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三一九大本营隔壁成了赤卫军的临时拘留所的审讯室。三一七的窗户没有糊, 可以看到室外密布的点点星辰。屋子里没有床,只有一只四条腿的凳子和一只三条 腿的凳子。俘虏被五花大绑捆在暖气片上,姿势仿佛坐着,而屁股并没有沾地,只 是双臂反剪吊在那里罢了。总司令命令外交部长和宣传部长抬来两块体操垫子,拼 在地上,而他本人则充当了审讯的主角,弥勒佛一样盘腿坐在垫子正中,义愤填膺 的其他人簇拥在垫子的边缘。出于对俘虏的妒忌,当然是对那茁壮体态和器官的妒 忌,他们给他套上了衣服。那些口袋都搜遍了,得到袖章一块,钢笔一枝,橡胶制 品两枚,圆形铝两块及人民币若干。这些东西摆在总司令盘好的膝盖前边,像佛案 上的供品。 俘虏的鼻子被打歪了,上唇鼻涕虫似的挂着两道污血;左眼肿成了一颗青蛋, 在手电的光束中看上去,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珠挂在前额上;后脑勺上端被薅掉了一 大撮头发,露着一块头皮像得了斑秃。此人落到这步田地,居然镇定自若,奚落性 地所答非所问,而且不时哼唱黄色小调般的革命歌曲。 暴力审讯从一开始就乱了套了。总司令出于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恼怒和忧伤,反 反复复纠缠一些外围的细节,把审讯推入了旁门左道。一万条天鹅腿在他眼前跳舞, 使他久久抓不住问题的实质。 “你来八号楼想偷什么?”他问,“除了我们战友的毛巾被,你还偷了什么?” “我是来捡破烂儿的。”男人笑着说。 “这是从哪儿偷的?”总司令捏起一枚橡胶制品,问,“这个气球是哪儿偷的?” “这是革命组织发的防寒物品。” “刚到秋天,你就冷了码?” “说错了,那是隔热用的。” “夏天早过了,您热从何来?” “这是避孕套。”外交部长附在总司令耳边小声说,“他在耍我们!” 总司令恼中添窘了。他回想作战部长的揭发,蹿起来朝俘虏的肚子上给了一拳。 “黑虎掏心!”他说,怏怏地坐回去。 “不是这样的。”男人仍旧笑着说。 “白鹤亮翅!”总司令不得不重新跳起来,飞腿给了那轻蔑的笑脸一脚。 “不是这样的。” “雨露滋润!”总司令往那脸上吐了口唾沫,往斑秃上抹了把鼻涕,恶狠狠地 说,“我让你滋滋润润!” “小兄弟,不是这样的。” 总司令束手无策了。外交部长凑过来在俘虏脑门儿一是一二是二,弹了三个大 崩儿。 “钩钉疙瘩K !”他说。 “还差一个A.”男人笑着敷衍。 “……小王八!”文静忧郁的宣传部长也加入了暴力合唱,他扇了那人一个嘴 巴,哆哆嗦嗦地又加了一个嘴巴, “大王八!” “你们不一定是天才。”男人扫视这帮笨拙无知的少年,大义凛然地反击道, “但是你们肯定是一群狗崽子!你们是一群丧家之犬!旧世界风雨飘摇,你们惶惶然 无家可归了!小东西们,我说出这些你们伤心吗?” “打死他!”一直坐在体操垫儿上不言不语的作战部长在沉默中爆发了,他抡 起墙边三条腿的凳子朝性交英雄和革命勇士砸过去,吼道,“打死他!他打死了校 花的父亲!他打死了我的父亲打死了我们的父亲!打死他!他打死了我母亲打死了 我们的母亲!打死他!他打死了我爷爷打死了我们的爷爷!打死他!打死他呀……” “打吧!”男人仰天狂笑,“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你们打吧!起来,饥寒 交迫的奴隶,起来……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天上布满星儿,月芽……五星 红旗迎风飘扬……泰山顶上一棵松……下定决心不怕……小常宝控诉了……地道战 嘿地道战,埋伏了……” 男人引吭高歌,被彻底打蒙了。 “打死他!” “打死他!” “他打死了她父亲打死了我父亲!” “他打死了我父亲打死了我们的父亲!” “他打死了我叔叔!” “他打死了我舅舅!” “他打死了我堂哥!” “他打死了我外甥儿!” “他奸污了我表妹!打死他!” “他奸污了我母亲我们的母亲!打死他!” “他奸污了我女儿!打死他!” “他奸污了我孙女儿!打死他!” “他奸污了我妻子!打死他!” “他奸污了我心上人!打死他!” “他奸污了他自己的母亲!!”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赤卫军群魔乱舞,也彻底打蒙了! 后勤部长一直坐在门后那只四条腿的凳子上,不动声色而又心潮澎湃地看着投 身赤卫军以来所能看到的最为壮观的一幕。那个缩成一团而又微笑吟唱的男人使他 感到了赤卫军肉体上的无力和灵魂上的虚弱。当他听到男人唱完志愿军战歌紧接着 唱起“小白菜儿呀黄又黄呀”的时候,觉得这场屠杀应该收场了。 他想跟宁死不屈的勇士交流一下对世界的看法。一个性成熟的人对世界的看法 不可能是苍白无物的。那人的生殖器比赤卫军的小萝卜们大了不止两倍,其世界观 的容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住手!”后勤部长喝住着了魔的战友们,说道,“你们把审讯破坏了。你们 还知道你们的最终目的吗?打死这个人不是了解这个人的最好方式。我知道大家每 人都有一本血泪账,都有一本难念的念乱了的经,但是我以赤卫军的名义请你们不 要挟私报复。打死这个人你们会失去某些重要的经验来源,临时抱佛脚你们就后悔 莫及了。大家吃面条儿去吧!” 总司令不甘心地率众撤了下来,点了点人数发觉少了一个,这才想起副司令始 终没在。他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知道你找谁。”后勤部长来到总司令身旁,说道,“他检查身体去了。顺 便告诉你,卫生部长煮面条儿煮到一半儿的时候接受了任命,煮完面条儿她就展开 正式工作了。” “我不批准这种不正常的积极性!” “那你快去纠正一下。”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想等你打累了再告诉你。” “为什么?你为什么?” “你就只能动口无力动手了。” “我哪怕还剩最后一口气也饶不了他们!” “那你快到那儿喘这口气去吧。” “生米煮成熟饭了吗?” “多半是夹生饭。” “同志们跟我来呀!”总司令晕头转向地率部而去,吼道,“我们腹背受敌了 ……黑虎掏心,走啊!” “金叉探海,前进!” “龙腾虎跃,冲啊!” “小心地雷,杀!” 赤卫军倒海翻江,完了,完蛋了!后勤部长等人群走出,立即反锁了房门。他 疲倦地躺在体操垫子上,久久地看着那个小声唱歌的怎么也打不死的硬汉子。没有 手电,月光为那血迹斑斑的脸镀了一层绿色。 “自我介绍一下。”后勤部长说,“我是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的后勤部长, 原全国少年宫科技发明奖获得者,原少年影子科学院影子内阁的自然科学首席影子 博士兼社会科学候补影子硕士。介绍完毕。” “我已经注意到你与众不同。”男人说,“我是中华中医学院红色宇宙兵团地 球远征军欧洲先遣纵队第六侦察突击小组的副组长,原针灸系四年级本科生,原中 医协会大众实习医疗队阳痿门诊的专科大夫。你能把绳子松开让我屁股挨地坐一会 儿吗?中医按摩学称这个动作为倒插虎儿,我的胳膊都快断了……” “你的忍耐力令人钦佩。” “大革命以来这道菜我都吃腻了。” “你确实打死过人吗?” “出于阶级的利益,打死个把人算不了什么。在肉体上摧毁敌人,是推动历史 的最强有力的手段。我打死的人很有限,而敌人仍旧比比皆是,所以我经常为此惭 愧。我再请求一次,可以让我的屁股挨会儿地吗?” “这么解释杀人动机合理吗?”