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收音机是囚笼,里面住满了各种叽叽喳喳的小鸟。时间是鸟群里的乌鸦,每隔 一小时便嗄吱吱惨叫一声。总司令是时间的监督者,在漫长的间隙里他欣赏音乐, 同时聆听其他鸟类的聒噪和絮语。他听不清鸟们说了些什么,却明白太空流动着猛 禽的理论,以及它们动听的鸣唱。总司令捂着耳塞子,觉得自己呱嗒呱嗒地掠起翅 膀,正呆头呆脑地试图飞起来。他两眼发黑,心里像堵满了鸟蛋一样坠着各种型号 的铅球,沉甸甸的令人烦躁不安,令人对勉勉强强的轰炸丧失信心和快感。他甚至 恨不得做一只饶舌的傻鸟钻到收音机里去了。 二十一点整,乌鸦报时,总司令宣布就寝之后率先躺倒,语调和动作流露了深 刻的不祥之兆。除了我行我素的作战部长,赤卫军同志们陆续歇卧了。总司令口中 开始分泌大量唾液,咽也咽不及,却丝毫未能润滑他的情绪。景况确实有点儿不妙 啦! 后勤部长上床时与作战部长对峙了片刻。下铺的归属不定,后勤部长觉得作战 部长有抢在他前边上床的意思。他便咴咴一乐,像小马驹一样欢快地调开身子,举 手相邀:“来吧。 你睡里边,我睡外边。不过你得本末倒置一下,把脑袋搁在我脚那头。这样的 安排你满意吗?我来本末倒置也行,但是你还得把脑袋搁在我脚那头。我不能再让 步了,你要夺回你的老地盘,我想保护我的新领地,咱俩只能妥协。你知道什么叫 妥协吗?“他把脸移到离作战部长的脸半尺开外的地方,低声说:”妥协是文明人 处事的基本手段。我不想贬低自己……它对白痴也适用。怎么样?就当你是铅笔我是 铅笔刀,咱俩钻进同一个铅笔盒……妥协了吧?“ 作战部长的脸也往前凑,直凑到互相看不到整个鼻子,而四目的距离仅剩一寸。 后勤部长以为临时大哑巴要说话了,却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两股低促的喘息会师, 就像远方跑来了两匹并肩奔腾的马。 “必须本末倒置,你点头还是摇头?”后勤部长双目圆睁,像张着两只血淋淋 的小嘴儿,无所畏惧地说,“我脚不臭,你脚臭,但是你的嘴比你的脚还臭……你 有几天没刷牙了?这种味儿我简直就闻所未闻,它是厕所颁给你的勋章吗?你要珍 惜荣誉,趁早把它摘下来。你头朝那边,倒置过去吧,别用你愚蠢的目光讨价还价 了!” 作战部长的脸撤退了。后勤部长在对方的脸上意外地发现了深深隐藏的恐惧, 好奇地追出去七八寸,也把脸撤回来了。 他的战利品不是缄默的作战部长的不肯骂人,而是渐渐浮上心头的越来越清晰 的一种预感。这预感在他躺到床上不久便得到了证实,他本想于行动之前睡一觉, 这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并且跌入五彩缤纷的亢奋状态中去了。 作战部长不仅反对本末倒置,看来更反对睡眠和闭上眼睛。他远远没有掌握睁 眼睡觉的本领,鼻子也没有犬类灵敏,因此只能在墨一般的黑暗中给自己找事做。 他从嘹望孔举目眺望处于停电的折磨中的苍茫大地,发现一小撮星星正不怀好意地 看着他,连忙缩了回来。三一九布满了可疑的角落,到处是阴谋,它们躲在床下, 缩在床上,甚至聚集在暖气片的狭窄管道中和赤卫军一个个干瘪的肚子里。作战部 长呆不住了。他想去走廊稳定一下精神状态,却发现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上紧了门锁。 他大吃一惊,仿佛置身于厕所,种种被囚的不堪体验从脚心穿到了头部,又被天灵 盖挡回,旋风一样在体内乱窜,连尾巴骨都在扫荡中吱吱地尖叫起来了。他挣扎着 回到嘹望孔,想把警惕性燃成的烈火喷射到夜里去,结果发现平日温柔的月亮充当 了黑夜的狰狞大嘴,黄色的血液从天而降。他哆嗦了一下就不动了。 后勤部长激动地冷笑了一声。肌肉发达的作战部长终于被脆弱的灵魂拖垮,终 于出现迫害狂的症候了。这是他以大哑巴自居而自傲的应得下场,也是他骂人骂得 太坚决而又太不明确的必然结果。