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凉夜降临了。没有电。只有一个巨大的黑。二十一点整。 总司令报时之后自己也深感乏味,他发现同志们情绪消沉,对时间和时间附带 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他企图披露三零六存在的生动事实以调动大家对赤卫军常规运 行的信心,他尚未开口便得知这是自己在玷污自己。外交部长迟迟不肯上床,长时 间守着电话像一条狗守着主人的住宅,但是电话似乎再也不打算吭声了。宣传部长 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地上修饰他的旗帜,他在五颜六色的图案中用墨汁添了一条黑 虫子。这只作茧自缚的蚕宝宝是他赋予老校长的最初形象,也是最后的形象。副司 令数面包数得来了情绪,在床上铺了报纸,把大筐底朝上扣在上面厂。他发现得到 的数字微小而冰凉,赤卫军的肚子两天之后将断绝充塞物的来源。他自信远非一个 阴险小人,但他仍旧诡秘地把两个面包塞入自己的枕套当中。作战部长走来走去, 搭在背后的绳索像一条无精打采的尾巴。他已经知道楼里栖了一只母鸽子,也知道 赤卫军有人掌握了她的巢穴。他一直想询问,但一直问不出口,当嘹望孔外一无所 见时他就更问不出了。在暗夜中嗓音颤动地打听母鸽子窝,这件事不论怎么想象都 令他备感羞辱。他以走动来安慰自己罪孽的心脏。后勤部长已复苏,除了喉结有点 儿疼痛,除了脑仁里似乎泡了一勺醋而略感不适之外,他的智慧运转如常。他坐着 摆在床边水泥地上的枕头,借着宣传部长打过来的手电光用小刀片削一块风干的灯 塔牌肥皂。他想以它为模拟物认认真真地为赤卫军制造一个印章。中华人民共和国 少年赤卫军,他要把刻在脑膜上的这些辉煌的字顺利地转移到干巴巴的肥皂上去。 肥皂在他眼中涌出了如海如潮的泡沫,洗涤干净的赤卫军乘着一串串透明的气泡, 纵情起飞于阳光灿烂的普天之上了! 老校长在独知的领域中沉思。他请求了意念中所有值得一求的人,但仍旧没有 人为他点燃牛皮纸一样的皮肤。自我燃烧这个一生诸多梦想中的最新梦想重蹈覆辙, 毫无指望地破灭了。他流下了体中仅存的一点儿水分,眼泪奔进了白发。 ‘ “渴……”他说, “但是我不喝水。我要喝……煤油和硫酸。” “煤油会有的。”后勤部长安慰他,“硫酸也会有的。” “得灌他。”作战部长端过来一茶缸自来水,说,“像灌肠一样灌他。” “我们没有工具。”后勤部长想用改锥撬开老人的牙关,想了,想换了一柄塑 料牙刷。但老人的上齿与下齿焊接在一起,连一根牙刷毛也塞不进去了。后勤部长 放弃了努力,乞求说: “我尊重你像尊重我的父亲,依照物质同一性的原则你把这点儿液体当煤油当 随便什么你所希望的东西喝下去吧!” “我只喝想喝的东西。” “你不张嘴,我们只好利用别的通道来喂你了。你咬得紧牙关可是你咬不紧… …鼻孔……等等……” ‘ “彻底的唯物……是无所畏……的!”老校长躲着牙刷的袭击,碰得牙龈出血, 他一舔到血腥竟拼命吮吸起来。 “没别的办法了。”后勤部长问作战部长,“你到一楼取一件东西行不行?” “是皮管子吗?” “是垒球,我记得体育教研室或体操房的墙角有几个圆东西……如果是铅球就 算了。” “用垒球干吗?” “我要像往弟弟嘴里塞鸡蛋一样把垒球给他塞进去,当然塞以前要用改锥在垒 球上穿个灌水的洞。别忘了把垒球洗干净,去吧。” “看在师生的情分上……”老校长说。 “你喝不喝吧?” “不喝。” “那么垒球伺候!” 作战部长走出了三一九。外交部长守着电话机,向后勤部长提议说:“我们挠 他的痒痒肉儿怎么样?” “老人对这种关心无动于衷。”