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后勤部长进入了一楼教学区。积雪一样的尘土在手电光环中升腾,后勤部长脚 下烟雾弥漫。他走过标本厅、美术教室,接近了体操房。他看见了墙边并排陈列的 山羊、跳箱和跳马,看见了胡乱堆积的十几块体操垫子以及倾倒在窗前的双杠和高 低杠。它们像死尸一样无声无息,散发着尘土的霉味儿。后勤部长抛开了它们,带 着准备充分的冷静情绪侵入了隔壁的体育教研室。然而,当他打开裹成筒状的体操 垫子,打开层层包裹的油画布和破球衣,还是游子归乡般地激动了。黑色的电话被 人塞在没有充气的咧着大嘴的破篮球里面,球皮让小麻绳十字交叉捆的结结实实像 个不伦不类的点心盒子。后勤部长连打开它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体操垫子上, 把篮球紧紧抱在怀中,小心的剥开它,像是给情人卸去了衣装。电话铃突兀地机枪 扫射般的吼叫起来。他用肚子迅速的压住了它并迅速地想到了黄继光的英雄事迹, 他觉得自己就要哭了。肚子在流血,肠子在血河里向外漂,子弹头在脊椎骨上呯呯 弹落,但是电话铃仍在频频射击,射击! 后勤部长抓起了听筒,像抓起了一枚手榴弹,他不知道自己将和谁和什么同归 于尽。 “喂,老李在吗?”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儿没有姓李的,你要哪儿?” “肉类食品仓库。” “错了。”后勤部长咽了口唾沫,“这是养鸡场。” “养鸡场?” “对,养鸡场夜间值班室。” “怎么又串线了?” “串线是电话的功能之一。”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该半夜三更乱打电话。” “你少他妈跟我耍贫嘴!”女人看来是个泼妇,说话象母鸡刚刚下了蛋一样, “你他妈到底是哪?你敢骗我,我们老李可不是好惹的,告诉你说!” “老李是你姘头吗?” “放屁!他是我丈夫。” “这跟姘头是一个意思。” “你肯定是仓库的!”女人尖叫起来,“我知道你跟他不是一派,敢告诉老娘 你是谁吗?” “我是种鸡饲养员。”这个意外的电话使后勤部长愉悦起来了,他认认真真地 告诉那个没有教养的老娘们儿,“我们这儿有玻利维亚种鸡,八块钱一只,你要可 以便宜点儿,你要吗? 不要白不要……“ “明天收拾你!” “注意,种鸡钻电话线朝你爬过去了。” “王八蛋!” “祝你成功!” 后勤部长放下电话,仰面朝天倒在垫子上。他笑了。怕老李的妻子再来捣乱, 他把听筒斜搭在支架的边缘。安静了几分钟,他拨动了那个默诵多日的令人心哽的 电话号码。 忙音。再拨。通了! “……万寿无疆!”一个年轻的男声。 “万寿无疆!”后勤部长嗓音哽咽。 “这里是地质学院红色长征造反兵团娄山关战斗队的临时指挥部。您找谁?” “那里不是家庭住宅吗?” “我们前天占领了……你找谁?” “我找……”后勤部长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小肚子和后腰奇怪地抖动起来。 “找他?你是哪儿的?” “我是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 “找他干什么?” “……想核实一份材料。” “很可惜。他前天夜里吃了一百八十多片安眠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了。你 们要哪部分材料?只要可能,我们愿意提供你们感兴趣的任何东西。我们都是来自 五湖四海……” 后勤部长猫捕鼠似的咬住了篮球,牙齿格格地像锥子一样刺穿了腥臭的胶皮, 眼泪喷淋四落。一百八十片安眠药!安眠药!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跟总司令商量,稍等……” “好的。” 后勤部长竭力想象玻利维亚种鸡是什么样子,他赋予它足有半吨的体重,想象 那泼妇裹着被子在它的追逐下仓皇逃窜的生动景象。他重新拿起听筒,牢牢控制着 如烟的语调。 “喂,娄山关,我是八八八。” “听到了,商量得怎么样?” “我们感兴趣的任何东西你们都愿意提供吗?” “我们对战友没有保留。” “我们……要他的尸体。” “对不起,昨天烧掉了。” “……骨灰也行。” “骨灰?骨灰有什么用呢?” “是这样的……我们组织得到了一颗中南海赠送的芒果种子,栽种的时候需要 一种有意义的又无伤大雅的肥料。我们认为骨灰比大粪汤和臭鸡蛋更合适一些……” “用敌人做革命种子的肥料不算合适吧?”那个年轻的男声越发诚恳而周密了, “我们兵团也种了一粒芒果。肥料问题伤透了大家的脑筋,起初有人提议用血肉之 躯的一部分,等收集了一斤多手指甲和脚指甲才感到很不严肃,最后我们每人抽了 20cc血灌进去了,提议用指甲的人献了400cc !现在,种子已经发芽,叶子是浅红 色的,首长来参观的时候表扬了我们。你们也如法炮制吧……” “那么骨灰……” “我刚刚听别人说,你等等……噢噢,撒了吗?撒了…… 喂喂,同志,别人刚刚告诉我,那些骨灰让他老婆当毒药撒在护城河里了,她 说要毒死所有的人。他老婆运动初期就疯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后勤部长说,“她会制造砒霜。” “不是砒霜,是淀粉和盐。她到处放毒,但每一次化验都证明她是妄想,她还 用过富强粉和白糖呢!这个反动女人纯粹是痴心梦想呀……专政部门已经决定收容 她了。” “她不是痴心梦想!”后勤部长擦擦眼泪,坚定地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 她像布雷一样在许多容器里撒了真正的砒霜,在你们呆的房问里布满雷区,请你们 小心自己的举止,不要乱动乱用……此外,她还有两个儿子,你们也要小心,尤其 要防备那个大的。他是天才,你们听说过吗?” “听说过,他在发明上有一套,但他不知去向了。那个小儿子被亲戚领走…… 你是说我们要防备他们吗?” “小儿子是个笨蛋,随他去吧!”后勤部长飞速转动被泪水泡得滑溜溜的眼珠, 说道,“大儿子正在发明复仇的方法,据赤卫军的情报显示,他采用的很可能是… …很可能是……微型炸药!” “等等,我记录一下……你们别吵了,安静,有重要情况,把扑克收起来…… 同志,请说吧……” “他把比虱子还小的炸药块藏在仇人的衣服里,包括男仇人的裤衩和女仇人的 月经带儿。他有无线电操纵装置,但他坚持不用,因为他在期待着力学试验的成功, 谁的裤衩里有那块小炸药,只要用力正确,或坐或蹭都会引起适度的爆炸。有可能 致命,但最大的可能是使他们的生殖系统变成一片废墟!这是消灭仇人使他们永远 不能制造下一代小仇人的最佳方案。这个方案据说已经开始实施了……” “等等……安静!女同志到隔壁去,不论男女都把衣服脱下来,集中放好…… 全脱!都脱下来,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快照我的话做吧……都这时候了还要什么面 子!少哕嗦……同志,同志!你们的情报准确吗?” “我们手里有三封告密信件。” “能把副本借给我们吗?” “恐怕不能。” “我们怎么跟赤卫军联系?” “你们每时每刻注意自己的衣服和你们亲属的衣服就行了,有事我会给你打电 话。” “他连我们家里人也不放过?” “他要一网打尽!” “太感谢你了,同志!我们严阵以待!”那个年轻的男声不会是出于感激才哆 哆嗦嗦流露出那么巨大的恐怖吧?语调简直像断了脊梁骨的猫了,“向赤卫军…… 致以崇高的革命的战斗敬礼!” “后会有期!” “……再见。” “万岁!”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万万岁。” “万岁万万岁!” “小心裤衩。” “我们等您的电话。” “不客气。” 后勤部长扔下电话,抱头无声痛哭。父亲没有了,父亲让母亲当毒药一撮一撮 地撒掉了。母亲没有砒霜,而他的所谓炸药又在哪儿呢?他看着电话旁没有气的篮 球,心想它要是颗没有用过的头号大地雷该多好啊!他觉得自己刚才还在燃烧的发 明欲望被过度的真实的悲伤瓦解了。 电话铃又快马狂奔似的响起来。 “你是肉类食品仓库吗?”女人又来了。 “……是。”后勤部长在墙上抹抹鼻涕。 “你是谁?” “……” “是小刘吗?” “是。” “小坯子!把你大姐我忘了?” “没忘。” “你感冒了?” “……嗯。” “又是小馋猫偷腥着凉了吧?” “……嗯。” “小坯子我恨死你!” 、 “嗯?” “占够了你大姐的便宜,面也不露了。等哪天剩咱们俩看我怎么拾掇你!” “怎么拾掇?” “老娘一劈拉腿让你小坯子掉井里淹死!” “……淹就淹呗。” “小坯子!老李在吗?” “……”后勤部长又擤了一把鼻涕,他想着骨灰、砒霜和炸药有一种万念俱灰 的感觉。他不在乎以语言跟这个臭娘们儿同流合污。他说:“……你找他干吗?” “七号院老王家给抄了,家具都堆在当街,居委会说明天发票儿卖。我看中了 一对儿外国沙发,听说才卖十几块钱。我怕别人抢去,想让老李回来帮我一把。他 是不是巡库去了?他回来你把这事告诉他……小坯子,你是不是哭呢?你哭什么呢?” “老李他……” “他怎么了?你快说呀!”女人的嗓子变尖了,“瞧你满嘴娘们儿气,你让我 疼你还是烦你?有空到大姐怀里来哭吧,快说,老李到底怎么了?” “老李……老李把自己关冷库里了!”后勤部长想到了骨灰,想到了骨灰之前 那具毁于安眠药的尸体,索性无拘无束地哭起来了,说道,“人已经硬了。” “你说什么?”女人大叫。 “老李冻死了。” “你把他害了!”女人疯狂的声音撞得电话直抖:“你为了长期霸占我把他 害死了!“ “……这不可能。”后勤部长说, “我想起你来就恶心就想吐。” “……老李现在在哪儿?!” “我怕别人怀疑我……我把他扒光了跟猪肉码一块儿了。 你说这么干合适吗?“ “姓刘的!我这就告你去!” “你敢告!” “凭什么不敢告?” “你忘了……”后勤部长认真想了想,没有把握地说道, “你忘了你是怎么强奸我的?” “我?强奸你?”女人以非人的声音狂笑起来,“黑了心的小白脸呀……” “咱们俩的事也拉倒了吧。” “拉倒?没那么便宜!” “我赔你一对儿玻利维亚种鸡还不行吗?” 电话里顿时鸦雀无声。 “你到底是谁?”女人问。 “我是老李的父亲。”后勤部长说,“你的扒腻了灰儿的老公公!” “你个养鸡场的兔崽子!” “记住我的话,沙发上有钉子,买了也别坐,坐了就扎死你!” “你个骗人的小杂……” “你个通奸的大骚……” 电话咔嚓一下中断了。 后勤部长的心情稍稍好转,但是非常疲倦。他在体操垫子上长时间躺着,回想 投身赤卫军以来是否做过对不起父亲的事情。答案是没有。他怀着前仆后继的气概 从体操垫子上一骨碌爬起来了。 他把一楼走廊和几问屋子里的电线拆掉,然后把电话机塞进书包,一边接线一 边往大本营转移。在二层的楼梯过道里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和尚念经的 含混不清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接近了那间有梯子通向楼外的堆着课桌的大教室。 门敞着,夜风微凉,热烈的嘟哝声滚滚而来。后勤部长贴着门框看到了面朝窗 户站在课桌上的一位老人,后半夜的残月照耀着那个白发苍苍的头颅,语言正从那 头颅的裂口中如水如风似的纵情流淌。老人腿边的课桌桌面上摆着一把椅子,老人 扶着椅背像对着大庭广众发表激烈奔放的演说,一字一句如火如荼,将楼外夜色中 黑压压的无边听众席卷而去了。后勤部长蹲着摸进教室,靠着墙壁蜷缩成刺猬般的 一团,全力倾听。 先生,我花费毕生精力研究您的学说,我学有所成。我不仅至今仍旧是您的崇 拜者,而且我深感在我自己眼里我是您的忠实替身。我老了,白发浮上了我的头, 但我没有您那么多的胡子。不论有没有胡子,您身后的无数追随者在您的学说面前 都注定了顶多只能具备二等三等甚至末等的智慧。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不 是因为我们屈从于您所塑造的信仰,而是因为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信仰。我 们背负着信仰呼吸,我们感到无上光荣。就我即将采取的行动而言,我可以毫不羞 愧地告诉您,我背负了这个信仰一生一世,我不拒绝把它一直背进坟墓。因为我在 任何情况下和任何时候都不准备放弃她。 