第一,你。第二,妈。第三,×。经过阳春白雪 与下里巴人式的结合,这三个一般的、优秀的和低劣的汉字组接在一起,成了袭击 作战部长的三个病毒。病毒突击队已经攻克了灵魂的外围阵地,用不了多久,作战 部长等不到赤卫军采取行动,就会把自己的脖子牢牢地掐在自己手里了。后勤部长 欣赏着作战部长,再次发出冷笑。 宣传部长已经入睡了。 外交部长也入睡了。 副司令轻轻打鼾,因为鼻窦炎的影响而成了奇怪的调子,像擀面杖在案板上轻 轻滚动。他是三人惩罚小组的成员之一,这么快就不省人事有违其责。他的鼾声真 伪莫辨,或许竟是拿了真的擀面杖在制造音响吧?果真如此,他可就不是个凡人了。 总司令那边的现象很确凿,没睡,也没装睡。他在翻烙饼,同时捂蝉一样捂着 耳塞,不住地唉声叹气。收音机始终没关,他把它按在肚皮上,耐心而又实在耐不 了心地等待着乌鸦的下一次呜叫。零点整,在新的一天刚刚开始的庄严时刻,他要 准时向刽子手下达行动的命令,必要的话,还得根据具体情况付出一定的体力。但 是,体力够用吗?没有睡眠支持,没有宽广的胸怀支持,没有狼一样的可爱性格的 全面支持,身体的能量主要是胳膊的爆发力能满足使用的要求吗?一旦出现了最不 幸的结局,他能够呼吸困难地向某个人叫……爸爸吗?总司令觉得两只手连拔自己 一根毫毛的力气也没有了,把两只脚算上,把鼻子耳朵都算上,半根毛也拔不下来 了。完蛋了。用宣言把骂人规定为美德就好了,骂人成了美德,那人就不会得不偿 失地口口声声地盯住你妈和你妈的器官了。多么严重的失误啊!跳水已跳到半空, 飞回跳台已不太可能,只能头朝下随它去了,但愿游泳池里别没水,有水别太浅, 深不深浅不浅的里面装的可千万千万别是……别是……尿?尿?尿! 三一九大本营有人在撒尿。 后勤部长的冷笑浓得化不开了。他看到总司令哆哆嗦嗦地翻身,把脸朝向墙壁, 便知道总司令仅次于作战部长,正处于脆弱情感的泥淖里不能自拔。副司令也听到 动静了吧?擀面杖停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滚动起来,不是凡人无疑了。 作战部长在撒尿。他被恐惧感折磨得失去理智,把总司令和副司令两铺之间的 桌子上的刷牙缸子当了尿盆。他尽管丧失了理智,却清醒地挑出了自己的杯子,把 尿小心地注入另外的五个杯子里面。他没有取出五个小尿盆里的牙膏,也没取出牙 刷,说明他虽然在恐惧感的压力下无所适从了,但理智仍旧健全。排泄过后,他端 着总司令那个特征显著的大杯子,一边用牙刷搅拌,一边踱来踱去。他周身笼罩着 大祸临头的尿味儿,而举止却趋于平稳,似乎对未来的一切都满不在乎了。 后勤部长往事重温,头发上和脖子里有一种湿淋淋的感觉,冷笑声便掺足了泡 沫儿,亢奋随之加剧。 总司令的脊梁骨皱了起来。但作战部长只在他床头站了一小会儿,并没有喂他。 作战部长踱着搅拌着,像调着一杯咖啡,似乎不准备喂他的上司而打算留给自己品 尝了。不知为什么,他在后勤部长床后蹲下来。最后,因为后勤部长出于夜袭目的 没有脱鞋,他就把那杯液体全部灌在不知是否无辜的外交部长的鞋壳里了。那只鞋 几乎飘了起来。他把杯子放回原处,在三一九正中央站了很久。 总司令的床板咯吱吱响了一声。当作战部长虚张声势地摆了一系列拳击动作, 空练了几个大背挎之后,尤其是在他吭哧吭哧地像掐谁的脖子似的掐紧自己的大腿 之后,始作俑者总司令终于彻底崩溃在自己布置的阴谋之下,冲口而出:“同志, 你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副司令那边鼾声顿消,可耻地甜蜜地哼哼了一声。总司令抹着满肚皮冷汗,关 了收音机,收起发信号用的手电筒,解放了似的摊开四肢,更可耻更甜蜜地哼哼了 一声。 “零点都过了,睡吧,睡吧。”总司令说, “没睡的都睡吧。” 和平降临了,但作战部长似乎捕捉了更大的阴谋,选个便于反击的角落蹲了下 来,牙齿格格格咬得钝响。