后勤部长说,“你们没看见我一直在数他的肋 骨吗?” “垒球也休想改变我!” 老校长发誓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赤卫军在救援大战的前夕沉默着。 作战部长穿越走廊。他并不想上厕所,但他钻进了女厕所。他利用手电搜索纸 篓子,寻找外交部长所说的那种温情脉脉的粉色大便纸。如果大便纸有性别,那么 大便纸上的粪便也是有性别的吗?凡是区分性别的所在,不论什么东西,都能凭借 那区分而显现一种浓厚的趣味吗?他没有看到粉色的大便纸。他疑心外交部长将它 当集邮珍品一样秘密地收藏了。 他来到二楼,觉得母鸽子窝就在附近。他来到一楼,觉得母鸽子窝仍在附近。 他走进了体育教研室,翻遍各个角落,没有找到垒球只找到一个没有气的篮球。他 又潜入了体操房,顺着积满尘土的墙根搜寻起来。脸上的红领巾脱落了。他把它重 新系在眼部以下,在后脑勺系紧。他用红色的大口罩挡住了烟雾一样徐徐升腾的尘 屑儿。他走近了没有扣盖的跳箱,在小棺材般的跳箱里照了照,箱底水泥地上镶着 一条花边儿,是老鼠踏着尘土出征的伟大足迹。他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跳箱背 后那个墙角里的情景。五六个兽蛋似的东西是垒球吗?这垒球是因为即将跃入老校 长干枯的口腔才显得这么吓人吗?作战部长觉得每个垒球都长了腿,正悄悄地向他 包抄过来。这时候,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呆住了。 走走停停的脚步声来自楼梯。 作战部长捡一只垒球抓在手上。脚步声伸入宿舍区之后安静了一会儿,但很快 就返回迈入一楼教学区的地域了。作战部长在脚步声中分辨出了两只以上的脚,又 如雷贯耳般地捕捉到一丝奇异的声音。当脚步明确无误地踩响体操房附近的楼面时, 作战部长像老鼠一样钻进了跳箱,屏息不动了。 母鸽子在窝边咕咕咕地低鸣。 他确信自己听到了女孩子的说话声。女孩子的嗓音在另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嗓音 包裹围困之下,像在风中摇动的柳梢,像在浊水里扇尾的小鱼儿。脚步声在楼道中 静止片刻。另一双脚不知去向,剩下的一双脚稳重而迟疑地踏进了体操房。八号楼 地震一般摇动起来了。 作战部长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看到了两颗依偎的头和持在少女手中的 一根光芒万丈的蜡烛。男人在房中缓缓走动,双手托抱着横身掌上的少女。他还看 到了少女的赤脚和吊在脚上的粉色塑料凉鞋,看到了少女周身紧裹的毛巾被和毛巾 被上那熟悉而久违了的图案。那正是他被三楼厕所围困不得不突入二楼厕所时抛落 的毛巾被,当时他壁虎一样贴着落水管,眼看它像展翅大鹏一样跌入黑暗。他几乎 将它忘却了! “我把你放在哪儿呢?”男人说。 “随便。”少女说。 “怎么能随便?” “不随便又怎么样呢?” “我真想这么抱着你投入远征。” “那你必须把衣服还给我。” “我怕你自己随便在楼里走动。” “我只在夜里走动。” “楼里的外人是些什么人?”男人问。 “是我过去的同学。” “他们知道你为什么住进来吗?” “他们不知道。可是他们在想办法知道。”少女问,“你后天就要出发了,我 怎么办?” “我走以前要把你转移出去。” “我哪儿也不想去。” “那我把衣服还给你,给你自由。” “我可以自由地交男朋友吗?” “你可以交男朋友,但你不许跟他们性交。为了我你必须拒绝他们的要求。” “如果我自己要求呢?” “你……你有这种要求吗?” “我有。”