站在我坟墓的边缘我剩下了惟一的遗憾,您的学说至高至关,但是这个肮脏平 庸烦琐的世界已经不能胜任地有效地实施您的理论!世界是过眼烟云,而您的学说 永存不朽。我坚信这一点,所以我准备走向您的身旁。请您颔首致笑,迎接您的学 生吧!您的学生只有一颗耿耿之心无从发落,舍此就别无牵挂了。让我临行前给这 个混沌的世界露一手吧!别了。我来也! 请博大的先生体谅晚辈则个…… 老人像只白头翁腾空而起,两只脚尖跃上椅子面儿轻轻一踮,整个身躯便摇摇 晃晃地悬浮在空气之中了。后勤部长借助手电看见了老人正在转圈的万分惊讶的脸。 那张脸往左转了三圈,又往右转回去一圈半,像一张挂在窗帘勾上的随风飘摆的面 具,渐渐地失去那种无以复加的生动性和模糊性了。 老人语言那么清新,行动却如此陈旧,使后勤部长相当失望。他爬上桌子堆向 老人走去。老人闭着眼,好像害怕手电的光线似的,而舌头却极其大胆地吐出来, 像一块缓缓蠕动的蜗牛肉。后勤部长用手指在舌心里刮了一下,舌头抽回去半寸, 继而彻底松弛了。后勤部长终于懂得,人原来有这么茁壮饱满的舌头,它往日躲在 口腔里一向是很微妙的呀! 后勤部长扶着窗框,用小刀割断了系在窗户勾上的绳子。 老人像条空麻袋慢吞吞地跌落下去,撞翻了那个一直摆得端端正正的椅子,白 色的头颅在桌子上“咚”地敲了一声。 “醒醒。醒醒!” 后勤部长捏住老人的鼻子,直到老人的喉咙格格地有了响动。他在老人的脑门 儿上弹了一个大崩儿,老人用肚子哼了一声就舒舒服服地不动了。 后勤部长把两件战利品背回了三一九。一个人和一部电话。他觉得两件物体的 重量差不多,一个太轻而另一个又太重了。三一九里的人同时唏嘘,不知是为活的 还是为死的。生死不分,那部电话似乎倒显得活泼了些。 后勤部长把老人搁在自己的铺上,坐在床沿不声不响地卸掉了电话的底盖儿。 几个人轮流来到他身旁,一一看清了老人那张原先很熟悉而现在又很不熟悉的脸。 “他瘦多了。”宣传部长说完退开去。 “他头发怎么全白了?”外交部长想伸手捅老人的肚子,犹豫了一下又缩回去。 “老校长这是怎么了?”副司令不知在问谁,“在楼里走来走去威胁我们的是 他吗?” “你辛苦了。”作战部长拍拍后勤部长的肩膀,他因摆脱了母鸽子的纠缠而变 得前所未有的稳重。他问,“你把他给收拾了?是误伤吗?”又问:“他是不是饿 了?” “我请诸位闭上你们的臭嘴!”总司令在被窝里吼了一声。 他是目前惟一一个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人。后勤部长看看他,发现 他的湿衣服晾在两床之间,搭着它们的正是挽绞索用的那根绳子。后勤部长把电话 铃处理了一下,以降低它的音量。他用改锥不停地拧着底盖儿上的螺丝。他希望有 人向他挑衅,谁敢向他挑衅,他就用改锥捅穿谁的肚子!他怕捅穿谁的肚子,所以 他不厌其烦地把螺丝紧上松开,松开又紧上。 “你脸盆里的东西我帮你倒了,脸盆也用肥皂水刷干净了。”宣传部长说,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知道所有问题都出在我身上从现在开始我向你保证 彻底忘掉这件事。” “我在厕所发现了一种粉色的很薄的大便纸。”外交部长凑过来说,“其他人 知道了这个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我们判断使用这种纸的是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确切地讲,是女人。“ “你注意到他了吗?”副司令指指总司令,在后勤部长旁边蹲下来帮助整理电 话线,说道,“我去三。三的时候,他赤裸裸地躺在水泥地上,似乎遭受了某种袭 击。他的样子就好像他被……”副司令口吃起来, “我……我不不……不愿意用 鸡鸡……奸两个肮脏的字眼儿,但是他醒过来之后又羞又恼又烦躁又伤感,确实显 得非常古怪,我们谁也找不到恰当的解释。 我希望你多多注意他。顺便告诉你,钥匙找到了,它不在面包中,它在收音机 的壳子里。我浪费了你我的大量精力和智力,我觉得我们应该找到别的更好的交流 方式。时候不早了,睡一觉再认真谈谈吧。