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楼里确实有外人的脚步声,除了近乎于人事不省的总司令没听到,其他人都听 到了。这就是说,那个凌晨敲门的瘟神没有走,或是走了又回来了。他们不知道那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想干什么。如果那巨鼠一样塞塞率率走动的 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或更多一些的人,他们究竟准备干什么就更不可知,也就 更神秘了。莫非真是在筹备对赤卫军的突然袭击吗?莫非是校工在清查临时仓库的 物品,准备把没有生命的东西都留下,而把有生命的一切都驱逐出去吗? “十二点整。”副司令在报时,与当年总司令的口气如出一辙,不过他自己没 有感觉。大家也如对总司令一样,没有人理睬他。同志们都在思考与时间无关的事 情。 外交部长首先觉察了局面有值得追究的地方。如果赤卫军的决议是神圣不可侵 犯的,那么他必须在睡眠以外的时间里每十五分钟出行一次。如果他过十五分钟没 有出去或根本出不去,那么赤卫军的决议就不是神圣的;如果过了几个十五分钟他 仍旧不得不呆在室内,那么赤卫军的光辉决议就不仅不是神圣的,而且是可以侵犯 的,甚至是可有可无狗屁不是的东西了。外交部长觉得指出这一点有利于维护赤卫 军决议的严肃性,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害处,失去每十五分钟出去一次的机会固然有 点儿别扭,但毕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损失。如果说有什么损失,就是他不能使别 人更经常更不耐烦地注意他或欣赏他乃至诅咒他了。不过,有能量更大气味更浓郁 的总司令蹲在那儿,他就是几秒钟出去一次也未必能够引人注目了。所以,指出集 体决议和自己行为之间的矛盾,更适合被看做是无私的举动。假如这举动竞被人看 出了理想主义,外交部长琢磨这也并不是他不好意思接受的。人们以往只注意他的 缺点,现在他们理应接受一下他的思想光芒的照射或照耀了。 “我很痛苦。”见大家普遍无动于衷,他又说,“我非常伤心。”大家的反应 还是不太明显,他就走到三一九中央,两眼朝上看着天花板和从来没有亮过的日光 灯,用烈士咽气前的口吻叹息:“我难受极了,难受死了!”他想大声质问你们的 耳朵都塞了猪毛了吗,但他没敢问,怕与自己的悲伤表情不符。 宣传部长走过来安慰他,说:“你忍耐一点儿,我们过去也忍耐过你。他来势 比你猛,但你也用不着五十步笑百步。你难受死了,大家就活得好受了吗?我连一 颗面包渣儿都不想吃,吃不进去,鼻子都给熏得失灵了。不满你说,我往你跟前一 站,感到你前所未有的清新。你应当高兴才是,别难过了……” “我不是为自己痛苦。” “我不记得你为别人痛苦过。”宣传部长说,“怎么,你养成新的习惯了?” “是老习惯,我想出去。” “让大家泡在这里,你一个人逃出去,你好意思吗?能忍心吗?” “我不是为自己出去!” “你什么时候为别人出去过?不是为自己,谁请你出去了? 你的问题你自己要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你出去是因为你自己,你为自己 出去是迫不得已,这用不着辩解。“ “我是为了赤卫军才想出去的!” “你出不出去都无关紧要了。”宣传部长觉得安慰这个人有点儿多余,散淡地 说道,“你反复强调这件事说明你对自己缺乏了解,你在他成为主要矛盾之后已经 降格为次要矛盾了。你的痛苦没有道理,除非你嫉妒他。我看你还没有堕落到这个 地步。” “不是为了赤卫军……”外交部长不清楚哪儿绕住了,有点儿着急,“要不是 为了赤卫军,我才不想出去呢!” “你现在可以这么说,过去你敢吗?你办得到吗?