总司令提心吊胆地看了他一会儿,确认自己已经没有危 险,就顺水推舟地闭上了眼睛。他跟着睡意往灵魂深处滑,哀叹自己连拔自己一根 毫毛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勤部长没睡,他不能睡。他一直在毯子里悄悄整理背包绳,把它换成绞索的 样子。为了使绞索不至于抽得太紧,他得力于自己的发明癖,在绳子上多系了一个 疙瘩。它是绞索的制动装置,在紧要关头可以避免勒毙脖子的所有者,又能保证那 根脖子驯服于强大的约束。局势发生逆转,但他不想失去检验自己最新发明成果的 机会。哪怕用自己的脖子而不是用别人的脖子去接受这种检验,他也在所不惜!目 睹了总司令的卑怯和副司令的狡诈之后,他更不能安心睡去了。他有自己的阴谋需 要展开,阴谋已经紧紧缠住了他,既然总司令和副司令可以临阵逃脱,他为什么不 能孤军奋战,从而战无不胜,进而登峰造极独领全军之风骚呢!后勤部长脑子里涌 满了迷人的战术,他默默地最后一遍检查了绞索的灵活性和可靠性,撩开毯子,义 无反顾地站了起来。腿肚子有点儿发紧;脑门儿在上铺边缘的木头上沉闷地磕了一 下;鼻子里有作战部长的尿味儿和外交部长发出的酸面包味儿;耳边是副司令变得 真实的睡眠气息和总司令人梦前轻浮的嘴唇吧嗒声。这都没什么,都跟他没关系, 有黑色的空气就够了,有自己炒崩豆一样的心跳声就够了,足够了!他无声而笑, 向床后那个角落泰山压顶一般轻轻地轻轻地走了过去。 “不忍心让你再等待了。”后勤部长弯腰盯着那个茁壮的蹲得像座坟包的人, 脚下感到了对方身体的剧烈抽搐,水泥地和墙壁在发抖,天花板就要塌下来了。喝 令三山五岳开道,他说:“我来了。我……来拯救你了。看着我的眼睛。我让你看 着我的眼睛……你看到什么了?我的眼睛里有你熟悉的东西吗?里面有你父亲的某 些东西吗?请你回答……” 作战部长像个瘪臭虫就要贴到墙皮里面去了。他极度恐惧地摇着头,似乎担心 后勤部长会用手指甲把他抠出来,再狠狠地捏他一次。后勤部长没动他,却及时地 举起了那个绞索,招摇撞骗地晃着,炫耀着,展示了它的所有细节和底蕴。 “你知道我要对你做点儿什么道义上的援助和……摧残吗?”后勤部长热情洋 溢地说,“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我代表的甚至不是人。只要你的想象和感觉允许, 只要你乐意,我可以为你代表你所熟悉的所久久不能忘怀的……厕所。我是你万劫 不复的茅房!你同意吗?” “你妈……”作战部长盯着环状绳索,仿佛看见了它背后隐藏的子宫。他竭尽 全力地鞭策想象,试图踏上新境界,而感觉的马却逆向运动,奔向,了坐落于记忆 的三角洲之上的恐怖的厕所。他吐字困难,说:“你妈……” “我要首先恢复你的语言功能。你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后勤部长说,“语言 贫乏使你忽略了自己的历史,你不能真正地重返受难之地,虽然表面上你好像钻回 去了……忘掉你舌头上粘的几个字,认真回答我,你的回马枪杀到什么地方了?出 不来的感觉复活了吗?” “你妈……妈……你……” “你要放松,心情不妨散漫一点儿。修缮了你的语言功能之后,我要设法恢复 你的交流欲望。三字经固然生动,总说就味同嚼蜡了,你的思想远比你表达的丰富, 你也远没有那么粗鄙。我敢说,你实际上并不是对别人的妈妈念念不忘的人,更不 是对自己缺乏的器官津津乐道的人。交流是你消除误会的惟一手段。转转你的舌头, 把舌根往外提一提,用牙刮刮舌苔……它并不是单纯为了侵略意识而存在的,你应 该用它说点儿婉转的字……你试着用它说一声爸爸,说不出?那么留着以后再说, 你先说一声……爷爷。说。你说嘛。” “你,你。你……妈……” “勇敢点儿。爷爷。说,爷爷!” “你……妈妈妈……” 作战部长把脑袋搭在膝盖上,对着荡来荡去的绞索,对着后勤部长牧师一样喋 喋不休的嘴巴,他哭了。