我这么做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恰恰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后勤部长答得轻松,语调却斩钉截铁。 “玩笑开得可以了。”副司令说。 “我没有开玩笑!”总司令刚才尚保持镇静,不到半分钟就亢奋冲动起来了, 他对后勤部长说: “我下一分钟也不开玩笑!”对副司令说:“我到下一个世纪 也不开玩笑!”又走到门后侧,对宣传部长和外交部长说:“我跟你们任何人都不 开玩笑!”最后,他下意识来到作战部长背后,大声说:“我跟谁哪怕跟畜生都不 会开什么狗屁玩笑!永恒的严肃支配着我,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吗!难道你们没有体 会吗!请你们牢牢记住,我不开玩笑!绝不!” “你妈×!”作战部长从嘹望孔那儿直起腰,吃力而突然地放了一颗原子弹, 总司令声势浩大的咆哮顿时被摧毁了。作战部长袭击完毕,又趴回呆惯的地方。总 司令独自回味了许久,像囚徒一样面对墙角站着。原因各自不同,这个悲哀的姿势 令所有人感到快活。总司令不开玩笑,谁也不开玩笑,但有几颗深深浅浅的心确实 舒畅起来啦! 总司令向门外走去,对副司令说:“我去三。三,你跟我来一下。”两人在走 廊默默西进,总司令下巴上的粉刺小蜘蛛一般哆嗦着,副司令都不忍心用右手拇指 和食指重复性地暗杀它了。刚踏进女厕所,总司令一把揪住了副司令的袖子,仿佛 溺水的人手忙脚乱地抓到了一块浮木,说什么也不撒爪子了。 “我受不了啦!我不能等待了,赶快确定惩罚步骤,今天晚上就实施!” “太仓促了吧!” “等准备充分我就气死了!”总司令扒着水龙头灌了几口自来水,呛得咳嗽起 来,“真……真气死我了!” “没那么严重,你得沉住气。” “我脑袋里没有感觉没有思想,像气球一样全是气了,再让我忍耐非炸碎了不 可!你帮我设计一下,你看是开诚布公挑明了再动手,还是等他睡着了先下手为强? 这事想起来很简单,可就是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开始干,你说怪不怪?我…… 我……我做梦都想掐住他的脖子,让他管我叫爸爸,叫爷爷!“ “叫什么无关紧要,关键是他的脖子比暖瓶还粗,你一个人能不能掐得住?万 一掐不住他,他反过来掐住了你怎么办? 他让你叫他爷爷你叫吗?“副司令眉头紧锁,撒了一泡尿,说,”你得瞻前顾 后才行。你对自己的体力有把握吗?你的手……“ “你想让我亲自干这个事?”总司令的眼警觉得犹如猫头鹰的眼,目光犀利。 副司令耷拉着眼皮,沮丧地盯着裤腿上溅的几星骚水,无力地说:“你不亲自干, 倒让我亲自干吗?” “谁合适谁干。我干不合适。”总司令说,“我的身份是个很大的障碍。” “我干也不合适。不到忍无可忍一触即发的状态,我恐怕自己没有掐别人脖子 那么大的勇气和力气。这些因素你不缺。” “照你看还是我干最合适了?” “你的身份很可能是威慑力量。你亲自动手掐一个人的脖子,这本身就挺吓人 的,别人都没你优越。” “我还真没这么想过。”总司令将信将疑地看看副司令,又反复端详自己的手, 最终仍旧泄了气,“我干不合适,你干也不合适,那咱们就找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吧。 你认为谁肯替我去对付那根脖子呢?” “乱叫掐掐掐拧拧拧的那个人怎么样?他的想像力比较残酷,动起手来可能差 点儿。突击培训一下,或许能行?” “你赶快把他给我叫来!” 副司令带着宣传部长脚步轻捷地来到女厕所时,总司令正在无所事事地大便。 宣传部长站在木挡的小门之外,一副垂头丧气营养不良的样子,给大便的总司令兜 头浇了一瓢冷水。总司令也灰心了,挑剔而仇恨地看着这位从头到脚都十分不快活 的替身。与其让这么个闻风丧胆的口头暴力者去掐,倒真不如自己亲手去掐掐试试 了。 “时局很紧张,秩序和纪律到了崩溃的边缘。”总司令蹲在大便池上也没摘掉 耳塞,两条折叠的腿不停挪动,好像在寻找更有利于排泄的姿势。他继续说:“我 在危急关头想起了你。 你喜欢动脑筋,性格老成,不爱出风头,为人也很谦虚,你是我最信赖的人了。 