“ “老校长占了你的床,你到我床上睡一觉好吗?”作战部长说,“我现在一点 儿也不困,我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你看看外边的夜光,是紫色的!我思想特 别清晰,所以我感到楼外边有一个更庞大的东西已经完全糊涂了。老校长……是活 的吗?” 没有任何人挑衅。为什么没有人肆无忌惮地挑衅?为什么没有一个无拘无束的 自由个性向他随心所欲地发出公平的挑战?难道他们在他头上发现了死亡的阴影了 吗?难道他们从他的呼吸中嗅出了尸体的腐烂气息,嗅出了骨灰的刺鼻味道了吗? 后勤部长站起来,手持改锥在屋中散步,哧哧地冷笑着。 他看见了像大雪一样汹涌的砒霜和像沙漠一样浩瀚的黄色炸药,天空中了毒渐 渐变成一张发脆的一捅即破的白纸,地球则像豆腐一样从里到外一块儿一块儿地碎 裂了。战友们躲开他,纷纷爬回各自的床铺,看着瘦小的他以大力神的复仇英姿在 三一九来回奔走。 “你在电话里……”一向以他的朋友自居的宣传部长终于提出了实质性的问题, “……听到你的父亲的声音了吗?” “我窃听了政治局的秘密会议。”他说 “你听到什么了?”外交部长问。 “听到一群儿子在吵架。” “谁的儿子?”副司令也问。 “人民的儿子。”他说,“还有女儿。” “他们吵什么了?”作战部长还问。 “人民的儿子说,操你妈妈!”没有人再问了。后勤部长的冷笑像挥舞的匕首, 刀刃上沾满血滴一样的泪水,说道,“人民的女儿说,操你爸爸!” “你叽叽喳喳的有完没完?”总司令在被窝里翻身,低声怒斥,“我讨厌你, 讨厌你们!” “我听到他们吵累了。”后勤部长朝总司令凑过去,“人民的儿女嗓子冒烟了。” “闭嘴。”总司令说,“你是耗子吗?” “他们用人民妈妈的乳汁泡茶喝。” “你没完了?”总司令脸朝墙,“耗子!” “不喝茶的用人民爸爸的血冲咖啡!” “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总司令急了,“我命令你马上睡觉!睡觉!” 后勤部长用改锥挑开总司令的被子,用改锥尖抵住那个肉滚滚的肚皮。他看见 了总司令像擎天柱一样挺然翘然的小萝卜。 “我承认你对赤卫军的天然领导权,可是你再敢无缘无故说命令两个字,我就 把你的肚脐儿当螺丝拧下来。”后勤部长并不认为自己真有必要那么做,尽管他满 脑袋砒霜且满肚子炸药,可他还是用和缓的方式结束了这次冲突。他只用改锥为总 司令梳了梳小腹的毛发,就随手把被子撩上了。他说,“你还是稍安勿躁,说说你 碰到的麻烦吧。你看见什么了?” “……没有人能理解我。”总司令平静一些了,“真要说出来,我恐怕我忍不 住要哭。” “不说,这么阴阳怪气也不是办法。” “我受了你们谁也没有受过的侮辱。” “是鸡……是肉体的侮辱吗?” “从肉体到灵魂,全被蹂躏了!” “谁干的?告诉我……” “……我难以启齿。” “你还想不想以牙还牙?” “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这牙我没法还,别人也不能替我还。我想我还是忍了 吧。” “你越忍越有损你的个性。” “我的个性不值她的一寸皮肤!” “谁的一寸皮肤?” “她的,那是怎样一种皮肤呀!” “他是谁?” “我……不想说。” “他侮辱了你你还保护他,莫非你产生了不正常的恋情了吗?这个恶棍的皮肤 到底是什么样儿?像蛤蟆皮吗?” “像绸子。” “是发绿或发青的绸子吗?” “雪白雪白的绸子。” “听起来倒挺光滑。” “非常非常光滑。我做梦都想不到她会用扫帚打我的脑袋,我不做梦也解释不 清她为什么往我后腰吐了一口痰。你说我能不烦恼吗?我一想起这件事就想揪自己 的头发。我知道赤卫军离不开我的领导:但是这件事不解决我什么心思都没有。我 要找机会跟她谈一次,告诉她我根本就不是也不可能是……流氓!” “我明白你碰上什么人了。”后勤部长索性在总司令床边坐下来,问道,“她 的乳房发育得一定很不错吧?” “像一两一个的小包子,不像二两一个的大馒头。”总司令长长地舒了口气, 说,“你跟我这么一聊,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她光着两条腿从我身上迈过去,我 扭头一看,我简直没法说……没有比这个打击更沉重的打击了。