后勤部长却笑了。把绞索套在脚上抻了抻,绳子发出突噜 突噜的磨擦声,使哭与笑黯然失色。 “这就对了。”后勤部长说,“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你的感觉已经在我的引导 下走上了正轨,我准备进一步启发你。” “你……” “对。正是我。你现在蹲在大便池上,想到门关着出不去了,老这么蹲着不是 事儿,但也没有别的办法。门外的人都不管你了,他们进了女厕所,把你一个人抛 在了男厕所。你感到万念俱灰,你往大便池看了一眼,发现你的眼泪流到里面去了。 你正在哭泣!记住,这是过去的那个事实,不是现在的这个事实。你在历史的厕所 里独自悲伤,你独自悲伤!你的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完了……” “妈……” “不对!是爸,或者爷。你从大便池上下来了,你往窗外看,想跳下去。你没 有跳下去,因为跳下去未免便宜了门外的人,所有门外的人,所以你又走回了大便 池。这时候你自暴自弃了,破罐子破摔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注意,下面是你的 要害……这时候,你舔着嘴唇像狗熊舔着蜂蜜一样,你找到了代替跳楼的办法,这 个办法像蜂蜜一样粘住了你诱惑了你。你还记得你在某一瞬间胆敢做的事情吗?结 果,你并没有那样做。正因为你没有那样做,所以你获得了你心灵上的最大创伤, 你的伤口一直在滴血。现在,你的身心一定要据守这一重要时候,你的手伸向黄灿 灿圆滚滚像变了质的香肠似的东西,你准备吃……” 后勤部长口若悬河,亢奋过度,把自己也扔到神秘的激流中去了。他体验了蹂 躏的欢乐和操纵的舒畅,随后便领略了随波逐流的无为无不为的达观境界。作战部 长受不住他的谆谆诱导和恣意解剖,大号刺猬一般团紧了身子,已经是痛泣绝声了。 “你没有把它吃到肚子里,却无形中把它供在了心坎里。” 后勤部长被自以为是的快车载着,继续往没有目的的目地奔驰,“它在你心里 下了种,你的心田开满了仇恨之花,恶之硕果累累。有了这样的收获,你放弃语言 和交流也就不足为奇了。我现在所要救助于你的,是重新开垦你灵魂的土地,你看 好这根绳子和这个套子,它们是我的犁铧。我准备耕你了,请把你的脖子伸将过来 ……” “你!”作战部长苦叫一声。 “你马上就会想起别的人称代词了。脖子进入圈套之后,你立即开始挣扎,这 等于你在大便池旁为反常的食欲而挣扎。 你要一边挣扎一边思索,想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落到了这步田地。以挣扎为辅以 思索为主,你能否摆脱困境,战胜可恶的孤独,成败在此一举。挣扎是为了制造危 机感,生死关头的思索是最清醒的思索,你的基本命题只有一个,物质的可吃与不 可吃的标准在哪里在何时又是为什么发生了混乱?请钻进来挣扎而思索吧!我知道 你想钻进来又不敢钻进来,但是请你把嘴像猪嘴一样扎进大便池,你就钻进来誓死 如归地尝尝都是些什么滋味儿吧!我真的不想勒死你,我要想勒死你就用不着这么 苦口婆心了……“ “妈!”作战部长的嗓音都充血了。 “你马上就会想起别的称谓名词了。用绳子勒住你的脖子并非我的本意,我只 不过想给你的创伤涂点儿药膏。这些药膏很可能同时治愈了你的其他病症,比如随 地小便,比如炫耀武力,比如目无尊长,比如窥视癖,等等,总之你的毛病很多就 是了。勒掉这些毛病是我乐意看到的,也并非是大家不乐意看到的。我早说过我代 表的不是一个人。赤卫军万众一心,都系于这一勒。为了避免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 混乱局面,你最好胸怀自知之明,让我悄悄地勒完了事。你的脖子缩到什么地方去 了?你怀疑我的诚意?为了打消你的顾虑,我不惜利用我的脖子……你惭愧否?