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一九的钥匙在副司令手里,他再一次把门反锁上了。第一次是为了配合总司 令谋划的惩罚行动,该行动中途改变了性质,被后勤部长用来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锁门就显得很没有远见了。这第二次锁门的决定由副司令自己做出,他没有征求总 司令的意见,因为总司令仍在睡觉。他也不想征求总司令的意见,惩罚行动的流产 暴露了总司令本质上的虚弱,他认为再征求这个人的意见不仅多余,而且更有悖事 物发展的规律。总司令的衰落很突然,却是赤卫军生存过程的必然现象,而某些人 地位的上升也是不可阻挡的了。副司令擅自关闭赤卫军与外界联系的通道,就是为 了在此消彼长的变化中给自己寻找一个适当的位置。 总司令趴在副司令的床上,半张脸压着枕头,五官变了形,睡得十分痛苦。他 像一个死去的陌生人,而且因为中了太多的枪弹,歪扭的面孔便刻下了临死前的震 惊和哀伤。副司令看着这张脸,像读着一本内容深沉而饱含了宿命色彩的书籍,他 读它同时按照自己的思想修改它,使它更接近于赤卫军的一份历史文献。这本书不 久便要落满尘土了。 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在一个小枕头上脸对着脸,鼻子几乎相触,不听那一粗一 细的鼾声,会以为他们持续着彻夜的长谈,仍有许多话在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呢。他 们利用一根绳子做足了戏,一跃而为赤卫军无形的核心,这是料事如水银泄地般的 副司令没有想到的。一个武夫,一个发明者,本是赤卫军惟命是从的人,充其量不 过是组织肌体的二等器官,却突然地成了袭击和操纵赤卫军神经中枢的弄潮儿,这 一重大事变在副司令秘密的思想储备中找不到完整的解释。副司令深感惊愕。他们 舞绳呓语,像跳大神儿的施巫者,使副司令常规化的精神天平不能自持,向泛神论 的准宗教的角度缓慢倾斜。他为一种深度的操纵力而折服,但他暂时不想低下高贵 的头,更不想如总司令那样自乱阵脚,勾起对方攻击的兴趣。识时务者乃俊杰,副 司令决定因势利导顺风行舟了。他锁上三一九的门,就是为了与后勤部长和作战部 长的举动在情绪上进行沟通,寻找与自钻绞索类似的如吞食鸦片一般令人颠狂的共 同性质。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个主动的封闭措施呢?他们会失去灵性,不识时务地不 计后果地惟恐天下不乱地……绞他,把他用绳子像拴火腿一样吊起来吗?副司令心 潮涨而又落,但他并不认为后勤部长和作战部长不是可傲的赤卫军里的可爱的战士。 他们睡得活似两个甜蜜的婴儿。 宣传部长梦里翻身,日记本从上铺掉了下来。副司令拾起它,感到了赤卫军宣 言的非同小可的重量。他没有立即送归原处,而是靠在床后角落里一页复一页地读, 读。脑海不由庄严起来了。从日记本的正面翻,他读到了核桃大的字迹,宣言如行 云流水,渗透了宣传部长修辞上的独特意识。这是个比较循规蹈矩的人,值得信赖, 然而他独出心裁的笔墨却是可怕的。 任意创造或涂改乃至歪曲赤卫军的形象,别人做不到,他做到了。六稿宣言俱 在,稿稿不同,一稿比一稿奇特,赤卫军在其笔下频繁地换着脸谱,有一谱甚至让 人联想到某种哺乳类动物。是类人猿吗? 赤卫军由大脑发达、直立行走、集体行动、善于表达喜怒哀乐、懂得火和其他 基本事物的价值并加以利用的优秀分子组成。他们思维敏捷,可以从眼神儿体味感 情和对方的各种企图。他们肢体灵活,可以用上肢或下肢搏斗,必要时他们的任何 器官都可以参与搏斗和其他任何活动。