后勤部长为他松开绳子,但手腕的绳子没解, 又问:“我认为你誓死如归的意志基础正在这里,我说得对不对?” “说得对极了。你好像杀过人。” “去年春节我杀了第一只鸡。” “触类旁通,渗透的是同一个精髓。” “你对人类总的看法是什么?” “不外乎同志、敌人和中间者三类。敌人固然应该一个不留,但中间者中至少 有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二或五分之四都应当除掉,因为他们经常造成阶级天平的不自 然的摆动。当然,具体杀起来会有许多具体困难,这就需要我们以愚公移山的精神 来做好这件事。” “我现在要像杀鸡一样把你杀掉你会感到突然吗?”后勤部长往避孕套里吹了 一口气。 “一点儿也不突然,这是中间者常常干的事情。”男人笑了,“你们赤卫军是 个小小的反动集团,你们只有呆在耗子洞里才是安全的。” “我们的组织目标像你那么明确就好了。” “你们迟早会看清自己的敌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 “你仔细想想,有谁会是少年人未来的敌人呢?你看不见他,他会渐渐走到你 面前,我想你们即使不杀他,也会搅得他不得安宁。” 此时,走廊里传出了吵闹声和打斗声。检查身体的双方似乎被检查检查身体的 人揪到屋子外边来了。 “你让我穿上裤子!”是副司令的声音。 “是她给你检查身体,还是你给她检查身体?”总司令的声音醋味十足,“你 说,谁给你的资格让你给卫生部长检查身体? 老老实实检查身体也罢了,你公鸽子一样抓住她的脊梁这算检查的哪门子身体!” “我给她……检查腰围……” “你用小肚子砸她的屁股是量腰围吗?”总司令醋坛子摔破了,说:“你交代 清楚!满嘴仁义道德你一肚子男盗女娼!你今天不说清楚,赤卫军没收你的裤子… …让你永远接受人民大众的目力检查!我让你检查……” “她后背痒痒,让我帮助挠挠!”副司令的申辩惨兮兮黏糊糊的,“我问心无 愧!” “痒痒?挠挠?”总司令的声音更惨,“大家听听,他怎么说得出口啊……你 满嘴喷粪!” “赤卫军创立的时候……”副司令激动的声音拔高了调子,“你后背痒痒一直 是我给你挠,你别忘恩负义!” “你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总司令大叫:“你玷污了赤卫军,你闭嘴!” “什么狗屁赤卫军!我从来就不稀罕!” “还看着干什么……揍他!” 传来擂鼓般的拳脚声和热烈的喘息。 “打倒赤卫军!”副司令高呼。 “他是叛徒!”外交部长的声音响起。 “爱情万岁!”副司令似乎摔倒了。 “打你个光腚爱情!”作战部长也插了一吼,“打你个不穿裤子的爱情!” “别打了!你们打上瘾了吗?”宣传部长尖声尖气地叫,“别打了……哎哟! 你打我干吗?你再动手我可不客气了!” “你跟卫生部长眉来眼去,打的就是你!”外交部长的激情没有一点儿恶作剧 的味道。 “玩儿小瓶的下流坯!来吧!” “集中优势兵力先打一个人!”总司令在混乱中指挥,“脚都拿过来,踏这个 挠痒痒不挑地方的东西,使劲踏,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同志们不要被他蒙蔽!”副司令在劣势中揭老底了,“他满脑袋菲利普斯小 姐,他说从书上看来的,你们把那本书从他枕头底下拿出来吧!那是宝书第二卷! 他用宝书做掩护散布他的下流货色,那些黄色情节都是他现编的!宝书成了淫书, 是可忍孰不可忍……” “闹了半天你也是个叛徒!”外交部长似乎转移了方向, “这小子窃居高位早就令人肉麻了。打倒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吃我一屁 ……” “你敢反水?” “老子反戈一击了!” “你个小爬虫……哟!你敢抓我鼻子……你敢抓总司令的鼻子……” “你们休息一会儿吧!”