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三一九门外有脚步声。那是军用胶鞋在水泥地上擦出的声音。它在单号宿舍间 的门前一一停下来,敲门,敲门。它走过了三一五,走过了三一七,终于向三一九 嚓嚓嚓地走来了。大本营的空气近乎爆炸,敲门声在赤卫军的耳朵里恍如导火索的 燃烧声,万岁!万万岁!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被 迫发出最后的吼声了!但是,他们坐着的起不来,站着的也走不动,彼此瞪着诀别 的眼神儿,木呆呆地打算同归于尽或者束手就擒。离门不远的外交部长用双手端着 屁股,肚子拼命朝前挺,旁边的宣传部长顾全大局想帮他捂一捂,却又私心毕露, 只把手扶在他的腰上。总司令看着外交部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样子,恨不得枪 毙了他。 “你可千万不能暴露目标呀……”作战部长蚊语, “坚持住。” 外交部长奄奄一息地说:“……请组织和同志们放心……我还行。” 火花熄灭,军用胶鞋走向对面的三二零,沿着双号房间一律紧锁的木门按步应 班地敲了下去,敲远了。外交部长拔了气门芯儿一般松下来,总司令有所察觉,浑 浑噩噩地踹了他屁股一脚。 “你险些出卖了我们!”总司令捂着鼻子。 “我拯救了赤卫军!”外交部长有了资本就得理不让人了,跳着说,“你凭什 么踹我?我要想出卖你们我能这么憋着吗? 我要真想出卖你们,除了别的我不是还有嘴吗!“ “我知道你有嘴。”总司令把耳机塞好,“你没嘴怎么能毒化我们呢?以前我 只认为你是个饶舌多屁的庸才,现在我才明白只有你才是赤卫军的最大威胁。我踹 你说明我很克制,再敢多嘴,你小心我发狂!过十五分钟,带上你的屁股和嘴你给 我出去!” “决议是针对白天的,睡眠期间我不出去!”外交部长想博得其他人的同情, 故意把长了反骨的后脑勺对着总司令,说道,“他得了狂犬病,倒让我做他的替罪 羊!我够惨的了,他还嫌我惨得不够,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告诉我,狂犬 病狂到最后会咬人吗?” “狂犬病本身不咬人。”宣传部长回答。 “只有狂了的犬才咬人。”后勤部长接了一句。他瞟了一眼总司令,对外交部 长说道,“你挨了咬,你也就狂了,你一狂,你就懂得狂到最后会不会咬人了。你 狂了吗?你好好琢磨琢磨,别看花了眼,你想咬谁?” “我想咬谁我心里清楚。”外交部长也瞟了总司令一眼,舔舔嘴唇,“我做梦 都想咬他一嘴,我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他造成的。他对我看不上眼,我还把他当成眼 中刺呢。外面的人都闯进八号楼了,这种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谁怕谁呀!我不怕, 总之有一个怕的。我不咬是不咬,咬起来哪个也别担心我不会狂!” “你想咬我吗?”后勤部长笑着问他。 “咬你是将来的事。” “现在……你想咬的是我吗?”宣传部长也问他,有点儿过于认真,也有点儿 胆怯。 “你不值一咬,我吠一声能吓死你。”外交部长被这个咬不咬的话题煽动起来, 觉得自己嘴也大了,牙也长了,忘乎所以地对笔杆子说,“你的账我都记着,你自 己也别忘了。咬以前我会通知你的。你我芥蒂不大,我不咬你的要害。我狂犬病再 重,也分得出轻重缓急。我哪怕成了疯狗,下嘴也不会不讲分寸。”他往发呆的总 司令那边偏偏太阳穴,“别的狗不讲这些,我讲,你放心好了。” “我很害怕。”宣传部长认真地说。 “你要求饶,我干脆不咬你了。”外交部长继续大放厥词,“我这人心软,是 个善良坯子。你们举手让我出去我就出去,我不计较一时一地的短长。不把我逼急 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长了几颗什么牙。你别心事那么重,别害怕,我的牙还得 磨一段时间呢……” “你长了象牙野猪牙我也不害怕。”宣传部长说,“我害怕我自己。在接到你 的通知以前,万一我忍不住了先把你咬了怎么办?说老实话,我在梦里把什么事都 干了!” “你是指……你指的是……”外交部长眼睛闪闪发亮,“某些……下流的事情 吗?” “非常下流。” “你……你都做什么动作了?” “我把不止一个人的脑袋给切下来了!我非常害怕。