这些是他们生存能力和战斗力的基础,也是 赤卫军伟大生命的源泉。 如果不是类人猿,会是……猴子吗? 副司令觉得宣传部长陷入了修辞上的功利主义,而他的想象又沾染了太浓的浪 漫主义或理想主义的色彩。宣传部长为赤卫军打了那么多又那么华丽的主观烙印, 大约是出于某种外人不可知的神圣信仰吧?如果他的信仰是丑陋的,他这么挖空心 思地美化赤卫军是为了什么呢?玩儿了命地往赤卫军脸上倒颜料,喝多了酒似的为 它涂脂抹粉,又是为了什么呢?宣传部长用心何其良苦,看来也是个不能小看的了 不得的人物啊! 副司令从日记本的后面翻,发现字迹明显变小,像一串一串的绿豆似的。他起 初读不懂,读着读着顿感天打五雷轰,当头挨了力若干钧之一棒,揍得他眼冒金星, 心里凄凄戚戚地哎哟了一声。 他是一只蛆,一只变成了蛹的大黑蛆,他的小裤衩倒挺白。他变成苍蝇就美丽 了。我在梦里梦不见他,也梦不到苍蝇拍子。杀鸡岂能用牛刀。切头的东西怎么能 对付一架美丽的小飞机的飘渺的小绿豆脑袋瓜儿呢?要另想办法。赤卫军万岁! 万万岁! 养一群猴子不够,还要孵一只苍蝇,日记本成了袖珍动物园了。副司令踮起脚 来盯着宣传部长那张安睡的动物嘴脸,想丢掉斯文,吐一口黏痰给他。或者干脆举 起手来做蝇拍,集中火力打这个视别人为苍蝇的苍蝇一个大嘴巴。裤衩倒挺白?难 道还有别人的裤衩更白吗?后勤部长恭维他的白裤衩是北斗星,宇宙里北斗星不可 能再有第二颗,那么裤衩倒挺白的荣誉只能是自己的了。如果穿一件黑裤衩,会不 会被视为一只鸽子呢?不过白了些,不过干净了些,竟被命以苍蝇,非切掉脑袋而 不快,这是什么动物的混蛋逻辑呢? 副司令强压怒火,继续逛动物园,怀着迫切的期待心情一页一页走过去,想看 看其他几位禽兽的下场是不是更惨些,若是都死无葬身之地便比较合理了。 他是一只蜈蚣,他身上的嘴比腿还多。应该把他的身子锯掉,只剩下一颗脑袋 外带一张嘴,或者只剩下一块屁股外带一张嘴。头尾不可兼得,两者必居其一。让 他的嘴永远忙这忙那,他就不用胡搅蛮缠到处乱爬了。要在梦里准备一把锯,一条 腿一条腿地修理这条毛毛虫。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副司令出气略微顺了些,只是仍有个小小的遗憾。依他的意思,半张嘴都不该 留,这条毛毛虫要嘴完全多余,它身上就不配带口子!宣传部长的残忍未免有点儿 费厄泼赖,不过苍蝇拍换了锯,说得过去了。 副司令再读,希望见点血之类的更为彻底的文字。如果有新工具出现当然更好。 他发现宣传部长在凶器方面缺少幻觉,想象能力是很有限的。这或许是费厄泼赖的 又一个证据。如果换了后勤部长,那发明会壮观得多,因而也精确得多了。 他是一只蝙蝠,永远在我头上飞来飞去,我在梦里梦外都看不清他是什么模样。 他很少能把屎拉在我的头顶,他飞得很忙碌。我把他当成我心目中的朋友,我在梦 中常常遇到他,我不切他的脑袋,我用汽油烧他。他的爷爷是老鼠,父亲也是,他 们都没有他身上披的伞。那把伞是他的发明,他还发明头朝下的生活方式。我让他 喝汽油,然后在他牙齿上擦一根火柴。 凤凰涅槃,我的朋友也应涅槃。如果火中钻出一只小耗子,我再切他的脑袋不 迟。我在梦里给汽油加了糖,他不爱喝,我从他的耳朵眼儿灌了进去。他没有反对, 我觉得我尽到了一个朋友的责任。烈火熊熊,蝙蝠欢唱。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副司令倒吸了一口凉气。汽油加火柴,牙齿加耳朵眼儿,就是后勤部长本人也 未必能有如此强悍有效的发明了。宣传部长竟是蝙蝠的朋友,视为朋友仍以耳朵眼 儿灌之,以汽油焚之,费厄泼赖又没有证据了。 动物园已经成了地狱的屠宰厂,但心惊肉跳的副司令仍旧不满足。