你不出去也不行!” “我就不出去怎么样?” “那你老实呆着,难受什么?” “我难受是因为……” 糟了,确实绕住了,弄巧成拙,外交部长瞪了宣传部长一眼,捂着心口躲到床 后犄角里,好像捂着扎在胸上的一柄锈剑。他羞恼地清理思绪,却一时找不到问题 到底憋在哪儿了。 弄假成真,他一点儿不虚地痛苦起来,要难受死了! “你还难受吗?”后勤部长凑了过来。 “这儿憋得慌。”外交部长指指胸口。 “我给你治治?” “你怎么给我治治?” “老套套。”后勤部长神秘地笑着,“物极必反疗法。” “极到什么程度?” “极到快憋死的程度。” “……真憋死了怎么办?” “极了以后就反了。” “反到什么程度?” “反到无所谓憋的程度。” “是一点儿不憋的程度吗?” “是憋不憋都无所谓的程度。” “怎么能无所谓呢?” “反到家就无所谓了。” “反到家不是又极了吗?” “又极了再反。” “再反不就彻底憋死了算吗?” “反反复复,不憋憋不,你死不了。”后勤部长也觉得什么地方绕住了,但他 迅速转移了角度,说道,“我的物极必反疗法是一次性的,从极到反只打一个来回, 我不兜圈子。兜圈子是唯物主义哲学家的事,我只管治病,治疗你们心头的创伤。 你还憋吗?“ “憋。更憋了。” “看我的吧。” “你想干吗?”外交部长见后勤部长伸过手来,更紧地缩进犄角,说道,“治 病就治病,你动手动脚干吗?” “你以为我想干吗?” “我认为……你想摸我。” “不摸你,我掐你!” “我不憋得慌了!” “骗人,你都喘不上气来你都快难受死了!你又痛苦又伤心你好半天连个像样 儿的屁都没放过了!你不憋得慌那才见鬼……把脖子递过来吧,主动点儿。”后勤 部长往趴在嘹望孔那儿的作战部长偏偏脑袋,对外交部长的担忧施以怀柔,“放心 好了,那是我最成功的一个病例,也是我的第一个病例。他从厕所刚出来什么样, 现在什么样儿,你不羡慕他吗?” “别掐我!” “我的手还没挨着你呢。” “你要为掐我的后果承担责任。” “我现在的责任除了掐你没别的。”后勤部长把弯成环状的手指包在外交部长 的喉头四周,在离皮肤两三厘米的地方停下来,呼吸急促地说:“为了不让你憋, 我都憋了。掐你是象征性的,但你得把它当成真的,不过你不害怕不行,你要太想 得开就没有意义了。你就想有人掐住了你的喉管儿,里面的骨头格格直响,你无力 反抗,准备坐以待毙。我请你进入这个角色,吸气,屏住!感觉怎么样?” “我……”外交部长直愣愣地僵在那里,嗓音竞毫无来由地出色地沙哑起来了, 说道,“我……要死了……” “这个感觉比较对头。让我们沉浸一下。沉浸在憋的感觉中……”后勤部长声 音越来越低微,几乎于无,“我也……差不多……快憋死过去了。” “欢迎你跟我……一块儿憋。” “这不是欢迎不欢迎……的问题。”后勤部长眯着眼,见外交部长合拢了眼皮, 就把自己的眼睛睁大了。双目神采奕奕,比他混沌的嗓音要清醒恶毒得多了。他缓 慢地掺着一丝冰凉的微笑说道:“把你的耳朵像狗耳朵一样耸起来、耸起来、耸起 ……” “……耸起来了。” “忘掉你的鼻子。” “……我的鼻子在哪儿呢?” “它在你腿肚子上,不要管它,你现在不需要它了。”后勤部长悄悄把手收回 去,插在口袋里,用看墙报或看钓鱼的优闲姿势打量憋得一败涂地的外交部长,继 续加以引导:“你的敌人以朋友的名义或者是你的朋友以敌人的名义掐住了你的脖 子。他们对你本人视而不见,他们只对你的脖子感兴趣,他们想把你的自由呼吸遏 制住,让你憋死在摇篮中。你是摇篮中的婴儿,你长了一张外交家的樱桃小嘴儿, 但是它只能吃奶不能用来说话。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叫说话,不知道满嘴喷粪胡 搅蛮缠强辞夺理等等是怎么一回事情,因此你和你周围的人少了许多烦恼。你是婴 儿所以不用为随便拉撒发愁更不需要担负责任,没有人用决议来表示对你的关怀, 你也用不着每十五分钟忙一次以表达自己的感恩戴德之情。