少女挂在男人的脖子上说,“我看见我过去的同学之一在我面前赤 身裸体,我听到他们从我屋前走过时甜蜜的脚步声,我想象他们天真的友爱的眼睛, 我觉得我有这种要求。这种要求不是很正常吗?” “你……太早熟了。” “不是你和你的战友培育了我吗?”少女哧哧地笑着说, “你的四个战友当中有三个人每人跟我一次,另一个跟我四次,你跟我一共进 行了二十八次,总共三十五次。你们的功劳簿在我心中开花结果,我的身体早熟是 应该的。我熟了你才肯把我藏起来,才肯这么抱着我,我觉得自己熟透了熟得跟你 不相上下了。我喜欢性交。我当初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现在我明白我自己也 非常喜欢。你走了以后,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你在我心里点了一盏灯,你是我小肚 子里的北斗星……我说得好玩儿吗?……这里土太多了,换个地方吧?” “这里有很多体操垫子。” “又在地上。这是第几次在地上了?” “我觉得我在地上发挥得最好。” “你在沙发上发挥得也很好。”少女说,“那是我爸爸平时批文件常坐的沙发, 你们把他打死了……” “是别人打的,我没打。” “你领人打死了我爸爸,然后你就爱上了我。你爱上了我你就把我按在我爸爸 批文件的沙发上,你那次发挥得特别好……” “可是你咬伤了我的耳朵。” “我当时觉得那是一只狗耳朵……总之那次我发挥得不太好因为我根本还不懂 什么叫发挥,但是我把我的血洒在我爸爸呕心沥血干革命的沙发上了……我想念沙 发。” “你想念我吗?”男人抱着少女仍在屋里毫无目标地跋涉,似乎在寻找一口深 井以便把少女扔进去。 “我不太想念你,你有时候特别枯燥。你每次叫起来都是一个调子,像一首唱 腻了听腻了的歌谣。你的学习成绩一定很差吧?”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呢?宝贝……” “我把希望寄托在我天才的同学们身上。等你远征出发之后,我要跟他们纵情 欢乐。我要飞……” “我不会同意你跟别人性交的。” “你走了,你就管不了我了。” “我走以前要彻底满足你,宝贝儿。” “你已经江郎才尽了,我知道。” “我使你满足之后就结果了你。” “你要……杀我吗?” “你害怕了吧?”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你每次都说要杀我,可每次你都成了一摊烂泥。” “用阴茎是杀不死人的。”男人怪笑着把少女往体操垫子上一扔,说道,“我 要杀你得用别的工具,我要给你的早熟画个句号!” 男人把十二块体操垫子全都铺上了,像给体操房铺了一大块地毯。他接过少女 手中的蜡烛,把它粘在双杠的圆木柄上,迅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他猛拎毛巾被, 把裹在里面的少女旋转地甩出来,像抖出一捆雪白的柔软的物品。少女淡黄色的小 裤衩小旗子一样挂在双杠头上了。烛光照亮了一黄一白一壮一弱一坚一柔的生动肉 体,尘烟中是渐渐加速的喘息在浮动,整座八号楼塌下来了。 作战部长视线离开跳箱的扶手孔,满目金星四射,他把国光苹果般的小号少年 垒球填进嘴巴,整张脸似乎胀大了一倍。 他想咳嗽,也想呕吐,用手心紧紧按住垒球,生怕它会炮弹似的喷出来。 男人和女人交合了。两个叠落的身体侧滚翻,从窗边倒伏的双杠翻到对面墙边 的跳马。然后是男的前滚翻女的后滚翻,从倒伏的高低杠翻到对面墙壁前的山羊架 子。七上八下,左右逢源,乌烟瘴气,女绿男红。 “满足了吗?宝贝儿。”男人气喘吁吁。 “绝不满足!不满足!”少女咬牙切齿。 “我杀了你!狗崽子!” “腰间杖剑斩愚夫!来吧!” “……苏秦背剑!”