卫生部长甜润的声音清泉一般流进了走廊,“面条煮 完了,一共四斤,在脸盆里。再不吃就坨了!” 喧嚣的赤卫军安静了。 “等我们……你等我们……”总司令的声音像小猫一样,“把矛盾清理完了再 吃吧。” “清理整顿不能耽误正常工作。”卫生部长格格格笑起来,“第一名检查完毕, 下一位该谁了……” “我想……该我了吧?”总司令的信念不知哪儿去了,“同志们,你们说该谁 呢?” “你最讨厌检查……”宣传部长说,“当然是该你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各位忙吧。” “请跟我来。”卫生部长的声音透出一股轻松自如的操纵力量,“再来一个人 做记录……哪一位感情比较冷静?” 赤卫军在叽叽咕咕地谦让推脱。 “让起草宣言的同志来吧。”总司令说,“所有记录都附在宣言草案的后面, 赤卫军的一个侧面应该留给历史。把我们家的照相机拿来就好了……可惜让王八蛋 们抄家抄走了……我的身体在照片上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当然是领袖的样子了,你是总司令嘛。”宣传部长恭维着,似乎跟着领袖往 三零六去了。脚步声踏踏远去。另一些脚步声径直进了三一九。走廊里飘着葱花油 的香味儿。 男人始终哧哧地笑着,摇着头。 后勤部长也哧哧地笑着,笑得眼眶湿润,怕冷一样蜷缩在帆布垫上。 “这些人该杀吗?”后勤部长说。 “一些可怜的小虫子,自己就会死去的,让他们爬来爬去地玩一会儿吧。” “你的话不中听,却是事实。” “我重任在身,明天就要出发了。”男人问道,“你能放我走吗?” “我一直在琢磨怎么杀你。” “准备怎么下手?” “我想让你吃一百八十多片安眠药。” “你很仁慈,小兄弟。” “你明天出发去哪儿?” “欧洲。” “地球远征军是怎么回事?” “这涉及到一个庞大的红色计划。”男人想站起来,可能腿麻又坐下了,说道 :“分析全球的阶级斗争状态,我们认为各大洲普遍都在阳痿,革命勃起不坚。我 们根据中医理论,在地球仪上标出了一百多个穴位,准备派出先遣队和若干突击小 组,在每个穴位上捅一下。东南亚先遣队上个月已经由缅甸顺利出境,西伯利亚先 遣队正在黑龙江南岸徘徊,去北美洲的先遣队全体覆没,他们乘的机帆船没进太平 洋就沉进东海了。剩下的先遣队正在等待时机。我们第六侦察突击小组的目标是法 国,穴位名称是足三里,从地图上看离巴黎不远。这个穴位不太重要,但任务是艰 巨的。我们明天出发,估计明年初能走到中巴边境。你把我的手解开好吗?” “不行。” “那就算我得寸进尺了。” “你们有多大的针扎那个穴位?” “你很单纯。你知道咱们现在所处的穴位吗?它叫……会阴。治疗阳萎的关键 就在这里。你可以感觉到这个穴位几乎每天都在频频震动施放酸麻胀痛的神经能量, 但是你看得到那枚巨大的银针吗?我们谁也看不到它,但是我们可以体味它,它 像一根在大酱缸里搅动的棍子,体现了一个伟大医生的空前绝后的治疗方案。 我们把会阴穴设在中国这个地方是正确的。相比之下足三里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当 然巴黎还是值得一去的,我们有希望得到巴黎公社后裔们的支持。他们是群意志消 沉的家伙,但是他们对针灸可能很有兴趣,一旦足三里穴疼痛起来,他们说不定会 因亢奋而挑起一场阶级大搏斗,以雄壮的力量横扫阿尔卑斯山脉!我有希望在足三 里的位置上给自己竖一座纪念碑,供二十一世纪的法国阶级兄弟们瞻仰,条件之一 是你别在这个肮脏的建于会阴之上的破楼里喂我一百八十多片安眠药……“ “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儿也不懂。”后勤部长把钢笔水儿挤进避孕套,再吹时气 球一片蔚蓝,他说,“听人讲蔚蓝是文明的颜色。” “他不会比精液更文明的。” 