他偷偷看了 看宣传部长平凡的睡脸,没有发现一丝天才的肉纹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比平庸略强的平凡五官或许竟是历史上最有出息的思想家兼刽子手的伟大嘴脸呢! 副司令再读时几乎怀了崇敬的情愫了。那些纸一页页掀动,哗啦啦像是风干的 人皮,那些字则成了放大的汗毛孔,泄出了灿烂无比的人世之光。副司令读着并在 心里呼应着了。 万岁!万万岁! 他是一只乌龟,驮着菲利普斯小姐在铺板上爬,他的小眼睛闪着皇帝的光芒。 菲利普斯小姐是一只欧洲屎克郎,她叼住了他的王八脑袋,令他不可一世。他的王 八盖儿太硬,我切不开他,我授意公爵砍掉他的龟头。龟头和屎克郎紧紧拥抱。他 放弃了高贵的身子,脑袋孤零零地成了平民。我像修脚一样用小刀片削他的盖子, 把它削得比纸还薄,纸下面露出了一串白色的乒乓球。我在梦里煮王八蛋吃。他的 龟头和菲利普斯小姐通奸,但是我决心吃掉他的精华。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万万万岁岁岁!副司令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宣传部长是无与伦比的了。他为自 己所受的待遇和王八蛋的下场庆幸。他几乎感到自己毛茸茸地飞起来,是那只死里 逃生的苍蝇了。 他以飞行的速度鸟瞰地狱之角。 他是一只马蜂,在生孩子的隧道里出出进进,使所有儿子心生疑窦。他想建立 永恒的巢穴,但是他心地纯洁,选错了地址。母亲们不明真相,孩子们对他束手无 策,我在梦里想了个办法。我让他蜇皮球,缴获他的凶械,然后把他塞进装墨汁的 小瓶子,就像父亲们把蛤蚧泡在酒里一样。玻璃洞是他的厕所,他在这宫殿里淹着, 永远别想出来了。父亲们酒后精神百倍,我用这些墨汁写出上等的文章。我对马蜂 很佩服,我在梦里找酒喝,想撒酒疯给他编一篇墓志铭。他一去不返,实现了入穴 筑巢的梦想,他在墨汁里粘糊糊地向我致敬。我受之有愧。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副司令扑嗤一声笑了。他在纸上摸出了人情味儿。让他来做这个梦,他将沿着 现实主义道路狂奔到路的尽头,把墨汁换成红墨水一般的月经来潮,给赳赳武夫来 个玻璃世界一片红,一片……红! 红与红有别,月经之红近乎紫吗? 副司令飞了过去。 我是一只土鳖,越来越离不开没有阳光的地方。我的脑袋小得都快没有了,但 是我潮湿的文章源源不断。我愁得只想自裁。在梦里对自己下手,每一次手都伸给 了别人。我抱着椰子喝血,越喝越满腹经纶,身子肿如锅底。我从漆黑的窗户爬出 去,想粉身碎骨摔掉土鳖相,却飞起来与鸽子比翼同翔。我在马路降落,轮胎稠密 却绕着我滚动,大小蹄子宁肯把我踢起来,也不想多此一碾。我命令伟人散步,命 令他低下尊贵的头,这是我惟一不想切的脑袋,我命令他吐一口黏痰给我,伟人随 地吐痰,终于把我给糊在便道上了。他的糨糊般的分泌物堵塞了我的思路和气管, 我裹着一层透明的青白色的黏膜奔向不朽。我不是土鳖,我是供后人观赏供他们摇 头叹气让他们吃不下饭去的一块化石。我请来伟大与我的平凡杂交,我成了背叛土 鳖的一个杂种。我以杂种的名义振臂高呼:赤卫军万岁! 万万岁! 副司令摇头叹息。宣传部长到底还是被平凡所累,给自己造了一个柔软的可以 透视外界的坟墓,未免有点儿做梦娶媳妇了。他使别人成为纯种的苍蝇、蝠蝙、蜈 蚣、王八和马蜂,却惟独使自己成就为一个与伟人有缘的杂种;把别人残害个一塌 糊涂,却把自己剩下来当化石,捞了个永垂不朽的晚节。自鸣清高,拈轻怕重,吃 多了王八蛋,他也太信笔所至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太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肚子里 也有数了!