男人从背后扭住了少女的胳膊,用力拉。 “老一套!”少女听任摆布。 “白鹤亮翅!”男人拎起了少女的长腿。 “老一套!” “黑虎掏心!” “老一套!” “母猿献桃!” “老一套!” “蛟龙人海!” “老一套!” “虎人啸林!” “老一套!” “百鸟朝凤!” “老一套!” “金叉探海!” “老一套!” “古塔明珠!” “老一套!” “碧海丹心!” “老一套!” “前仆后继!” “老一套!” “乘风破浪!” “老一套!” “革命到底!” “老一套!” “倒挂金钟!”气急败坏的男人把少女头朝下挂在高低杠的低杠上了,用膝盖 顶了一下少女的头:“鲤鱼跳龙门!野鸡秋千架!” “老一套!老一套!”少女嗓子嘶哑了。 “雨露滋润!” “老一套!” “葵花向阳!” “老一套!” “天天向上!” “老一套!” “万众一心!” “老一套!” “大海航行靠舵手!”男人绝望了,“靠舵手靠舵手啊!,, “老一套!老一套!老一套呀!” “狗崽子!我要杀你啦……” “杀吧杀吧!你个走投无路的驴!” “我真要杀你啦!” “笨蛋!大笨蛋!” “你个淫荡的早熟的魔鬼!” “你个人面兽心的棍子!” “我要掐死你……” 两个人汗如雨下的身子跌翻在垫子上。男人掐住了少女的脖子,一边掐一边把 少女的头往垫子上砸。体操房响彻了咯咯吱吱的咬牙声。少女在挣扎。男人用毛巾 被捂住了她的头,捂不住就拉过半块垫子压上。彻骨交欢的男人脸上流出了阴森森 的杀气。 “你想跟别人性交吗?”男人撕下一条毛巾被,勒住了少女的脖子,“你以为 这个世界能容纳一个什么都不懂只懂性交的美丽女孩儿吗?我要准时远征了,你到 下水道跟蛆虫去寻欢作乐吧。狗崽子,找你爸爸去吧……” 孤陋寡闻的作战部长以为这一切都是性交的一部分,看得五内俱焚。但是当他 看到少女的美腿奇怪地抽搐起来的时候,觉得不对了,觉得大大的不妙了!这是情 杀!他哆哆嗦嗦地抠嘴里的垒球,随着垒球反弹而出他野兽一般嗷地怪叫了一声。 他豹子一样从跳箱中蹿了出去! “你赔我的毛巾被!”他匆匆忙忙地说了一句,一头扑倒了光屁股男人。男人 从惊恐中清醒过来看清了压着他的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一个鲤鱼打挺儿就把 作战部长掀翻,就势用膝盖顶住了女子的胸口。作战部长一向身大力不亏,此时才 感到逢了对手。他歪头看见了娇懒无力的少女,万万没想到她不仅不帮助自己反而 光着腚在那儿整理头发。 “他想杀你!”他说。 “你怎么知道他要杀我?”少女说。 “对,你怎么知道我要杀她?”男人说。 “他肯定想杀你!” “他杀我关你什么事?” “对,我杀我的情人与你何干?” “不许你杀我们的校花!”作战部长伸手挠男人的下巴,但那成熟的下巴比钢 铁还坚硬。他又挠男人的胸口,那胸口厚得像一堵墙。他害怕了,说:“我觉得你 好像………要杀她。” “老同学,我是不在乎别人杀我的。”少女把作战部长跌落的手电拾起来,在 自己两腿之间照了照,平淡地说,“你了解我半年来的身世你就明白了,生和死在 我心目中完全平等,我来者不拒……” “小弟弟,你太幼稚了。”男人在作战部长嘴唇上吹了一口气,说:“你了解 在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确立的划时代的性交原则吗?你了解有关生死的上百种游戏 吗?我真要把这个女孩儿的脖子勒断,你有多少证据来证明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幸 呢?你说实话,大哥哥刚才在你们校花身上千得怎么样?我肉体深处和灵魂深处爆 发得最淋漓尽致的一场革命让你欣赏到了,我渴望你的评价。