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赤卫军在黎明之前安歇了。战士们骚动不安的脑袋搁在一个又一个枕头上,像 优秀的展品登上了筹备就绪的展台,而观众却不知隐在何方。人类的肉体雕塑在无 知无觉中被永久地忽略了。 后勤部长无处安身,他的床被一个庞大而又单薄的老人占据了。老人在不拒绝 饮食之后始终张着嘴,后勤部长喂了他三个半面包,那张嘴仍旧张着,像一只急待 喂养的小鸟。后勤部长隐约感到了由年龄所积累成的一种十足的阴险。 “你饿死自己是不能够了。”后勤部长揭露道,“你想撑死自己?噎死自己… …” “我刚刚塞满牙缝。”老人咀嚼着。 “还有必要吃吗?” “有必要,孩子。”老人说,“我为临行前的演说准备了三天,三天里滴水粒 米未进,我只吃先生的著作,德语原文第二版。我想我是吃得太多了,否则我的行 动不会那么迟缓,你把我摘下来是害了我。给我松开绳子好吗?我自己吃,让一个 孩子喂我,我怕自己会没完没了地吃下去,这不是一种合理的秩序。” “不能松。你还没有脱离痴呆。” “那就接着喂吧,块儿掰得小一点儿。” “不能喂了。你的年龄决定你没有理由吃这么多,吃了也消化不了。”后勤部 长把半个面包收起来,“我要防止你用相反的手段达到你固有的陈旧目的。你喝点 儿水好吗?” “不喝!吃什么就是吃什么。”老人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了,说道,“彻底的唯 物主义者吃东西是无须辅助也不加佐料的。” “睡吧。别为朝圣的事遗憾,那个犹太人未必在等你的。 他要等每一个想找他的人,他就是最忙的仆人了。“ “我确信我让他失望了。” “你要在半路上跟他相逢拥抱他才真叫失望呢?”后勤部长没地方呆,在水泥 地上坐下了,“你哭得像个一事无成的蠢才,而你未必就是蠢才,他见了那么多未 必是蠢才却成了蠢才和许多本来就是蠢才而果真成了蠢才中的高级蠢才的人,你说 他能高兴吗?” “孩子。”校长说,“我想不到你这么理解一个老人。” “睡吧,祝你在好梦里成就你的事业。” “我夜里不做好梦。”老人打了个面包嗝,“我的好梦都是在白天造就的。水 泥地太凉,你把我的枕头抽去垫上。” “那是我的枕头,你垫着吧。” “我不需要。”老人说,“哪怕是一个充满羞愧的唯物主义者,他的脑袋也是 不依赖于某种支撑的,我把它撂平了算了。” “想解手了叫我。” “我吃了三天书,没喝水。” “老人都像你这么省事就好了。” “孩子。”老校长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在普遍性的意义上这么理解一个老人。 落在你们手里仅次于落在犹太人手里了。 我相信我可以睡一个有质量的觉,我暂时哪儿也不想去啦!委屈你了,请用枕 头把你的小凉屁股垫上,我的脑袋不需要它。 你知道物质的同一性吗?“ “咱们明天再讨论哲学。” “一言为定。我要睡了。” “希望醒来时活着。” “你的因果概念很生动。” “我觉得……”后勤部长把脑袋搭在床沿上,说道,“你固然老朽却像个孩子。” “你理解了时间的意义。” “你要真死了会是什么样儿呢?” “这是哲学的一个分支。”老人困了,声音渐渐弱下去, “好比人身上的一只脚后跟。” “我觉得我已经死了。” “这是哲学的一个负面,一个背后的大问题。”老人上嘴唇已探入梦乡,“… …是哲学的肥胖的臀部……开垦得很不充分的一个……” “我是一书包骨灰。” “这是哲学的……伟大的……睾丸。”老人的下嘴唇也人了梦乡,“……我的 小孙子得了三腺炎,他的睾丸即小蛋儿被破坏了……这将影响到他未来的生殖,我 重孙子的命运受到了……威胁。我准备在哲学里给他找个偏方,偏方里据说有一味 药……全名是……血栓阻塞的动脉……产地是犹太人……这可能吗?我准备解剖自 己……要不然就切一段黑格尔的血管来代替……我不忍心对中国人动刀子,中国人 的血管……有一种蚯蚓所独具的泥土味道,它可能会破坏哲学的基本元素使偏方流 露一股江湖气……我准备熬药的砂锅空空荡荡,我孙子的病不好办了。 “我是砒霜!” “……给我捏一撮儿……哲学家一辈子走来走去逛商店……就是买不着这种白 糖……上帝囤积居奇把好东西独吞了,这头……猪!” “谁是猪?” “我是……” “你是……” “我是……” 老人和后勤部长淋漓尽致地睡着了。 后勤部长以坐姿入眠,身体向左倾斜时太阳穴碰到了暖气片。他睁开双目,从 地上摸到了跌落的眼镜。刷了墨的窗纸微蓝透白,天已十足地亮了。没戴眼镜之际, 他觉得躺在床上的老校长像一条没铺平的褥子,戴上眼镜后,褥子又变成了一根朽 了的木头。白发一团,像长在树根上因腐烂而松散了的蘑菇,而那洞开的嘴则像树 干上的鸟穴了。鸟穴里在均匀地运气,小鸟在喉头歌唱,大约是气管被勒得过于弯 曲了吧?否则便是面包吃多了。 大家都睡着。总司令不在。晾衣的绳索上没了衣裤,而副司令耳边的机子和塞 子也不见了。外交部长平时放在牙缸里的小梳子不知为什么躲在总司令的床单上, 那冷冰冰的小东西让雪白的床单一衬,生了一种粉红色或淡黄色或天蓝色的忧郁味 道。 总司令难道无师自通了不成? 后勤部长没了睡意。他背好挎包,决定将一楼的电话线尽快引上来。他影子一 样悄悄地悄悄地移进了走廊。他看见了背朝这边守在某个双号宿舍门外的总司令。 那是三零六,与三零三斜对面。总司令弯腰曲背,正看穿那个不知装着些什么东西 的锁孔。里面是一两一个总共只有二两的小包子吗? 总司令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他像革命者遭了暗算一样,中弹后慢慢地回过头 来,似乎要呼个口号或繁琐地交代点儿什么。 后勤部长又闻到了淡淡的葱花油味儿。 “你想实践点儿什么?”后勤部长问。 “嘘……她在里边。”总司令手指按唇。 “她穿衣服了吗?” “看不见。” “看不见你看什么?” “她有个煤油炉。” “你没看错?” “没有看错……还有十来斤挂面。” “有鸡蛋吗?” “不知道……有几根黄瓜。” “她到底是谁?” “……咱们都认识。” “是刘胡兰吗?” “……校花。” “校花多了,是槐花还是杨树毛?你们去年的夏令营推举的校花不是枸杞子吗?” “不是她,是会跳舞的那个。” “……我知道蹂躏你的是谁了。” “我想跟她谈谈。” “那你敲门不就完了。”后勤部长把面包掏出来啃,说道,“何必像周扒皮一 样鬼鬼祟祟?” “你听……她在打呼噜。”总司令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她不打呼噜我还不知 道她在里面呢!我不忍心叫醒她……你来晚了,五分钟以前她连着打了一串大呼噜, 比我妈打得还响。我妈一打呼噜我爸就用衣服夹子把她鼻子夹上,我妈的鼻子特别 尖,她说她年轻的时候不这样,是蒜头鼻子……” “你一定看见什么了?”后勤部长盯着打扮整齐的总司令,说道,“你要没看 见什么不可能变得这么天真活泼。” “我什么也没看见。”总司令脸红了。 “那你光凭几个呼噜怎么能认定是她呢?”后勤部长把脸凑向锁孔,说道, “除非你跟她在一个房间里睡过觉。” “我凭的是感觉!”总司令挡住后勤部长,“别看了,真的什么也没有,就几 根黄瓜和一堆挂面,没什么好看的。” “你想在赤卫军之外寻找新的特权?”后勤部长讥讽地看着总司令的耳塞和插 在上衣口袋里的半导体以及那束草莓一样的粉刺,说道,“你的脸上有一股出类拔 萃的色情气息……对不住,我看的就是黄瓜……” “我命令……”总司令羞恼地说,“我不允许你……看她。 因为我已经看过她了,你再看她对我对她都是一种侮辱。她用扫帚打过你的脑 袋吗?没有!所以你不能这么坐享其成心安理得。你要想看她你得重新发明一双受 委屈的眼睛,你现在的眼睛太傲慢了……“ “走开,我知道我的眼睛适合看什么。”后勤部长说,“赤卫军不是流行初夜 权的部落,你也不是酋长。在眼睛面前人人平等……我不想破坏赤卫军的和平气氛, 但是你也不能过于霸道。” “我怕你……怕你被腐蚀。”