我在梦里爱喝血,我不敢 设想一旦咬了你会是怎样一种情景,怎么着也不会比那些梦更美好吧?我害怕。你 害怕吗?” “害怕?”外交部长愣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别说狂犬病……我得了什么 好病,也不敢……不敢咬你啦。咱们俩的账一笔勾销了行不行?你少做点儿梦好吗? 有人犬吠说我是最大威胁,我看你才是呢。”外交部长扭头征求后勤部长的意见, “你说他是吗?” “他不是。你也不是。”后勤部长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总司令,说道,“……我 是!” “你是?”外交部长有些疑惑。 “我是。我不想掠人之美,不过我认为你们不具备成为真实威胁的条件。”后 勤部长很不客气地拍拍外交部长的后臀尖,“你的缺点太突出,别人抓住你的小辫 子不肯撒手,你再怎么打肿脸充胖子也没用。你的自信心悬在一根头发上,不定哪 天就掉下来,像豆腐一样摔八瓣儿。你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不能让别人小看的人, 实际上你既不能说服别人也不能说服自己。 你的自信心显得非常虚假,其根源就在你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小辫子,你甚至觉 得它是你的尾巴,一有机会就打算把它藏起‘来。这不是掩耳盗铃吗?我不信你会 咬人,你咬人也咬不出名堂,耍花枪罢了。你要得了狂犬病,绝不会咬人的,你顶 多只会抽疯。一个口吐白沫儿鼻眼歪斜的人,能算什么威胁呢?我要说错了,你现 在就可以给我一嘴。我要没说错,你就别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还是注意我造成的 威胁吧,多防着我点儿没坏处……“ “你还记得你刚才挨了几个小嘴巴吗?”外交部长脖子发烧,仓促反击,阵脚 倒也不乱,“我替你数了,一共二八一十六个。你的威胁建立在十六个小嘴巴之上, 建立在被人用屁股顿扁的肚皮之上,你不觉得有点儿头重脚轻吗?你让我们怎么防 备你?十六乘以十六,你的威胁就更巩固了吗?你太牵强了。我就是抽疯抽傻了也 比你威胁大。你们刚才也看到了,我的生理缺点关系了赤卫军的命运,我要想一鸣 惊人比你方便多了。你挨的二八一十六个小嘴巴顶不上我憋着没放的一个……” “不出我之所料呀,你动不动就摸你那根尾巴,那是你仅有的光辉了。”后勤 部长的手又伸到了外交部长的后身儿,但外交部长少女似的扭胯闪开了。后勤部长 夸张地叹了一声:“刚才我说你的自信心是悬在一根头发上,不对了!你让我明白 了它是悬在你早晚得崩出来的那个……” “他为了贬低我的威慑力已经慌不择路了,他不就是为了取而代之吗?他不得 狂犬病也知道怎么咬人,我自愧弗如,我把地方让给他好了。我早说过,我是个善 良坯子,我不跟别人争一时一地的短长。再有哪位扇他的嘴巴,我看见了我要不高 兴我就不是个人!”外交部长躲着后勤部长的冷笑,看着默默观阵的其他人,愤愤 地找个台阶滑溜下去了。 “你不是个人是个……什么呢?”宣传部长解除了挨咬的威胁,问了个无足轻 重的问题,“你还会是个……什么呢?” “我是个大尿盆!让你在梦里什么也切不下来……”外交部长逮着了出气筒, “你爱喝血你就喝吧,喝你个灵魂出窍儿!” “你急什么?”宣传部长知趣地压低了声音,“你尿盆再大也用不着这么张牙 舞爪呀……一句话都盛不住,你大在哪儿了?” “我……淹死你!”外交部长真急了。 “说你大你倒深得不行了。” “我咬……” 七窍生烟的外交部长向曾经并肩战斗的宣传部长凑了过去,但他很快就被垂在 两人之间的绞索吓僵了,只咬住了自己的舌头。身材高大的作战部长举着绳腰儿, 向他们展示那个比脑袋略大的圆圈,似乎在挑逗他们的意志,看谁肯首先把自己的 脖子插进去。 “你想咬谁?”作战部长嗓音深沉了。他重新夺取了语言功能之后,语调变得 很老成,有一种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的味道。 “我谁也不咬。”外交部长梗着脖子。 “你想咬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咬!” “你咬什么呢?” “我……我咬牙!” 外交部长答话里的意思比他气冲冲答话的样子要软弱得多了。