说吧,说完了我放你 走,你是不是太嫩了?” “你真不要脸!”作战部长转向少女,“你也真不要脸…… 你们爱放不放,我跟你们不共戴天。“ “那我只好把你先捆起来了。你身上带的绳子是干什么用的?”男人腾出一只 手解作战部长腰上的绞索,说道,“这绳子有一股杀机,小弟弟也不是凡人吗?你 是哪个组织的中坚分子吧?” “我是赤卫军的堂堂作战部长,我饶不了你。要杀要剐请便!” “我的同学多可爱。”少女对男人说,“你走了以后我要靠 他们……我吻他一下可以吗?“ “可以……哎哟!” 男人抽搐着尖叫一声,侧着倒了下去。作战部长先用一只手继而用两只手攥住 了男人的生殖器,对睾丸实施了凶猛的挤压。 “你这么弄会疼死他的。”少女平静地说。 “就是要疼死他!” “我觉得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这么干有点儿不道德。” “我不在乎你们的狗屁道德!” 茁壮的男人在这种不道德的偷袭中轻度休克了。作战部长把他捆成了一根棍儿, 然后盖被子一样往他身上连续压了五块体操垫子。他命令少女穿上衣服,跟他走。 他重新拿了一个垒球,摸到垒球后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好好看看少女的屁股。但少女 已经穿好裤衩并且披上那条撕坏的毛巾被了。她在临行前跪下来吻了吻男人从垫子 里伸出来的头。男人已经醒了,但一点儿也不悲观,在少女嘴唇上有滋有味地嘬着。 “谢谢你理解了我。”男人说。 “我对谁都理解。”少女说。 “我只好听天由命了。” “大家一样,你当然不例外。” “我今天射了几次精?” “好像是四次。” “多了点儿,要不然我不会这么窘。” “别想了,你挺值。” “可惜看不到你死后的样子了。” “无非给我多留了数次或无数次的性交机会而已。我有必要感谢你吗?” “我想没必要。” “再见,你今天发挥得棒极了。” “你发挥得也可以,去吧。” 作战部长把满身香气的少女押进了三一九。赤卫军爆炸了。没有一个人说话, 也没有一个人从床上下来。手电光为他们勾勒了一尊神,神之腿在他们眼前镇定 自若地迈动使他们的心情空前复杂化而又钝化了。 “垒球拿来了吗?”后勤部长问。 “拿来了。”作战部长没有一点儿胜利的喜悦,无力地说:“我抓到了一个人。” “是她吗?”后勤部长打量少女。 “不是她。那人在体操房捆着。”作战部长回避少女的注视,说,“我怕她把 那人放走,就把她带上来了。”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 十几只耳朵都在捕捉下面的字,作战部长却说不出口了。 后勤部长已经明白,突然向少女伸出了一只手,少女也把手递给他。 “欢迎你,我白天看到你了。” “我怎么没看到你呀?” “我只看到了你的一条腿。” “我也听过你的声音,在厕所。” “你听到我的声音你为什么不出来?”后勤部长转着眼珠,说道,“我看你不 是害羞的人嘛?” “我只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才害羞。” “你骂总司令流氓使他备受侮辱。” “他样子很可爱,但是浑身大便味儿。” “他要没有大便味儿你会怎么对待他?” “我说不定会跟他谈一会儿的。” “你听到了吗?”后勤部长问总司令,见总司令钻在被窝里不肯出来,就转过 头来说,“他说你的乳房像一两一个的小包子,你的脸让他不时发呆。” “果真像小包子吗?”少女打开毛巾被。 “很像。”后勤部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尽管脑袋发晕,还是煞有介事地伸手 摸了摸,“更像两个自行车的铃铛盖儿,还是二六车的。” “这是我身上最丑陋的一部分。” “没关系,这不会影响你的前途。