总司令让步了,挪开身体,显得很伤感,“依我 的经验,被腐蚀固然是一种升华,但它更像一种打击……我担心你的发明能力遭到 破坏。” “有眼镜片挡着,腐蚀不了。” “我希望你只看一眼。” “那得看看是什么东西迫使我看第二眼了。”后勤部长瞄住了锁孔,看到了煤 油炉、佐料瓶子、小锅、黄瓜和挂面,看到了双层床下铺的四分之一床面以及床面 上摆放的一条舒展的光溜溜的长腿。他问,“仅凭一件下肢你怎么认定就是她呢?” “不可能不是她。” “根据何在?” “去年她跳小天鹅的时候,、我偷偷看了她每一场业余演出,我熟悉这条天鹅 蹼胜于熟悉我们家的鹦鹉爪子。我昨天之所以晕过去,原因之一是我在近距离看清 了它,它不是天鹅蹼,原来是一条没有见过的人腿,我……” “你别激动,激动了可以先看看自己的腿。”后勤部长认为所见确实非同凡响, 就像在口渴难耐的夏天突然在马路上捡到一根大奶油冰棍似的。他直起腰来,说, “我看了八眼,得到个新发明,我觉得这根肘子可以充当赤卫军的军徽。” “你的嘲弄……是针对我的。” “也可以把它绑在你的床单上,挂起来当油画,标题是……总司令的天鹅胆。” “……你讥讽我。”总司令呼吸粗重。 “你准备跟她谈什么?” “我记得她母亲是妇产科医生。”总司令又窘又烦都快上不来气了,“我打算 邀请她担任赤卫军的卫生部长……” “你果然吃了天鹅胆。”后勤部长用绑电线的黑胶布把锁孔贴上,说道,“你 可以让卫生部长给你定期检查身体,掌握并操纵你的发育状态。在此之前你还是让 眼睛休息一会儿吧,你的心脏都快从鼻孔里喷出来了,你的激动不成体统。” “我……没激动。” “你亢奋了。” “我没亢奋!” “你比看了天鹅的阴户还亢奋,骗谁?” “我……” “带着你的小萝卜回三一九吧。” 小天鹅的呼噜突然小号般吹奏起来。总司令像断了线的风筝,悠悠忽忽地往大 本营走去,背影里隐藏着肉体和灵魂的深刻危机。他嘟嘟哧哧,意识恍惚了。 菲利普斯小姐顺着绳子飞下了悬崖,她黑色的连衣裙迎风盛开,像老鹰伸展的 翅膀。裙中伸出两根白色的剪刀,嚓嚓地一边飞一边交叉剪动,像鹰爪一样朝公爵 的脸上砸去。准确地扑向了公爵嘴里没有吃完的奶酪。小姐的呜叫声响彻四面八方, “亲爱的,你着镖!”公爵的白眼珠一下子翻上来了,叫道,“腿!饶命啊……腿!” 总司令决定抛开那条腿和腿以外的器官,准备跟思维稳健的副司令开诚布公地 探讨一下对卫生部长的任命问题。依副司令对母鸽子异乎寻常的怜悯来看,对这个 问题的讨论不会是没有结果也不会是没有文质彬彬的趣味的。总司令决定暂时不把 这件事告诉想人非非的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也不告诉混沌非开的宣传部长。因为 他吃不准赤卫军军心的承受能力,也不想干让一条腿坏了一锅粥的蠢事。那是多么 ……多么邪恶的一种下肢啊! 后勤部长到尘封的一楼接电话线去了。他操作到二楼的时候,顺便撬开了演说 厅旁边的少年先锋队大队部兼辅导员办公室。没有找到图章或可以制造图章之类的 物质,但他在文件匣中搜出了一条破了角的队旗和一叠崭新的散发着尘土味儿的红 绸子领巾。少年先锋队已经被岁月所颠覆,他吃不准还该不该把领巾系在脖子上以 替代赤卫军应有的袖章。他琢磨了半天,把领巾像挤奶员一样蒙在头上了,在下巴 上打了一个带有女性痕迹的结儿。感觉甚好,脑袋似乎有了温柔的依托,后脑勺就 像贴了半张慈祥的大手一样。他工作到三楼,借拆电线的机会再次走进了储藏问。 他想拿点儿粉笔,却在文具柜的底层找到了一堆没有用完的颜料瓶子和几枝半秃的 毛笔。他的挎包增添了新的重量。感觉确实妙极了!他继续操作,但他万万没想到 三零三里边有个辉煌的奇迹正等待着他,等待袭击他无所不包的智慧。 温文尔雅的副司令忘我地粗鲁了。 副司令正在女厕所里优美地手淫。 他站在最里边一个木挡中,面朝水箱的铁管子吐气吸气咽气呼气,身子像蹬自 行车上陡坡一样沿着S型轨道频频摆动。 这种空前的忙碌使他前仰后合不亦乐乎了。 “……鸽子!” 