你出神人化地躺在那儿, 不论谁用大背挎抡你用脚踹你的没长结实的小屁股,也不论谁解你的裤腰带似乎要 猥亵你,更不论谁掐住了你的脖子似乎许多人和许多事正集合起来要把你憋死,你 都不放在心上,你把这一切看成游戏,看成吃奶前的准备活动。你是婴儿却成了达 观的伟人,你有嘴不会说话却揣了一副外交家的胸怀,你干什么都能得到原谅而且 干什么都显得意味深长。有人掐你的要害,你就给他一个上不来气,给他一个死!你 死后爬起来,旁若无人,胸有城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外加一声不吭。 你就不是那个像小媳妇儿一样老爱憋气的人了,也就不是那个狗嘴里吐象牙而 且总是不吐不快的人了。那么,你到底成了哪路人呢?“后勤部长见外交部长半天 不动弹,连忙伸手在他鼻子前边试了一下。呼吸微弱,但是没咽气,后勤部长谨慎 地复问:”神游一下,看看你究竟成了哪路人呢?“ “我……我还……”外交部长的声音惨极了,“我……我还是人吗?” “物极必反,你是个人儿了。” “……你掐死我了。” “你的脖子掐起来很舒服,手感不错。”后勤部长两手抱着肩膀,打量刚刚急 就的作品,暗自庆幸一个沉默的外交部长恐怕已经横空出世奔了赤卫军了。他风趣 地说道:“要不是看你长了条这么好的脖子,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掐下来。 我对我的小弟弟都没这么优待过,他说话把我说烦了,我顶多在他嘴里塞个红皮鸡 蛋,让他含着不准咬破了。你看,我对你比对他更动感情……” 外交部长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了。后勤部长离开他,走向门后的双层床。副 司令在听收音机,平展展地躺着,仿佛在展示他的遗容。宣传部长坐在上铺,修饰 宣言草案,秘撰赤卫军的童话和耸人听闻的动物世界,他的自来水笔在滴血。 “你们都看到了吗?”后勤部长问。 “……看到了。”宣传部长暂停杀戮。 “看到什么?”副司令装得不太像。 “你把耳塞机插眼眶里了?”后勤部长问,“看不到什么总该听到点儿什么吧?” “我一直在听音乐。” “我奏的音乐你听到了吗?” “你的话我不明白。”副司令装得像他本人了,说道,“我知道我目前依赖的 这个东西是你的,如果你想讨还,我过几分钟……或半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我 就还给你。不过我们最好跟他商量一下。他委托我替他保管,不打招呼就还给你, 我怕他受不了。他处境很恶劣,我们不能雪上加霜。他已经这样儿了,再打击一次 半次,他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我的鼻子现在非常管用,他把我的鼻窦炎都 给折磨好了。我不能说我受不了他,那样对他不仁不慈,我只能说我受不了一个好 鼻子……” “那你把耳塞插鼻孔里好了。” “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为什么?” “我试过了,不行。” “看来你的鼻子还真是管用得不行了。”后勤部长把头伸到双层床之间,俯看 副司令的政治家般的面孔,说,“我给你治,我不把你的鼻子治成最不中用的鼻子, 我宁肯再用床腿给你削一个。” “太费事了,算了吧。” “我的办法很简单。” “像雨露滋润禾苗壮那么简单吗?” “比这省事。” “你准备……怎么干?” “我不干你的鼻子。” “你干什么?” “我干门!请把钥匙交出来。” 副司令舒了口气,没说话,他长久等待的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楼里频繁出现 的脚步声,使反锁房门这件事显得顺理成章,现在终于有人向它的合理性提出了挑 战。