男人走动起来,双手捆在背后,一瘸一拐,有半个伟人的味道。 “你基于什么理由跟一个少女发生肉体接触呢?”后勤部长问,“仅仅因为她 美丽吗?” “说出来你更不懂了。第一,这是出于彼此生理上的召唤。 第二,是为了品尝大革命赋予我的解放感。第三,我在体验一种未来的生存方 式。第四,我想愉悦我正在消亡的生命,别说欧洲,我说不定在戈壁滩就会躺倒的。 第五,会阴穴的震动使我急于找到一个对应的器官,检验历史的疗效并从中得到进 一步推动历史的力量。第六,少女有一种可塑性,她们对历史的每一个步骤的反响 往往都是从生理角度发起的,她们孤掌难鸣需要配合。我作为阳痿病专科大夫有一 种技术上的优越性。第七,以我对中华医学的研究,我指的是泛医学……我下意识 地对封建糟粕去粗取精……“ “别说了,我明白你有一万条理由于她,可是你杀害了她父亲,你在生理上是 不是太坚强太无畏了?” “你看不出这是对死者的祭奠吗?” “我看不出。而且你还想杀害她本人。” “我不想谈论不成功的事情。” “讳言失败是否是因为羞愧或忏悔?” “我羞愧但是不忏悔。我羞愧自己多此一举,因为她明明已经死了。尸体使会 阴糜烂,我清除她是为了保持舞台的清洁,就像针灸前用酒精消毒一样。她对糜烂 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天真,你已经看到仍将看到这具行尸走肉做了些什么。我自顾不 暇,只能由她去了。只有把她隔离在冰柜里才是周全而值得永久地享用的……我多 么想跟她进行第三十次接触呵!大革命之花多么光彩夺目啊!我的小骚人……” 男人在躺着的后勤部长背后站了一会儿,走开了。后勤部长在分析革命之花的 含义,同时为自己手中没有一百八十多片安眠药而深深哀叹。 “同志们已整装待发,先遣队旗帜正指向欧洲古老大陆,可我却在满足一个孩 子的好奇心,说不定还要满足这孩子解剖人体的欲望……我的鼻梁骨很可能已经断 了,你准备怎么下手?开膛吗?我的战友在四川干过一次,据说那场面是很有趣的 ……” “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干。”后勤部长把两个气球拴在一起,用钢笔分别在球面 上写道:东,西,男,女,生,死,苦,乐,美,丑,善,恶,冷,热,红,白… …他心事重重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好样的男人,但是你太阴险太卑劣了。咱们再 好好聊聊咆,你能给我提示点儿性方面的知识吗?比如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到底是 什么意思?” “当事者迷,这事我还真得想想。”男人绕到了后勤部长背后,说,“我们先 把大海和航行以及舵手三个词来分解一下……天快亮了吧?” “窗户发蓝……我可以当舵手吗?” “你当然可以当舵手……你……” 男人早已解脱了双腕的绳子,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屈服于伟大的目标,抄起那 只四条腿的凳子朝后勤部长的后脑勺砸去。后勤部长的脸砸向气球,气球砸向垫子, 避孕套发出了清脆的爆炸声。后勤部长昏迷前的一瞬确信自己中了那个伟大男人的 黑枪。 男人摆正后勤部长的身体,在孩子聪明忧郁多思的脸蛋上轻轻拍了拍。 “一百八十多片安眠药就算你自己吃了吧,好好睡。”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把自己的钢笔作为祭品或礼品插在孩子的上衣口袋里,致了庄重的告别辞:“只要 你还能醒来,请等候我从足三里进针时传送给你的红色信息,你会因此而阳气十足 尽心革命。至于性交技巧,小弟弟,不出二十年你会进入一个颠峰时代,而我们到 那时也会在巴黎站稳脚跟了……后会有期!” 