副司令把自行车骑到了大陡坡顶端,在对温柔的鸟类的言不及意却又言之有理 的欢呼声中,从大陡坡上俯冲而下,像一边怪叫一边扔炸弹的轰炸机一样。 后勤部长靠着厕所里间门口的墙壁,心惊肉跳地看着敌机在眼前呼啸而过,螺 旋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在理论上精通这个战术,却是头一次目睹实战演习。 他自己的身体尚未投奔这类召唤。欲要毕其役先要利其器,而他的器还没成器,所 以他看到副司令悠然鲁然成了大器,心中多少有点儿酸溜溜的感觉。然而他的智慧 没有动摇,他发现了副司令深藏不露的钥匙。他要用这把钥匙打开副司令的灵魂, 为这架扫射完毕的战斗机检查零件。 “干得真漂亮!”后勤部长说。 副司令如惊弓之鸟,呼地蹲了下去。 “击落母鸽子一架,击伤一百多架。”后勤部长嬉笑着朝木挡走过去,拉开了 那个小门,说道,“你是赤卫军的功勋飞行员,我为你的小白裤衩骄傲。你要还有 油能再起飞一次给我示范一下吗?” “我……在大便。”副司令埋首蹲着,脖子涨满了红潮,连屁股蛋都羞红了。 “有这么精彩幸福的大便吗?”后勤部长笑得更得意了,“惊涛裂岸,卷起千 堆雪……樯橹灰飞烟灭……一时多少豪杰……我为你赋辞一首,掬一捧英雄泪。我 看你死去活来,确实很不容易呀……” “你的话我不懂。”副司令两眼失神地望着大便池,“我…… 确实在大便。“ “我从头至尾看到了,我一直为你捏了一把汗,我怕你真从窗户飞出去,我多 虑了。”后勤部长像长辈一样摸了摸副司令的脑门儿,“有三十八度多,热得不够。 母鸽子的脊梁光滑吗?你给它喂了点儿什么?” “求求你……”副司令屈服了,虚弱地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说道,“别告诉别 人……” “你不要鄙帚自珍。” “我的心……乱极了。” “乱透了才好混水摸鱼。” “请你千万不要声张。”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说。” “我希望你把这件事在赤卫军普及一下。”后勤部长晓以大义,说道,“在这 方面你是羊群里的骆驼,你必须教会大家使用安全阀。赤卫军的安定团结都系于这 个不常见的飞行动作,尽管非常荒谬,但我感到荒谬得有理,而且有人性。你不好 意思上大课,就单独教练吧。” “我的自尊心……承受不了。” “这不像一个身经百战的人说的话。” “你要逼我……我就自杀!” “自杀前你得先把我教会了。” “你什么不会,用我?” “我什么都会。”后勤部长蒙着红领巾,像狼外婆一样冷笑了,“就这件高尚 的事不会。快把体操的细节告诉我,你的手指头是怎么安排的,是练习书法的动作 吗!别扭扭捏捏的了……再装洋蒜我用电话线拴你的小萝卜!电不死你麻死你……” “我知道你对我有成见。”副司令哭了,“可是你不应该这么报复我。我自己 也不喜欢这种事,我心里难受着呢!你知道吗……” “你过去经常一个人躲起来找难受吗?” “不太经常……算这次才三次。” “……闹了半天也是初出茅庐。”后勤部长觉得自己达到了某种目的便迅速收 敛了,说道,“你刚才像饿虎扑食,怎么眨眼就成了迷途羔羊?以后做事把眼睛放 后脑勺上,嘴里含口凉水……提上裤子回去吧!” “谢谢你了……” 副司令站起来,灵与肉虚脱了。他跟在后勤部长后边返回大本营,像一只折断 了翅膀的鸽子,一只倒了大霉的公鸽子。 经过三。六的时候,他生怕未来的卫生部长会从锁孔里伸出那条腿来撩拨他。 总司令告诉他的秘密是正确的。赤卫军长期孤军奋战,应该有所调剂,但是突如其 来的罗曼蒂克气息委实不是能够自由呼吸的呀!该死的肘子!千刀万剐的水晶肘子! 副司令掏出手指给了三。六的锁孔一枪,意犹未尽,又给了披着红头巾的后勤部长 一枪。后勤部长的聪明异常的脑浆子顺着脖子往下流,像流到厕所挡板上的令人胆 战心惊的淡黄色的黏痰一般的液体。该情景使副司令舒服了许多,他从身心败露的 沮丧中挣扎出来了。 后勤部长在接通电话之前,给每人发了一条红领巾。