在最后的威胁到来之前,副司令准备奉陪到底,他想看看自己的智慧和忍耐意 志究竟能够辉煌到什么程度。赤卫军军将不军,人们也人将不人,他也就没有什么 可顾忌的了。况且,底牌在自己手上,对方的牌已出尽,他怎么可以认定自己非输 不可呢?哪怕赢一局,他也要赢! “我不交。”副司令平淡地说。 “你不交钥匙就把自己交出来。”后勤部长对副司令的坚定缺乏预料,文雅的 冷笑变得有点儿粗鲁,“把自己交出来之前,先把你妈给你买的小白裤衩交出来!” “拿我可以拿我的裤衩不行!” “我们不拿你裤衩我们要拿钥匙。” “拿裤衩没有拿钥匙也没有。” “我们拿钥匙是拿我们行动的权利!” “你们爱拿什么拿什么不能拿钥匙!” “不让我们拿钥匙我们可要拿你了!” “拿得动你们就拿拿不动给我撂下。” “我们拿不动你我们的绳子拿得动你!” “爱怎么拿就怎么拿吧!拿吧!” “不拿白不拿你就等着拿吧!” “拿吧!拿吧!拿吧!” “拿!拿!拿!” 最激烈的争吵发生了,声音不大,却吵得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副司令失去了 在赤卫军首屈一指的典雅和风度,躺在床上,每回一句便用屁股撞一下铺板,好像 跟他争吵的人不在眼前而在褥子底下。后勤部长也撕破了狡诈神秘从容的面具,冰 冷的微笑不再深沉,变得活似浅薄热烈的哭泣,每攻一句都抓一下自己的头发,好 像顽固不化的不是副司令而是一撮柔软的毛。副司令为锁门措施催化出的这般景象 暗自窃喜,故意把话说得充满无赖味儿,以挑起对方更加失态的也更接近于本来面 目的反应。他觉得自己勇敢极了,思想也流畅极了。后勤部长为副司令突然亮出来 的榆木脑袋暗自烦躁,一边一句跟一句地逼迫对手,一边紧张思忖和推断。他觉得 副司令夜里可能真睡着了,刚才可能真听音乐了,没有看到听到他在作战部长和外 交部长身上锤炼的神秘勾当,否则副司令绝不会以卵击石,摆出这么一副鼻子不是 鼻子舌头不是舌头的猴子相。后勤部长感到那股招之即来的鬼使神差之力正在从脚 后跟悄悄渗走,不由连连跺脚,想把它留住。他恨透了过去八面玲珑而现在软硬不 吃的副司令,也把神通广大的自己给气坏了。 “我要拿你个干干净净!” “拿也白拿你一无所有!” “你敢把钥匙藏裆里我就敢拿你的蛋!” “你拿走了睾丸拿不走我的心!” “我拿……拿!拿!” “拿吧拿吧,你拿吧!” 以攻代守,以守为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后勤部长和副司令为夺取大本营 交通控制权而展开的争斗愈演愈烈,白热化了。 “万岁……”宣传部长在上铺探着头,战战兢兢地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 :“拿来拿去你们拿什么呢?不过,你们的光明磊落……很感人呀。别拿不拿的了, 有事拿到桌面上够了不起的了……” 宣传部长看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不忍心劝他们,就独自成了一统,趴在小小的 日记本上奋笔疾书,墨生莲花。土鳖在便道上降落,但伟人尚未接到命令,那口痰 离糊住土鳖还有一段距离,正蠢蠢欲动于伟人的鼻腔底部。宣传部长抓紧时机织造 锦绣文章,他已经不造动物园,他要建个杂货铺子。 他是一把刷子,刷饭锅的刷子。刷子不刷饭锅,它刷了痰盂。它再想刷锅也刷 不成了,它不想刷痰盂它也得刷痰盂。刷子是我的朋友,我要切它的头它就是小光 棍儿了。我往痰盂里装满土,我把它大头朝上插进去,我的刷子就成了盆景里的一 棵树。我对得起它了,我可不管它怎么长。我不让它长苹果,我让它长梨,怎么长 是它自己的事,它不长梨我就连根儿拔了它。我就连根儿拔了它,我喝它的汁儿。 赤卫军万岁!万万岁! 宣传部长收笔,探头在外,看了看后勤部长那使旧了的刷子一般或无名树的树 枝儿一般的头发,劝道:“不让你拿你就别拿了。