他长了个什么脑袋?土鳖脑袋能制造这么绚烂多彩是非鲜明的梦境吗? 他投身于赤卫军最终是为了实现怎样的一种幻想或理想呢?莫非童年就染了动 物癖,在发育过程中想创立属于自己的园林兽所吗?莫非自喻为土鳖,也不想无所 作为而要仿五洋之巨鳖那样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副司令把日记本悄悄塞在宣传部长枕头底下,警觉而疑惑地看着那张并非多梦 的脸。他如果真是一只苍蝇,他就从这两个鼻孔其中的一个爬进去,走遍宣传部长 脑壳里的每一条缝隙和褶皱,探寻其神秘的思想到底来自何方。他不是苍蝇,这张 脸也就不能不是强大的障碍了。他穿不透它,它是其所有者的甲胄。狭促的七窍儿 里每一孔都是一眼陷阱,深不可测的主人在里面置了一连串难解的谜,静候寻访者 惶然跌人。副司令觉得宣传部长那很一般的鼻子都是十分可怕的了。他又觉得自己 像躲苍蝇拍的苍蝇似的嗡嗡地飞了起来。如蝇逐臭,副司令在令人厌恶的飞翔的感 觉中处处寻寻觅觅,他盯住了总司令肥胖的耳朵。 总司令的扇风耳像电门的底座,耳塞子像个插销插在眼儿里,副司令抻着导线 去拔它,没拔下来,却把总司令的脑袋抻离了枕头。总司令浮在空中的嘴角抽搐了 一下,吟道:“看在赤卫军的面儿上,请你们不要陷害我了!有种的你们给我跪下 来,有种的你们啃我的脚趾甲舔我的脚巴丫儿泥,你们敢吗? 我谅你们……是不敢!为你们的前途着想,务请不必陷害我了。同志们……我 都困死啦!“ 副司令手一松,这颗没有醒却说着话的脑袋便掉回枕头上。耳朵前后耸了耸, 总司令的脸无知无觉地转到墙壁那边去了。副司令不想夺爱,只想了解一下被总司 令控制着的时间进程,却意外地收听了总司令心头的密码。他注意观察总司令的后 脑勺,确认上边并没长眼,就毅然决然地再次拔动了插销,像拔一根小水萝卜一样。 导线如弹簧,耳塞机呼一声反射过来,副司令一把抓住并迅速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耳 朵。太空音响嘈杂,像一根教鞭插进了副司令的大脑,茫茫然的情绪为之一振。伫 立片刻,他极幸运地听到了期待已久的报时声。 总司令醒了,收音机仍旧牢牢地贴在肚皮上,但身上似乎少了一个零件。他发 觉耳朵的重量不对,转过身来便一眼看到了目光凶狠耳部堂皇的副司令。他的肚皮 和副司令的脑袋由一根导线串连在一起,仿佛是一枝嫩藤将土地和南瓜串连在一起, 他的肠子不由痉挛,电流一般贯通了副司令潮乎乎的阴暗思维。总司令睡意顿消, 肚子里吱吱嘎嘎地叫了起来。 “你这是……”他说,“干什么呢?” “我在听。”副司令误以为自己的目光很柔软,他不知道现在只有他的舌头才 是柔软的,他眼色凶狠像盯着一只准备咬人的王八似的柔软地说道:“你耗尽了电 池,我再不听就永远也听不到了。你的耳朵都起了茧子,我的耳朵却嫩得……像蛆 虫的皮,我得把这层皮蜕下来。我以前低估了自己的耳朵,我刚刚发现我戴着这个 耳塞子很合适,它是我耳朵上的一块骨头。 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我刚睡醒,不好回答。一向是由我来听的,你怎么也要听了呢?”总司令的 双手捂着肚皮上的小机器,悄悄换了频道,说:“它是你耳朵上的骨头,可你的耳 朵补一块别人身上的脆骨是不是有点儿多此一举呢?我觉得自己的耳朵还没到让别 的耳朵来替它听的昏聩地步,你的耳朵也没达到接替一只成熟而吸附力甚强的耳朵 的水平。我不想使你的耳朵惭愧,我只希望它有自知之明,把不属于它的小骨头剔 下来,这对它来说并不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因为它本来就没有这种身份。