总司令已经任命你为赤卫军的卫生部长了。” “卫生部长我不干,要当就当总司令。” “这事以后商量。你能回三。六给我们煮点儿热汤面吗? 我们吃面包都吃得发肿了。“ “当然可以。我喜欢你们这间屋子。” “你应该早来投奔我们。” “我得遵守对别人的承诺。现在无所谓了。”少女转身离去,又说,“我希望 你们正确对待下面那个人,就像我正确对待他和你们以及正确对待一切一样。” “赤卫军一直在寻找这种正确。” “那就更好办了。三斤挂面够吗?” “四斤吧!” 少女“砰”一声关上了三一九的房门。总司令撩开被子,跳到床下揪住了无精 打采的作战部长,大吼:“这个婊子到底干了什么?你说,她到底干了什么?” “操×。”作战部长告诉他。 “这个臭婊子!”总司令又揪住了后勤部长,乱摇乱筛,“你凭什么说我任命 她当卫生部长,她配吗?你居然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摸她,你成了什么东西?你做这 种事经过我批准了吗?赤卫军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那个臭婊子……真他妈叫 我失望呀……” 后勤部长抬手给了总司令一个嘴巴,把总司令含在眼里的泪水都打得溅出来了。 “别以为世界就该是你想象的样子!”后勤部长愤怒地开导他,“别为自己的 下流意识寻找虚伪的借口。你可以偷偷看她的大腿并不意味你可以操纵这条腿而不 让她干她想干的事。这必须用现实修正自己的想象,你既然迷恋她的大腿我希望她 再来的时候你能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大腿搂在自己怀中,你至少应当象征性地抚摸一 下她的腿肚子:你没发现她是多么温柔多情通情达理体贴顺从而又满身幻觉遍体伤 痕吗?你没发现你的小天鹅在某些方面变得聪明透顶在另一些方面又变得蠢笨到家 了吗?我们的校花已经彻底变种,你不觉得你所领导的赤卫军无所作为黯然失色了 吗?” “万岁!”宣传部长说。 “万万岁!”副司令似乎为那条腿的惊人性质感到高兴,他心里的压力明显减 轻了。 “我们捉那个奸污她的人去!”外交部长放弃了死守而无音的破电话。他破坏 了自己应当遵守的信条,“我们把他的奸污工具割下来做标本,我们把它挂在窗户 外边喂鸟,我们把它夹在面包中增加营养……万岁!被奸污的美女万岁!美女煮的 面条儿万万岁!” 人们夹裹着知情者作战部长涌出去了,八号楼里震荡着轰轰隆隆的脚步声,像 开行着一列重载火车。后勤部长临走前发现老校长情况恶化,决定强行喂水。垒球 根本用不上,它虽然不像改锥和牙刷把那么硬,虽然不会弄伤老校长的口腔,但无 论怎么把它在嘴唇上揉来揉去就是揉不进去!后勤部长愤怒了。 “你到底喝不喝?”他问。 “不喝。”老校长声音微弱。 “你到底希望这个世界为你做点儿什么?” “我希望它把我像垃圾一样吐向太空。” “你也不想想世界值当为你费这个事吗!” “所以我乞求它,乞求你们。” “你凑合着喘气吧,别挑三捡四了。你想图轻闲找犹太人享福,门儿也没有!” “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是……”老校长嘴唇颤抖,“世界完了!完 了!” “完了才需要你留下来凑热闹呢!” “我是行尸走肉。” “所以世界需要你。” “给我……煤油……” “煤油来了,张嘴!” 后勤部长把一脸盆凉水统统浇在老校长脸上了。老人呛得咳嗽起来。 “都想让世界照自己的心思来,不对心思了就装傻充愣寻死觅活。”后勤部长 拍拍老人的脸蛋,说道,“你老人家还是别做梦娶媳妇了!