你刚拿了他的盲肠,又想拿他的 扁桃腺,你是医生吗?我觉得你太激动了,拿都不会拿你还拿什么拿?消消气,别 拿拿地拿了……” “我拿定了!”后勤部长抬头瞪了宣传部长一眼,复又低头接着用嘴拿,“我 要拿你的胆!你有胆吗?有胆吗!” “我没胆我就早让你拿完了。” “你敢吃钥匙我拿你的胃!” “我就是吃了也不拿给你。” “你不拿给我必得拉给我!” “我真拉了看你怎么拿。” “我拿不了你自己拿!” “我管吃管拉不管拿,坚决不拿!” “你不拿也得拿,拿!拿!” 大战空前,如火如荼。副司令欲上九天揽月,月亮在即,他像是就要笑了。后 勤部长欲下五洋捉鳖,此鳖太大,他像是快要哭了。两人欲哭欲笑想死想活地战成 了一团,音量不高,却仿佛关在窝里斗架的两只公鸡,不用看只听动静就晓得各自 已赚到满满的一嘴毛了。 作战部长对心胸如豆的公鸡不感兴趣,他在透过嘹望孔观察自由快乐的鸽群, 它们翻卷飞腾于蔚蓝的天海之上,像浪花溅起的泡沫儿。他觉得缠在颈部的一小捆 绳子徐徐舒展开来,变成了狭长有力的翅膀,整个身子就要被它托起并箭一般射出 去了。他听到后勤部长在说话,觉出了导师的力不从心和导师性格的两重性。那个 笨嘴拙舌气急败坏地吵架之人已不是那个纵横捭阖滔滔不绝的教诲者,而是赤卫军 毛病百出的战士之一了。作战部长感念前恩,虽说听不清一片拿拿拿的声音到底意 味着拿什么,但他确实曾经动了走过去帮助拿上一拿的念头。 后勤部长失去涵养和含蓄,一味刁蛮,不免使作战部长感到乏味而却步不前了。 隐身导师已从后勤部长的肚子里逃脱,不知将找谁来附体。导师既然已经远行,他 剩下的后勤部长这个凡胎还有什么理由得到别人的或明或暗的尊崇和畏惧呢?他不 过就是一个很一般化的躯壳罢了!鸽子在作战部长心头自由飞翔,他守着嘹望孔这 大本营之眼,思绪稳定,自感心胸追随着无尽天光,是一时一时地博大起来了。 外交部长的喉头仍在隐隐作痛,他觉得不是后勤部长的手而是一个巨人的手掐 断了他的颈项,又把它胡乱地接了起来。 要么是根本没接好,要么是接好了但短期内难以痊愈,总之他不想说话,不想 吃面包,不敢大声喘气,不敢咽那些源源不断的口水。他还念念不忘自己是个婴儿, 是个具备天赋人权的婴儿,这个念头直接焊在他的脑白质上,使他把赤卫军决议和 十五分钟等等琐碎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些事情他不肯抛弃,就在后勤部长和副 司令吵起来之后,他比婴儿敏捷百倍地抓住了后勤部长的书包,把剩下的巧克力统 统塞入了自己的口袋。 他嗓子难受,暂时不想吃,但他想以后再吃,只要能吃早吃晚吃可以忽略不计。 他嘴角挂着长长的涎水东张西望,四处溜达,像一匹悠闲的小马驹儿。他看够了坐 在墙角水泥地上几乎被人遗忘的总司令,也看够了吵得不像人而像两只蟋蟀的后勤 部长和副司令。他甚至弯腰屈背用婴儿的目光看了看作战部长撅得很挺括的屁股, 似乎希望嘹望孔里的情景能穿肠而过从那儿反射出来。他什么也看不到,看得到的 又看不大明白,但他一点儿也不沮丧,而是笑眯眯地继续看来看去,把口水滴在三 一九的各个角落。最后,他一个接一个地看起了赤卫军的脸盆。他检验脸盆底部的 花朵,挑中了一只依稀的大红牡丹,他解开裤扣二话不说,甜蜜地幸福婴儿般地对 着它浇了起来。牡丹顿然湿润,随即便被淹住了,在液体中依然无限婀娜。 作战部长听到响声忍不住回头,目光随之朦胧,似曾相识的感觉像鸣哨的鸽子 一样从脸前飞过,又飞回来撞穿前胸,从脊梁的大洞里飞往悠悠的远方。那是后勤 部长的脸盆,他踱过去,旧梦重温地加入了与外交部长的合奏。牡丹花迎头怒放, 越发红红润润艳艳了。 “住手!住……”后勤部长撇下面有嘲意的副司令,扑向自己的洗脸工具。但 来不及了,自己什么也没拿到自己的脸盆倒先让人拿了,这是不需副司令来讽刺, 是自己都免不了要讽刺自己一下的。他哆哆嗦嗦地指着面无愧色的作战部长和外交 部长,解嘲说,“也好、也好……我拿不来钥匙,这脸盆就是茶水桶了。