他想咬的东西遍 地都是,但他只能咬自己嘴里的牙。他看不惯绞索,有点儿晕。他也担心个性复苏 而显得陌生的作战部长,跟这个武力强大而能够像机械手一样打别人嘴巴的人相处, 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正因为无理可论,他们才绝望地怀着侥幸心理袭击了他。他会 报复吗?他会像拴蚂蚱一样把他们用绳子系起来吗?外交部长从绞索那边的宣传部 长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心境,多少感到欣慰,只可惜不能与之争吵,自己如果 不是个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的问题了。 “你说这个绳子套是大是小?”作战部长撇下外交部长,问宣传部长。 “不大不小。”宣传部长跟外交部长一样聪明,骨子里的软弱也不相上下。 “为什么不大?” “你的腰过不来,我的腰也过不去。” “为什么不小呢?” “我的脖子搁进去合适,你的脖子塞进来也挺合适。” “你们俩试试行吗?”作战部长很友善。 “……不必了吧?”宣传部长哆嗦一下。 “有这种必要吗?”外交部长牙碰了牙。 “你们的勇气哪儿去了?在我思考问题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一个从背后掐我的 脖子。另一个从侧面解我的裤腰带,你们像蚂蟥一样贴在我身上,你们不要脸的劲 头儿哪儿去了?” “我那是昙花一现。”宣传部长解嘲。 “我不是不想试……”外交部长很潇洒又很莫名其妙地比画了一下,补充说, “我脖子一进去,肚皮的劲儿就松了,劲儿一松,就……麻烦的性质就变到那儿去 了。” “你们不试我试!” 作战部长极突然地把脑袋钻进了绞索。他把绳子尾巴搭进上铺的床栏杆,往上 提到脚尖儿不得不踮起来的程度,系紧。 他往回转身时绳套拧麻花似的绞了半圈多,整个身子飘飘悠悠似乎已吊在空中 了。 全体赤卫军大吃一惊。 总司令踹了外交部长的屁股之后,起初还想找借口发泄一下对别人对自己以及 对多变的时局的不满,冲淡零点失约和言而无信给自己造成的不良影响。后勤部长 口口声声叫他孙子,使他产生了咎由自取的感觉,这种感觉逼迫他想干点儿暴烈的 事以取得内心的平衡。但是,踹击了外交部长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招致了下 属们指桑骂槐的连续讨论和旁敲侧击的恶毒争辩。他觉得有关无关的话都是冲着自 己来的,一重重的弦外之音使他听出了分崩离析的倾向。他坐卧不宁,眼看作战部 长当着大家的面把自身吊起来,他恍惚感到这简直是强迫自己照镜子,是下属们串 通好了的恫吓,是对他的权威的公然挑战,是个隐晦的大阴谋!他浑身软酥,几乎 要瘫掉了。 副司令报警之后溜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了起来。别人的争论他听得不太清 楚,但他心里对某些事则了如指掌。他早就感到气氛不对头,总司令那座冰山正在 融化。他在被子里咀嚼事态的变迁和自己未来的处境,生了许多室外方一日室内已 千年的感慨。当他听知作战部长要试一试不大不小的圈套,略感苍凉,觉得自己不 得不说点儿什么了。 “肃静!”副司令没找到别的话。 “对,肃静!”总司令傻乎乎地跟了一句,“你们都给我肃静!赤卫军还没解 散呢……” “楼里有外人。”副司令说,“你们的试验等天亮了再做吧,现在黑洞洞的你 们能看见什么呢?看不清试验的现象,它的含义就模糊了,这不好……容易引起误 解。我们已经被误解围困,咱们还是从赤卫军的大局出发,不要争相给自己的心情 找负担吧……” “你的小裤衩真白。”后勤部长对屋里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说, “这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太清楚,看得清的只有你的白裤头,它像北斗星一样。是 你自己买的吗?” “是我妈给我买的。”副司令就事论事。 “你穿着你妈给你买的白裤头,所以这一夜你睡得比谁都踏实。我们比不了你。” 后勤部长说,“我们暂时还不想肃静。情况你都看到了,我们不能肃静。这位同志吊 在这儿,他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你肃静得了吗?