男人消失在走廊,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就像扎入了深不可测的巨大穴位。 后勤部长睡着,时间流了过去,被时间运载的赤卫军流了过去,被赤卫军运载 的思想和灵魂流了过去,被思想和灵魂运载的渺小肉体和庞大世界流了过去! 一切都流过去流过去了。 后勤部长醒来时,白昼又逝,近黄昏。他看见了坐在身旁的作战部长,看见了 被捆成一团的外交部长,看见了赤身裸体对着门后墙角尽情手淫的副司令。他看见 了三个人身上不知何时增添的累累块块条条缕缕的伤痕。他知道赤卫军在最后的自 我搏斗中覆灭了。 “老校长死了。”作战部长说。 “怎么死的,优美吗?”后勤部长问。 “你褥子底下的床板上露出个钉子头,他在手腕上扎了无数洞才扎准动脉,三 一九地上流满了他的血……美极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创建这座九年制天才学校是为了造就一批哲学家、科学家、艺术家、 政治家、演说家、外交家、军事家,可到头来却炮制了一大批王八、苍蝇、马蜂、 蜈蚣、蝙蝠和土鳖。他说他为先生创造继往开来的天才人物,却力不从心,给先生 造了这么多虫子造了数不尽的麻烦。他说他愧对先生,以血洗耻,此生足矣。他咽 气前老泪纵横,说他忘不了那个娼妓,他死难瞑目……可他咽气后还是把眼闭上了。” “他怎么了?”后勤部长指指副司令。 “总司令和卫生部长扒光了他的衣服,卫生部长女扮男装跟总司令逃出八号楼。 他们带走了大部分食品,带走了收音机,带走了跳棋,我们集中在总司令手里的钱 和粮票也被席卷了。他们把梯子用完之后推倒,我们的桥断了。我动手晚了一步, 总司令曾向我透露他打算到别的地方成立独立六六六少年禁卫军,问我打不打算跟 他一块儿去。我说我不去,结果他跟小骚×一块儿干六六六去了……” “她怎么能看中他的小萝卜呢?” “不知道。他们关在三。六呆了大半个白天,叫得满楼乱响。总司令叫的是小 包子和菲利普斯小姐。小骚×叫的是小锥子和公爵,叫的比母鸽子还惨……我琢磨 总司令策划这一幕不是一天两天了……” 后勤部长坐了起来,头骨好像有裂纹,一直延伸到脊椎,他僵直不动,呼气。 “你好像很遗憾?”他问。 “我遗憾我们……”作战部长看看出现高潮的副司令,迷茫地说,“我们应该 轮奸她!” “我们有这个机会的。”后勤部长把目光投向了外交部长。 “但是没必要操一具尸体。谁把他捆成了这个样子?” “我。他跟宣传部长抢总司令身体检查记录,我劝他的时候他又跟我打起来, 我们三个人打乱了套了。我本来没想捆他,可他打着打着像狗一样汪汪乱叫,怎么 央求他也不行。我捆他的时候,宣传部长往楼下跑了,可能怕我连他一块儿捆起来 吧。我是有这个意思的。” “他的姿势很痛苦。”后勤部长往起站。 “这叫看瓜,是赤卫军的秘密刑罚,我几次想用用不上,这次总算用上了,我 了了一桩多日的夙愿。” “把他解下来吧,他没有汪汪的力气了。” 副司令终于射精了,精液啪啪地敲打着墙壁上的灰尘。那上边用毛笔蘸墨精心 地勾画了一个惟一正当的汇集这种黏液的容器。它似乎是副司令从卫生部长身上直 接偷窃过来的小小的美丽的一部分。 “你妈给你买的小裤衩呢?”后勤部长问。 “我现在一无所有。”副司令慷慨激昂而又空前地恬不知耻,“因而我无所畏 惧!” “很好,让我来装扮你。” “我想吃面包。”外交部长站起来之后表达天真而朴素的愿望。 “吃你自己的屁吧。”作战部长为他指明了方向。 赤卫军残部来到了血流遍地的三一九。他们踏着满脚鲜艳的血浆围绕在老校长 冰凉的身体旁边。后勤部长扒开老校长的眼皮,在两颗慈祥的瞳仁里发现了一大群 一大群的真假莫辨满腹经纶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在死人的眼神里亲切地注视着他, 做好了回答少年人的一切疑问的一切准备。