他把颜料瓶和毛笔交给了 宣传部长,把破了一个角的队旗奉献给总司令。 “把五角星和火炬涂掉。”后勤部长对总司令说,“画鸭头还是画天鹅腿你随 便。” “你来搞。”总司令吩咐宣传部长,“画狗尾巴还是画鸡屁股你随便。” “我想画什么就可以画什么吗?”宣传部长摩拳擦掌,兴奋地打开一排颜料瓶, 把毛笔插进了颜料浆。他闪电般地构思了红旗的左上角,决定首先在那儿画个绿色 的王八。 “有形状就行,你画什么是什么。”总司令有点儿敷衍了事,只认真地补充了 一句, “泌尿系统的解剖挂图不在参考之列。” “明白了……万岁!” 宣传部长戴围嘴儿似的系好红领巾,画小王八和小苍蝇去了。作战部长把红领 巾一角朝下蒙住半张脸,只露出土匪般的两只眼睛。外交部长则把红领巾叠成带子 系住脑门儿,像个坐月子的女人。总司令多要了一条领巾,用两片红绸子把自己打 扮成了太平军的洪秀全。副司令认定还是后勤部长的戴法时髦些,照葫芦画瓢之后 借外交部长的小镜子照了照,面孔过于清秀,像个赶集的村姑了。他叹口气摘掉, 采用了在小学二年级就学会的正规戴法。几片红绸子使赤卫军成了一帮乌合之众, 美少年与丑少年共同愉悦而迷于修饰了。 电话铃扑拉拉响了起来。后勤部长早已做过手脚,那声音听着像大蛾子扇动翅 膀甩卵。后勤部长拿起了电话。 “喂,是庐山纵队司令部吗?” “是,你是哪儿?”后勤部长变音问道。 “我是井岗山纵队,报告你们一个特大喜讯,我们把延安包围了!” “闭上你的狗嘴……万寿无疆!” “对不起……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现在说吧,”后勤部长示意想说话的老校长安静,“你们到底达到哪一步了?” “我们用一千三百人包围了延安!” “……兵力少了点儿。” “他们插翅难逃了!” “宝塔山上那个砖锥子还在吗?” “你是说延安兵团的主楼吗?” “……正是。” “这个硬钉子还没拔下来。延安兵团的亡命徒集中了一千多个暖水瓶,从楼顶 上往下倒开水。我们井岗山纵队王家坪突击队二十七名男女勇士全部三度烫伤。本 人脖子上也有六个鸡蛋大的血泡,但是本人不怕,本人与井岗山共存亡,不踏平延 安那群王八蛋老子誓不为人……” “你的血泡透明吗?”后勤部长问。 “我……我看不见自己的脖子。” “如果透明,你用自己的尿掺胡椒面儿,每个小时抹三次。如果不透明,用法 照旧,把胡椒面换成辣椒面就行了。” “……有两个泡已经破了。” “破了没关系。你把三分之一的头发剃下来烧成灰儿,用上边说的那种药水和 点儿黑泥糊上,治两次准好。” “为了攻延安我剃了秃子!” “用你女朋友的头发嘛!” “她跟着长江兵团包围黄河去了,是死是活我还不知道呢!” “你不是还有眉毛和……阴毛吗?” “你们庐山纵队都这么治伤吗?” “都这么治……”后勤部长伸手示意赤卫军不许出声不许笑,“我们庐山已经 寸草不生一毛不拔了。” “你们那里战况也很激烈呀!” “彼此彼此,我代表我们全体祝贺你们包围了延安,你们不要心慈手软,对那 些倒开水的土包子你们要穷追猛打,把他们逼进延河,让他们葬身鱼腹。” “喂鱼便宜了,我要亲自吃他们的肉。” “很好,可以送一批里脊给我们。” “小意思。你们派给我们的增援部队出发了吗?” “……出……出发了。” “听说你们派来的露峥嵘战斗队杀人不眨眼,是真的吗?” “过奖了,他们只不过吃人不吐骨头而已,对他们的胃口尽可放心。” “他们使用的消防车装的是凉水还是开水?有两吨吗?” “消防车里装的是……”后勤部长脸色苍白,“三吨百分之二十的稀硫酸,高 压水枪能喷三十多米……你们知足了吗?” “廷安兵团的末日来临了!” “你妈……” “你说什么?你贵姓?” “我是庐山仙人洞里的大号仙人掌!” “闹了半天是纵队一号,久仰久仰!” “我操你妈!” “你……” “我……” 后勤部长把电话扔了。铃声又响,他一脚把电话机踢翻在地,话筒飞起来掉进 了床下的洗脸盆。作战部长走过来拍拍后勤部长的胳膊,外交部长从上铺伸手拍了 拍后勤部长的头。