“ “也好。”副司令又钻回被窝儿去了,“那就请你们尽量不要喧哗,有话慢慢 说。” “你要睡不着,能不能先跟我下盘跳棋?”外交部长凑了过去,“我给他们闹 得心烦意乱的,他们说话都带着狂犬病菌,他们做的事也带菌。他们不理解我,我 也理解不了他们了。让他们狂去吧,我现在跟你肃静一下。棋盘呢?我坐你枕头旁 边你不介意吧?” “我有鼻窦炎,你想坐哪儿坐哪儿,别坐我脸上就行了。 不过……下黑棋没意思。“ “又不是第一次了,摸着来吧。” “我只能躺着跟你下。” “你鞠着躬跟我下也没事。” “真下?” “下!” “……我只好这么聊以自慰了。” “你心事也不少,多输我几盘就舒畅了。”外交部长说,“我到哪儿都爱赢不 爱输,所以,我人缘特别差,你输给我是完全应该的。他们没人爱护我。把自己吊 在那儿贬低谁呀!我才不自惭形秽呢。” “肃静些。”副司令说,他手摸棋盘,发现对方只一步就把一枚棋子安置到远 隔千山万水的大本营去了。黑棋的乐趣便绵绵而至,那种揣测稚童心理并尽力与之 周旋的快感,使副司令陶醉于自己的成熟和雅量。他对屋子另一头发生的事情也做 如是观了。 作战部长仍在绞索上吊着,脚尖儿踮得累了,就屈臂抓住床栏杆引体向上,歇 一会儿又把自己坠下来。这个形象丧失了最初的恐怖感和复杂性,只剩了一种单纯 的恶谑的意味。绳套的下缘兜紧作战部长的下巴,使他茁壮的脸庞显得瘦削,面部 的肌肉似乎都退缩到前额与后脑勺之间去了。他的眼大大地睁开,横眉立目,总司 令用手电照上去,像点亮了两个大灯泡,瞳仁闪闪放亮。总司令看着这个完全丧失 了礼貌的下属,时惊时恨,时怒时怕,简直不知道依自己的身份说点儿什么才好, 简直就想不顾自己的身份索性晕过去算了! “你能不能给我把眼闭上!”总司令外强中干,提的要求不伦不类。 “充血了,闭不上。”作战部长龇着牙回答他,还努力地笑了笑。 “闭不上你看天花板,老盯着我干吗!我觉得我没什么可看的……”总司令说。 “你比天花板值得看,你自己别蒙在鼓里。”作战部长充满了新生的智慧,说 道,“这里没有比你更引人注目的人了。不信你问问我的导师……我知道他的思想, 因为他首先通晓了我的思想。我们可以互为代表。我的导师正在全力以赴研究你, 我这么看着你是不由自主。你不想让我看可以钻到床下去,可是你渗进水泥地也阻 挡不了别人的研究。你还是听天由命吧,比起你面临的其他问题,我这么眼巴巴看 着你等于是对你的安慰了。我说的对吗?”作战部长用后脑勺磕磕木床,问后勤部 长:“我没有说什么你没想到的话吧?……憋死我了,太舒服了……我歇一会儿, 有话你亲自说,他好像不信任我……” “你刚才的话极其正确。” 后勤部长坐在自己的铺上,作战部长就吊在他的床边,他伸手便能触到作战部 长绷得直溜溜的大腿。他看到作战部长生动的背影,就不怀疑作战部长前边的脸将 是怎样生动的了。他完全可以理解总司令的心情,面对一个战胜了自我战胜了茅房 正准备与一切值得一战的事物决一死战的人,面对这个人的这张脸,有谁可以逃避 正视自己的灵魂呢? 后勤部长只是略微感到作战部长的个性进展太迅速也太凶猛了,担心它会闯入 自己不可知的境地。看看他阴阳怪气而又天衣无缝的言论,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吗? “你真是青出于蓝而显著地胜于蓝了呀!”后勤部长从侧面推了他一把,使没 有防备的作战部长拳击沙袋似的摆动起来。 作战部长一语不发,在总司令打出的手电光线之中,他尽可能扮了个十足的鬼 脸,把舌头长长地伸到下巴上来了。 “你这么自作多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司令把手电扔到铺上,愤然说道, “你费那么大劲儿做出这种丑态,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成了这副鬼 样子,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可以说嘛,何必弄得人心惶惶。你说!你做这种幼儿园的 游戏,目的何在?” “你的发现就是答案。”作战部长说。 “他在启发你。”后勤部长帮腔。 “启发我什么?怜悯吗?”总司令说,“告诉你们,怜悯,我这里没有!我就 是有,也不是给你准备的,你趁早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勾当,赤卫军不欣赏你这种 滑稽。” “我启发你什么你心里明白。”