“后 勤部长说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他昏头昏脑地把绞索抬到头顶比试了一番,手指头 一松,居然鬼迷心窍地把它套到自己的小细脖子上去了。他高举着一只手,用绳套 把脑袋往上拎了一下,身临其境地吐出了沾满黏液的肉滚滚的舌头。他陶醉地说道: “你的顾虑不是多此一举吗?无非是这个样子,岂有他哉?这是一个多么适于思索 和……和反省的环境呀!我得出来了。这个地点毕竟是给你准备的,我不能莺占雀 巢,准备好你的脖子,为了保护皮肤,你可以在脖子上抹一圈唾沫。如果你的唾沫 不够用,我可以无偿地借给你一点儿。脖子一人套儿,连口水也多了,呸!呸!你 咽什么呢?你那儿也多了吗?存好!进来再说,流的日子在后边呢……” “×!”作战部长惨叫了一声。 后勤部长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躯体已经飞离地面,就像他手提绳索自己把自 己给甩起来了。他有一种鬼魂附体身轻如燕的感觉,而思想在腾空的一刹那仍旧明 确无误。 “除了尸体上的洞穴你就无处……”后勤部长自感身子横了一下,又竖了一下, 两脚指向了天花板,心想大事不好!但是,他总算镇静地抢在倒栽葱之前,把长篇 大论的最后半句给补齐了,“……你就无处可钻了吗?” 落地之后,后勤部长明白作战部长在极度的绝望中,不择手段地给他玩儿了大 背挎了。事情远未结束,他感到喉咙发紧,从而又明白脖子在绳套里没出来,而作 战部长正老牛拉套一般拽着绳子的另一头,吭吭哧哧地似乎要结果了他。他嘱咐自 己冷静,他也确实迅速地冷静了。因为他本能地感到自己的肉体在作战部长的压迫 之下,而作战部长受伤的灵魂却仍旧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动了动身子,觉得自己 像铺在水泥地上的一张皮,两肋之外是作战部长的两条腿,而作战部长的屁股正好 坐在自己的肚子上,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得了。只有嘴是自由的,这是他未被 缴获的枪支,他打开了它,开始向作战部长扭曲的脸和更加扭曲的灵魂发射子弹。 “演习到此为止吧。”后勤部长说,“你是强迫我为你做示范吗?我不能为你 表演挣扎,我没有挣扎的基础,因为我并不想吃什么,而你似乎天生是要吃点儿什 么的……” 作战部长的胳膊被多余的绳子缠住,气急败坏地用牙去解,像一只撕咬猎物的 怪兽。怎么还能说话呢?白勒了吗?作战部长惊得屁股乱弹,明明处在上风,却隐 人了更大的恐慌。 他汹涌的口水把绳子泡湿了。 “你是主动为我做示范吗?可是你缺少一件重要的东西,你根本就没有这方面 的……学问。”后勤部长继续射击,“换了我,是不会把你往死里勒的,这是投机 取巧的办法,食欲正常的人是不屑一用的……” “你想逼死我!”作战部长说话的那根纤维焊接成功,突然可以吐点别的字眼 儿了。他清晰地叫道,“你像冰块儿一样笑! 你像一大堆肉蛆那样笑!你是想……活活逼死我!“ “我把你逼活了!”后勤部长惊呼一声,继续射击,“现在世界在你眼里是不 是变了一副样子?回答我,它是不是变得更可爱了?人们是不是变得更善良了?你 表面上龇牙咧嘴地想勒死我,就像学生勒死导师一样,实际上你心里面是喜欢我的。 导师给了学生那么多东西,让学生上哪儿去寻找别的感谢导师的办法呢?惟有 一勒而已!导师对自己的导师也是这么干的。 我刚才认为你没学问,现在我承认你有了学问。你把屁股顿在我肚子上,一定 长了不少见识吧?你比五分钟以前聪明多了! 你动作轻点儿,这么重的谢意让我如何消受得了啊,我的徒子徒孙哎……“ 后勤部长的疯狂扫射以隐晦的方式把作战部长打成了筛子。作战部长不知道事 情怎么干下去,又将如何收场。恐惧确实减轻了,但压在屁股底下的人勾起了他的 伤感,使他无法相信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出于一种崇高的谢意。