你说呢?” “我的耳朵用不着惭愧。”副司令牙疼一般眯起了眼睛,他知道总司令调大了 音量,但为了耳朵的尊严他不准备失态,他弹了弹耳翼,像弹一块出土的瓦片,说 道:“它自我感觉良好,它听得很有耐心,打算听下去了。” “听得下去吗?” “听得下去。” “它听到了什么?” “它听到了听到的东西。” “我为它难过。” “你的仁慈鼓舞了它。” “我觉得你误解了自己的耳朵的反应。”总司令无可奈何地把音量调到了极限, 说道,“你一向是尊重事实的人,并不希望你为了款待它纵容它而说谎。告诉我, 它听到了什么?” “它拒绝我回答这个问题。” “你不能这样对待它。”总司令感到肚子疼,脊梁上嗖嗖地有一种拉稀的征兆, 他说,“它毕竟是赤卫军里仅次于另一只耳朵的耳朵了,咱们好说好商量。它需要 保护。” “它现在无所畏惧。” 总司令默默无言,只想窜稀,他甚至疑惑副司令会不会为了受屈的耳朵,在昨 日往面包筐里掺了手脚了。看着副司令顽固而今非昔比的面孔,他迫切希望把东西 排到收音机的壳子里边,让它们穿过白色导线像芝麻酱一样射入副司令的耳中。如 此发难,必须洗脑!洗得他的脑血管像肠子管儿一样吱吱有音,洗到那只冥顽不灵 的耳朵失聪失欲为止!洗到它满当当再也灌不进任何东西包括声音为止!到那时候, 它还想…… 听吗? 总司令希望副司令明白,听,所谓听,是一个极端神圣的字眼儿,在赤卫军人 心浮动的时刻,这字眼儿就像美丽的粉刺一样,该长在哪个腮帮就长在哪个腮帮, 是不可转移的,也是不可挖取和粘贴的。 “它真的想把这块骨头窃为己有吗?”总司令怀着失落感说道,“我觉得它有 点儿不要脸,就像你不打算再要它一样。” 副司令不说话,音量太强,耳朵里响着一只马达或整整一队苍蝇。他瞧着总司 令搁在收音机上的手,注意到那些手指正犹豫不决地企图将导线从耳机的相反一端 拔掉。 “你不如把机器关上。”副司令说。 “我没有关它的习惯。” “你也别有拔导线的习惯。”副司令看看静睡的他人,警告说,“让耳朵们平 等一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我不会让你的习惯重复第二次,你从那头拔掉,你 就永远失去了独享天声的特权,我宁肯耳聋也不会把这个发声器还给你的。” “你以为我那么看重耳朵的乐趣吗?”总司令躺不住了,坐了起来,因腹鸣难 忍而禁不住语生偏激:“我的决绝要亚于你我就对不起我以往对你的过多信赖,为 了不让你的耳朵坐享其成,我宁肯秃半边脑袋把耳朵削掉,我宁肯把耳朵弯过来倒 扣在鬓角上。” “你可以把耳朵当饺子吃进去!” “我会吃的,但我不能肯定它就是我的耳朵。我知道哪个该吃。”总司令气喘 吁吁,像是馋坏了,“有个耳朵包足了声音的馅儿了,不吃眼看要撑破了浪费了, 我谢谢你无私的提醒,我会吃的!我吃面包吃咸菜早就吃腻了,我希望我的胃口不 要使你畏缩!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一直以为你是最听得进我的意见的,但我绝没有 想到你脑袋壶儿上的两个把儿是两个馊饺子,你用两个饺子骗取了我的信任。我的 话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听,你半句也没有听进去过,我不吃这大骗子饺子我吃谁! 没有赤卫军的宣言约束着我,没有它来替你解围,我现在就把你左边的耳朵咬下来, 我接下去要把你右边的耳朵…… 我、我、我把它连根儿吮下来!你不是要听吗?我看你拿什么眼儿听……“ “我用鼻子听!”