后勤部长不等他们开口,一把将那门一 样的眼皮关上了。 “唯物主义者万岁!”他呼号。 “万岁万万岁!”大家齐呼。 “虫子的培育者万岁!” “万岁万万岁!” 在万岁声中他们扒掉了老校长的衣服,将那衣服给活着的被扒掉衣服的人穿上 了。后勤部长用自己的毯子把老人典型的哲学家和素食主义者的枯瘦身体裹了起来, 像扎紧了一束骨棒。他们满足了老人生前的宏愿,用绞索之绳将他横着系上了窗梁。 他们撕碎了涂了墨的窗纸,使筒状的老人置身于白昼与黑夜的敬视之下。老人像一 门炮,又像一捆步枪,他死后逼住了这个令他生前长久畏惧的世界了。 “你们谁愿意跟我走?”后勤部长问。 “去哪儿?” “欧洲。” “远吗?” “仅次于天堂。” “干什么?” “走向地狱。” 他们站在血泊中沉思。 “愿意回家的请回家。” 没有人回答。血液聚来脚底。 “谁的父亲还在?” 没有人回答。血液抽人体内。 “谁的母亲还在?” 没有人回答。血液喷出脑顶。 “收拾行装,跟我来吧!” “赤卫军万岁!” “万岁!” “万万岁!” 他们临行前搜索了八号楼,携带了所有有利于远征欧洲的物品。他们寻找失踪 的宣传部长,人迹不见,却看见了各层走廊里所涂满的赤卫军的光辉宣言。宣传部 长泼墨如云龙飞凤舞,无比地陶醉了。 后勤部长最后一次拨动大本营破损的电话机。电话机在滴血。号码永记心中, 他企图与家庭的空气对话,与娄山关战斗队的侵略者对话,发布复仇者的如梦誓言。 电话寂寞无声,赤卫军战友以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 “你是会阴穴吗?宣布第一号警报,炸药零时零分爆炸,请口吞砒霜耐心等候, 做好全面收集骨灰的准备。报告完毕!” 浩荡赤卫军来到了秋风凛冽的垃圾孔。外交部长、副司令、作战部长、后勤部 长一一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填了进去。他们在黑暗中以一根纤细的绳子串连在一起, 像共同拥抱着一根神经,一人悲呼,万众同声了。 “世界万岁!” “我们万岁!” “万岁万万岁!” 忧郁而又亢奋的宣传部长走出了那曾经久久紧闭的男厕所。他把日记本中动物 园和杂货铺的长篇解说词认真地抄写在墙壁、挡板、玻璃、水泥地和大便池的瓷砖 上。他要把精心塑造的文字之碑竖在世界排泄孔的边缘,以平风的方式索取一份悲 壮而永恒的光荣。他用完了所有的黑液,把瓶子摔碎于消逝的黄昏之中。 他来到了血性洋溢的三一九。 他踏进汹涌的红色之墨,饱蘸了如椽之笔,为自己也为赤卫军留下了精悍挺拔 而又血迹斑斑的哀伤墓志铭。 中华人民共和国独立八八八少年赤卫军之墓!全世界无产阶级先锋队之少年先 锋预备队永垂不朽!赤卫军天才六勇士万古长青!赤卫军宣言创造者发布者铭记者 永世长存! 他扔掉了笔,扔掉了自己的枪,他从血里拎出了赤卫军湿润滚烫的旗帜。他盯 住窗户上老校长挤出毛毯的白发,用记录着永恒的进取与失败的旗帜盖上了那颗强 大而衰弱灼烈而冰凉的头颅。 他侵入了八号楼与世界贯穿的垃圾通道。在逍遥中顺着绳子下滑。在静穆中逼 紧空气下滑。他在管道中部恍然看见了老校长死而复生的生机勃勃的脸。 “我们又回到母亲的子宫了。”老校长说,“我们不分男女老少白种黄种黑种 天使恶魔高下尊卑是非曲直喜怒哀乐……我们是一母同孕的胚胎,我们又拥挤在一 处了!” 他忧郁而不解地看着老校长。 “让我们携手列队!”老校长的华发骏马长鬃一般扫荡了秋风与秋夜,如泣如 诉地疾言论道,“让我们共待重新降世的红色黎明吧!” “……万岁!” 他呼应着掉了下去。 “万万岁!” 他笔直地无法阻挡地掉了下去。 “救命啊……万……岁!” 赤卫军宣传部长掉到世界与历史的内部去了。他撞击了地球之核,但巍峨的八 号楼悬岩一般凝固不动。黑白天地间只有时问如血流淌,在睁的眼和闭的眼中冲出 一道鲜红的霞光。岁月之沟便亿万年永久地裂着了。