他该怎么感谢这 个仰面朝天而又海阔天空的……导师呢?勒和压都不能使他休息,扇他几个嘴巴怎 么样?于是,作战部长以均匀的力量给了后勤部长四个小嘴巴,又伤感地补了两个, 伤感更浓了,索性又加了两个。后勤部长的快枪竞卡了壳,半天没有动静。 睡眠的赤卫军不知何时醒来了,他们在各自的铺位上静静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 就像在包厢里欣赏引人人胜而又稀奇古怪的戏剧。剧中的刽子手和烈士临刑前似乎 忘记了自己的角色,絮絮叨叨的台词让人弄不明白他们到底想说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三一九寂寞无声,观众们惊呆了,要么就是吓呆了。他们看到上边那个人哭哭啼啼 地给了下边那个人八个小嘴巴,而下边那个人的腮帮发出了只有木头才能发出的枪 托一般的声音。 “是你逼我这么干的。”作战部长胆怯地说,“我不想这么干。可是你没完没 了,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你用铅笔刀削了我的心……” “这比你自己削强多了。” “可是你削起来没个完,你没个完!” “就要完了,再容我削一下吧,你已经接近正常,马上就要完美无缺了。”后 勤部长摸摸发肿的脑袋,顶上了最后一颗子弹,“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我没有逼你, 厕所没有逼你,臭大粪也没有逼你,我和它们都是善良的。为了报答这种善良,你 的心理必须加倍善良,你的行为却必须走向善良的对立面。 我数不清你给了我几个嘴巴,但是我认为你这么做恰恰是遵循了以上的理论。 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明明恨透了大便,却想吃它,结果你给自己制造了精神上的 麻烦。如果你在心理上善良地看待它,在行为上并非善良地毫不牵挂地把它冲进下 水道,你和屎不就相安无事两全其美了吗?根据这种理论来判断,我认为你跟世界 上的任何事物包括厕所在内,都能建立正常的感情交流。不难看出,你的自尊心已 经达到了应有的水准,我的目的达到了,咱俩用不着再交换位置。但是,为了避免 矫枉过正,请你把你的导师扶起来吧,你把我的肠子都压出来了……“ “你……你还有完没完啊……” 作战部长呻吟着丢开了绞索,被子弹击中了似的晃来晃去,似乎在寻找倒地而 死的方向。后勤部长自己动手摘去了绳套,等待作战部长的下一个反应。他觉得自 己揉碎了那个灵魂,又像捏丸子一样把它捏了起来,作战部长过一会儿说不定会成 为赤卫军个性最丰富的人。这人一旦想吃什么,绝不会像过去那样优柔寡断了。不 过,他的屁股怎么生了根啦,莫非又在胡思乱想,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从而也跟别 人和别人的肚子过不去吗? 后勤部长发现宣传部长和外交部长从上铺往下爬,而睡意朦胧的总司令正悄悄 地摸过来。他们是见义勇为还是想趁火打劫呢?后勤部长的脚后跟出了一层冷汗。 “站住!”后勤部长喝住总司令,“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条件,不许你横加干涉!” 总司令站住,歪着脑袋。他可能站在梦境边缘的悬崖上,正为跌向现实拼凑壮 行的诗句,他摇摇欲坠地念出了一段遗嘱。他恬不知耻地抄袭了那本贵族传奇。 公爵一个鹞子翻身,把菲利普斯小姐头朝下扔在波斯地毯上了。公爵的大马靴 踩住菲利普斯小姐的肚脐儿,说道:“亲爱的心肝儿,我刚刚学会了东方按摩术, 我要把你的尊严揉出来,把我的爱情揉进去。宝贝儿,你马上给我深呼吸!”