你们口渴 吗?他不给钥匙我们谁也别想出去,有你们喝它的时候!我等着,我要拦你们我就 是不了解你们了,我要拦你们我宁肯第一个下嘴……”看着两个人慢吞吞地系扣子, 外交部长一脸天真,作战部长一脸麻木,后勤部长终于迁怒于他们了,他以落了魄 的倒了运的导师口吻训道:“白眼狼! 你们受了我的恩惠用了我的脸盆耗了我的精力,为什么知恩不报?走运的时候 一呼百应,不走运了就一哄而散,你们对得起我吗?我们关在这里比关在厕所里还 不如,你在厕所里囚禁过,当然可以忍受;你呢,我把你开导成这副傻乎乎的样子 真是把你救了,你当然也不在乎。你们如鱼得水,可我受不了! 我的思想和智慧都被这股臭气熏天的味道给败坏了。你们以为我想拿的仅仅是 一枚钥匙吗?你们以为我没有钥匙就不能不用吹灰之力打开这个门吗?我要改造赤 卫军!我要攻克阻碍我前进的最后一个堡垒!我要让他乖乖交出钥匙,我不用它开 门,我用它证明他的耻辱和我的丰功伟绩,我要摧毁暴政!“ “这跟想吃屎有什么区别?”作战部长问道,“你忘记你过去的光辉思想了吗?” “一万年太久……”后勤部长聪明的脸上露出了愚蠢的痛苦,两个小小的眼镜 片像两粒中药丸,正被眼睛慢慢吞进去,“……那些陈旧的思想转瞬即逝了。” “想不到你也这么脆弱。”作战部长像整理围巾一样整理脖子上的绳索,说道, “一触即溃。快轮到我来开导你了……” “当心吧,我的思想就要形成主义了!” “什么主义?” “我现在的主义一言以蔽之……”后勤部长运足丹田气傲然抖擞了一下,说道, “拿!” “拿来主义?” “一个字,拿!” “拿……什么?” “全拿!” 完了,后勤部长不可救药了。一个伟人坯子,终于摆脱不了自掘坑墓的诱惑, 不仅狂掘不止,而且谁也劝不住地一边掘一边就匆忙地钻了进去。 作战部长用追悼的眼神儿看了后勤部长一眼,转身去注意他亲爱的鸽子了。外 交部长淌着口水,不说话,一味冲后勤部长傻乐。后勤部长再次去找副司令算老账 时,外交部长跟着他走了几步,然后顽童一般拍了拍他的瘦腚。后勤部长让烙铁烫 了似的一抖,外交部长则像拍了一头叫驴,拍完就跑开了。副司令那边传来了老谋 深算的笑声,后勤部长心如刀绞,有一种从滑梯上往下溜的止不住走下坡路的不良 感觉。思路让情绪阻塞,英明的思想像蚂蚁钻洞一样不知去向,怎样挽回这实质上 的和名义上的巨大损失呢?他能给别人治病,可治不了自己的病。他不知道这叫什 么病,满脑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字,拿!整个身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肉没有骨 没有五脏没有血液,沸沸腾腾的还是孤孤单单的一个大字:拿! 他琢磨着铤而走险。拿!这字成了他的旗帜,弹痕累累,一副一事无成的样子。 他要举着它迈出下一步,给赤卫军打一个新烙印。不成功则成仁,他盯紧了副司令 得意洋洋的脸。只要办得到,他多么希望在上面打上九九八十一个大嘴巴呀!多么 希望在那张嘴里塞个红皮鸡蛋或白皮大鸭蛋呀! 走廊尽头传来激动人心的脚步声。后勤部长短暂地生出了与赤卫军同归于尽的 卑劣念头。但他忍耐住了,他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脚步声消失之后,又传来了另 一种声音。这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几乎远在天边,而实际上却近在咫尺。 它是总司令的舌头在滚动,是对过了时的旧课的淡淡温习,猛然听到竟是非常 优美的了。 任凭三泄三湿三干,总司令不堕其志。他坐在潮湿的水泥地和潮湿的裤子上, 觉得自己蘑菇一样在浸泡中肿大起来,大得如同一座山峰,里里外外长满了花岗岩 的有规律的花朵。他藐视了陷害,倾听自己珍重的心曲。 