副司令也恼火了,他想起了宣传部长写在日记本上的咒语, 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王八!” “你说什么?” “王八!” “你的比喻针对谁?” “针对一个类似王八的东西。” “你敢……侮辱我?” “你别自告奋勇。” “你也敢……拿比喻糟踏我?”总司令受到沉重打击,一时丢弃了关于彼此耳 朵的渺小争论.开始高瞻远瞩于更紧迫的问题,说道:“你是我最亲密的同谋,除 了耳朵我关心你的一切,胜于关心我本人。你斤斤计较听不听的蝇头小利,我是恨 铁不成钢才说了以上那些话。如果我言语有失,你也不妨谈吐出轨,可你为什么恶 毒地联想到……乌龟呢?你是不是有意配合了他们的陷害,鉴于你我的关系,在我 不幸之日,必将也是你落难之时,你伤我的心是助纣为虐,望你三思而后行,行而 勿言王八,我是你的同谋……我们谁也别想离开谁!” 总司令站了起来,有拥抱副司令的意向,副司令连忙闪开了,导线拉着总司令 前进了好几步。两人终于明白,只要各守其志,他们确实谁也离不开谁了。音量降 低,总司令正在主动退却。副司令走到门旁,又走回来,总司令默默跟着他,痛心 无语。 “你的不幸不可能是我的不幸。”副司令背对着总司令说,“我的不幸在于不 能直接推动你的不幸。我们俩的不幸是不一样的不幸。你自以为不是不明白我的不 幸,到头来我不会不看到你加重了自己的不幸。我为你的不幸而不幸,但是我不是 不能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的不幸。不是不能一点儿也不答理你的不幸!有了夜里的不 幸,你爱怎么不幸就怎么不幸去吧,我已经深受牵连够不幸的啦!你别跟着我好不 好?还嫌我不够不幸吗!” “我没跟着你,是收音机跟着它的耳塞机。鱼儿离不开水,我能拿你怎么样呢? 瓜儿离不开秧,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总司令跟在副司令背后亦步亦趋,用宿命的口吻说道,“我觉得我们的不幸 完全纠缠融合在一起了,一根藤上的一对儿苦瓜,咱俩息息相通!我从你背部知道 你听到报时声了,告诉我,现在到底几点了?天亮了吗?太阳跳到什么地方了?跳 到八九点钟的高度了吗?我这么屈尊问你,是因为时间一向是在我的耳朵里呀!快 说,我一分钟也不能懵懵懂懂地呆着了!” “我跟你的习惯不一样。我不想报时。发布时间并不能使一张嘴变成伟大的嘴, 只有你才抱有这种幻想。”副司令看到总司令的手指头又有些可疑,便说:“别拔! 声音扩散对谁也没好处。在你睡觉时,我从走廊里至少听到了七次脚步声,七次!” “七次?”总司令愣住了。 “要么是八次,或九次。” “九次?”总司令胆怯地问, “是九个不同的人还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是一个人,因此也不可能只埋伏了两个耳朵。我不反对跟你争论是非, 但是我们必须保持刚才的音量。我知道你心怀恐惧和不满,你的心跳声盖过了说话 声,可是你不能进一步聒噪,你得到此为止。”副司令挺起了微偏的脖子,像探针 一样停在三一九变成淡蓝色的空气中。说道,“又在走,你听?” “听什么?” “有人炒菜。” “炒……菜。” “炒菜。” “你大概没有听出炒的是什么甲鱼丝儿吧?”总司令什么也没听到,怀疑副司 令在虚张声势,愤愤地说,“请报时!把时间交给我!”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些。” “你听明白。我不怕乞求你!” “你用乞求吓不倒我。你已经不是昨天那个人了。”副司令说:“我也不是了。” “我要……”总司令表情十分痛苦。 “你要把我怎么样?” “我想……” “你想把我怎么样?” “我打算……” “你打算指使谁惩罚我吗?现在除了指使你自己,你还能指使谁!