通话之初还有人笑。现在没有人笑了。笑着的只剩了不能自由行 动的白发如银的老校长。老人笑得比哭还动人。 “孩子们,这世界多么美好啊!” “……鲜花盛开。”宣传部长自语。 “……流水潺潺。”副司令说。 “太阳当空照耀。”后勤部长想哭。 “少女歌声如雨。”总司令朗诵。 “……开花开的是塑料花。”外交部长又把小瓶儿端出来了,想滴一颗眼泪进 去。 “每个窟窿都流脓!”作战部长嘹望。 “切你的心肝炒菜吃……”后勤部长真哭了,“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事后对你 说声谢谢!” “不管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白天是黑夜……”总司令诗兴因悲壮而大 发,但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羞怯了,喃喃地说, “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 公的和母的在一块儿……雄的雌的在一起……耕云播雨……种庄稼种蔬菜吃饭睡觉 ……” “这世界多么美好啊!孩子们……”老校长在床板上挣扎,四肢动不了就用脑 袋乱敲乱撞,说,“为了这美好的世界,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我必须立即动身, 我要把丑陋的不中用的躯壳从这个世界上清理出去!你们把我解放了吧,我的孩子 们……” “别动,老人骨头脆,再撞颅骨要裂了。”后勤部长接住了老校长的头,“你 不走这个世界也丑不到哪儿去。留下来自己给自己多添点儿恶心,你就不在乎这美 好啦!” “对。”总司令朝面包筐走去,“留下来多吃几块面包吧……” “我不吃了!我什么也不吃了!” “你必须得喝点儿水。”后勤部长摇了摇老人的头:“都干了,一滴水也没有 了。” “我不喝!不喝就是不喝!” “你自己已经成了美好世界的一部分了。”后勤部长想撬开老人的嘴,让老人 丧心病狂地咬了一口。他抽回手指嘬了嘬,安慰老人家:“我们给你弄点儿煤油你 总该喝了吧?” “煤油我喝……”老人咳嗽起来,“你们得保证先把火柴盒塞在我手上,然后 把我抬到地下室去……” 宣传部长在一边听着,浑身颤抖。外交部长悄悄地把电话听筒从脸盆里拿了出 来。作战部长把晾衣绳子解下,披挂在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副司令头疼脑涨,他 索性躺下了,脑海里又极不自然地浮出了那条长腿以及腿根那段两寸来长的深色的 弧线。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么一条五彩缤纷的线,牵住了他,使他不至于沉迷在大本 营杂乱而沉重的窒息中。总司令正在后悔,他从副司令脸上读出了自己,他知道自 己披露那条腿的秘密是个莫大的错误。作为一条光彩夺目的绳索,两个人乃至三个 人爬上去不是太沉重了吗?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大腿根的弧线,而是腿梢上的脚后跟。 那个圆圆的深色的后脚掌像个小芝麻烧饼,摇摇欲坠地搭在花床单的边缘,就仿佛 搭在餐桌的边缘,一不小心就要滚到地上去了。他想狠狠咬一嘴! “我不要面包和水。”老校长说,“我要煤油和火柴,火柴棍不能是受了潮的。” “我们不能给你火柴。”后勤部长放开那个渐渐无力的脑袋,说道,“纯粹的 唯物主义者相信自我燃烧,记住犹太人教给你的法子,你运足了丹田气慢慢等着吧 ……你个老婴儿!” “你们阻挡不了我。” “阻挡不了你我们甘愿与你同行!” “天啊……孩子们!”老人长叹道,“接你们入学那天,你。们的眼睛都像伶 俐的小白兔一样……现在你们自己彼此好好看看,看看你们眼里毛茸茸的都是什么? 你们一个个成了什么? 我可怜的孩子们……“ “我们是找不到肉吃的食肉动物!”