作战部长想把绳套往喉结上移,但是不成功, 它总是往下巴颏滑,这使他惋惜和烦躁。他说,“你的心现在是五味儿俱全了吧? 我竭力把你想象成大便池,但是你连做大便池的勇气都没有,我要继续启发你!” “他在启发你的良心。”后勤部长说。 “他还是骂人更有启发性。”总司令说,“想故作惊人之举,外人敲门的时候 他完全可以把门打开,把自己吊在走廊里,广泛地贩卖式地启发启发嘛!启发我有 什么用?启发我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来整肃赤卫军的纪律吗?谁对这件事的后果负责, 不久就会明白的。他愿意在那儿吊着就让他吊着吧,我只希望大家记住他的一举一 动……”。 “我的启发见效了!”作战部长说。 “正是这样。”后勤部长又从侧面推了作战部长一把,但这一次作战部长已有 防备,只把脖子向上一挺就站得很稳了。后勤部长对总司令说:“他想启发你成为 一个勇敢者,一个知道因果关系的人。他的目的同时也是我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你 真的能记住他的一举一动吗?” “我刻骨铭心!”总司令说。 “你理应如此!”作战部长说,“有朝一日别忘了我刚刚教给你的细节,这事 做起来肯定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但也不会比你看到的更困难。咱们走着瞧。 “他往四下里看了看,”我要把自己解下来了,你们谁肯帮我一把?” “我来帮你不会给你添麻烦吗?”在床后观察了很久的宣传部长用沙哑而崇敬 的嗓音问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帮你的话,不会因为失手造成不可挽回的差 错吗?我觉得这个绞索对我来说太深奥了……” “添不了麻烦。”作战部长疲倦地歪着脑袋,“你没有那个水平,把手伸过来 吧。” “你的脖子质量比我好。”宣传部长一边解绳子一边说,“你知道我刚才想了 些什么?” “你想抱着我的腿往下拽?” “是的。” “你很善良。我知道将来怎么报答你。” “不过这个想法没有另一个想法重要。” “嫌绳子没勒紧打算加上你的手吗?” “不是。我一直在想,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抢在你前边钻进去就好了。”宣传 部长把绳套从作战部长脖子上端起,像摘下了一个花环,看他迷恋的样子似乎是准 备给自己戴上了。他说:“我从来没想到这是件产生快乐和尊严感的事情。我们的 宣言应该加一句:少年赤卫军由无产阶级中一部分视死如归的人组成,他们有自虐 倾身,因而所向披靡,可以解放全人类也能够轻松地解放自己……我的观点恰当吗?” “你在修辞方面当然比我强了。” “别谦虚,我在上吊方面不如你。”宣传部长把绳子递给作战部长,“放好, 不要借给别人。我跟你借的时候,你也别吝啬。” “我会成全你的。” 作战部长说完便在后勤部长的身边躺下了,不是继续了下铺的归属之争,而是 因为脖子疼痛足尖酸麻,实在没有余力爬 回自己睡的上铺了。没有本末倒置,后勤部长给他让了地方,两人并头而卧。 后勤部长建议作战部长把绞索放在枕头底下,然而作战部长很利索地把它掖在裤腰 带上了。 “我已经离不开它。”作战部长说,“它是我的人参和阿斯匹林。” “你不会趁我睡着了对我干点儿什么吧?”后勤部长笑着说,“你的聪明超出 了我的想象。我想不出你过一会儿会干什么。你已经把厕所和中看不中用的自尊心 抛到九霄云外,不论你干什么,或许我都不该惊讶。对吗?” “不错。”作战部长说,“你遗尿吗?” “小时候睡在父母中间的时候遗过几次,单独睡没有遗过。 但是我跟家里的猫钻一个被窝曾经遗尿。跟你同床遗不遗我不敢肯定。“后勤 部长下意识地摸摸作战部长腰上的绳子,说道,”天快亮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 你别担心,我身材小膀胱也相应小些,尿量不大,就是遗了也冲不走你。好好睡吧, 你漂不起来,这点儿信心还是应该有的。“ “你最好别遗。” “你怕潮吗?肚子里有电路吗?” “我不用绞索套你脖子,我用绞索套你的泌尿器官。”