我觉得这一眼使我 晕过去,都是因为我发育迟缓的缘故。你说呢!” “你指的是萝卜吗?” “……包括。” “我看你举着挺方便吗?” “这是这次奇遇的副产品。我过去很少这样,可是我一想到她打着手电把我照 了个透,我就……我烦死了!我……我想骂人!” “你会手淫吗?” “不会……你会吗?” “知道一点儿。” “你能教我一下吗?” “这事恐怕得自己悟。” “我要能悟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你可是天天把菲利普斯小姐挂在舌头上的,你会不能悟?”后勤部长觉得身 上的梯恩梯的味道淡多了,说道,“跟你一聊我也轻松多了。不懂的地方,去问你 的公爵吧!” “公爵是花花公子,而我……”总司令整理好被子,“自信是个无比纯洁的人。” “你心地纯洁,可是你想过没有……”后勤部长发现白发老人不知何时已靠墙 坐在床角,且双目霍霍生光。他大吃一惊,却坚持着说完后半句话,“你的视觉有 多么浑浊你清楚吗? 告诉你……视觉是人类永恒的流氓!“ 话音未断,只见老人挺起白头向暖气片的锐角一头撞了过去。后勤部长守门员 似的纵身一跃,抱住了那个老泪纵横的球体。一老一少跌在水泥地上了。赤卫军顿 时骚乱。 “老校长,你这是干什么?”副司令跑过来搂住了老人的两只枯腿。 后勤部长摔蒙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死死抱住那颗头。头是老了,不用 多大力气就能夹住它,它动不了便一味向外喷气。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老校长气喘吁吁,一只手抓住暖气管,另一只手 抓周围那几张少年的脸,惨声说道,“他在等我呀……你们放我去吧……我离不开 他呀!” “有话慢慢说。”作战部长把老人的一条胳膊拧麻花一般拧到背后去,“谁在 等你呢?” “这个世界不堪造就了!”老人悲泣。 “但我们是可以造就的呀!”宣传部长在老人身上摸来摸去,似乎要按摩哪个 穴位。 “别碰我的麻筋儿!”老人叫道。 “老校长!你犯什么糊涂?”总司令腰上缠着块枕巾,像部落首领一样点着老 人的鼻尖,“你一向以哲学家自居,今天变成大傻瓜大白痴变成狗屁了吗?你醒醒!” “孩子们,我不忍心伤害你们,可是……可是一切都让我失望啊!”老人的头 还在一耸一耸地找硬东西碰,“我跟那个犹太人串通好了,我要找他去,他答应在 路上接我,你们可别耽误了我呀……可爱的孩子可爱的花朵们,让我返璞归真去了 他那儿吧……” “都说你是修正主义者。”外交部长把半缸子凉水徐徐浇在老校长的脑门儿上, 问道,“你跟犹太复国主义也有关系吗?” “大胡子犹太人,你拉我一把!” 老校长撞头不成,孩子们又难以默契。他眼看伟大的先生在向他招手,却屡冲 不至,顿时急火攻心休克了。 后勤部长待大家把老人抬到床上,这才有机会爬起来。肩膀很疼,心脏也疼。 老人顽固不化的赴死精神令他愤怒。世界上这么多活蹦乱跳的东西留不住个老头儿, 一个莫名其妙的犹太人却使个老头儿大中其邪,不死不快!这是宇宙问哪个星球的 逻辑呢?哪个星球通行这个逻辑,哪个星球便连六分钱一个的处理乒乓球都不如了, 连屎克郎玩儿的球都不如了!赤卫军、将休克的老人放平,不顾他的年迈和他的人 格,将其手脚捆在床腿上,在他刚刚打算睁眼时,又把一块味道不佳的面包塞他嘴 里了。 “吃点儿吧。”后勤部长说,“稍微吃一点儿世界就稍微美好一点儿了。” “我不吃!”老校长吃了称砣。 “你见过砒霜吗?”后勤部长问,“你见过炸药吗?最后我想知道……你见过 骨灰吗?” 老校长把一嘴面包渣全部倾泄在后勤部长的脸上和眼镜片上了。连孩子都这么 阴险,连孩子都这么令人无法理解,连孩子都这么曲曲折折深不见底,这个世界还 成个世界吗! “他求死不成想绝食。”后勤部长摘去眼镜仍旧洞察一切,他用刽子手般的冷 酷口吻问道,“你们哪一位见过填鸭吗?” “我吃……” 顽抗的老牌唯物主义者缴械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