后勤部长下意识地龇了龇牙,觉得过分连 忙闭嘴。 “我们是走向老鼠夹的耗子!” “我们是列队前进接受检阅的蛆!” “我们是脱了毛的……鸽子!” “我们是长了腿的……蛇!” “我们是……” “我们是……” 老校长在赤卫军战士语言的轰击下哑口无言了。他嘴唇裂了皮儿,嘴角起了虫 卵一样的水泡,他的牙齿在萎缩,舌头的水分慢慢蒸发,成了一条海绵似的或玉米 秸似的怪东西。他的后背和褥子和床板长在了一起,捆在四肢上的绳子成了他本人 裸露体外的大筋和血管。他的血液像冬天的河流,冻了冰,积了淤泥,渐渐地凝固 了。他等待自我燃烧,等待于烧灼中化做一团气体,而周身的细胞却冷了下去。他 的眼珠上结了一层淡绿色的膜,失神地无欲地望着他的孩子们。老人思无邪,听由 命运的发落了。 这时候,大功告成的宣传部长举起了色彩斑斓的赤卫军军旗。绿色的王八。橙 色的苍蝇。黄色的蜈蚣。青色的马蜂和紫色的土鳖。最后,还有一只红色的巨大的 蝙蝠。宣传部长出于对后勤部长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刻友情,为其选择了与旗子本身 完全相同的颜色,并使其伞状的翅膀成了整个图腾的底衬。没有人关心这面旗帜。 它是幼儿园稚童的图画。总司令故作冷静地扫了一眼稀奇古怪的小动物,对无法显 现的美丽的天鹅之腿感到无可奈何的遗憾。 “王八壳画得很圆。”总司令夸道,“苍蝇画得很漂亮…… 只是太美化这种肮脏的飞虫了。“他没有注意副司令挂了霜的系着红领巾的脸。 他问宣传部长:“ 苍蝇代表什么?” “苍蝇繁殖迅速代表活力;主八咬了东西不撒嘴代表坚强。 蜈蚣浑身是腿代表周密和严谨;马蜂具有攻击性代表勇敢和献身精神;土鳖代 表冷静和平凡;蝙蝠代表智慧和想像力以及神秘性……,,宣传部长把旗子叠起来, 对众人的冷淡感到伤心,说道,“你们觉得不好,我可以用红颜料把图案盖上。我 觉得我调动了自己的最大能力……我喜欢这些虫子和动物,我琢磨它们不是一天两 天了……” “把它挂在床头吧。”副司令鼓励他,同时夹带了感情上的私货,说道:“你 把那个龟头再处理一下,太尖了,你仔细看看……”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瞟总司令的 脑袋,说,“实际上龟头是没有那么尖的。” 宣传部长拿起毛笔,在王八脑袋上很拘谨地做贼心虚地抹了一下。 “气氛太沉闷了。”后勤部长来到副司令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大家的心情 有问题。你能不能接受我在三零三的请求,来点儿强烈的幽默刺激?你让他把尖龟 头改成了圆龟头,你就不能舍身取义对自己的……干点儿什么吗?” “我……没准备。” “那你准备准备。” “我……无法想象。” “那你想象想象。” “我满脑子都是伤心事,空虚极了。” “大家都空虚,我更空虚……”后勤部长用拳头打自己的胸口,“里面全是炸 药,全是炸药!我马上要炸了……” 电话铃响了。外交部长抢先拿起听筒,却被扑过来的后勤部长一把夺走。 “我是外交部长。”外交部长不服气地嘟哝着,“我有权与外界联系。” “记住我教给你的信条,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 别说。“ “喂,你是……”电话里传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我找小佳。” “……我就是。”后勤部长调节语调。 “……我是你父亲,你听出来了吗?” “……知道。” “你母亲好吗?” “还好。” “小佳,听爸爸的话,到我这儿来吧。” “……不去。” “你跟一个叛徒生活在一起会断送自己的前程的。我了解你母亲,我们参加革 命前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她就处处表现了意志上的薄弱。