你跟随我们赤卫军的旗 帜丧心病狂地逍遥着前进吧……” “你个……小混蛋!” 老校长生平第一次骂人,而且是骂一个孩子,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他迫切想跟 这聪明的孩子对骂,骂它个昏天黑地,那孩子却古怪地冷笑着离去了。 “你们要葱花油儿还是要花椒油儿?”披着毛巾被的少女站在门口问。 “我要煤油。”老人说。 “校长,你怎么了?”少女刚刚发现这躺在床上的人是老校长而且是被牢牢地 捆着的。她问,“他们要把你怎么样?要拿你做什么试验吗?”她把烛光举到老人 脸前,“你把嘴唇咬破了,你的下巴上有一颗掉出来的牙……他们为什么要虐待你? 他们直接杀死你不是更好吗?“ “问题就在这里,孩子。”老校长说,“他们不想让我死。 他们让我活着,让我忍受自己给自己带来的侮辱。他们小小年纪就明白,让一 个人活着是强迫他品尝痛苦的最好方式,他们用我的痛苦来加深和证明他们的痛苦。 他们不想让我死是因为他们太年轻而对痛苦有一种不知不觉的迷恋,让我死等于让 他们丧失一个忍受痛苦的理由。他们想让我奉陪他们的生存,这可害苦了我了…… “ “真是太残忍啦!” “谁说不是呢?”老校长满怀希望地说,“孩子,你成全了我好不好?请你割 断我的动脉,窗户台儿上有刀子。” “我讨厌血。” “用绳子勒死我行不行?” “我手无缚鸡之力。” “看来我真没有指望了。”老校长被水浇湿的额头和鼻尖闪闪发亮,说道, “孩子,随便你想个法子,置我于死地吧!” “看你这么痛苦真想立即杀死你,可是我没有多少经验,我恐怕只能看着你继 续活下去了。” “美丽的孩子,你就想个办法吧!” “什么办法都行吗?” “只求速死,不管好赖。” “不识好歹可以吗?”少女把蜡烛放在窗台上,认真端详老人的眼神儿。 “可以的,都可以的。你可以摔破一下瓶子,把玻璃渣放我嘴上我自己吃。你 可以把扫帚把插进我喉咙,我自己往墙上顶……” “这些我都做不来。” 少女跳到地上,披上了毛巾被。后勤部长在挎包里乱翻,见少女风摆杨柳般朝 他凑过来,连忙朝她摇手拒绝。 “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快煮挂面去!”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需要?” “我确实不需要什么。” “老校长比你实事求是。” “谈不上,我主要是司空见惯了。”后勤部长把翻出的铁丝叼在嘴上,把最后 一块巧克力分一半儿给少女,说道,“我从生下来第一分钟就看老校长刚才看的那 些东西,他到临死了才这么看实在是惊人的晚熟,我想他不会不是从一个相同的东 西中掉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吧?他死不死活不活的,瞎看他妈什么看!有他妈这么找 死的吗?犹太人的著作里有让他这么看的索引吗?煮好了挂面先喂他!泡一大碗白 糖水喂他!”后勤部长一边说一边观察老校长的脸色,希望那上面因刺激而多生一 些活力。老校长平静的脸却如纸一样苍白了。 “如果他想活,他才真的离死不远了呢!”后勤部长叹息道,“他专心想死倒好 些。” 走廊里传来了咒骂声和猛烈的殴打声。后勤部长跑出去撬开了三一七的门。赤 卫军揪着被捕者噼噼啪啪叮叮咚咚地打到屋里去了。四周围有一种浓烈的节日气氛, 沉重的夜因这气氛而变得轻浮了。 八号楼外是秋天的风。秋风在凌晨渗入了坚固的楼体,扫荡了每一个人迹罕至 的角落。它将赤卫军新鲜毒辣的气息搜卷而去,张扬到肃静而阴沉的月夜之中了。 苍天遥望赤卫军末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