作战部长没有恶意,他 甚至抱住了后勤部长的一只肩膀,以兄弟般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想干点儿什么, 就干这个,假如你遗尿的话。” “你最好不要虐待我的生殖器官。” “你……遗……别的吗?” “我遗大米饭和面条儿。睡吧!” “你遗……别的吗?”作战部长不知为什么变得很愚顽很纯洁,继续问道, “除了尿什么的,你还遗……别的吗?” “我遗!” “遗什么?” “我认为你强迫我说出精液两个字并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也有损咱们不久前 刚刚达成的默契。我这个导师并不是万能的。莫非你又钻回了厕所,却变了花样儿, 不想吃……那个而想吃……这个了吗?” “你真的遗?” “遗!” “怎么遗?” 作战部长问得越发执迷不悟了。后勤部长打着哈欠,不知如何作答,也不屑答。 “这是个学术性很强的问题。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老实说,你扇我嘴巴的地 方还隐隐作痛呢,你却问什么……怎么遗?”后勤部长闭上了眼睛,“你把绳子套 脖子上问问自己吧。 你要真敢勒深点儿,该遗的也就都遗了……“ “你应该正面回答我。” “你留心自己的正面就清楚了。”后勤部长喃喃呓语,“……我隐隐作痛。” “我也隐隐作痛……下巴骨。” “咱们一块儿……作痛。” “你……你……摸我小肚子干吗?”作战部长也被睡意袭倒了, “用嘴告诉 我就行了……何必……何必……现身说法呢……” “绞索……你在哪里?” 在他们睡去之前,总司令一直躺在铺位上捕捉他们的只言片语。他听到了绞索、 遗嘱、勒、疼痛、吃等等意味深长的字眼儿,他认为这是针对他的一个更大的阴谋 的序幕。他们停止策划之后,他打开了收音机,听到了凌晨五点的报时声和串了台 的各种乐曲。他心情沉郁,恍然置身在四面楚歌之中。他看到赢得不想赢了的外交 部长爬回自己的床上,宣传部长也睡了,就迫不及待地向副司令潜步而去。 “有人要陷害我。”他低声说,像要把一个烫丸子从喉咙里吐出来,“再不想 办法,他们就下手了!我……我的耐心都碎啦,我的脑海里赤卫军的鲜血流成了河 ……” “没那么具体吧?”副司令一点儿不困。 “我看到他们布置的陷阱了。” “……我也看见了。” “你说我怎么办?” “跳进去好好睡一觉,你太困了。” “我躺在你旁边可以吗?”总司令说着就战战兢兢地往床上挤,说:“他们把 绳子都藏起来了,我怕他们行动太突然,也怕自己寡不敌众,有你挨着我,我就放 心了。” 副司令不说话,研究总司令的慌乱举止。他让出一角被子,在被窝里悄悄地给 了总司令一百零八枪。总司令这么快就支撑不住了,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呢?不 是心理太阴暗又是什么呢!这个人不适合占据最高统帅的位子,应该推波助澜,把 他给毙掉!从精神上把他给消灭掉!总司令都迷糊着了,副司令仍在频频射击,他 甚至用右手食指对准了总司令微开的嘴巴,往那黑糊糊的嗓洞里放了一枪,自己嘴 里还伴奏似的叭勾了一声。 “万岁!”上铺的宣传部长又在梦里激动了,这次不知切了谁的脑袋。 作战部长也做了梦了。睡得正香,后勤部长在毯子底下听到了作战部长的呓语, 模模糊糊地听不清。不一会儿,作战部长又重复了一次,这回可是千真万确了。 “你妈×”作战部长说。后勤部长想都没想就用膝盖顶了他屁股一下,幸灾乐 祸地问:“你遗精了吗?!” 只有外交部长的床上一片安宁。他赢了棋睡不着,眨巴着眼睛歪在枕头上。他 慢条斯理地想了许多美好而可怕的事情。 他由自己常用的小镜子想到了五官搭配的问题;由自己的手指头和阴毛的疏密 想到了青春的发育和人生的信仰问题;由下面两张铺上的情景想到了所知甚少的同 性恋问题;由自己膨胀的裤头想到了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问题。最后,他由自己的 心脏搏动声想到了狂犬病的问题,一想到狂犬病,血液流动便加快,思维也像四脚 着地的动物一样狂奔起来。他连忙捂紧了嘴。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他的心里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优美而动人心弦地叫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