我之所以揭发她完全是出 于对革命事业的忠诚,我几十年来看着这只蛀虫藏在组织的肌体里做了数不清的坏 事,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不能再跟这个害人虫生活在一起,积我多年之革命经验 ……” “你凭什么几十年来一边革命一边跟一只害人虫性交?你操她操得还不够吗?” 后勤部长脸色又白了,继而发青,‘’你凭什么跟她配合把我生下来?你怕我没有 害人虫的血统吗?你娶了一只母害人虫生了一只小害人虫,你愧对革命,你是最大 的叛徒!你是罪魁祸首……“ “我知道你受了刺激,我原谅你的粗鲁。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我是你爹!” “你简直……” “害人虫已经揭发了你!” “你……胡说些什么?” “你在大学参加了三青团你忘了吗?你二十年前出差的路上强奸了一名少女你 忘了吗?你在菜市场出出进进,平均每三次去就偷一个钱包你忘了吗?赫鲁晓夫来 中国访问,你趴在马路上偷偷吻他的脚印你忘了吗?你在办公室里往同事的茶杯里 偷偷吐唾沫你忘了吗?你用领袖的标准像当擦屁股纸你忘了吗?你拍马屁拍到驴蹄 子上为了掩盖拍马屁的事实你把毛驴干爹给暗杀了你忘了吗忘了吗……” “放屁、放屁、放狗屁、放狗臭屁!” “你扪心自问,听候革命的审判吧!” “你活活气死我了,你个小杂种!” “你个老杂种,你不死我永无宁日!” “你个小反革命!我……” “你个老丫挺养的!滚你娘的蛋吧!” 后勤部长浑身哆嗦,像踢球一样猛踹电话机。几个人扑上去抱住了他。 “我拼了!”后勤部长身子乱耸,大叫,“拼了!拼了!” “你跟谁拼?” “我跟我拼了!”后勤部长看着一直没有亮过的日光灯, “给我炸药!我要炸药!” “用脸盆砸他脑袋!”总司令临危不乱,显出大将风度,“想办法快砸他一下!” “不能砸!”宣传部长抱住后勤部长的头往自己裤裆里塞,想夹住他让他恢复 理智,“我们用语言安慰他,用语言……快找语言啊”。 “世上还有安慰人的语言吗?”副司令说。 “扒他裤子……”外交部长建议。 “没话你们找话呀!”宣传部长惨呼。 “没用,语言没用。”作战部长用绞索套住后勤部长的脖子,因为乱拆系索扣 没了制动装置,用力一勒竟勒过了头,但是谁也没有发觉。作战部长说,“他的归 宿在于行动行动是语言的……怎么说呢,就算祖宗吧。你们看,他安静了……” “他一安静就失去魅力了。”副司令说完松了口气,为自己的龟头松了口气。 “这人鬼点子多。”总司令言道,“有时候我讨厌他。赤卫军应该超脱,可是 他老想拖我们拖到实用主义轨道上去,让我们跟他一块儿受苦。你们觉得……他是 不是有点儿藐视我?” “我们互相藐视。”副司令叹了口气,“这是赤卫军的天然品质。”他叮嘱宣 传部长,“这一点请记到宣言草案中去。” 赤卫军在窃窃私语中自我安慰,谁也没有注意后勤部长渐渐膨胀的舌头。只有 意识朦胧老眼昏花的老校长凭着奔赴黄泉之门的灵性察觉了这一点。 “你们杀了他!”老校长扭得床铺乱响,声嘶力竭地说, “你们害死了你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他死了,他先于我而死了,你们为什么不 对我这么做?你们亏待了他也亏待了我啦!” 赤卫军陷入了更加剧烈的骚动。 “你干的好事!”宣传部长居然踹了作战部长屁股一脚。作战部长忍辱负重, 急出了眼泪。当他把后勤部长的脖子取出来之后,发觉后勤部长的呼吸仍旧比较实 在,便二话不说还给宣传部长一脚。宣传部长跌倒在床腿后边,对着自己洗脸盆里 的军舰说:“……和平完结了。” 后勤部长醒来,眼神儿很宁静。他久久地看着副司令,似乎在回想一件久远的 往事。 “请用你的拇指和食指捏出你的龟头。”他说,“表演一下可怜的人生吧。” 全体赤卫军夹紧了裤裆。 老校长以优美的调子抽嗒起来了。 一切都美妙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