小姐 打了个嗝儿,说道:“我不能从命,我都我都我都幸福得上不来气了!”公爵大笑 一声,把自己也扔在波斯地毯上了。 宣传部长推推总司令的肩膀,轻轻地说:“喂,你醒醒。 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呢?你快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一上一下这是干什么呢? 我都糊涂了。“ “你继续糊涂着吧。”总司令说,“糊涂对某些人来说是必要的。此事与你无 关,你给我站远点儿。” “这么恃强凌弱合适吗?”宣传部长问。 “你凭什么认为这是恃强凌弱?”总司令反问,“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明白。但是我非常紧张。” “你很快就会司空见惯的。” “都这么随心所欲,想怎么对待~个人就怎么对待一个人,以后像我这样身单 力薄的人怎么办?”宣传部长战战兢兢,躲着塔一样坐在后勤部长肚皮上的作战部 长,显得确实非常紧张,也非常可笑。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总司令冷漠无情地说,“赤卫军没有责任保护你,它 不是你的私人卫队。你得自己想办法。” “除了狗急了跳墙,我能有什么办法?”宣传部长怜悯地看着躺在地上哧哧怪 笑的后勤部长,哀叹一声,“我讨厌这种自相残杀的局面,这不利于我们个性的发 育,太惨了。” “惨不忍睹。”外交部长踩着两只湿鞋凑过来,迷迷糊糊地插话,“我认为, 这是在我们这里发生的第二次……猥亵。我们得搞一个约束这种行为的决议,否则 就太不公平了。” “你想要公平?”总司令瞪着他,“你既然醒了,我请你每隔十五分钟出去一 次。这就是我给你的公平。”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外交部长反抗,“可是我有权利知道别人不该做什 么!” “我会让你知道的。” 总司令略一思索,向前迈步。但后勤部长再次阻止了他:“不许靠近我们!一 百步我走了九十九步,就差这一步了!你们有兴趣就在远处看着吧,咱们一块儿听 听我肚子上的这个人准备说点儿什么。他现在说不出话来,他在流泪,我敢肯定一 切都超出了你们的想象‘。你们不想睡觉就耐心地等一会儿吧。” “这人怎么这么乐观呀!”宣传部长说。 “太窘了,他在装傻!”外交部长说。 “你们是不是认为这个人很有本事?”总司令的表情复杂而又痛苦,他说, “我明白他擅自行动的目的了。闭上你们的嘴,看我的!”他走向后勤部长和作战 部长,扭亮了手电筒。 “别帮我!”后勤部长说。 “你也太一厢情愿了。”总司令用手电在后勤部长脸上扫了一下。他蹲下来, 拍拍作战部长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呢?你不知道下边该做什么了吧?别伤心,我 知道你心里很苦。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我给 你提个建议,你能不能让这个人叫你一声爸爸?你的地形有利,不提这个要求太可 惜了。你试试,让他喊你爸爸……” “别听他的!”后勤部长预感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头,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糟糕, 他差点儿晕过去,哀鸣,“他破坏了咱们的努力!你别听他的!你要提那个要求你 就等于是我的儿子了,我开导了半天你连这个还不明白吗?沿着我给你指的路前进, 干你自己想干的事!” “我想让你叫我一声……爸爸。”作战部长抹抹眼泪,善良地若有所悟地看着 后勤部长,说道,“我心里是尊重你的,可是我在行为上应该做你的爸爸,你叫我 一声行吗?” “很好、很好!”