你翻手为云, 覆手为雨,你云雨不定,你动摇了赤卫军互相信赖的基础!你是自食其果……” “我准备……” “还准备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副司令说,“你用不着准备什么了,收 起你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它令人作呕。从赤卫军成立的第一分钟开始,你那样子就 令我作呕。” “可你直到现在也没呕。”总司令说着,哆哆嗦嗦地抵近门板,以万分沉痛的 心情扭动门把手,扭几次而不开,哆嗦随之加剧。他歪着半张脸说道: “你吐你 的,把钥匙给我,我要……” “你要把赤卫军葬送在外人手里?” “我想……” “你那纯属梦想。” 副司令坐到自己枕旁,用导线把走投无路的总司令拉回来。总司令终于屈服了, 拱手交出收音机,却令人惊愕地再度扑向了紧锁的房门。副司令看着这个瓮中之鳖, 深感不可思议,自己居然曾经尊重过如此猥琐的小人,真是有眼无珠了呀! “万岁……”宣传部长醒了,脸上挂着从屠宰厂下夜班归来的疲倦表情。他没 醒清楚,喃喃叹息道:“……血,无产阶级的鲜血流成了河……赤卫军烈士血如泉 涌啦……我的天!太甜了,不好喝了……” “行了,差不多就行了。”副司令敲了敲铺板,笑语,“别呛着。” “……场面真壮观,可惜无法再现了。”宣传部长走出梦境,恋恋不舍地坐了 起来。他一眼看见了抓挠门把手的总司令,目光又渗出了一丝梦意,说:“他这是 ……干什么呢?想逃避流血吗?懦夫……这没有用,一点儿用也没有……全倒下了, 鲜血流成了河……” “没完了你?”副司令拍他的腿。 “完了,全完了。” “快看,床头有个土鳖。” “在哪儿?!” 宣传部长激灵一抖,彻底醒了过来。副司令没容他回味,已经走向了后勤部长、 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他一一唤醒他们,犹如革命家唤醒了沉睡的包括刁民在内的 大众,他英明地向他们指出了局势的关键所在。 “有人要出卖我们!”他说。 “他想背叛赤卫军!”他又说。 “在战略上要藐视他!”他说。 “在战术上要重视他!”他又说。 “警号已吹响,众位看着办吧。”他坐回自己的铺上,总结道,“我们要对付 的不止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不敢肯定他咬了人是否会撒嘴,当心,同志们。” 唤醒了民众,副司令需要休息一下了,需要观察一下三一九小小的历史进程了。 他摸了摸头侧那块从总司令耳朵上剜下来的脆骨,觉得它已经与自己的头颅融为一 体。他把收音机放在肚皮上,欣赏革命音乐和革命传声筒的无穷朗读,耐心等待下 一次庄严的报时声。 “求求你……”总司令真的要乞求了,“请把钥匙交…… 拿……请把钥匙……赐予我吧!我没别的意思……“ “稍安勿躁。” 副司令似乎在安慰收音机里那个像炒崩豆一样念社论的远方同志。几个人正在 向门口聚拢,像蒙昧的喜欢凑热闹的人民大众一样。副司令觉得自己就要达到目的 了,他只等火上浇油,抓紧时机来他一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要乘胜前进! “万岁!”宣传部长在总司令背后一尺的地方,小声而坚决地嘟哝了一句。 “万万岁!”副司令心里发出响亮的回声。这由后勤部长最初叫响的句子有了 越来越广泛的意义了。 后勤部长绕开令人很感兴趣的一反常态的总司令,站到副 . 司令眼前仔细 端详,嘴角抿着一丝惯常的冷笑。 “我们都没把他弄成这样,你用什么手段把他逼到这一步了?”后勤部长说。 “我跟你们心领神会。” “你的翅膀这么快就硬了?” “我压抑得太久了。” “这我倒没看出来。”