惟命是从是你的优点和可爱之处,我希望你能保持它。因为它是赤卫军最宝贵的品 质也是你的生命线之一。之所以讲这么多无关的话,是为了让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即将交给的任务很光荣,也很危险。归根结底,赤卫军考验你的时刻来到了!“总 司令习惯性地按着耳塞,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是在复述收音机里的动人废话。总司 令看看宣传部长苍白而没有一点指望的脸,看看副司令事不关己而高高挂起的脸, 不由怒火中烧,话锋大变:”老实告诉你说吧,我想让你替我玩一次命,夜里请你 掐个人,总之以你为主你得给我把他给治喽!干不干?“ “干吧。”副司令懒洋洋地鼓动,“受攻击的都是纸老虎。 再说,我们配合你,不会见便宜不占见死不救的。“ “怎么配合?”宣传部长问。 “诸如……见缝插针之类。”副司令颇感无聊,冲着没好气的总司令打了个哈 欠,“我看还是算了吧,他掐自己可以,掐别人恐怕不行。他确实出不了这个风头。” “我有那个心没那个胆,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战斗力。”宣传部长松了口气, 低落的情绪迅速爬升,说,“我在梦里什么都敢干,有一回我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的脑袋给切下来了。我端着那个脑袋跟它说话,说渴了就对着断脖子接血喝,它还 问我:汽水好喝吗?我端着它就像端着个大椰子!我要老是在梦里呆着对你们可能 会有点儿帮助,醒着无论如何不行。我掐不了人,我一想这件事连笔都攥不住了。 我现在……特别惭愧。” 没人接他的话。总司令和副司令似乎被那个血淋淋的梦和那个无法想象的脑袋 吓住了。宣传部长得到解脱,发现忧虑重重的总司令正看来看去地注目于地上用过 的几张大便纸,就关心地问:“你忘带纸了?我给你拿两张去。” “我有。”总司令说,“纸我带了,可是你给我的良好印象没有了。这比没带 纸更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去吧。” “你有纸我就放心了。” 宣传部长说完便轻爽爽转身离去。他在梦里以切脑袋开始以端椰子告终,正如 他的口头暴力论以掐脖子开始而以拧屁股宣告完结。总司令发现了这种联系,也就 不生气了。那么现在指望谁呢?自己吗?而自己明明是连半个带血的梦都不曾做过 的呀!真是无法可想了。 五分钟之后,响应召唤的后勤部长出现在三。三大便池畔。总司令滞留在老地 方,愁眉苦脸地托着腮帮,像是再也蹲不下去了,更像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副司 令把人带到,去外间盥洗池洗手,迟迟不露面。总司令本想让他替自己做动员,。 现在只好硬着头皮亲口教唆一番了。早知掐人这么不容易,不如当初挨了骂别生气。 气个半死,人又掐不成,眼看找不回面子,赤卫军也乱了纲常,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果蹲在这儿能保持威信,就不妨永远蹲下去好了,哪怕蹲得不是人了而蹲成一座 雕像。伟人的塑像群里能容纳这个平凡的姿势吗?基督受难于十字架的动作也不过 耳耳,谁比谁逊色多少,历史还没发话,恐怕正比较着呢!总司令打量后勤部长, 心情好多了。 “你来了。”总司令模仿一种低沉的嗓音,觉得自己像一块大理石一般华丽而 结实。 “来了。”后勤部长回答。 “陪我蹲一会儿好吗?” “我还是站着舒服些。”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估计你气晕了。看来没有。”后勤部长的表情让人无法捉摸,“你的承受 力很强。母亲受人侮辱,换了别的儿子早晕过去了。你比他们有出息,当妈的肯定 不喜欢弱不禁风的儿子。所以,你可能是你妈的宝贝,不是他妈的而是你妈的宝贝。” “你从哪儿得出这么混乱的印象?” “从你大便的姿势。” “你越说我越喜欢你了。