总司令幸灾乐祸地说,“对这种哗众取宠的人不能客气,我 算看透他了。让他叫!” “令人心碎呀!”后勤部长心领神会地看着作战部长,“我不忍心不答应你, 我亲爱的……儿子。真想不到咱们以这样的方式共同实现了我的理论。我的理论没 有问题,可能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你说是不是呢,儿子?” 作战部长把扔到一边的绞索重新捡了起来。宣传部长和外交部长远远地充满惶 恐地看着他。副司令那边一直没有动静,他的鼾声又虚假了,此时索性用被子蒙严 了头。总司令挡住举止怪癖的作战部长,企图抢先办一件自己想办的事,地上的这 个人令他妒火如焚。 “你不肯叫他爸爸,可是你必须叫我一声爷爷。你清楚这是为什么,如果你还 懂得一点羞耻,请你马上满足我的要求。 我觉得我是你爷爷,我希望你也承认这个短暂的事实,叫我一声吧,你!“总 司令急切地说,恨不得把手电筒塞到后勤部长嘴里。 “你还怕我不懂羞耻?看够了你的表演,我能不懂什么叫羞耻!”后勤部长嗓 门越来越高,为自己遭遇的这个失败的夜晚而大呼,“我不叫你一声可太对不起你 了,孙子!听着,我那可爱的小耷拉孙子!孙子!“ 观战的宣传部长腿肚子哆嗦,入了戏了。外交部长兴奋地摩拳擦掌,觉得有趣 有趣真有趣太有趣了。总司令晕头转向地找袜子,想塞住后勤部长狂妄的臭嘴。副 司令趁人不注意,蛇一样滑下床来,悄悄地溜出了三一九。 “孙子,你别拿手电晃我的眼呀!” 后勤部长下意识地挺了下肚子,作战部长一个前冲险些栽出去。作战部长误解 了这个袭击的意义,也下意识地回报了一通善良的对立面,他又给了后勤部长一溜 儿嘴巴。结果,谁也无法想见的突变发生了。 文质彬彬的宣传部长从背后扑倒了作战部长,无师自通地掐住了那条本来命令 他掐而他不敢掐的粗壮的脖子。外交部长乘人之危,狼一般抓住了作战部长的裤腰 带,连撕带咬地解起来。总司令转不过弯子,但他过河湿鞋,犹犹豫豫地试着踹了 作战部长的屁股一脚。作战部长蒙了,又不会说话了。 “我塑好的新人让你们毁了!”后勤部长坐起来,看着这件怪事,平淡地说, “你们瞎凑什么热闹儿?”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太野蛮了!今天摔你,明天压他,后天他准得扇我! 来吧,咱们拼个鱼死网破吧!”宣传部长神魂颠倒地骑在作战部长的后背上,思想 不知滑到哪里去了,竞突然叫了一声:“……赤卫军万岁!” “万岁!”外交部长跟着喊,“我要报复!” “这个人是不是曾经骂过我?”总司令看清了形势,虚伪透顶地自问自答, “是的,这个人曾经恶毒地骂过我!” 作战部长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火山爆发一般突出了重围,四肢紧紧地贴住 屋角的墙壁。他抬起一根手指,冲着几个人的鼻子摇晃,像举枪瞄准儿。 “我……你们全体的……妈妈的……所有的……大…… 骚……“ “完了!前功尽弃了。”后勤部长叹道。他以善意的姿态靠拢作战部长,为对 方也为自己惋惜,“咱们俩白废了那么大劲儿,尤其是我,真倒霉!你想说什么就 说什么吧……我再也不对你说三道四了,我嗓子都哑了……” “我对不起你。”作战部长神智清醒地为后勤部长指出了一个令人欣慰的事实, “你帮助了我,所以……你的妈妈除外。” 副司令几乎赤条条地出现在门口。 “肃静!走廊里有人!外人!” 他的三角裤衩像一面小白旗,忧患的声音像秋天的蟋蟀。 众人闪电般地领会了他的警报,大气不出,思想和感觉迅速延伸到三一九之外 和赤卫军之外去了。一无所获,遍体鳞伤,外加心绞痛,也确实到了众志成城的时 候了。总司令打开了收音机。外交部长脚心潮湿,口中干燥,他随手抄了个杯子, 喝。 “什么东西?!” 他问,声音轻得让人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