后勤部长贴近副司令道貌岸然的脸,一个汗毛孔一个汗 毛孔地看着,分析着。作战部长走过来对后勤部长低声询问:“你需要我们的工具 吗?” “现在不需要。” “用了说一声儿。” 作战部长走开了,他脖子上绕着绳索,像满人的奇长无比的大辫子缠成了一堆。 他在总司令身后踱步,发出无声的恫吓。副司令也受了影响,喉头发紧,已经被消 化掉的夜半的感受仓促地涌了上来。 “我的处境很微妙。”副司令说,“你们应当正确理解我。” “你认为你有资格吩咐我们应当怎样不应当怎样,是这样吗?”后勤部长继续 检查副司令的脸皮。他说,“我看不到一丝理由。” “我已经……反戈一击了。” “我觉得你像个包紧的蛹,早晚得破壳飞起来。”后勤部长不理会副司令流露 的点滴软弱,讥讽地言道,“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一只蛾子,还是一只苍蝇,还得看。” “不用看了。我是一只蝙蝠。” “天啊!”宣传部长在人丛里呻吟了一声,“真是见我的鬼啦……” 外交部长一直未语,他仔细看着想站站不稳想蹲又蹲不下去的总司令,渐渐地 有了心得。他搓着手走开,兴奋地看着大家。 “这种状态我很熟悉。”他说,“我敢肯定他憋不住了。憋的什么我不敢肯定, 但我敢以我的嘴的名誉担保,他显然是再也憋不住某种东西了。不信你们看他的眼 神儿,被一百只狼追着才能有这种眼神儿。你也有今天!但我不想效法你,我不踹 你的屁股,咱们惺惺惜惺惺,我摸它一下……” “别动!”总司令怀着满腔难言之隐贴在门板上,“动…… 动就毁了……“ “他想干什么?”后勤部长问。 “他想拉稀!”作战部长愉快地说。 “正确,不可能是别的了。”外交部长对大家说,“他踹别人可以,我摸他一 下不行,这就是他的逻辑和本质。我很高兴他接替了我,咱们等着闻赤卫军缔造者 的伟大味道吧!苍天有眼,他也有今天……” “还没到你嚣张的时候呢。别谎报军情。”后勤部长正告外交部长,“他要拉 不出稀来你替他拉。” “他要拉的不是稀我把肠子拉出来!” “一言为定。你先一边呆着去!” “我巴不得躲远点儿呢。” 后勤部长把作战部长拉到一旁,问道:“你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喜剧抱什么看法? 他的表现跟你在厕所的经历有什么契合的地方吗?他的痛苦很反常,都让我无法理 解了。我觉得他不怕拉稀,他是担心把残存的最后一点儿尊严拉没了……你说呢?” “他是怕这个。不过……”作战部长干咽唾沫,“这一拉他的资历就全完了, 他是怕搞脏了自己的业绩。他死要面子,顾头不顾腚!” “我也这么看。”后勤部长为作战部长整理整理绳子,说道, “咱们共同探 讨下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开掘呢……” “不客气,咱俩一块儿挖!” 总司令的身体已经软下来,他沿着门板往下滑,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仿佛叼 到了赤卫军和自身的命脉,像王八那样再也不撒嘴了。他肚子里和嗓子里咕咕直响。 “陷害!陷害!咕!这是陷害!咕咕!这是有预谋的陷害! 咕咕咕!枯差差差差差……差……“ 全体赤卫军像躲炸弹一般从失去控制的总司令四周窜了开去。副司令看着他的 民众,深感不是他唤醒了他们而是他们唤醒了他。他觉得他们不是他想象中的一时 迷途的羔羊,而是一些胡作非为不可救药没有心肝的东西,简直是一帮畜生了! “你们……陷害了我!” 总司令坐着一摊黏液,像个参禅的吃素的佛,很不情愿地背诵着沉重的经文。 他在虚空的境界中找不到第二句人话来诉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