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你能不能再过来一点儿?” , “不能了。” “那我就这么说吧。” “说吧。你的脸不用冲着我,小心耳塞子掉茅坑里。脑袋偏一点儿,现在说吧。” 总司令正襟危蹲,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女厕所回荡着痛苦而痴迷的讨伐声和 喊杀声,天真而庞大的阴谋在大便池上空吃力地飞翔,总司令的唾沫溅湿了木头挡 板,后勤部长在自己的冷笑声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外交部长的理论解释,他这 是肉麻了。 “我把这条脖子交给你了。干吧!” “我有个小小的条件。”后勤部长说。 “你的所有条件我都可以满足,只要你能为赤卫军的铁的纪律做出你应有的贡 献。你真能掐住他吗?” “这人我掐定了。” “我很欣慰。说说条件。” “我把他掐服了之后,你只能要求他喊你爸爸,不能有进一步的要求。我让他 喊我爷爷,你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挠。” 总司令痛苦地看着大便池,它在他两腿间像一条著名的大河一样让他心潮起伏 汹涌澎湃,它要真是那条河他就一个猛子扎下去了。他决定做出牺牲,不在乎为父 为子的那点儿名义上的小小得失。他把大便纸伸到下面去了。 “他要真能叫我爸爸,我就知足了。” “我还有个条件。”后勤部长紧追不舍。 “你还有完没完?你已经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还贪得无厌就不觉得自己有多么 可耻吗?”总司令的两眼不知何时发了青,霍然绿光直冒,忘乎所以地挥动着用完 的大便纸,像是准备抛撒传单一样,“你别乘人之危!你眨眼间当了别人的祖宗, 你已经不适合提任何条件了。你要按时行动,去准备吧,除了掐那个狂人,我对你 干的说的想的一切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你居然想让我的……喊你……爷爷!太不 地道啦……” “这个条件对你有利。” “你该不会让我直接称呼你什么吧?你敢提我就敢给你另外两个字……混账!” “你想过没有,他掐住了我怎么办?”后勤部长不焦不躁,戏谑地低头看了看 总司令庄严的臀部,说道,“我的条件是,一旦他反扑成功,把我掐住了,你们谁 也不要帮我,也别拦他,他爱干什么干什么。怎么样,这个条件对你的胃口吧?” “纯属废话,你以为我们有引火烧身的毛病是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还用当个 条件提出来吗?有了前边那一条,你遭遇了什么都是正常的,都不是我们不能接受 的。哎哟!”总司令抓着前方挡板呻吟起来, “你能不能搀我一把,我站不起来 了!” 副司令闻声从外间跑了进来。总司令扶着墙慢慢向外走,另外两个人有一搭无 一搭地捏着他的胳膊。总司令下肢麻酥酥的,有点儿神情恍惚,他盯住门后一把旧 笤帚就说什么也不肯动了。 “我知道怎么教训你!”总司令嘟哝着,朝那柄笤帚扑了过去。他双手合拢, 掐住了细细的笤帚把儿。一边龇牙咧嘴地掐,一边哼哼叽叽地骂:“狗东西,这是 你应得的下场,你还敢口出狂言吗?你还敢目中无人吗?你还敢指桑骂槐犯上作乱 吗?我掐不死你我就不是……我……我……” “笤帚头上有屎嗄巴,当心。”副司令提醒他,“别弄脏了裤子!” “我暂且……暂且顾不了那般……那般许多了。”总司令气喘吁吁地歪在盥洗 池的沿子上,对笑得莫测高深的后勤部长说,“今天晚上……你照此办理,不得有 误。” “我恐怕干不了这么漂亮。” “有了气概就什么都有了。” “让我看看你的指法……” 后勤部长接过了笤帚,看到了总司令裤腿上的一星半点儿黄,不禁心生呕意。 他一甩胳膊将笤帚扔到大便池上方的水箱顶上去了,笤帚人一样翻着跟头。 “就这么干!我们共同把他抛出去!” 总司令说道。陶醉在尚未结束的漫长而有趣的搏斗之中。 看他胜券在握的生动表情,他无疑是那个最后的顶天立地的征服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