公爵和菲利普斯小姐站在悬崖上,脚下白云翻滚。正当公爵擦干眼泪要把小姐 偷偷推下去的一瞬间,小姐转动母马一样的腰身,猛然面对了他。公爵倒吸了一口 白兰地,听到菲利普斯小姐大声问他:“亲爱的,你给抽水马桶冲水了吗?你一定 又忘了,你这么做是故意让我的父母难堪,让他们以为你是个粗鲁的不讲卫生的人。 亲爱的,你冲了吗?”公爵热泪盈眶地说:“我不仅冲了,而且冲了三次,我冲了 一遍又一遍……” 菲利普斯不为所动,说:“你骗我,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在骗我!你必须找 机会向我的父母赔礼道歉。”公爵脸色苍白,说:“我跟你讲不清楚……”他神情 恍惚,错把自己当成了菲利普斯小姐的替身,鸟一样飞向了脚下的深谷。他在云彩 里大喊大叫:“我一共冲了三遍,一遍,一遍又一遍……”菲利普斯小姐吓哭了, 说道:“你个不讲卫生的蠢货,宁愿死也不肯冲一次水呀!”没等公爵落地她就母 马一样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公爵在飞翔中等待菲利普斯小姐早日到来,效尽于飞之乐。 在总司令没有注意,作战部长外交部长和宣传部长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后勤 部长已经和副司令双双拥抱,并且双双滚落在三一九坚硬的水泥地上了。他们不再 使用嘴,但是他们也不能很有效地使用四肢和腹背的力量,他们只是用身子的轮番 上下的滚动来证明他们在认真做着一件事情而已。他们在搏斗,一个要拿,一个不 让拿,但他们纠缠的肢体已经分不出谁拿谁不拿了。彼此拿了彼此,都拿了也都没 拿,你压了我我再压你,我掀了你你再掀我。黏黏糊糊,肉肉糊糊,像影片的慢动 作外加两个破风箱伴奏,竞还不如斗嘴时的热烈和火爆。他们互相因仇恨而着了迷 了。 外交部长看谁占到上风就踹谁。作战部长想拉起一个来,但拉起一个就同时拉 起了另一个,再拉就要三人合抱把自己也掺进去了,他只好退回嘹望孔,做自己的 事。宣传部长急着要劝架,但在劝架之前他还有几行字要写。他的杂货铺有了刷子、 痰盂、搓板、饼称和拖把,就差自己这个砂锅了。他得利用最后几行字把自己干掉, 或摔碎或烧裂或当猪食槽,总之他得尽快给自己寻到一个应得的下场。后勤部长和 副司令的夺权之战卫尊之战有条不紊,打得不像打而像彩排,这使他可以锤炼文字 而不为良心所累。宣传部长深感自己的梦境要壮观得多了。 “万岁……” 宣传部长快马加鞭把砂锅摔了出去。 总司令告别了冲水要冲三遍的公爵,觉得自己干净了不少,自信心开始逐渐恢 复。当后勤部长和副司令滚到眼前,两人体侧挨地不分上下打个平手之际,总司令 由坐而蹲,由蹲而坐,一屁股压在了两人之上,空前绝后地骑着一对儿自找倒霉的 马了! “我不想玷污你们。”总司令成了跃马扬鞭的名副其实的总司令了,他的声音 重现了赤卫军创立之初的感召力和震撼力。 他庄严地说道,“我知道我现在比较脏,但是我不想玷污你们。 我现在均匀地坐在你们中间,不是为了体现我一贯的公平,而是因为你们玷污 了赤卫军。我不怕陷害,我希望你们也不要在乎现在的处境和有可能进一步深化的 局面。顺便说一句,我的肚子仍在疼痛……“ 两个搂抱的人静静地躺着,似乎在尽情地享用这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副司令想 笑,却意识到自己流了眼泪,而后勤部长也先于他湿了眼圈儿了。两个人的肚皮之 间硌着收音机,很硬也很温暖。上上下下翻了足有八翻,耳塞却仍旧插在副司令的 耳中。 “十七点整。”副司令伤心地说。 “真快呀……”后勤部长叹息。 总司令端然而乘之,在马上阅尽人间春色。否极泰来,福兮祸所依,他终于认 定拉肚子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